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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宋柯連忙行禮道:“勞顯國公惦記,改日必登門拜訪�!�

    這不過是句客氣話,鄭靜嫻卻立刻道:“我父親如今就住在祖宅,明兒個就有空,我回去便和他說你要來,讓他不要出門。”說完便行禮告辭了。

    宋柯一怔,無奈著搖了搖頭。這位鄭小姐脾氣性子仍然未改,小時候便霸道,如今大了猶甚,即便上門拜訪,也要正式寫了拜帖遞上去,擇日再上門,鄭靜嫻卻一句話給這事做了主。

    玥兮和珺兮一直在外書房院門后說話,方才這一番正落到二人眼里,彼此對了個眼神。玥兮低聲道:“顯國公的千金倒是個膽子大的,在人家里就敢私下見大爺,也不怕名聲傳出去有礙。”

    珺兮撇撇嘴道:“我瞧著她巴不得讓自己名聲有礙,趁機賴上大爺呢。你瞧她看咱們爺?shù)难凵窬椭懒��!?br />
    玥兮急忙捂了她的嘴道:“可不能渾說。”

    珺兮道:“她都敢這樣看,還不準我這樣說?”想了想道,“這個事兒得跟香蘭說一聲,她跟大爺彼此有意,鄭小姐瞧著不是個好相與的,若是今后嫁進來,香蘭八成要吃虧,告訴她早有個防備�!�

    玥兮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珺兮道:“人都上門了,還沒一撇?”

    玥兮想起方才鄭靜嫻看著宋柯熱切的目光,便不再說話,當下把綠豆叫來,道:“去后街找香蘭,跟她說顯國公的太太和鄭姑娘都來了,兩人夸了大爺半天,鄭姑娘還讓大爺明兒個去家里見她爹爹。”說完給綠豆抓了一把錢。

    綠豆拿了錢去了,到后街敲開陳家的門,把玥兮的話跟香蘭說了一遍。香蘭是個聰明人,登時便明白了,給綠豆抓了一把果子,道:“我知道這個事了,替我好好謝謝你玥兮姐姐�!卑迪氲溃骸傲旨业娜齻姑娘,還有顯國公的鄭靜嫻,都看上了宋柯。這也不怪她們多情,深閨里的小姐,這輩子能見到幾個外男呢。何況宋柯生得俊美,風度卓然,這等風華世間少有,又有學問才干,即便家里如今落魄,也有無數(shù)情竇初開的小姐們傾心了�!甭谝粡堃紊献聛恚氲�,“顯國府綿延三代,如今雖不如當初顯赫,卻也是正經(jīng)的勛爵之家,這一代出了一兩個人才,雖不多倒也支撐住了門庭,鄭靜嫻是填房韋氏唯一所出之女,又極受顯國公疼愛,若宋柯真娶了她,仕途之上便乘了東風之力了,想來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罷。”

    默默長嘆一聲,將手中正給宋柯做了一半的鞋收進箱籠里,“咔嚓”落了鎖。

    卻說宋柯第二日清晨便拿了拜帖去鄭家祖宅。門子將他引了進去,自有婆子帶路,將他引到書房。門口守著的小廝道:“老爺正在寫字,令閑人莫擾,公子請稍等�!�

    宋柯道:“不妨,不敢叨擾長輩�!碧嶂Y物在院子里站著。心中暗道:“顯國公好大的譜,即便是晚輩,如今上門來,若無要事便應召見才是,不過是寫幾個字消遣,卻讓人站在院子里等,當年沈首輔權傾朝野都沒這樣的架子�!�

    屋中,鄭百川站在書案后,手里提著一只毛筆在紙上刷刷點點。他已五十多歲,兩鬢生出華發(fā),因襲祖上的爵位,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曾任過御史,后告老不做,鎮(zhèn)日里簪花斗草,寫詩弄句以消遣時光。

    他抬頭看了看,只見鄭靜嫻悄悄站在門前從門縫往外偷看,不由咳嗽一聲,垂下眼簾道:“看什么看?不過讓他等一會兒你就著急了?”

