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乾萬帝無言的把他抱在懷里,只覺清瘦一把骨頭,好像生命力都在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溜走。
是誰曾經(jīng)在這深宮,夢想著十里杏花、煙雨江南?
是誰在靡靡春雨里一步一步蹣跚著走遠(yuǎn),卻永遠(yuǎn)也觸不到曾經(jīng)只手可及的夢境?
如今即便把天下都奉到眼前,那人都什么也不會要了。
只知道哭泣,只知道吃東西,曾經(jīng)他那樣渴望的、自己始終卡著不給的東西,讓他做夢都想要的東西,如今跪在他面前求他看一眼,他都不會了。
乾萬帝深深的埋下頭,把臉貼在明德的頸窩里。明德正昏昏沉沉的,覺得頸窩里沾了水,他便不耐煩的縮了縮脖子,又暈暈乎乎的睡著了。
江南春色
十里河堤,一場桃花,三千紅塵鴛鴦帳。
鱸魚正肥美,清酒玉笛好看花。
二十四橋邊一醉樓,說書的老頭兒剛好停了王熙鳳求凰的那一段,一邊有人擲了散碎銅錢串給他,笑道:“老頭兒說的好!”
老頭滿面歡喜的接了,突而只聽一人道:“光說這些沒意思,老頭兒可有什么新鮮的趣聞來說一說?”
老頭先是把銅錢牢牢的按在袖子里了,才在小桌兒后坐下,故作神秘的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要是新鮮事,前一陣錢鹽課嫁小姐,哎喲那個熱鬧排場!小老兒喝酒的朋友認(rèn)得他家的買賣跑腿下人,聽說光趕制扎的花草籠子架子就花了不知道多少白銀,那嫁妝更是陪得隆重非凡,皇上嫁公主都沒有這樣的派頭。要是能親眼一見那喜宴的排場,才真叫沒白生這一遭兒!”
一邊便有一人嘲笑:“老頭兒是糊涂了,當(dāng)今皇上哪里有公主可以嫁?倒是當(dāng)年皇后嫁女兒、皇上娶兒媳,整個天下大赦,怎么是一個鹽課能比肩的?”
老頭也不急,搖著扇子反駁:“這位官人不知道啦,天下之富、油水最旺,莫不過鑄鐵、鹽課,更何況浙海江南一地呢?道是百鳥朝鳳八方來賀,也不過是從他們錢家九牛身上拔下來一根毛罷了!”
“就算是錢家用金子鋪地,也不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臣,吃的用的不都是皇上給的?他再怎么闊氣,能比得上皇上闊氣么?”
“話雖如此不錯,這位官人可知道天下七分財,幾分落去了皇上手里,幾分又落去了錢家的手里?云南的鎮(zhèn)南將軍聽說過吧?一方大員,封疆大吏,西北的土皇帝呀!人家為什么腰桿子硬?可不就是當(dāng)初的圣旨恩賜他一方鹽鐵大權(quán)嘛!那個還是西北,咱們這是江南,鹽鐵里頭都是油水。一層層的都被喝盡了,等到了皇上手里,不過就剩點兒瘦肉啦!”
那客官還猶自不服,還要爭辯時,突而只聽樓下一陣喧嘩,繼而樓梯上蹬蹬蹬的大批人上來,很多人回頭一看就只見是帶著大刀的差役,個個都皂衣青冠,氣勢洶洶的上來就撲向那說書的老頭兒,紛紛道:“拿下!”
老頭早嚇癱了:“官爺、官爺饒命!小的一沒殺人,二沒犯法……”
為首的差役立功心切,一把抓住那老頭:“還說沒犯法?皇上南巡都在路上了,爾等刁民卻還敢當(dāng)眾妄議朝廷命官!咱們大人有令,即日起嚴(yán)禁刁民妄議污染了圣上的清聽!來人啊還不快快拿下!”
