第21章
林冰鏗然拔刀,遙遙的指向了阿珍:“國師帶兵,一日可前進三百里,區(qū)區(qū)一百里算得了什么?”
卓玉看他刀尖一閃,臉色霍然一變,幾乎要立刻沖上來。林冰左右的親兵立刻作勢要上前攔阻,一時氣氛劍拔弩張,仿佛一繃就要斷了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只聽幾聲咳嗽,卓玉一驚:“阿珍!”
眾人扭頭一看,只見阿珍一手捂住胸口,咳得跪倒在地,隨即咳著咳著就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來。林冰上前兩步,突而只聽風聲呼嘯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卓玉已經飛身而上,一把扶起了阿珍。
阿珍只咳了幾聲就沒了氣息,轉眼之間額角就浮上了一層黑氣,同時一股血腥氣也散發(fā)出來。這一切的癥狀都來得太快,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有卓玉的臉色一下蒼白:“阿珍,你這兩天……這兩天是不是去了云州?”
阿珍虛弱的點點頭。
林冰突而反應過來:“云州浙縣?那不是剛剛因為瘟疫而被封城了嗎?”
卓玉的手指都在顫抖。從來沒有什么可以讓他如此失態(tài),就算是無數(shù)人在他眼前肢體分離,他都沒有過這么明顯的驚慌。
真是報應,自己散播的瘟疫,竟然被自己唯一的親人傳染上了。
世間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竟然恰巧的應在了這里!
明德看看顯然手足無措的林冰,上前一步問:“有解藥嗎?”
“有,”卓玉說,“但是在我大帳里。”
他抱起阿珍,回頭剛走一步,眼前刀戟相交。林冰高聲道:“國師!三十萬大軍進退,盡在你你一聲令下!”
卓玉面無表情,而額角已經冒出了細細的冷汗。懷里阿珍劇烈的咳了幾聲,幾口青黑色的血從唇角涌出來,洇進了卓玉黑色的衣袍里。
這種瘟疫會潛伏幾天,發(fā)作起來很快,血液、唾液、水流相交就會感染,一旦發(fā)作短短幾個時辰就會痛苦不堪。從這里快馬加鞭趕到西宛國大軍的營帳要兩三個時辰,這時趕過去,已經快要來不及了。
阿珍竭力抬起手,抓住了卓玉的前襟:“哥……”
卓玉低下頭,從未謀面、一母同胞的妹妹,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露出微笑:“能見你一面我就很高興了……”
她咳了幾聲,低聲道:“要是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生活就好了,你知道爹娘在哪里嗎?他們……為什么不要我?”
卓玉沉默半晌,溫言道:“他們都很愛你。”
阿珍盯著他,顯然這話并不可信,但是她仍然露出了相信的笑容。
“那樣的話,就好了……”
卓玉默然闔上眼,過了一會兒,抬起頭來,淡淡的道:“……我回去后,西宛國就會退兵……”
林冰臉上神情明顯一松。
凜冽的山風呼呼作響,卓玉的話飄散在風中,就像是斷裂的錦帛一樣零碎不堪:“……我這個人雖然不是良善之輩,但是說過的話,不會反悔。明天一早我就會率兵回國,從此三十年之內,兩國不犯!”
鏗鏘一聲,兩把交叉的刀戟猛地分開,給他讓出了一條出去的路。
就在這個時候,突而隨風飄來了一陣燃燒枯草時發(fā)出的焦味,隨即黑煙狂起,剎那間就環(huán)繞了巨石陣所在的地方。眾人都是悚然變色,抬眼一望,只見林立的巨石之外,喂了油的火苗已經從四面八方燒了過來!
林冰厲聲喝道:“誰?!”
只聽嘩啦啦一聲刀箭聲響,一隊隊身著東陽王府軍衣的親兵從巨石陣之外冒出頭,紛紛拿弓箭對準了他們。東陽王晉源站在陣勢之外,手里拿著一個火把,長笑道:“對不住了各位!一將功成萬骨枯,各位就暫時充當一下我金鑾殿下的第一道臺階吧!”
這個劇變來得實在是太過突而,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明德第一個反應過來,一把揪住卓玉:“這人不是一直和你們西宛勾結的嗎?!”
卓玉冷冷的道:“我怎么知道?你看他這樣子,早就把我也算計進去了!”
東陽王晉源朗聲道:“不錯!卓國師,我本來以為你就算成不了英雄也能成個梟雄,誰知道你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就做到了這個地步!今天算本王對不起各位了,等各位死后,本王就能名正言順的接手漢北大營,立刻就啟程率兵逼京,他日若是登基為帝,各位都是開國功臣!”