    鄭靜嫻撅著嘴走過來,一把抱了鄭百川的手臂道:“是我讓他來家里拜訪爹爹的,如今讓他在院子里站著,不是打女兒的嘴嘛�!�

    “胡鬧�!编嵃俅ò压P放下瞪了鄭靜嫻一眼,“哪有上趕著讓人到家里來看望的�!弊蛱焖夼チ怂渭�,回來便對宋柯贊不絕口,他一問才知道,敢情兒這母女一個相女婿,一個相夫君去了。他倒不是迂腐之輩,這般去瞧瞧倒也沒什么,只是宋柯這一房自宋芳一死便江河日下了,勉強還有以前的底子撐著,雖說勉強算個官宦之后,可也上不得臺面。他鄭百川的女兒比不得金枝玉葉可也是個千金小姐,就相中這么個人家讓他心里十分不喜,故而今天便故意怠慢宋柯。

    鄭靜嫻不依了,將鄭百川手中的毛筆一奪,跺著腳道:“這大字什么時候不能寫,偏趕這一時,爹爹快趕緊讓他進來,快點快點!”

    鄭百川唯有對這老來女沒轍,只得揮了揮手,嘆口氣坐了下來。

    宋柯正站在院子里神游,腦子里還滿是香蘭的事,忽見門一開,鄭靜嫻正站在門口,嫣然一笑道:“久等了,快請進罷�!�

    宋柯一怔,心里明白了幾分,一抱拳進了屋,只見鄭百川正坐在書案后頭,一張略微發(fā)福的圓臉繃得略緊。宋柯深深作揖道:“晚輩宋柯拜見鄭老公爺�!�

    自宋柯一進屋,鄭百川便覺其風采奪人,臉色便緩了兩分,正仔細打量卻瞧見鄭靜嫻跟他擠眉弄眼的使眼色,便咳嗽一聲道:“快請坐�!�

    宋柯便在左下手的太師椅上坐了,笑道:“此次匆匆而來,未準備上等的東西,家中有一方古硯,也算名家之作,尚可把玩,請鄭老公爺留著鑒賞�!�

    這一項又投中鄭百川好風雅的脾氣,臉色又緩了一分,還未說話鄭靜嫻便搶白道:“你這個禮物送得好,我爹就喜歡硯臺,家里上上下下加起來得有上百塊呢,他一準兒歡喜得緊。”

    鄭百川暗嘆一口氣,對宋柯道:“我這小女被嬌寵慣了,有些無法無天,還請不要見笑。”扭頭又瞪了鄭靜嫻一眼,她一吐舌頭退到旁邊去了。

    宋柯心說:“可不是嬌寵慣了,見外客的書房,她一個姑娘家竟不知道避嫌,也不知這顯國府是什么規(guī)矩家教�!蹦樕蠀s笑道:“令嬡心直口快,是個爽利性子�!�

    鄭百川便與宋柯一長一短的寒暄了兩句,見宋柯對答得體,舉止從容,心中默默點頭,又感慨道:“原與你父親甚有交情,在科道時政見相投,他時不時來我府中吃酒論文,不知多么痛快,誰料到竟陰陽兩隔,真是不勝唏噓了�!�

    宋柯道:“家父生前常贊鄭老公爺忠君愛國,又敢直言相諫,骨風是最讓人欽佩的,在政見上對他也多有啟發(fā)�!毙闹欣湫Φ溃骸班嵃俅ㄊ侵焕虾偅业凰辣阃壹覕嗔寺�(lián)系,與我爹這些年的交情,末了我們孤兒寡母最難的時候也未出頭拉上一把,絕非德厚可交之人,若不是鄭靜嫻非讓我來,我才懶得拜訪,此番只能虛以委蛇的應付了�!�

    宋柯這話卻說得鄭百川心里痛快,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倒是你后生可畏,聽說下個月便要下場科舉,準備如何了?”

    宋柯剛欲開口,鄭靜嫻便已走過來道:“爹爹,聽說今年金陵鄉(xiāng)試的主考官是江云江大人,曾是爹爹提拔上來的,不如爹爹去封信,讓他壓幾道鄉(xiāng)試的題目罷。”說完看了宋柯一眼,臉有些紅,又趕緊別開了目光。

    這一遭不光鄭百川沉了臉,連宋柯都把眉毛皺了起來,心說:“鄭靜嫻這話說的,好似我這次來便是要找鄭百川走后門要科考題目似的�!钡菚r心中不悅。卻不知這鄭靜嫻雖是個冷傲清高之人,實則骨子里如同炭火似的熱烈,她既看中了宋柯,便不遺余力幫其謀劃,只是年紀尚小,又受寵愛慣了,加之關心則亂,未免失了方寸。

    第101章

    矛盾

    鄭百川沉著臉道:“科舉之事乃是為天子選拔人才,國之重事。尤以本朝,考紀之嚴前所未有,你休得說這等昏話!”