須知這當(dāng)?shù)匮瞄T是很厲害的,一進(jìn)去先打一頓,放在公堂上對答申辯也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完了還放牢里去,便等著家人拿錢來賒人;拿的錢少了便多吃幾天的皮肉之苦,拿的錢多了還要當(dāng)心被“詐肥羊”。更有甚者,在牢里被牢頭欺負(fù)、被獄卒訛詐,一層層的剝削下來,等出了牢房便是沒有錯也遭一趟洋罪。老頭一想頓時急了,一邊拼命的往桌下躲,一邊求爺爺告奶奶的求那幾個差役:“幾位官爺行行好,行行好,小老兒哪敢胡說八道?官爺,官爺……”
正說話間袖子里的銅錢撒了一地,便有趁亂的、保身的、瑟縮的、看熱鬧的……一時竟然喧雜非凡。那店家倒是和說書的老頭兒交情頗好,想保他吧也有心無力,只得干站在一邊跺腳,一個勁的嘆:“噯!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
正亂著,只聽一人幽幽的嘆了口氣,聲音不大不小的道:“姓李的竟然想起來要南巡,也不知道他到底把那個東陽王殺干凈沒有?”
那聲音說不出的優(yōu)雅,就算是大不敬到囂張的地步,也一點無損那其中的風(fēng)流意味。
一時邊上有人聽到的生怕惹上麻煩,都下意識的躲開了些,幾個離的近的差役聽見了,慌忙瞪眼喝道:“誰敢妄呼皇上名諱?”
只見眾人一回頭,便看見墻角里坐了一桌,面對面的兩個人,說話的那個側(cè)著身,寬大的對襟雪紡袍子在腰上隨手一系,廣闊松散得倒是有些風(fēng)流雅慨的意味。那人生的也好,豐神如玉一般俊秀冷淡,乍一看就是個大家貴族里說話沒個分寸的公子一般。
他對面那人就黯淡很多,大概三十多歲年紀(jì)的男子,灰蒙蒙的袍子外衣,料子也不顯眼,整個人默然不語的在那里一坐,沉穩(wěn)得幾乎可以忽略一樣。
差役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待想明白了,便大驚失色的紛紛撲過來,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膽敢大庭廣眾之下對皇上不敬,還妄議朝政?”
那冷俊公子一笑,神色間極其輕慢:“欺上瞞下中飽私囊,一伙官員集團(tuán)勾結(jié)起來魚肉鄉(xiāng)民;說是堂堂的天朝,卻不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長此以往下去也不用月氏、西宛動手了,中原人自己就能把自己的城墻毀掉呢。”
他的官話說得其實很流利,聲調(diào)也很優(yōu)美;他的五官輪廓較旁人更深刻鮮明一些,卻斷然稱不上是異域的血統(tǒng)。偏生差役頭子想立功,若是抓到了別國的奸細(xì),便立刻可以加官三級;因此他也沒有多想,當(dāng)即就橫眉豎目的喝道:“還等什么?快快把這個異族人拿下了!”
只聽鏗鏘幾聲大刀紛紛出鞘的聲音,眾茶客一看事態(tài)不好,都慌忙作鳥獸散。一時桌椅碰撞翻倒、杯碗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那掌柜的都傻了,只顧在一邊拼命的往桌下躲,連茶客蜂擁著奪門而出都不管了。
就在那幾個差役的手就要抓到那個公子哥兒的時候,對面那灰衣的男子突而把筷子啪的一放,一手伸過去。那一刻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只是幾個差役眼前一花,便伸手去生生撲了個空。定睛一看,兩人竟然平白的就從眼前消失了。
“有……有鬼�。 碑�(dāng)下便有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差役嚇得尖叫起來。
“鬼你媽的頭!”那頭子狠狠的呵斥了一句,“這分明是上好的輕功。上次不是月氏國的使團(tuán)來了嗎?依我看,說不定就是月氏的奸細(xì)!我們得趕快回府去匯報上頭的人知道!”
周圍便都訥訥的答應(yīng)了,匆匆的撤走�;艁y間有人還想起那個老頭,一看時卻驚呼起來:“那老頭人呢?”