青龍開印
林冰和明德的臉色頓時都難看了起來。
他們若是葬身于此,東陽王晉源立刻而就會轉去漢北大營,以王爺?shù)纳矸莺兔x接手那二十萬大軍,然后向西宛國軍隊認輸稱臣。接著他們會轉道北上,一路逼京。
如果是這樣的話,京城的危險倒是還在其次,關鍵是北疆的大門,從此就向異族完全的敞開了!
火苗越來越大,煙霧中弓箭手已經失去了目標,紛紛在東陽王晉源的帶領下撤退趕赴漢北大營。林冰向前跑了幾步,卻覺得眼前石影重重疊疊,濃煙混合著嗆鼻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曾經坑殺無數(shù)大軍的巨石陣,把他們牢牢的困在了陣中!
“林將軍,這樣不行!”明德一把拉住他,“你會迷失在這里的!”
林冰焦急的看他一眼,發(fā)覺這平時看來秀美姣弱、陰陽怪氣的少年此時卻很是鎮(zhèn)定,不由得問:“你有辦法出去?”
明德向上看了一眼:“我可以試試看從上邊突破……”
巨石陣中每一塊石壁都高及丈遠,林冰失聲問:“你躍得上去?”
明德說:“我試試看�!�
眾人都絕望的看著他,明德退去半步,只見長身一躍,整個人憑著吊在喉嚨里的一口氣猛地上躍,半空中隱約一蹬,去勢絕而復起。如果不是濃煙蔽日,也許這時周圍眾人都會贊一聲好俊的工夫了。
然而這時外圍嗖嗖幾聲,林冰失聲道:“不好!”
明德猛地整個人往下一挫,呼的一聲重重摔到地上,濺起好大一片塵土。只見幾支箭矢緊貼著他剛才所在的位置就這么射了過去,如果動作再慢一點,可能他就會當場被射成刺猬了。
林冰上前幾步拉起明德,猛地一瞥之下,只見他神色極其的猙獰,讓人心里生生的一個激靈。
林冰趕緊一把拉住他:“上官大人不要勉強!我們可以試試看從來路跑出去!”
其實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事,來時帶他們進來的是東陽王晉源,但是他們有古陣圖,進來是很容易的事�,F(xiàn)在古陣圖沒有了,陣勢好像也發(fā)生了變化,眾人都不記得自己在重重的石影中奔跑了多久,只感覺空氣越來越熱,人越來越呼吸不了,然而觸目所及的,都是被堵得嚴嚴實實的道路。
卓玉原本情況就不大好,手里還扛著一個他妹妹,漸漸有點支撐不住,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路九辰正好不緊不慢的跟在這里,伸手就扶了他一把,說:“卓玉小心啊。”
卓玉揮手打開他,冷笑一聲問:“路總管當年號稱天下無術不能破,為什么區(qū)區(qū)一個巨石陣就困住你了?”
路九辰心平氣和的說:“從古至今被困住的又不止我一人。”
“但是那些被困住的人中,誰有路總管這樣赫赫的威名呢?”
路九辰盯著卓玉看了半晌,淡淡的轉開目光:“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初的人都不在了,你還是一個脾氣從不改,只要你驚慌的時候,就會遷怒到其他人身上……”
卓玉頓了頓,神色剎那間竟然有點被識破的狼狽感,然而只是短短的一下子就過去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路九辰坐下來,毫不在意越來越炙熱的地面,“你我斗了一輩子,如今死也死在一處,塵歸塵、土歸土,尸骨成灰混在一道,不枉幾十年勾心斗角�!�
卓玉放下阿珍,站起身望著越來越近的火苗:“可是我不愿意和你死在一起。”
“哦?”
卓玉冷笑一聲:“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時刻等待著的不就是要我的命么?——是,我是殺父弒君,是違悖人倫,是權臣誤國,是罪改當死……可是路九辰,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路九辰說:“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什么好東西�!�
“這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了,”卓玉一步一步的迎著火舌向前走去,跳躍的火光映在他如玉一般的臉上,明明昧昧的刻下線條優(yōu)美的陰影,“——路九辰,我不奉陪了……世間蒼茫,你一人,走下去罷�!�
他猛地頓住了腳步,雙手交疊,低頭闔眼,剎那間身邊好像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無形的氣流,刀割一樣旋轉上升。圍在一起的眾人都被逼退去了好幾步,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突而路九辰猛地起身,厲聲道:“卓玉!停下!”