    鄭靜嫻登時便下不來臺,宋柯道:“鄭老公爺所言極是,晚輩雖不才,卻也想憑借真才實學下場一試。令嬡聰慧,怎不知當中厲害,剛才所言只不過說笑兩句罷了�!彼诮呛�,態(tài)度藹然,兩句話便把方才尷尬之氣緩了下來。

    鄭百川微微點頭,暗道:“宋芳生前便是個溫和君子,如今他兒子倒也有乃父遺風,小小年紀是個會說話觀色的。如今他尚無根基,若是個可造之材,我倒不妨提攜一把,攏個人脈自是不錯的�!睉B(tài)度便殷切了兩分,笑道:“秋闈就在眼前,你四書五經(jīng)應是通讀透了罷?”

    宋柯笑道:“不敢說通讀透了,圣人之言倒也思悟許久�!�

    鄭百川道:“有何心得說來聽聽�!�

    宋柯道:“自古讀書便不能一味癡讀,若不解其中三味便是紙上談兵,別說寒窗十年,就是三十年、四十年也無濟于事。讀書關鍵在悟,譬如《中庸》,須用整個身心去印證,體會,感悟,方有所得,不可一味尋其邏輯線索。待你悟通,悟透之后,邏輯便自在其中了。原先我年幼無知,讀書時有好多不明之處,蓋因其時于世事所歷不深,于生命所悟不透也。待世事洞明,生命透悉之后,道自明矣�!�

    這一番侃侃而談,鄭百川捻著胡子,臉上微微帶了笑意,又問了宋柯幾句,宋柯亦對答如流。鄭靜嫻倒也安靜,站在一旁侍茶,鄭百川幾次使眼色讓她退下,她也裝作沒看見。她瞧著宋柯談論學問的模樣愈發(fā)心折,腳仿佛生了根,一動都不能動了。

    鄭百川心中默默嘆氣,可也只能隨她去,心里卻打算同韋氏說一說鄭靜嫻教養(yǎng)之事,等回京便從宮里請一位教養(yǎng)嬤嬤來好生教一教規(guī)矩。

    宋柯學問好,出口成章,鄭百川一試便知,隨后轉了個話頭,道:“我已十幾年未回家鄉(xiāng),如今回來倒是動了鄉(xiāng)情,可也是‘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了�!�

    宋柯笑道:“鄭老公爺春秋鼎盛,何需言老。江南乃富庶之地,與京城相比又是別樣繁華,如若心安,處處是吾鄉(xiāng)。小可也是剛剛在江南置了些產(chǎn)業(yè),兩三間鋪子,有些比在京城賺得還好些�!�

    鄭靜嫻道:“聽檀妹妹說過,你如今辛苦,不但要讀書,還要操持家中之事,若有什么為難之處便盡管來,都是世交,我們也能幫襯一二�!�

    這話確實是好話,卻又惹得鄭百川和宋柯不悅。鄭百川暗道:“宋家倒是個大族,可當初也是宋芳依附著顯國公府,怎就論上‘世交’了?”宋柯則想:“原先沒有顯國公,我們宋家也未求著誰,過得也算平靜。這鄭小姐雖是好意,可總讓我‘求’著顯國公,倒是沒白的落我臉面了�!�

    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是含笑。鄭百川端起茶碗送客,宋柯起身告辭。

    待宋柯一走,鄭靜嫻立時纏了鄭百川道:“爹爹看他如何?”

    鄭百川瞪了她一眼道:“方才就你話多!”