只見說書的小桌兒還在,老頭卻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差役頭子不耐煩的道:“誰知道?也許是趁亂跑了。呸!一個小老頭兒也值得較這個勁,走走走!”
眾人紛紛答應(yīng)著,便如一陣風(fēng)似的回府去匯報去了,生怕去得晚了便丟失了這么大一個功勞。掌柜的顫顫巍巍的從桌子下鉆出來,只見地上掀翻的桌椅、打碎的碗筷一片狼藉,忍不住一拍大腿哭嚎起來:“哎喲我的個祖宗喲……”
話說那老頭兒卻是被那個灰衣男子順手一拉帶著走了。老頭已經(jīng)嚇呆了,只覺得騰云駕霧不知所蹤,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是大街后巷的僻靜處,那白衣的俊秀公子站在眼前上下打量著他:“老人家這不是一嚇過去就精神失常了吧?”
“卓玉,你也留些口德罷。”
“路總管,”卓玉慢條斯理的拍了拍袖口,微微的笑道:“本人舌底不留春秋,這和你沒關(guān)系吧�!�
路九辰便默然不語,過了一會兒才淡淡的道:“每次都惹出麻煩來,每次都自己沒法收拾,每次都是我收拾的爛攤子……”
“其實我根本不想請你來收拾的�!弊坑駱O其溫柔的道,“你真的可以自己離開的�!�
路九辰于是又再一次的沉默了。雖然如此,卻也沒有激發(fā)出什么“大路朝兩邊你我各一邊”的豪氣來,只是還默默的站在原處。那老頭兒倒是知機,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連忙作勢要跪下:“恩人再上,小老兒怎么謝您才好!……”
卓玉虛虛的一扶,倒是路九辰實打?qū)嵉陌牙项^兒拉了起來,簡單的道:“不用謝,順手罷了�!�
老頭還絮絮的道謝不休,卓玉聽得不耐煩,路九辰趕緊三言兩語告別了老頭兒,轉(zhuǎn)回來便嘆道:“貪官橫行魚肉百姓,確實不是個好兆頭啊�!�
卓玉這才展開了眉頭:“所以我說,以西宛千人之力,掃蕩中原萬人之兵,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就這個問題路九辰已經(jīng)和他討論過多次,眼下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得勝的念頭,只得微弱的反駁一句:“中原地大物博并且根基深厚,卓國師你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別和人家正統(tǒng)的硬碰硬了吧�!�
這話簡直捅了馬蜂窩,卓玉眉梢一挑,語氣極其刻薄的劈頭蓋臉反駁回來:“我名不正言不順怎么了?在其位而不當(dāng)其政和不在其位卻只得當(dāng)其政的比起來到底是誰其情可憫其罪可誅?如果你是百姓,你希望誰在大位上?你覺得是一個名正言順的人來統(tǒng)治你魚肉你還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小朝廷來給你一口飽飯吃一件暖衣穿?百姓要得只是生存,想必路總管你聲徹寰宇名震江湖,一定是不能體會到他們的所思所想的吧?”
路九辰張了張口,“……即便是……”
卓玉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其次,就算我名不正言不順,我當(dāng)政的時候,西宛上下可沒有一個官員敢收取半分不當(dāng)之財!單就說吏治這一點,你就沒法跟我站在同一個層面上!”
