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婦人扯了扯笑,沖葉溪打招呼道:“溪哥兒,割豬草呢�!�
葉溪點了點頭,滿筐的青草壓的他身子微彎,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他快速掃了一眼面前的幾位婦人,道:“嬸子們慢慢乘涼打趣,我先回家了,家里豬等著吃呢�!�
“哎哎,回吧,嬸子們說幾句話也要回家做飯了。”林婦人笑道。
葉溪便不再停留,背著豬草就朝家走了。
只是身后的那幾道赤裸裸的視線卻一直釘在他的背上,連帶著那些刻意壓低了聲音的話兒也飄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
“唉,我說這溪哥兒也是個苦命的,眼瞅著下個月就能和曹家說親了,怎么就把臉燙了。”
“要我說,這臉也不是沒得治,找鎮(zhèn)上的張大郎中好好開幾副方子,說不定也能不留疤的。”
“怕是難了,這都拖了一個多月了,我看葉家爺子這陣子沒少去鎮(zhèn)上抓藥,我路過他家的時候藥味濃的嗆鼻子,也沒見這溪哥兒的臉有什么起色,沒看到還用紗布遮著的么�!�
“那曹家這門親事怕是要黃了,這曹家是附近有名的殷實戶,曹家兒子斌哥指不準(zhǔn)幾個月后就能考中秀才呢。”
“還是福薄了些,撐不住這福氣�!�
這些日子以來,葉溪沒少聽到村里人這樣的議論,自從他上個月在家煮豬食時,不小心絆在門檻上,剛熬出來的一桶豬食撒倒在地,將他左半張臉燙傷了,這事兒就傳遍了整個山秀村。
有看熱鬧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也有可憐他幫著出偏方的,但這一個多月過去了,他臉上的燙傷已經(jīng)好的七七八八,唯獨那燙疤絲毫沒有好轉(zhuǎn),像是田里癩蛤蟆的皮似的,緊緊貼在他的左臉上,讓人見了就退避三舍。
從一開始的崩潰難以接受,慢慢的他也就平穩(wěn)了心態(tài),事情已經(jīng)成這樣了,難不成還不活了么,他還有疼他的阿爹阿娘,家里還有一個從小就寶貝他的大哥呢。
將一耳朵的閑話拋到了腦后,葉溪這才推開了家里的籬笆門。
阿爹和大哥天不亮就去了地里,豢養(yǎng)的雞鴨在院子里溜達(dá)著,有幾只還踩到了菜園子里偷啄青菜。
葉溪將雞鴨趕出了菜地,才將滿背的豬草倒在了豬舍門口,隨手扔了幾把進(jìn)雞舍里,又用屋檐下的彎刀剁了半盆,拌上了麥麩,倒在了石槽里,看著豬圈里伸出幾只粉色的豬嘴哼哼唧唧的吃著豬食,他這才朝屋里輕聲喊了句:“阿娘,我回來了。”
灶房的煙囪在冒著裊裊青煙,不多時,一個腰間系著圍裙的婦人就走了出來,身材微胖,“溪兒回來啦。”
她瞧見葉溪額頭上被汗水浸濕的碎發(fā),心疼道:“都跟你說了,天氣大太陽頂著人曬,等你阿爹阿哥從地里回來了,讓他們?nèi)ジ钬i草,怎么你又去了�!�
葉溪從木桶里用南瓜瓢舀了些水出來,邊道:“沒事兒的,阿娘,我從小就做這些,還怕曬么�!�
“可你...”劉秀鳳滿臉心疼,卻又欲言又止,她不想再往葉溪胸口上戳刀子了,嘆了口氣,眼睛微微濕潤,“罷了罷了,你想做便做吧,終究是我們對不住你,沒照顧好你�!�
她年近三十才得了這么個小哥兒,葉溪剛出生的時候,就比旁的嬰兒好看,白生生的,眼睛烏潤,小臉白凈又只有巴掌大小的精致,旁人別提多羨慕了,葉溪自小身體弱,她家漢子疼惜的不行,每天去村頭花兩文錢打一碗羊奶回來給他補(bǔ)身體子。
鄉(xiāng)下莊戶人家,誰家孩子是喝羊奶長大的,可葉溪是。
許是喝羊奶長大的緣故,饒是莊戶人家的小哥兒,葉溪也長的白,農(nóng)忙時節(jié)扎在地里面著太陽曬,也不見他黑一點,反而是越曬越白,連出汗都顯得唇紅齒白的。
就是這樣,名頭就出去了,方圓十里的村戶都知道了他葉家有個小哥兒,好看的緊,巴巴的托了許多人來打聽,葉家夫婦念著他年歲還小,舍不得葉溪早早就嫁出門去,想多留在身邊兩年,便回拒了媒婆的提親。
直到昨年,葉溪滿了十六歲,饒是他們夫婦再不舍,也得給他尋婆家了,正巧隔壁村的曹家也想給自家獨子說門親事,便托了媒婆上門來說親。
葉阿爹和劉秀鳳見曹家家底殷實,給的聘禮也厚,心里便也滿意這事兒,后來曹家?guī)Я俗约覂鹤硬芎瞾斫o他們過臉,兩口子一看這曹翰長的也秀氣俊朗,聽說還在學(xué)塾里上學(xué),便欣然同意了。
葉溪自然是聽從父母的安排,安心跟曹聘訂了親,只等著嫁過去了。
誰料到會出現(xiàn)在這事兒。
木盆的水面倒映出葉溪帶著白色面紗的模樣,他靜靜的看著水面,平靜的對阿娘道:“阿娘說的什么話,從小你和阿爹眼珠子般疼著我,如今我傷了臉,這都是我自己的命,賴你們什么事。”
劉秀鳳用袖子輕揩著眼角,自家小哥兒懂事能干,家里家外操持的井井有條,配曹家那兒子是門當(dāng)戶對,他們也能放心了,可如今曹家的心思他們也拿不定了,若是被退了婚,以后葉溪的日子可怎么過。
葉溪輕輕取下面紗,露出左臉丑陋的傷疤,疤疤癩癩的,看著跟右臉天壤地別,他抿了抿唇,用手掬水洗拭著臉。
黃昏落下,葉阿爹和葉家老大葉山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進(jìn)了院兒,將鋤頭沾著的泥土掛落扔到籬笆下,就坐在檐下開始修理農(nóng)具,靠著地里為生的人,是不會閑下來的。
葉溪從灶房里提了土陶茶壺出來,一人倒了一碗,“阿爹,大哥,喝點水罷,里面煮了青蒿葉子�!�
葉阿爹和葉山一人接了一碗過去,幾口便喝完了一碗,遞碗的時候瞧見自己弟弟臉上的白紗,葉山心里疼的很。
“溪哥兒,家里今年的稻子穗發(fā)的特別好,想來收成比往年好,等我和阿爹賣了新稻米,就帶你去省府找名醫(yī)看看,定是要將你治好的!”
葉溪笑了笑,寬慰自家哥哥:“大哥,鎮(zhèn)上李郎中的方子我都吃了一個多月了,也沒見什么起色,家里的銀錢倒是為我舍了大半,想來是醫(yī)治不好了,我日后就待在家里跟你們一塊兒生活,也是快活的�!�
葉阿爹大聲道:“那曹家的還沒說退婚這事兒,溪哥兒你勿要難過,若是那家人不要你,阿爹和你大哥拿著柴刀打上他家去!”
劉秀鳳拴著粗布圍裙從灶房里出來了,呵斥葉阿爹:“大聲嚷嚷什么!還怕周圍鄰居不來看咱家笑話,要我說,咱家溪哥兒若是一直不嫁人,我家自己養(yǎng)著就是了,橫豎我舍不得他!”
葉阿爹被自家媳婦兒這么一吼,霜打般的焉兒了下去,坐回到檐下的青石板上,“對,婆子你說的對,溪哥兒若是想一直待在家里,我們就一直養(yǎng)著他,地里的口糧不缺他一口飯!”