    鄭靜嫻皺著眉:“誰讓爹爹待他冷淡來著�!庇植煌W穯柕X著他如何?他有學問才干又和氣,我瞧著他是個有擔當?shù)脑圃啤?br />
    鄭百川覺著宋柯雖不錯,可宋家家底太薄,便不想理睬鄭靜嫻,奈何女兒聒噪不停,只得搪塞道:“等他考了功名再說罷�!�

    鄭靜嫻皺了眉。她是個聰明人,瞧出她爹的意思是不滿意宋柯的,她也知道宋柯如今待她不過出于禮數(shù),暗想著:“從小到大我說的事,我爹便沒有不同意的,慢慢磨他就是了。只是宋柯……我定要讓他對我另眼相看,宋家眼下式微,等他考取功名,我定要我爹幫他謀一個好前程,讓他知道娶我這樣的女子到底有多少好處。哪怕他對我感恩戴德也不能如此不溫不火!”

    卻說宋柯從鄭氏祖宅回來,迎著秋風深深吐了一口氣。顯國公早年憑軍功封了勛爵,不過是個末流,后因擁戴八王爺起事有功,頗有圣眷。宋柯并不喜鄭百川為人,當初他家與顯國公府上交好,倒也頗有幾分情義。后來他爹去世,生前好友不少來吊唁相幫,顯國公府只應景似的送了些白事之禮了結,下葬那天只派了個庶出的兒子,此后便再無往來了。他要分家出來,族里群狼環(huán)飼,爭相奪他們這一房家產(chǎn),他曾投帖子求到顯國公幫忙,誰知去等了幾回,不過是枯坐,門子一律以“老爺朝中繁忙,未曾歸家”為由,將他打發(fā)了。

    他今日來,雖是因鄭靜嫻一句話不得已而至,卻也存著不想讓鄭百川看輕的心思——當年閉之門外的舊交之子,如今過得體面,往后再不用卑下,求到你跟前了!卻不想鄭靜嫻倒三番五次幫了倒忙。

    鄭靜嫻小兒女心思他已瞧出來了,若她不是鄭百川的女兒,出身貴族,他勢必加以權衡考慮……他當初便對林家二姑娘林東綺有意,也曾私下出言點撥過他妹子宋檀釵,奈何秦氏是個精明的,心中另有打算,兩人不咸不淡打了個啞謎,便將這一節(jié)揭了過去。況且時至今日,他身邊忽然有了個陳香蘭……

    香蘭仿佛他前世已故的妻子沈氏,讓他從心底生出親近之情。前一世他與妻子舉案齊眉,卻因發(fā)配流放生死相守,情意雖短,卻銘心刻骨,他原也愛慕他表妹,然沈氏偷偷省了自己的口糧喂他,又變賣全身首飾為他尋醫(yī)求藥,照顧他家人,他心中滿是感激與說不清的憐愛,過了些時日,他表妹便成了個模糊的影子。如今見了香蘭,竟有要將自己虧欠沈氏的情分全補償她身上的念想。

    他覺著自己日后放了香蘭的籍,再抬舉她做貴妾,兩人一處,這一生長長久久的相伴。誰知香蘭卻不甘愿。這些日子有時候他煩惱上來也想:“不如就丟開手算了�!笨梢粍舆@個念頭心里好似被一把尖刀捅了又捅,難過得要命。有時候又發(fā)狠:“我偏把她扣在手心里,她不愿為妾又能如何?”但想到香蘭骨子里的烈性便消了這個念頭,況且,他真?zhèn)兒不愿讓她傷心。

    而今日有了鄭靜嫻這檔子事,宋柯卻忽然有些豁然開朗——前世他娶沈氏時,曾悄悄在屏風后頭見過她,只覺對方端莊清秀有大家之風,方才情愿。婚后,沈氏果然為人和氣妥帖,穩(wěn)重大方,故而他覺著娶了貴女便有莫大的好處。若換成鄭靜嫻呢?宋柯微微搖了搖頭。

    不知不覺間,他又騎著馬走到宋府后街,停在陳家門前,又抬頭往那窗子看去。想到昨日有個書生站在樓下往上偷窺香蘭的閨房,宋柯便心頭冒火,一夜都不曾好睡,今日他定要好生問一問香蘭才是。

    他正準備翻身下馬,便聽門“吱呀”一聲開了,薛氏挎了個竹籃走出來,見了宋柯登時愣了,仿佛天上掉下個活龍一般,忙忙的往屋里讓道:“宋大爺,快屋里請!屋里請!”一邊進屋朝樓上喊了一嗓子:“香蘭!宋大爺來了!”滿面堆笑著跟宋柯道:“宋大爺快屋里坐,家里雜亂,實在不堪招待貴客。”