“……我錯了,”路九辰卡了半晌,和顏悅色的說,“我們換一個話題討論吧。不是說要去給你配藥的么?再不快走藥房就關(guān)門了啊。”
后來的史書記載,雖然后世傳說乾萬帝曾經(jīng)多次下江南,但是實際上在位期間,他也只南巡過這么一次而已。
李驥并不是個窮奢極欲的皇帝,唯一一次南巡也沒有大肆鋪張,司禮監(jiān)遞上來的單子他都親自過目了,并親手劃去了建造行宮、命官員隨行接駕等提議。官員在隨行陪侍的時候為了討好圣心,往往會大肆搜刮奇珍異寶,造成一次南巡幾年虧空的事情發(fā)生。先帝南巡時沿途官員大多敬獻(xiàn)美女姣童,那個王貴妃就是這么被獻(xiàn)上來的,可謂挖空心思百般弄巧,最后遺患長久、經(jīng)年不治。
乾萬帝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讓人悄悄的在民間尋訪名醫(yī)。雖然上邊做得低調(diào),但是民間什么事傳不出來,一傳十十傳百的以詐傳詐,就冒出了無數(shù)人來沽名釣譽,也不乏有官員為了討好而把假冒的名醫(yī)敬獻(xiàn)上去的事。這其中渾水摸魚的、欺上瞞下的種種劣跡,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
南巡第十日,進(jìn)了揚州府的地界,那闔州上下的官員都來拜見,整整鬧了一整天。到晚上定的是錢鹽課家接駕,那銀子錢使得就像流水一般,整整一座府邸裝飾得就像行宮,流光溢彩花團(tuán)錦簇。
乾萬帝看了只覺得過了。鹽課是個怎么樣流油的官職,他是很清楚的。貪一點那不算過分,貪多了說不過去,不辦你辦誰?何況這一座大行宮建起來的錢不是幾萬銀子就能解決的,這錢鹽課,也未免太有錢了一些。
他剛要沉下臉,卻見香車?yán)镌舅妹悦院拿鞯滦蚜诉^來,好奇的掙著眼睛打量那新建的亭臺閣榭、買來的花鳥魚蟲。路邊上全都是現(xiàn)移來的結(jié)滿了果子的樹,這樣的時節(jié)已經(jīng)培育出了鮮嫩的桃子,一陣陣桃香撲鼻,極其的喜人。明德見了伸手就要,錢鹽課知機,連忙親手摘了一個最大最好的敬獻(xiàn)上去。明德也不吃,拿在手里玩,一邊玩一邊呵呵的笑,很是愉悅的樣子。
乾萬帝心里就不愿意在這時驚擾了小家伙的興致,低聲問:“好玩嗎?”
明德點點頭。
“喜歡這里嗎?”
明德又點點頭,還多加了一個字:“嗯!”
乾萬帝便笑了笑,不言語了。
斜倚紅樓
雁字成行,漸飛漸還。正是艷光最好,江南錦繡,美人如春。
揚州府里卻人人都知道,當(dāng)今天子不好女色,進(jìn)獻(xiàn)的美人都被退了回來,那個錢鹽課還因此被斥責(zé)了一頓,大有苛責(zé)之意。
整個府邸上下人人訥訥不敢言,乾萬帝一人拂袖而去回了內(nèi)院,遠(yuǎn)遠(yuǎn)的在游廊上便看見明德坐在長椅上,孤單而荏弱。
乾萬帝走近兩步,突而他一抬頭看過來,便霍然起身,雛鳥歸巢一般撲過來,滿臉的期待欣喜。乾萬帝幾乎被超出想象的待遇震愕了一下,接著回過神來,笑著揉了揉他額前細(xì)碎的頭發(fā):“難道是想我了?”
明德抬起臉,期待的小聲催促:“出去玩……夜市……”
張闊賠笑跟在后邊,一臉的為難:“都怪奴才,都是奴才的不是。方才小公子說悶了,老奴便提起今晚放花燈夜市,小公子便一直鬧著等皇上來帶他去……”
乾萬帝原本晚上是有安排的,但是一看明德理所當(dāng)然的信任而期待的看著自己,便又心軟了:“也罷,帶他去吧�!�
“那皇上……”
“說到底也是為了他才南下,怎么好意思的委屈了他。你悄悄的去準(zhǔn)備兩套衣服,就按咱們當(dāng)年元宵節(jié)那晚上一樣走。”
那一年元宵節(jié)的夜市花燈,也是乾萬帝帶著明德微服出行。那時他們之間還有一點溫情在,雖然各自心里都知道那樣的溫馨是假的,很快就會圖窮匕見,但是至少曾經(jīng)快樂過。
一起吃了東西,做了衣服,逛了燈會,猜了謎語。
那時明德還是清醒的,出了綢緞莊便帶著笑問:“皇上,臣哪里尖酸刻薄了?”