阿爹阿娘如此疼愛自己,葉溪吸了吸鼻子,心里漸漸放開了,臉毀了也不是不能過,這樣倒還能不嫁人了,一直跟家里人待在一塊兒。
農(nóng)家的晚飯歷來做的簡單,一瓦罐南瓜黍米粥,一碟子白灼絲瓜,另還有一盤蒜泥南瓜藤。
支了一張小方桌,一家子就坐在院兒里開飯了。
翌日。
葉溪用白紗遮了面,照例帶著背簍去山腳下割豬草,家里喂了三頭豬,還有一群的雞鴨,每天的青草需求很大,阿爹大哥要忙地里的活兒,阿娘要操持家里,這些牲畜便一直都是由他飼弄的。
到了每年年底,這是一項極為重要的進(jìn)項,能讓家里過個好年,葉溪也能拿一筆私己錢,這些年攢攢下來,也有三兩銀子了。
山腳下的河溝邊上,青草長的郁郁蔥蔥,葉溪將背簍放下,俯身拿鐮刀去割草,才剛割了半簍,就碰上了結(jié)伴去洗衣服的村里人。
走在前面的穿藍(lán)花衣裳的是村東頭林家的幺哥兒,名林肴,都喚他幺哥兒,他長相清秀,身姿嬌軟,相貌也是附近村子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只不過旁的人提起來還是遜了葉溪一籌。
自從葉溪燙傷了臉后,他算是徹底支楞起來了,沒少在人前人后奚笑葉溪。
葉溪剛將割好的青草壓進(jìn)背篼里,就聽到幺哥兒的笑聲傳了過來。
第2章
這里是山秀村
“溪哥兒的臉真的沒得治了?”旁的小哥兒在問。
幺哥兒撇了撇嘴,“可不是,眼看著下下個月與曹家的婚期都到了,橫豎這段時間就該把聘禮送過來了,你們看這曹家的有這意思么,還不是聽說了葉溪燙著臉的事兒,反悔了不是。”
“這臉是最重要的,多少人娶咱小哥兒不就圖個模樣么,如今連樣貌都沒了,怕是溪哥兒真難嫁出去了,別說曹家了,就是普通農(nóng)戶怕是也瞧不上了。”
幺哥兒聽的得意,想這些年他始終被葉溪壓一頭,如今他傷了臉,那該輪著他林肴威風(fēng)了。
“嘁,他還敢想著曹家,人家曹家哥哥是讀書人,指不定就是要考上秀才的,若是娶了他這么個丑八怪,日后怎么抬得起頭�!�
其他人端著木盆點點頭,都覺得幺哥兒說的對,這葉溪怕是徹底毀了。
河岸邊的葉溪早已聽?wèi)T了這些話,不將這群人的碎語聽進(jìn)耳朵去,割完了青草,背起背簍便要離開。
幺哥兒卻眼尖的看見了他,這些日子葉溪都避著人走,他都還沒有機(jī)會撞見過他,今兒可不就巧了么。
他狀似情真切意的湊了過來,一雙眼睛滴遛的盯著葉溪的面紗看,“溪哥兒,我們正巧說著你呢,就巧了,這些天也沒見你,大家都擔(dān)心著你呢�!�
葉溪淡淡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心口不一,現(xiàn)下心里指不定多暢快呢,這林家跟葉阿爹自來就是有怨結(jié)的,當(dāng)初村里分地,河灘邊上有塊兒巴掌大的荒地沒人種,葉阿爹勤勞,想給家里添點口糧,接連幾天沒日沒夜的將這荒地開了出來,里面搬出來的鵝卵石都堆了小山般高,好不容易墾好了,還沒來得及種,這林家的就找去族老村長那里去了,說是他家祖輩的地。
這事兒鬧了好一段時間,最后是村長做主,將這塊兒地收了回去,誰也不許種,這事以后,葉溪家和林肴家就老死不相往來了,背地里都想看對方的笑話。
幺哥兒又怎么會放過這個好機(jī)會,他巴不得往葉溪的心口上戳刀子,他擋在葉溪的前面,假意道:“也不知道溪哥兒你的臉怎么樣了,今日即見了,便撩開面紗讓我們看看吧。”
葉溪冷哼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了他想要來扯面紗的手,冷聲斥道:“少在我面前虛情假意的,毒蛇拜年,沒安好心�!�
幺哥兒嘴角的笑淡了兩分,咄咄逼人道:“今兒既撞見了,你這臉我是指定要瞧一瞧的,看看你還如何配得上隔壁村的曹家�!�
葉溪輕笑:“知道你惦記曹家好久了,巴巴的盼著能輪到你嫁過去,我啐,你也看看自己幾兩的骨頭,有沒有這福氣�!�
林肴被拆穿心思,臉上的笑也掛不住了,急吼吼的想要上前來扯葉溪臉上的面紗,想要當(dāng)著其他小哥兒羞辱他一番。
葉溪右腳迅速一轉(zhuǎn),身體微側(cè),兩只手擒住林肴的右手臂,將他的手別到背后,牢牢扼住他。
幺哥兒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已經(jīng)被葉溪擒住了,他的力氣遠(yuǎn)不如葉溪大,掙也掙不脫,就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一道鋒利的鐮刀已經(jīng)懟在了他臉頰邊上。
“你!你要做什么!”他嚇得臉?biāo)查g就白了,雙眼死死的盯著那近在咫尺的刀尖。
旁的小哥兒也嚇懵了,端著臟衣服盆子站在邊上不敢上前,氣也不敢大喘,誰能料到這葉溪忽然就這般厲害要動刀了!