    宋柯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墨,忽想起自己冒冒然往香蘭家來竟什么禮物都沒拿。侍墨猜出宋柯心思,低聲道:“馬鞍上的兜子里裝了一包點心,原是怕大爺中途餓了帶了墊肚子的�!�

    宋柯低聲笑道:“你個猴兒,回去賞你�!北懔嘀c心進了屋。

    這廂薛氏已忙開了,麻利的用抹布將桌椅抹了一遍,張羅著重新擺果品。宋柯笑道:“薛嬸子不用忙,我過來辦事,順路瞧瞧香蘭。”一邊說著,眼睛一邊往樓梯上頭看。

    薛氏賠笑道:“是呢,我方才還說她該回去府里當差了�!庇置ε艿胶箢^燒熱水沏茶。

    此時聽見腳步聲,香蘭款款的走了下來。她頭上梳了個傾髻,插著兩三支翠玉簪子,身穿蘇芳色繡白梅的褙子,配著嫣紅色的襖裙和汗巾,纖腰楚楚,不盈一握。她神色恬淡,對宋柯萬福施禮道:“請大爺?shù)慕鸢病!?br />
    宋柯只覺兩三天未見,香蘭仿佛與他疏離了不少,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沖口而出的話是:“今兒個我來接你回去�!毙葱睦镉职脨�,如今他仍猶豫不決,這般把人領回去又該如何說呢?可他心里忐忑不安,仿佛他再不將人拘在身邊,香蘭便會離他而去似的。

    香蘭靜靜看了宋柯片刻,輕聲道:“你可想好了?”

    宋柯苦笑,似是不敢看香蘭一眼,搖搖頭道:“未曾想好。”

    香蘭道:“那你過來……”

    宋柯定定的看著香蘭道:“我忍不了了!”

    香蘭一怔。

    宋柯道:“我忍不了了,這兩日我看不進書,睡也睡不安穩(wěn),總在想你在做什么,心里頭可曾念著我。你說的事……我未曾想好,可若不讓我見你一見,我便覺著自己將要瘋了。”

    第102章

    進京

    香蘭萬沒想到宋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她心里掀起風浪,喉嚨如同哽住一般,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宋柯握了握拳,只覺心跳如同擂鼓,他舔舔干燥的唇,道:“你……能否先隨我回家去?等科舉之后,我必將給你答復�!闭f完微微屏住了呼吸。

    香蘭一雙明秀的眼睛瞧著他,仿佛盈滿了明澈的秋水,就這樣長久的凝視,宋柯忽覺著自己已經(jīng)懂了她的心,可繼而又覺著自己不甚明了。

    他有些慌,伸手去拉香蘭的小手。此時爐上的水咕嘟咕嘟作響,里間傳來茶具碰撞的聲音,薛氏端了托盤出來道:“宋大爺,家里簡陋,沒什么好茶,前兒個有熟人送來一罐子新茶,您先嘗嘗味道�!�

    宋柯只得將手收回來,訕訕坐回椅上,香蘭親手將茶奉到他跟前,瞧見他悻悻的臉色,嘴唇忍不住勾了勾,偏宋柯偷瞧見她乍然微笑的臉龐,不由呆了,口中隨意應著薛氏的話,眼睛瞧著香蘭,一刻都離不開,直到香蘭提了裙子上樓,方才將目光收回來。

    幸而薛氏一心忙著翻騰家里最好的吃食擺給宋柯,不曾發(fā)現(xiàn)他二人異樣,口中只絮絮問候宋柯家里情況。

    宋柯心不在焉答了,仍暗自琢磨著香蘭方才到底是什么意思,捧起茶喝了一口,沒留意又燙了嘴。正狼狽著,聽見樓梯“吱呀”的聲音,香蘭已挎了包袱走下來,清清淡淡道:“大爺不是要接我家去么?”