——然而已經太遲了。
寬大的黑袍掙脫了腰帶,猛地飛揚起來�;鸸庵凶坑癖成系木抛η帻堄∫砸环N可怕的速度漸漸蔓延開來,細長的龍吟響徹寰宇,巨大的內力激蕩,逼得所有人都無法近前。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帶著妖氣的艷麗。在巨大的火舌的舔舐下,光影都以一種難以想象的美麗扭曲在一起。凜冽的山風中卓玉仿佛屹立的山石一般巋然不動,驚人美麗的青龍印迅速從他的胸口環(huán)繞過腰,從大腿延伸到腳踝,剎那間就像是在他的身體里復活了一般,即將咆哮而出,飛騰天穹。
——開�。�
在這樣一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候,卓玉強行啟動了被打斷一半的開印。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肉體可以承受住這種猛然加劇的力量,他的筋骨會寸寸斷裂,在短暫的極致的美麗過后,隨即而來的就是永久的寂滅。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攔那種力量的爆發(fā),即使是燃燒著的山石也不堪一擊。在沉寂了這么多年之后,最后的天人遺族,終于再一次的開印了。
瞬間永遠
一切記憶的碎片都在耀眼的火光中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剎那間好像把整個人生從頭到尾的重溯了一遍,那些已經忘卻的片段,被深深的、刻意的埋藏在心底,只在那一剎那間,突而洶涌而過,把整個人都淹沒其中了。
好像過去了幾十年的時光。
其實那只是一個瞬間而已。
山石崩裂的震天巨響中,卓玉的身影完全淹沒在了火光里。路九辰被巨大的氣流反沖回來,這個任何時候都內斂而理智的聲震寰宇的路總管,這個號稱全天下唯一能制住卓國師的頂尖高手,此時就像是隔離在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空間里一樣,飄飄忽忽的找不到一點真實感。
……卓玉……死了?
剛才還站在這里說話,帶著漫不經心的、冷淡的優(yōu)雅和冷酷,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玉石輕輕交激……
那個山里的深夜,破敗的廟中火苗噼啪作響,墻上兩個人的身影絞纏在一起,喘息和呻吟破碎不堪。從未有過的快感讓人沉溺其中,就仿佛深深的海,無聲無息的燃燒了他們一輩子的熱情。
手上仿佛還殘留著肌膚相貼時的溫度,轉眼間已是骨灰一捧,飄渺散去。
那個人竟然,就這么,不回來了。
路九辰只覺得胸中積郁沉重,不是尖銳的痛苦,卻沉甸甸的,壓斷了心胸血脈。
塊壘壓人老,憂心能傷人啊……
從少年時意氣風發(fā),到幾十年人世沉浮,仿佛已經修煉到能夠脫離紅塵、站在山巔俯視眾生一般的境地……卻在這剎那間,猛地被一刀捅進心腹,轉瞬就落回了塵世。
原來我也是會痛的。
原來我也從沒有真正的超脫過……
原來……我還是……牽掛著滾滾三千里紅塵情愛的……
路九辰猛地一聲清嘯——隨著那聲音刺入耳膜,他多年來撐在胸肺間那口真氣瞬間就爆發(fā)了。他所修習的套數(shù)是和卓玉相生相克的,卓玉早年確實當?shù)闷疬@天下第一高手之名,但是后來沉心權術,武學底子漸漸的就不如路九辰沉厚了。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有點怕他,甚至在逼宮奪權那一日,連面都不敢見,連一句話都不敢問,直接關起來小心萬分的看守著,妄圖關他一生一世……這么多年了,彼此相忘,偶爾對坐也是無言默默,涼茶一杯盡是黃昏……沒想到,原本以為是一輩子的波瀾不起,而今卻措手不及的彼此錯失了……
從此思君令人老……
從此……永世不相見……
一場大火幾乎燒遍了天際。
整個世界都劇烈的搖晃著,大地顫抖著開裂,濃煙遮蔽了天空,尖叫和哭泣聽不見聲音,耳朵里轟轟作響,仿佛末日已經來臨。
巨石陣坍塌了。
千年古石終于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出口在大火盡處光明乍現(xiàn),明德只知道自己在拼命的跑著,他不記得自己跌倒了多少次,每次都是爬起來拼命繼續(xù)跑,好像只要稍微停頓,就再也跑不出去了一樣。
他突而想起那天出城的時候,堵著那一口氣不去抬眼看一看城墻上那個注視著他的男人。其實他知道自己只要回頭,那個男人都會在原地等待的。但是只是那一眼的錯失,可能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
誰都不知道這一眼是不是今生最后一次回首,可能在這一刻彼此擦肩而過,下一秒就墮入了往生輪回。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不會回頭去看他一眼呢?