李驥也曾反問:“尖嘴猴腮算計相,哪里不尖酸刻��?”
“非也非也,”明德掩口笑道,“臣身上三千六百五十個毛孔,無一不發(fā)出浩然正直之氣,讓人一見便心生敬仰……”
“如今你倒是真的嬌憨正直了,”乾萬帝忍不住低頭去捏捏明德的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世事都要別人來為你操心……”
明德只呆呆的看著他,感覺到自己的臉被捏了,便不滿的哼了一聲,但是卻沒有轉(zhuǎn)開。
乾萬帝噗嗤一笑,“人人都說你癡癡呆呆的不能伴駕,我看你還就是個樣子最好,……那些事有我操心,你最好什么都別知道……”
他低頭去輕輕的親明德,炙熱的唇舌,從額角溫柔的纏綿而下,仿佛一對癡心相愛的戀人。
相似的花燈夜市,相似的錦繡年華,就好像時間首尾相疊,中間一切折磨過往都消失再也不見。
“我要吃丸子!”明德興奮得拉著乾萬帝在街上走,幾乎要小跑起來,“在那里,那里!哎呀,你們都不會快走!”
乾萬帝順從而縱容的跟著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擠來擠去,張闊只夠得上一溜小跑,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的呼道:“哎呀小……小公子,奴才實在是走不動了……公子您慢點兒,奴才還想留著條老命伺候您吶……”
明德看他一眼,竟然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嘴:“我不要你伺候,你笨�!�
就仿佛一道閃電從腦子里劈下來,句話的思路之清楚、口齒之清晰,竟然一點不像一個癡傻已久的病人。張闊愕然半晌,陪著笑問:“公子您說,奴才……奴才怎么個笨法了?”
明德又咬著指尖想了一會兒,含含混混的說:“我要打你三十廷杖……嗯嗯……三十廷杖……”
乾萬帝幾乎當(dāng)場就要撲過去抓著他拼命的搖晃:你還記得些是不是?你還記得三十廷杖,還記得城郊行宮,還記得以前的細(xì)碎的點點滴滴,是不是?那你還記得以前的我么?你還記得我就是那個你曾經(jīng)恨過的李驥么?
有時候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要明德恢復(fù)神智。他安然的陪伴著一個渾渾噩噩的明德度過人生剩下的光陰,卻也執(zhí)著的想知道,明德依賴和信任的是個能給他吃帶他玩的他,還是那個以前曾經(jīng)傷害過、痛恨過,如今可以獲得諒解了的他。
他很想把明德?lián)u晃清醒然后好好的問出一個答案,卻也在害怕著,生怕個答案會成為一把刀,把他們之間最后的溫情都絞纏得支離破碎,再無往復(fù)。
乾萬帝的手拉著明德,大概是用力過大了,明德回過頭,在花燈和人流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乾萬帝強迫自己笑起來,摸摸他:“……沒什么,你記得些,很好。”
明德便又開心的回過頭去,在小吃店鋪里徑自找了張桌椅坐下了,活潑潑的等著小二上來奉茶。那一桌剛有客人離開,還不是很干凈的桌面,張闊剛要掏出絹子來擦,乾萬帝就滿不在乎的坐了下去,把明德的手隔著桌子緊緊拉住,好像就怕他亂跑跑沒了一般。
卓玉走在夜市的大街上,看著周遭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各色叫賣的新鮮吃食,卻提不起半點興致來。
要是以往按他的脾氣,就算臉上不會表現(xiàn)出來,內(nèi)心也會十分輕快愉悅的;但是如今個情景,卻教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都使不出來,倒是活活的憋在了自己心里慪得要吐血。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身后一個如影隨形的巨大陰影。
路九辰。