    宋柯大喜,忙忙站了起來,道:“正是,正是。”生怕香蘭反悔似的,對薛氏道:“家中還有事,我便不多留了,趕明兒個再來探望。薛嬸子若是念著香蘭,盡管打發(fā)人來家里送信,讓她回來住幾日便是�!�

    薛氏口中千恩萬謝,送二人出門。

    待回了宋家,宋柯先到宋姨媽處請安。回來時只見香蘭正收拾書房,他在書案邊坐了,裝模作樣的拿了本書,余光卻看著香蘭在屋里忙碌,他的心這才“咚”一聲落了地,覺著又踏實又安穩(wěn)。

    他清了清嗓子道:“茶�!�

    香蘭便到后頭茶房里端了一盞溫茶來,放在宋柯跟前。宋柯端起來喝一口,微皺了眉道:“怎么是溫的?”

    香蘭一邊離去一邊道:“方才滾熱的茶沒燙夠,這會子還要再燙一下不成?”

    宋柯微窘,卻拉住香蘭的手,半晌才道:“日后莫要賭氣回家去,凡事容我想個清楚明白�!�

    香蘭點了點頭,其實她回了家也隱有些后悔,眼見鄉(xiāng)試就在眼前,她心頭一急偏挑了這個時候挑明,若累得宋柯考不上功名,她也難辭其咎。

    宋柯見她垂著頭,一副乖乖的模樣,心里便喜上來,低聲道:“昨兒個莊子里孝敬來四盆菊,一盆胭脂點雪,一盆玉壺春,一盆玄墨,一盆粉旭桃。每朵花都有碗口大,繡球似的好看。你去挑兩盆,剩下的讓小幺兒給太太那屋端一盆,給我妹妹送一盆。”

    香蘭道:“呸!有好東西不緊著你母親妹妹,倒讓我先挑,傳揚出去別人豈不嚼舌根子。”

    宋柯笑道:“屋里就咱們倆,誰能傳出去?再說,你不是擅畫么,留下兩盆喜歡的,畫下來也是個消遣。”見香蘭不說話,便又咳了咳道:“你瞧我對你多好……天底下你還能再找到我這樣的么?”

    香蘭微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了下去。

    宋柯道:“我既然對你這般好,你便同我說說,昨兒個往你們家去的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一怔:“窮酸書生?”

    “就是高個兒,有些瘦的那個。給你家送了東西,還同你母親說了半晌,末了站在你家樓下往上看,不像個好人模樣。”宋柯皺著眉頭,渾然忘了他自己也曾在陳家樓下往上瞧來著。

    香蘭想了想,依稀記得薛氏說過夏蕓昨天來了,往她家送了一罐子茶葉。她看了宋柯一眼,似笑非笑道:“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你穿得這般光鮮整齊,倒不像去書院讀書的模樣,莫不是拜訪老丈人去了?”

    宋柯聽得香蘭話中有醋意,便又喜了喜,道:“什么老丈人,頭疼得緊�!北銓⑺渭遗c顯國府的過往說了。

    香蘭想了想道:“你們男人外頭經(jīng)濟仕途的事我不大懂,可有一節(jié)卻是明了的。若人不善必有報應,只是可笑世間人將它當做耳邊風放了。既然顯國公是個涼薄之人,與他不可深交。”

    宋柯點頭道:“是,若非鄭小姐強人所難,硬要我上門拜訪,我對他們家歷來敬而遠之。”

    香蘭暗道:“鄭百川當年佯裝與我祖父交好,私底下暗中勾結八王爺起事造反,亂扣罪名鏟除異己,陷害忠良,他對宋家不聞不問倒也在情理之中。鄭靜嫻雖對宋柯有意,也只怕是流水無情,心思白費了。宋柯縱然一心奮發(fā)向上,卻也不屑與齷齪之輩為伍�!�

    正神游,只覺宋柯捏了她的手道:“我已告訴你了,同我說說,那個窮酸書生是誰?”

    香蘭道:“他不過是我家原先的鄰居,抄書寫字托我爹爹找賣家罷了�!�

    宋柯皺著眉道:“此人獐頭鼠目不像個好的,日后少來往罷!”