葉溪淡然的撩起眼皮兒掃了眾人一圈,柔柔的笑道:“橫豎我都已經(jīng)燙傷了臉,你們都等著看我笑話,我不如破罐子破摔,拉一個做墊背的,省的你們?nèi)杖赵诒澈笮ξ摇!?br />
他的笑落在其他人眼里,就跟閻王爺一樣,嚇的所有小哥兒一哆嗦,緊緊閉著嘴唇再也不敢說話。
而葉溪輕飄飄的話落在幺哥兒的耳朵里,就差被嚇的魂飛魄散了,他抖著身體顫顫巍巍道:“葉溪你瘋了!你若是敢劃了我的臉,我家定不會饒了你!你快放開我!”
葉溪不急不惱的將鐮刀緩緩的貼在他細(xì)嫩的臉頰上,冰冷的刀尖驚的幺哥兒身體一顫,再也不敢動一下。
“我怕什么呢,你說的,我臉毀了,嫁不了人了,這輩子都?xì)Я耍瑱M豎你這么關(guān)心我,心里記掛著我,那便和我一起做個伴吧,日后咱兩搭伙過日子也是極好的�!�
“你瘋了!葉溪你這個瘋子,你快放開我,我才不要和你待在一塊兒!”幺哥兒臉色煞白,腿都被嚇軟了。
葉溪見此,便不再恐嚇?biāo)�,收了鐮刀放開擒住他的那只手臂,冷冷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后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別往我面前湊。”
幺哥兒揉著自己被拽疼的肩膀,只敢用眼睛狠狠瞪著葉溪,不敢再說話。
葉溪這才將背篼重新背上肩頭,在眾人的視線中緩緩走了。
到家的時候,劉秀鳳去村口磨坊里磨面了,葉溪用食盆將雞鴨的吃食都拌了,又去菜園子里摘了幾根黃瓜,準(zhǔn)備拾掇晚飯了。
黃昏將近,橘紅色的晚霞下,田里耕作的人們漸漸散去,一縷縷炊煙從煙囪里飄出,隨著風(fēng)散到了半山腰上,吃草的水牛鳧完了水甩著尾巴走在田間。
等葉溪將晚飯做好,在院兒里擺上碗筷的時候,劉秀鳳先回來了,她提著一袋子蕎麥面粉,雖說這幾年賦稅少了,莊戶人家的日子也好起來了,但終究不能一直吃白面稻米,得摻著些粗糧吃,存下些糧食在倉里,以防來年大旱大澇或者是收成不好的荒年。
“今兒晚吃什么?”劉秀鳳將面袋子擱回灶房的陶缸子后,在水井邊上洗手問道。
葉溪用簸箕端了一筐子紅薯土豆出來,“吃蒸干糧,配著干炒辣椒和土豆絲吃�!�
劉秀鳳點了點頭,“行,這飯頂飽的�!�
話音剛落,葉阿爹和大哥就挑著篾兜回來了,一大早裝出去的幾筐牲畜糞便都已經(jīng)散到田里去了,兩人身上的味兒重,于是先去了水井邊上。
葉溪搖著櫓桿從井里打了一桶水上來,井水冰涼,葉阿爹和大哥葉山就著井水就囫圇的擦洗了下身子,才感覺消了一些暑熱。
葉阿爹邊擦洗邊隨口說道:“還記得半山腰的那間破房子嗎?”
劉秀鳳坐在院兒里的矮凳子上撮著麻線,“以前那個劉瞎子的屋子?”
葉阿爹嗯了一聲,用布巾抹著脖子:“瞧著像是有人住進(jìn)去了�!�
葉溪坐在井口邊看著自家阿爹,問道:“那屋子許久沒人住了,前些日子我挖野菜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路過,瞧著院子里的野草都長的比人高了,看著可滲人了,我只敢繞著過�!�
葉山笑自家弟弟道:“溪哥兒還是這般膽子小,不過劉瞎子的那屋子當(dāng)初修的倒是扎實,用的木料磚頭都是好的,風(fēng)吹日曬的都還牢靠的很�!�
劉秀鳳撮好了一條麻繩,追問道:“劉瞎子無兒無女的,他死了屋子就空下來了,有人住進(jìn)去也好,省的白瞎了一間那么好的屋子�!�
葉阿爹搖了搖頭:“住進(jìn)去的是個外鄉(xiāng)人�!�
劉秀鳳看他:“外鄉(xiāng)的?”