他走到哪里,路九辰就跟到哪里;他舊傷復(fù)發(fā),路九辰平靜的端著藥坐在一邊;他想回西宛,路九辰溜著馬擋在前邊;他逛青樓妓院,路九辰見怪不怪的步步緊跟;他歇斯底里,路九辰萬分冷靜的當(dāng)沒聽見。
卓玉當(dāng)年還在師門中的時候,三個弟子中數(shù)他最孤僻。后來出師下山也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雖然身邊有心腹有屬下,但是親密到甩都甩不脫的人一個都沒有。他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沒有妻子兒女,甚至連個一起喝酒的人都未必找得到。
他也都習(xí)慣了,干什么事都很自由,除了權(quán)力地位之外一切都無牽無掛。誰知道有一天他拋下了權(quán)力和武功真正可以云游出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人步步緊跟著,時不時的就會用一個平淡不起波瀾的聲音提醒他:
“該喝藥了�!�
“要療傷了�!�
“別吃那個�!�
“少喝點酒�!�
“不準(zhǔn)回西宛�!�
“晚上早點睡覺……”
卓玉抓狂過,也抗?fàn)庍^,但是他如今身無半點武功,輕輕松松就被路九辰順利拿下了;他也曾經(jīng)試圖過用刻薄尖酸的話來氣走個無償?shù)谋D�,但是路九辰是什么人?他已�?jīng)修煉到了七情六欲波瀾不驚的境地,別說一兩句刻薄話了,就算拿刀子一刀一刀捅他說不定他都一點情緒也不帶的。
卓玉再次用眼角瞥了路九辰一眼,咳了一聲,腳步一歪向青樓里走。他生得如此俊秀,那老鴇看得眼睛都直了,上來就滿面堆笑的拉他:“公子請邊來!噯喲我們家的姑娘們喲,都想死您了,見了您還不都得化在您身上……”
“他今天第一次來,”路九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脑谏磉叢遄�,“您家的姑娘如何想念他到死?�?br />
“難不成是想念你?”卓玉雖然也被鶯鶯燕燕齊聚一堂的情景弄得有些天雷轟頂,但是畢竟對路九辰更加怨念,忍不住出言譏諷了一句。
“保不準(zhǔn)就是有人想念我呢�!甭肪懦教羝鹈济�,極其平淡的說。
卓玉僵在原地,只覺得背脊上一陣陣的惡寒竄過,幾乎全身毛孔都滋滋的冒起了寒氣。路九辰看他一眼,莫名其妙的伸出手:“怎么,就算被說中了也沒必要一臉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吧?”
卓玉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勉強壓制住破口大罵的沖動,強迫自己被老鴇熱情洋溢的拉到了大廳里坐下�,F(xiàn)在他寧愿和一群眼冒綠光的女人們呆在一起也絕對不愿意和路九辰沾到一片衣角,別人看路總管那是端方君子正人典范,其實那統(tǒng)統(tǒng)都是放屁!誰有他那樣了解路九辰危險的本質(zhì)?!
“公子——”花魁小蔻娘帶著一群狂蜂浪蝶們嬌柔的擰了上來,玉指纖纖端起酒杯,差不多都要歪到他身上,“——公子喝了一杯吧,奴家一看到公子,只覺得魂兒都飛了……”
卓玉低聲在她耳邊說:“看到那個大個子了沒有?”
小蔻娘飛快的回頭去看了一眼路九辰。
“把他弄到你床上去,”卓玉手指一動,小蔻娘掌心里便多了一塊硬硬的整銀,“個就歸你了。”
小蔻娘捂住心口,水眸含淚,“奴家是真心想侍奉公子你的……”
掌心里又多了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到底干不干?”
小蔻娘含羞帶怨的看了卓玉一眼,起身輕盈嬌柔、含情無限的撲到了路九辰那一邊,“——位公子好生面熟!……難道是五百年前佛修來的緣,你我今生得以一見?”
開什么玩笑,恩客長得俏那固然重要,但是銀子才是吃飯的硬道理!
“不好吃,一點也不好吃,”明德在每種糕點上都啃了一口,然后嘀嘀咕咕著抱怨。乾萬帝想去摸摸他的頭,被明德躲開了,還充滿怨念的抱怨著:“一點都不好吃!太甜了,沒有皇宮里的好吃!”