明德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
他只知道要拼盡全力的往前跑,身后是坍塌的地獄,而前方也許,就是香象蓮華、萬乘佛國。
那一場大火燒盡了山谷,東陽王府的親兵全部都退去了外圍,準備搭弓射箭,只要有人跑出來就一箭上去射個對穿。慘叫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剎那間仿佛墮入了血海地獄。前排的弓箭手完全殺紅了眼,只見火焰中撲過來一個灰衣的身影,剛要搭弓射箭,突而眼前一黑,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就被隔空擰斷了脖頸。
后排的弓箭手發(fā)覺不對,急忙舉弓發(fā)射,但是僅僅只做了個動作,就被閃電般對穿了胸膛。連續(xù)幾排人都割秧一樣被放倒,后邊的大軍終于發(fā)現(xiàn)了異常。東陽王晉源奔跑的時候回頭發(fā)現(xiàn)這一幕,立刻痛罵軍長:“怎么回事!還不快讓人射箭,不要留下一個活口!”
軍長跑去前邊傳達王爺?shù)拿�,走到一半,突而發(fā)覺濃煙滾滾的天幕中什么人閃身飛過。他定睛一看,好像是一個剛才被困在陣中的相貌不驚的中年人,明明是很平庸樸素的一個人,這時卻凌厲得仿佛脫弓的箭,帶著一身血氣直直的向著東陽王晉源的方向躍去。
軍長剛要驚呼,突而就只見那個沉默不語的灰衣男子僅僅在半空續(xù)了一口氣,接著就憑空躍去了三丈遠。那一手鳥縱之術極其的駭人,弓箭手沒有見識過,驚呼一聲僵在了原地,手里搭著的箭矢也忘記了。
一直到很久以后,這個目睹了一切的軍長都能清晰的回憶起當初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只要一合上眼就能想起當時的場景,仿佛大鳥一般無聲無息掠過天空的當世搏殺第一好手,只那么伸手在東陽王晉源的喉嚨上一擰,李晉源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就喀嚓一聲血光暴起,生生的被擰斷了整個頭顱!
路九辰只在掐住李晉源脖頸的時候停留了一剎那。當時他并沒有看自己眼前慢慢倒下的尸身,他遙遙的望向遠方,嘴里輕輕的說了一句什么。
事后有人說,他說的是當天的日期時辰。
還有人說,他說的是斥罵李晉源的話。
有的人甚至繪聲繪色的傳言出了很多版本,都是正氣悍然、堂堂皇皇的,都是非常符合他身份和地位的。那些話在中原乃至北疆的每一個角落里流傳著,無數(shù)人為之震撼、為之熱血,無數(shù)人憧憬著那一瞬間,他們都堅信自己聽說的那個版本是正確的,是最符合一個像路九辰這樣、不世出的英雄的身份的。
……其實他們都錯了。
只有當初就站在李晉源身邊的一個小士兵說,他聽見那個可怕的殺神望著遠方,很低很低的說了一句:“……吾將不忘四月初三,翠霞深山廟鐘晚�!�
很久很久以后,翠霞山的名字已經改了,孤老廟已經坍塌成為灰土,荒草蔓延了崎嶇的山道,沒有人知道那個月色昏暗的深夜,在那座破敗的小廟里發(fā)生過怎樣的一場旖旎情事。
那一切都隨著那場大火,被焚燒得干干凈凈。
就像一道暗色的、隱秘的傷痕,刻在心里最不為人知的角落,微微的疼痛著,一生相伴、直到老死。
大火一直燒到了黃昏,東陽王晉源被殺,親兵逃竄,踩踏中不知鬧出了多少人命。到晚霞如血的時候,漫山遍野蕭索不堪,鋪天蓋地的巨大的靜寂完全籠罩了劫后余生的人們,每一個人都跪倒在地,一時之間好像已經過去了漫長的時光。
路九辰站起身。他滿手都是血,順著指尖匯聚成一縷,隨著走路的步伐而滴落在身后。林冰叫住他,問:“您要去哪里?”