“今兒在地里聽隔壁王二家的說,是個五大三粗的魁梧漢子,身形高大,操著一口外北府那邊的口音�!�
劉秀鳳呀了一聲,“咱山秀村好些年沒來外鄉(xiāng)的了,別是以前做什么身家不干凈的吧�!�
葉阿爹:“不好說,看著就壯實,是個能干仗做亂的好手,他找到村長說要買下劉瞎子的屋子,村長一開始是不答應(yīng)的,怕擾了咱山秀村的安寧,可那人拿了身契官書出來,是個平頭良民,加上他出的價錢也合適,村長就應(yīng)了下來,橫豎他住在半山腰,離村子遠(yuǎn),也不大礙事的�!�
葉山擦干凈了身子,坐到小方桌前,拿起土豆一口咬了大半,糯黃的芯子露了出來,“別說,我遠(yuǎn)遠(yuǎn)兒瞅了一眼,嘿,竟長的比我還高些,臉上的胡子許久沒刮,看上去還挺像胡蠻子的�!�
葉溪一聽吸了口氣,有些發(fā)怵。
自家哥哥口中的胡蠻子是十幾年前作亂的蠻夷人,各個長的似魔頭般高大,留著滿臉的胡須,聽說專擄好看的姑娘和小哥兒回去,背地里還要吃人呢,他是沒見過的,可村里不少老人是見過的,一提起胡蠻子就都嚇的臉色青白,這么些年過去了想起來也是心驚膽戰(zhàn),葉溪在賣貨郎那里見過畫本子,上面的胡蠻子青面獠牙,手里提著一個瘦弱的人就要往嘴里塞,可嚇人了。
劉秀鳳聽自家兒子這么一說也有點嚇人,哦彌陀佛了兩聲,順帶叮囑自家小哥兒葉溪:“以后你可繞著那里走,莫要湊過去�!�
葉溪連連點頭,他才不要往胡蠻子那里湊呢,“知道了阿娘,我以后避著些�!�
第3章
這里是山秀村
村里來了個高大壯實的外鄉(xiāng)人,第二日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都在背后議論這個獨身來山秀村安家的外鄉(xiāng)漢子。
葉溪聽自家阿娘的話離半山腰那處房子遠(yuǎn)遠(yuǎn)的,就連割草都不去那邊的河畔了。
倒是跟他玩的好的隔壁小哥兒劉厘來找他了。
他來的時候葉溪正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挑黃豆呢,瞧見他來了,笑著給他搬椅子道:“幾日不見你了�!�
厘哥兒在他旁邊坐下,撐著下巴看葉溪用白皙修長的手在竹篩里挑選著圓滾滾的黃豆,“我前些日去我姥娘家待了些日子,昨日才回來呢。”
葉溪羨慕道:“有姥娘真好,不像我家,身邊已沒有福老之人了�!比~阿爹從小就沒了爹娘,劉秀鳳前些年也是爹娘過了世。
厘哥兒高興道:“我姥娘疼我,臨走時偷偷塞了二十文錢給我�!�
葉溪倒出布袋里的豆子又開始篩了起來,邊道:“那你又的私己又?jǐn)起來了,過段日子賣貨郎來了,怕是你又要胡亂買些東西了�!�
厘哥兒嗐了一聲,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手指縫松散,每次要買好些東西,“若是賣貨郎來了,我便只買些絲線就好了�!�
葉溪笑了笑,只當(dāng)信了他的話。
厘哥兒伸手來幫他一起挑選,兩人挑挑揀揀了半天,厘哥兒重新起了話頭:“昨兒我回來就聽說了咱村里來了個外鄉(xiāng)人�!�
葉溪嗯了一聲:“就住在以前半山腰上劉瞎子的屋子里�!�
厘哥兒小聲道:“嗨呀,你不知道他長的可真高真壯呢,我阿爹阿娘說離他遠(yuǎn)些,不相熟又不知底細(xì)的,怕他是個背地里不干凈的�!�
葉溪將一顆壞豆子扔到簸箕里,點頭道:“我大哥也說他長的壯實,還說他長的像胡蠻子呢�!�
厘哥兒將椅子挪近了些,低聲跟葉溪道:“你大哥怕是胡說呢,他可長的不像胡蠻子�!�
葉溪暼他:“你見過了?”
小哥兒偷看漢子,是個羞人的事,厘哥兒極輕的點了下頭,跟葉溪悄聲道:“我今早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個人拿著漁網(wǎng)站在河面的薄霧里,身影壯碩,那漁網(wǎng)撒的可漂亮利索了,我就躲在蘆葦里偷偷看了幾眼,撞上他轉(zhuǎn)身的時候,借著晨光,看清了他的長相�!�
葉溪:“是不是滿臉胡子,瞪眼瞠目的?”