正好小二經(jīng)過,失口笑道:“位公子爺,要是都好吃到皇宮里的那境地,那咱們廚子就直接進(jìn)御廚房嘍!”
乾萬帝笑道:“倒是。不過沒關(guān)系,我家孩子不過是吃個新鮮罷了�!�
“其實咱們鋪子在揚州府里算不上是第一,也排得上是第二�?凸俨恢�,咱們的廚子可都是御傳的手藝,大廚的爹還在皇宮里伺候過的。只是看幾位樣子是打北邊來的吧?一時吃不慣口味也是難免的,哪是誰都有福氣去品嘗神仙樓里小蔻娘的手藝呢?”
乾萬帝一時沒聽清,問:“誰的手藝?”
“小蔻娘啊!花魁啊!”小二一下子來勁了,眉飛色舞的笑道,“神仙樓的小蔻娘,那一手江南細(xì)點做得是出神入化,連神仙吃了都會說好!想當(dāng)年皇帝都召她入宮去的,人家還不樂意呢!幾位爺要是真想一飽口福,不如去看看有沒有那造化嘗嘗花魁的手藝吧!”
張闊一下子就聽懂了,明德咬著指尖也聽懂了,于是一起回頭來看乾萬帝。乾萬帝咳了一聲,解釋說:“先帝,先帝�!�
張闊低聲提醒:“皇上,先帝十九年前就仙去了……”
“那就是東陽王,是東陽王�!�
您不要把所有責(zé)任都推到東陽王身上……
乾萬帝清清楚楚的從兩雙眼睛里看出了同樣的意思,于是開始賴皮,直接轉(zhuǎn)移話題:“反正已經(jīng)出來了,咱們就去一趟神仙樓吧!世人都說神仙好,朕……爺我今天也去看看那神仙到底是什么滋味!”
明德咬著指尖還在糾結(jié):“花魁……皇帝……”
乾萬帝趕緊低聲去哄:“乖,想吃好吃的點心嗎?”
明德可憐兮兮的點點頭。
“那咱們走!”
明德于是快活的站起身來跟著走。
張闊無限傷感的嘆著氣緊緊跟上:“小貴人,您不要么輕易的就被皇上轉(zhuǎn)移了問題的重點啊啊啊……”
路九辰其實酒量不淺,但是禁不住卓玉居心叵測的勸,他們是你一杯我一杯的拼到后來,卓玉干脆趁他不注意給自己的杯子里換了水。于是路九辰終于在美色前被放倒了,小蔻娘一個人都扶他不動,卓玉還去幫了把手。
“一晚上縱馬出城回西宛,時間夠不夠呢?”卓玉糾結(jié)著,然后轉(zhuǎn)向小蔻娘,“——你能在床上纏住他起碼……嗯……三天三夜么?”
般公事公辦的端莊口吻,簡直就和當(dāng)日陣前號令三軍一般光明正大了。
小蔻娘羞紅了臉:“公子你怎么個樣子說話呢~”
話音未落手心里已經(jīng)被塞了一張銀票。
小蔻娘立刻改口:“公子討厭啦,懷疑人家的職業(yè)修養(yǎng),奴家怎么說都是靠一行吃飯的啦……”
卓玉于是無限溫柔的笑了。
路九辰喝多了一聲不吭,任由他們擺布,被跌跌撞撞的架到了二樓客房上,小蔻娘那溫香軟玉的合歡房大門一開,眼前一架琉璃小屏風(fēng),里邊便是一陣幽香襲來,讓人不覺神魂蕩漾。小蔻娘嘻嘻輕笑幾聲伸出手,還沒有所動作,便只見路九辰跌跌撞撞的走了兩步,扶著床邊揉了揉眉心,接著就猛地跌坐在了床上。
卓玉時來扶著他呢,結(jié)果被一帶,就么轟然一聲被按倒在了床上。他還沒來得及起身,路九辰一把按住他,不分青紅皂白的就在他臉上粗魯?shù)挠H吻了下去。
卓玉空出的一只手狠狠揮了他一拳,路九辰吃痛,剛一退就被卓玉一把掀翻,位置正好顛倒過來�?上∞⒛镆豢从袩狒[,時已經(jīng)端了盤瓜子退到一邊看戲去了,沒能及時過來接上;所以卓玉到底被能制住個當(dāng)今世上的頂尖高手,被路九辰再次一把按倒,緊接著就幾下子綁起了手腕。
“路九辰!”卓玉不知道是氣是惱,“你丫在干什么!”