路九辰沒有回答。
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
當年卓玉弒師出道,他跟著下山;卓玉滅族復仇,他趕去追捕;卓玉收攏勢力,他入朝阻止;卓玉舉兵逼宮,他被關在那個對他而言根本想出去就能出去的沐帿殿里,沉默的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看著他成為惡名昭著的權臣,看著他權傾一方炙手可熱,看著他夜夜輾轉難眠,看著他大笑醉生夢死……
現(xiàn)在卓玉死了。
他還上哪里去呢?
他還去……做什么呢?
夕陽漸漸下沉,如血的余暉灑遍天穹。他們看著路九辰漸漸遠去的背影,風刮起他的衣角,慢慢的消融在了深山的盡頭。
沒有人能顧得上阻止路九辰,阿珍的情況不能再耽擱,他們必須記著把她送到西宛軍隊的大營去;東陽王晉源之前留下的叛軍已經聞訊動亂,一夜之間流寇如草、亂走山東,朝廷必須派兵鎮(zhèn)壓。
乾萬帝得知事態(tài),迅速的下了千里圣旨,晉升林冰為漢北都統(tǒng)、上官明德為將,一路從漢北起兵追殺到漢中,爭取在淮水一帶攔住亂軍并進行殲滅。
短短幾天之內天下就大亂了。這個太平盛世所隱藏的種種不被注意的問題一朝之間全部涌上了水面,每個人都清晰的意識到:亂世,來了。
有的人掙扎求生,有的人渾水摸魚,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飛黃騰達。
人們都忙忙碌碌,沒有人注意到,灰燼之下的巨石陣里,一棵不引人注目的老樹之下,一個人費力的從尸骨堆里站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到樹下,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卓玉雙眼緊閉的躺了一會兒,漸漸攢起來一點力氣,慢慢的坐起身。他全身都是血,大概沒有一塊骨頭是完好無缺的,背上的燒灼感完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麻木。
那個圖騰沒有了。即使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出自己脊背上的皮膚光滑完整,除了傷痕和血跡之外什么都沒有了。
這是不是代表以往的罪孽和鮮血,都被一筆勾銷了呢?
卓玉有點詫異自己竟然沒有死。雖然他現(xiàn)在無比虛弱,但是就像重生一般干干凈凈,用一雙清明的眼睛看世界。那些過往的激烈和陰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烏云一般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夜幕降臨而旭日東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幾度。他久久的坐在這里,仿佛已經和這枯藤老樹和為了一體。意識昏沉復又清醒,慢慢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幾乎已經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有一天他睜開眼,朦朦朧朧的看見眼前好像站了一個人,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卓玉揚起頭,靠著樹干,懶洋洋的打量那人一眼,聲音沙啞仿佛刀割:“……路總管,有何貴干?”
路九辰一言不發(fā)。
卓玉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扶著樹干,打量他一圈。雖然虛弱到極點,他的聲音還是帶著優(yōu)雅的漫不經心:“……既然路總管喜歡在這吹風,那我就不打擾尊駕了……”
他返身向遠處走了兩步,路九辰袖著手,望著遠處說:“西宛大軍撤退了�!�
卓玉頭也不回:“和我有什么關系?”
“國王殿下下令全國為你戴孝三個月�!�
“關我什么事?”
突而他眼前天地一陣旋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人一把扛了起來。他并不重,路九辰很輕松的扛著他跳下土坡,大步向樹下拴著的烏稚走去。
“那些跟你沒關系,但是你倒跟我有點關系。”
路九辰把他往馬背上一摔,也不管卓玉氣血上涌差點嘔出來,接著就縱身上馬,一揚馬鞭,啪的一聲烏稚長嘶,接著風馳電掣一般向著地平線的方向奔去了。
風中散落的話模糊不清,零零碎碎的沒有重點�;秀遍g幾個字直入人心,堅定得好像沉默的山石,總是佇立在那里,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我們……可以回家了�!�
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名字以后會名動天下,那個時候他們都只是小小的孩子,練武、習字、瘋玩到傍晚回家吃飯。黃昏時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師傅坐在桌邊等著野性未盡的二弟子玩好了自己回來,每每等到大家都饑腸轆轆,最后只有沉穩(wěn)可靠的大弟子出門去,站在山坡上向著深山大呼:“師弟——!可以回家吃飯了——!”