厘哥兒搖頭,“沒呢,臉上的胡子已經(jīng)刮了,瞧著還頗有幾分...”說到這里他耳朵開始紅了,撐著臉皮繼續(xù)說:“俊朗,是個耐看的漢子�!�
葉溪聽到這里笑話他:“你還是個沒說親的小哥兒呢,怎么好偷偷說漢子俊朗,小心被人聽了去,笑話你�!�
厘哥兒吐了吐舌頭:“橫豎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也不怕你笑我�!�
葉溪挑唇笑了笑,眼睛微微彎成月牙形狀。
厘哥兒看著他的臉,嘆了口氣:“溪哥哥你長的多好看啊,怎么就燙了臉呢,可有好轉(zhuǎn)了?”
葉溪搖了搖頭,已然接受了這個事實:“應(yīng)是沒得治了,你瞧,這燙傷疤疤癩癩的,怕是得一直戴著面紗了�!�
厘哥兒手指輕輕的挑起葉溪臉上的面紗,低頭快速看了眼,果然瞧見一大片凹凸不平的疤痕侵占在葉溪的左臉上。
他說出自己心里的憂慮:“那曹家的親事?”
葉溪平靜道:“他們?nèi)羰窍胪擞H,我自是答應(yīng),也不難為了人家�!�
厘哥兒握了握葉溪的手,“聽說曹家的還是個讀書人,大門大戶的想來也不會這般苛刻看重這些表面功夫,還是等著看他們的意思吧,若是能如約,周圍人都會高看他們一眼呢�!�
葉溪淺笑了下:“若是曹家愿意娶我,那我定是會好好過日子的。”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劉家嬸子便在站在家門口喚厘哥兒回家了。
葉溪便也拾掇了下院子,回灶房去做晚飯了,
晚上葉阿爹他們回來,一家子人坐在堂屋里,中間用瓦爐烹著下火的涼茶,毒辣的太陽下了山,夜晚的山里起了涼風(fēng),白日里的暑熱便消散了。
沸騰的水頂著陶壺蓋子,水汽氤氳中,葉阿爹抽著長桿煙袋,以此來消除一天的勞累。
“明兒便是跟曹家約好了來下聘的日子,孩子他爹,你說曹家來還是不來?”劉秀鳳惆悵擔(dān)憂道,這些日子以來她心頭的憂慮就沒散過,孩子的事兒是父母記掛在心頭寢食難安的大事。
葉阿爹吧唧了兩口煙袋,過了好會兒才低沉沉道:“摸不準(zhǔn),這些日子溪哥兒燙傷了臉,曹家除了一開始托人帶來了一吊錢做慰問,便再也沒過問,若是他們要毀婚,咱們也攔不住。”
劉秀鳳怨恨道:“那這訂親錢我可是不退了,給我溪哥兒存著做個傍身�!�
曹家與葉溪訂親的時候,給了五兩銀子做訂錢,如今要是不愿意娶溪哥兒了,好歹也得留著算是給葉溪一點補(bǔ)償,畢竟十里八鄉(xiāng)的還沒有哪家小哥兒被退婚的事。
這事一出,那葉溪便會成為周圍人嘴里的笑話。
葉阿爹瞪了自家婆娘一眼,“五兩銀子不少,曹家怕是不肯,咱最少都得退二兩銀子回去,否則曹家鬧起來,這不是更讓溪哥兒難做人么!”
劉秀鳳開始抹起了眼淚花,想到自家溪哥兒的命,心里難受極了。
葉溪坐在瓦爐旁的矮椅上,橘紅色的火光在他臉上跳動,卷翹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拓成一片陰影,他安慰自家阿爹阿娘道:“阿爹阿娘,若是曹家不肯娶我,便將銀子都退了罷,省的周圍人看笑話,咱們家窮是窮,也不做那黑心的事,這事兒也怨不得曹家,誰叫我燙傷了臉,別人也沒什么過錯,不過是不想娶個丑八怪進(jìn)門而已�!�
曹家不僅是隔壁村的富戶,聽說在鎮(zhèn)里都還有些衙門關(guān)系,葉溪不想自家爹娘為了給自己出氣,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
大哥葉山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別怕溪哥兒,大哥護(hù)著你,定是能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葉溪點了點頭:“嗯,大哥,我信你的�!�
第二日,山秀村大半的人都知道今兒是曹家該來葉家下聘的日子,閑在家里的婦人嬸子都團(tuán)在村口嘮嗑,農(nóng)家生活枯燥乏味,如今出了這么一件事兒,夠這些人嚼好段時間的舌根了。
“哎,你們說曹家的是挑著聘禮來,還是打著空手就來了?”村里的嬸嬸嚼著自家炒的黃豆在人堆里說道。
另一個婦人從她手里撿了一小把炒豆去,邊嚼的咔咔響,邊道:“我猜該是曹家主事的來退親,畢竟咱們都知道這溪哥兒的臉燙的可不是一星半點,郎中給換藥的時候我瞧見過,天菩薩,那可真是嚇人,左臉竟沒一處好的�!�
“反正擱我家,可是不敢娶的,半夜睡醒過來瞧見枕邊是這么一張臉,嚇都能嚇瘋!”