“干你。”路九辰喘息著說,那酒氣還不輕,熏得他眼底都燒紅了。
玉露金風(fēng)
路九辰是個這樣的人:卓玉根本摸不準(zhǔn)他是什么脾氣,他好像根本已經(jīng)擯棄人類正常的喜怒哀樂,但是當(dāng)他爆發(fā)的時候,誰都擋不住他。
雖然卓玉不大產(chǎn)生生理欲望,但是大家都是男人,沖動起來會怎么樣彼此都再清楚不過。卓玉這時候看著路九辰,腦子里只剩下吾命休矣這么一個念頭。
“你他媽滾下去!”
“卓玉,”路九辰猛地把他翻過去,噬咬著他修長的后頸,“你活該�!�
寬松的衣袍在糾纏中被扯得七零八落,卓玉揚起頭,狠狠一肘子搗過來。路九辰抓住他的手,在唇邊親吻著,在指關(guān)節(jié)上留下血紅的吻痕。
“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
“什么時候你開始打我主意的!”卓玉從牙齒縫里逼出來幾個字,惡狠狠的加重聲調(diào),“——路師兄!”
路九辰低沉的呵呵笑起來,“還在山上的時候�!�
卓玉簡直要抽掉。還沒有師成下山的時候,這個一向沉定穩(wěn)當(dāng)?shù)穆肪懦铰穾熜�,這個喜怒不形于色的頂尖高手,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一副舉世無雙的正人君子摸樣,雖然野心勃勃如卓玉,在潛意識里也是對這個男人抱有一點敬畏肅然之感的。別說后來舉兵竊國,就算是當(dāng)初在山上不小心做錯什么事或練功偷懶,也是必須小心隱藏不能給師兄發(fā)現(xiàn)的。
還記得以前在山上的時候,這個男人就沉默得仿佛山巖一般,當(dāng)時卓玉已經(jīng)有些種種隱秘而不善的心思,但是每每觸及路九辰,便又有些畏縮。直到日后下山去西宛,他還怕路九辰會尾追而來,特意做得低調(diào)不引人注意,誰料最終還是被路九辰發(fā)現(xiàn)。
當(dāng)時他以為落到路九辰手里去不死也得脫層皮,還當(dāng)是這個師兄到處逼迫他監(jiān)視他是因為出于江湖正義什么什么正大光明的道義呢!
卓玉羞惱成怒:“你個混賬!王八蛋!……”
“知道就好。”
接下來憤怒的叫罵聲被堵在唇舌之間,喝醉酒的人力氣特別大,更何況在路九辰面前卓玉這個等級還不算有威脅力。他輕而易舉的就把手探到衣底,握住那還沒有反應(yīng)的器官。
卓玉猛地彎下腰。
上一次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那天晚上的記憶他其實不是很清楚,開印的痛苦其實已經(jīng)湮滅一切。路九辰占據(jù)主要的引導(dǎo)作用,到最后他完全已經(jīng)喪失意志,醒來后就完全沒什么印象。
那個時候他可以安慰自己說是情勢所迫,權(quán)當(dāng)看病吃藥;更何況路九辰也沒有怎么提醒他,第二天醒來仍然是執(zhí)禮相待心照不宣,就當(dāng)昨晚是做一場春夢。
可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被衣衫不整的壓在床上強迫挑起欲望,甚至被打開被占領(lǐng)被侵犯……算怎么回事��?
幾乎要抓狂的心情和越來越鮮明的快感交織在一起,空虛的渴望讓人恐懼。卓玉喘息著咬緊牙:“停……!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