一聲又一聲,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剎那間時光重溯,恍惚間十幾年的繁華都化為灰燼,驀然回首,記憶里那一瞬間,竟然就是所謂的永遠。
玉溟香淡
是年冬,大軍北上,于淮水南岸狙擊叛軍。東陽王晉源部下妄圖自立,卻在登基大典上被一少年將軍單刀闖入,一人一馬、細白銀鎧,只遙遙搭弓一箭,便當胸射了個對穿。
那麻迦古弓射月流火,一箭的光耀,便映亮了天穹。
那名不見經傳的京城名門小公子,冷俊秀美、手段利落,猶如劃過天際的銀白色流星一般,在亂世中迅速的崛起了。僅僅三個月,破叛軍、殺首賊,東陽王晉源舊部逃竄雪山,他孤身一騎千里追殺,巍峨壯麗的天山之下?lián)]劍斬首,只見白衣飄飛,半點猩紅不染。
亂世出英雄,時勢造人才。十幾年前邊疆戰(zhàn)爭造就了卓玉,如今千里內亂,造就了上官明德。
開春時分,林冰負傷回京,圣旨命上官明德統(tǒng)領大軍回朝。當時上官明德已經戰(zhàn)功累累,全軍上下雕鑿鳳旗,一路千里奔襲旌旗獵獵不倒,其威猛震撼,比起當年卓玉的異軍突起來得還要聲威赫赫。
漢北大軍急行三千里到達京城外,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明天一早就要打開城門,讓大軍進京朝拜乾萬帝。
晚飯的時候生了火,明德扔了鎧甲,坐在帳篷里百無聊賴的生火烤東西吃。那些副將侍衛(wèi)都被他趕出去了,就他一個在肉上抹了鹽,美美的大吃一口,十分滿足的滾到了床鋪上。
帳篷外有人故意發(fā)出大聲吸氣的聲音:“這是什么味道��?好香!好香!”
然后立刻被其他侍衛(wèi)阻止了:“飯都在那邊,吵到了將軍,小心喂那一口吃就掉了腦袋!”
明德挑挑眉毛,繼續(xù)吃。他不穿鎧甲也不武裝的時候身邊一般是不留人的,以前有一次他在帳篷里生活烤東西吃,門簾卷著隨便進,幾個副將一邊陪他烤一邊匯報軍情,他一邊心不在焉的抹鹽生火一邊嗯嗯的聽著,突而一抬頭,看見幾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奇怪。
當時他隨口問:“你們怎么了?我臉上長花了不成?”
幾個人尷尬的互相看了看,推出一個平時比較大大咧咧的,摸著頭,嘿嘿的笑著說:“平時看不出來,將軍你便裝的時候,哈哈,看上去還挺年輕的……”
明德原本就年紀不大,長得削瘦,脫去了鎧甲便是粉光如玉的一張臉,火光中看過去,恍惚還是那個清幀殿里年幼而嬌貴的小美人。那個脾氣暴戾而嬌慣任性的小貴人已經在千里征戰(zhàn)的輾轉途中被深深隱藏起來了,世人見到的都是那個威風而沉肅的少年將軍,誰會把他和火堆邊要烤東西吃的嬌憨的小公子聯(lián)系到一起呢?
明德當時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言。從此以后便裝休憩的時候,卻再也沒讓人留下來陪著了。
他知道自己還沒完全的成熟起來,他有時也會害怕,會膽怯,會想被嬌慣,會想發(fā)脾氣。但是那樣的上官明德是不能服人的。他必須是一個合格的、讓人心生畏懼的將領,他必須把那個曾經整日整夜的蜷在宮殿里哭泣的小貴人,深深的埋藏在心底。
突而外邊有人低聲道:“將軍,宮里來人求見�!�
明德丟下竹簽,抹抹嘴巴:“進來!”
門簾被掀開了,一個紫衣大太監(jiān)帶著幾個內侍彎腰低頭的走進來,每個人手上都捧著小金盤,上邊什么遮蓋也沒有,明明白白的堆滿了精巧的玩意兒。明德早先在清幀殿里什么富貴都見識過了,區(qū)區(qū)幾樣精致寶貝根本不放在眼里,只慢條斯理的挪了個舒服位置坐下,拖長了聲音問:“張公公——別來無恙��?”
張闊抬起頭,笑得無比謙卑:“奴才就是再不好,這一看到小貴人,也都什么都好了。小貴人在城外駐扎這兩天啊,皇上想得真是抓心抓肺的,這不,派遣了奴才幾個來小心恭迎小貴人回去看看呢�!�
明德用眼角瞥他一眼,自顧自的歪在榻上,懶洋洋的叫:“來人——”
帳外立刻進來兩個帶刀侍衛(wèi):“是,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