“真是可惜了溪哥兒那副好樣貌,之前我家大郎心心念念著他,央我去給葉阿爹提親,現(xiàn)下是提也不提了。”村頭的劉大嬸癟著嘴道,語氣里多少帶些出氣的意味。
葉家人自是知道今兒外面的閑言碎語,也管不著別人的嘴,只顧著在家里灑掃等著便是,到了臨近晌午的時候,才遠(yuǎn)遠(yuǎn)瞧見村路上走來了幾個人,打頭的就是穿著紅綢子的媒婆。
葉阿爹站在院兒里的籬笆墻前直直的瞧著,葉山回屋里叫劉秀鳳去了,劉秀鳳取了圍裙抻了抻衣裳趕緊出來了。
“可有帶聘禮來?”她邊從屋里出來便急急的問。
葉阿爹哼了一聲,臉如鐵鍋般黑沉。
葉山回話:“曹家?guī)讉人空著手就來了,沒見人抬著東西。”
劉秀鳳臉色頓時也陰了下來,緊抿著嘴不說話了,看來這丑他家今天是丟定了。
說話間,曹家的就已經(jīng)走到了跟前,帶頭的媒婆推開了小院的籬笆門,表情有些不自然,但看到院兒里站著的葉家人,臉上又掛上了那招牌的笑容。
“嗨呀,葉大爺和劉嫂嫂都在呢�!�
葉阿爹沒說話,自己坐在了矮椅上,將曹家?guī)讉人晾在那兒,沒有一點招待的意思。
自家老爺們的脾氣大,可卻不能失了禮數(shù),傳出去讓人笑話說嘴,劉秀鳳語氣冷冷道:“王媒婆來了,坐吧,曹家?guī)孜豢鸵策^來喝喝水罷�!�
曹家的人聽了后這才心虛的進(jìn)了堂屋,今兒來的是與葉溪訂了婚的男方阿爹阿娘,還另有四名叔叔伯伯。
畢竟也是來別人村里退婚,要是遇見了什么事兒,人多也好照應(yīng)周旋。
眾人在堂屋落座后,葉山去灶房里燒水去了,劉秀鳳雖心里怨懟,但也不得不泡了碎茶沫葉子給人上了茶。
話頭自是由媒婆起的,王媒婆喝了茶潤了嘴后,一臉可惜道:“唉,要我說這原本是上天定好的姻緣,鴛鴦一對兒,可誰知還是缺了些緣分,真真是可惜了。”
葉阿爹坐在堂屋正方,哼了一聲,譏諷道:“當(dāng)初想要訂親的是你們,巴巴的托了人來說親,各種拉媒作保說了滿筐的好話,我和孩子他娘念著你們心誠,這才點頭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如今想要退婚的又是你們,感情我家小哥兒是個物件,想要便要不想要了便隨意甩在一旁�!�
第4章
這里是山秀村
曹家阿爹滿臉為難道:“事實無常,這也非我們能想到的,溪哥兒是個好哥兒,我們家也是極滿意的,斌哥他也是心里有溪哥兒的,只是誰能料到會出這檔子事情,也不能怨我們頭上,要我說,還是退了吧�!�
劉秀鳳心里疼惜自己孩子,看著這滿屋子的曹家人氣便不打一出來,罵道:“你們將話說的這般委屈,活像是你們有多為難,全不知你們這般黑心的,嫌棄我兒如今的樣貌,還要講過錯推卸到我們頭上來,你們?nèi)羰怯辛夹牡�,便�?yīng)當(dāng)將我家溪哥兒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迎娶進(jìn)門!而不是帶著一屋子的人來我家里退婚!”
王媒婆哎呦了一聲,連忙去扶住劉秀鳳輕哄著她:“劉嫂子,可別動了氣,咱們這不是好好商量著么,孩子的事兒急不得�!�
葉山也忍不住沖進(jìn)了門,壯實的漢子站在堂屋里氣沖沖道:“我家溪哥兒如今是多上不得臺面么!你們竟巴巴的就趕著來退親,下下個月便是婚期了,你們這是打我家的臉!以后我家溪哥兒還有什么臉面!”
曹斌的阿娘也不是個性子弱的,她當(dāng)家管錢幾十載,性格也是潑辣雷利的,她全然沒了來提親時的溫和敦厚,尖著嗓子道:“這事兒你們也別賴在我家,溪哥兒的臉是我們燙的嗎!是你們照顧不周,讓他傷了臉,如今他容貌毀了,全然是個見不得人的模樣,我家如何讓他進(jìn)門,若是讓我兒娶了他,那我家便是笑話了!”
劉秀鳳氣不得她這般說葉溪,撕扯著便要上前打她,王媒婆和其他幾個曹家的人及時攔開了,堂屋里頓時吵鬧作一團(tuán)。
葉阿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決議道:“退婚可以,但我家溪哥兒的名聲你們得做些補(bǔ)償�!辈芗医袢者@般態(tài)度,那便是擰著不退婚,日后溪哥兒嫁過去了怕是日子也過不下去的,不如就依了他們,將婚退了,只是這婚卻不能白白的退了。
劉秀鳳道:“對,你們得給我家溪哥兒賠償,也好貼補(bǔ)貼補(bǔ)他!”
曹斌阿娘舍不得銀錢,她向來是將銀子攥的緊的,不肯道:“若不是你們小哥兒將臉燙了這親事便是定了,如今還要我們賠錢!沒門兒!”
葉阿爹強(qiáng)硬道:“那我們便不退,這事兒鬧上衙門大堂上去也是你們反悔在先!”
“對,要鬧便鬧罷,橫豎過錯不在我家,是你家要上門退親!”劉秀鳳道。
見葉家人這般,曹阿爹做主發(fā)話了:“賠償可以,訂親的錢你們留一兩,剩下的四兩便還于我們�!�
劉秀鳳一聽,更氣了:“一兩?你們打發(fā)要飯的呢!我們留三兩退你們二兩!”
曹斌阿娘不肯了:“你們打劫呢!竟要三兩!你們一家子埋在地里干一年怕是都得不了三兩,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
葉山一個漢子也忍不住要同婦人爭吵了,他兇道:“我家溪哥兒的名聲就不值錢了么,方圓十里還沒有誰家小哥兒被退親過,這是要打我家弟弟的臉!要你們?nèi)齼摄y子不冤!”
曹家的其他人也站起身同葉家吵起來了,葉山氣不過,要沖出去找村里的耆老長輩,是欺負(fù)他們家沒人了么。
剛轉(zhuǎn)身就看到葉溪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房里出來了,他靜靜的站在門口,看著屋內(nèi)一片混亂的景象。
“溪哥兒�!比~山低低叫了聲,怕他看見這幕難過,“回房去吧,這里自有我們替你做主,莫怕。”
葉溪搖了搖頭,這事兒因他而起,況且現(xiàn)在院子外面站了不少村里人伸著脖子看熱鬧,他怎么能躲在屋子里。
“大哥,這是因為我的婚事鬧的,我不該躲著�!�
說完,葉溪便邁過了門檻站進(jìn)了堂屋,“各位叔叔嬸嬸莫要吵了,這門親事退了�!�
話音落下,屋里的人靜了下來,各自抹了抹面坐回了位置上去。
葉溪看了看自己的阿爹阿娘,才繼續(xù)道:“既然曹家不愿意要我,這門親事再繼續(xù)糾纏下去也無用,我們家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無賴,這樣扒著人家不放讓人笑話�!�
曹斌阿娘這才撩起眼皮兒掃了一眼葉溪,見他戴著面紗,“對嘛,還是溪哥兒明事理,這要不是你不小心燙傷了臉,我指定是歡喜你嫁過來的�!�
葉阿爹心疼自家孩子道:“溪哥兒,婚可以退,該要的賠償咱還是得要的�!�
葉溪搖搖頭:“阿爹,橫豎咱家也不是賣兒求財?shù)�,無非是想要個說法,他曹家也不是天子門庭,我不進(jìn)也罷,但你曹家需要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向我賠罪,主動說明并非是因為我德行有虧,是你曹家看重皮囊對我不住�!�
劉秀鳳抹了抹眼淚,點頭道:“對!這樣我家一兩銀子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