    香蘭故意道:“聽說他打小兒便是讀書奇才,今年也要鄉(xiāng)試,宋大爺還是好好念念書,別回頭連那獐頭鼠目之輩都考不過,便白白丟臉了�!�

    宋柯憤憤道:“我怎會連他都考不過?告訴我他名字,等考過放了榜,我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排在我前頭!”一邊說一邊拿了書來看。

    香蘭微微含笑,扭頭去看墻角那四盆菊,心中暗嘆道:“也罷,便等他考過之后再說�!�

    閑言少敘。八月中旬,宋柯考了鄉(xiāng)試,回家昏天黑地睡了兩天,第三日起床便又拾了書本繼續(xù)苦讀。待九月發(fā)了桂榜,宋柯高中解元,宋家上下歡喜,宋姨媽老淚縱橫,立即奔到佛堂給佛陀菩薩和宋芳的牌位磕頭,免不了又掩面痛哭一場。宋檀釵也喜氣盈腮,宋姨媽拉了宋檀釵的手道:“阿彌陀佛,等大哥兒中了狀元回來,你便能說一門好親事了�!彼翁粹O紅了臉兒,垂了頭不說話。

    這幾日前來宋家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大到林家、顯國公之類與宋家原本便有舊的,小到當?shù)氐泥l(xiāng)紳、員外,更有聽聞宋柯未曾娶妻,想嫁女兒或是保媒拉纖的。宋柯倒也不煩,一一出面應對,自然免不了各色應酬。因林府送的道賀表禮太過貴重,還親自登門謝了一謝。除卻鄭百川打發(fā)管家送來的文房四寶等表禮,鄭靜嫻又偷偷打發(fā)小廝送了一把極昂貴的佩劍。宋柯推辭不收,命人直接送到鄭百川手里,鄭靜嫻此后便沒了聲息。

    忙完各色俗務,宋柯便收拾行囊,帶著侍墨預備上京了。

    香蘭將吃喝用的各色東西滿滿的裝了一箱子,又細心檢查了幾遍,坐在榻上發(fā)呆。時值十月初,已頗有些涼意。屋中燃著暖香,門口和窗子上也掛起厚厚的氈簾。

    宋柯從外頭進來,看見香蘭發(fā)怔的模樣,便在她身邊坐下來道:“怎么悶悶不樂的?要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便帶你去京城可好?宋家在京城還有一處老宅子,雖不大,卻有專門的人看著,你還沒去過京城,散散心也好。”

    香蘭皺了皺鼻子道:“京城的冬天不知多冷,我便不去了。再說我要走了,你妹妹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這可怎么行呢?”

    宋柯道:“林家兩個太太都說了,我進京去,她們便接我母親妹妹到林家住,可別人家怎么及得上自己家自在?若她們倆要去,你便將門戶鎖好了,把丫頭們叫到房里頭說笑解悶才好。晚上就別再作畫了,當心熬壞眼睛,紅木匣子里我又放了一百兩銀子,若有急事便先支取用著�!�

    香蘭一一應了。又道:“箱子里的大毛衣服,手爐腳爐都包好了,你路上用。還有筆墨紙硯也都是你慣用的那一套,換洗衣裳帶了六套,若不夠便去京城再添置。另有兩盒子糕點,怕路上的吃食不干凈,若餓了便取來墊墊肚子。你太要強,可凡事都有定數(shù),盡力了就好,要緊著自己身子,別太惦念家里,我們只管把門關起來過平靜日子罷了。”

    宋柯道:“是了,若有急事,便去林家找林家三爺,他總能幫襯一二�!闭f著將香蘭一把攬到懷里,在她耳邊低聲道:“等我衣錦還鄉(xiāng)�!�

    香蘭點點頭,眼窩有些發(fā)酸。

    宋柯一伸手,從她頭上拔下一支她常戴的一根老銀簪子,道:“這東西給我,先當個心念兒。”

    香蘭笑道:“就這簪子是我慣用的,你還拿去,你用的荷包、文具套子、腰帶、腳上穿的鞋,哪一樣不是我的針線,巴巴的要那簪子去�!�

    宋柯?lián)]了揮簪子笑道:“只有這一樣是你身上常戴著的,回頭考試的時候,我用它來綰發(fā)�!庇挚羁钫f了些衷腸的話兒,方才去見宋姨媽和宋檀釵。

    眾人在宋府門前自然又是一番離愁別緒,宋柯囑咐了好幾句,又去囑咐家中當差的下人仆婦,方才上了馬車,掀了簾子搖搖的揮手走了。

    香蘭不曾湊前,只遠遠的躲在街角張望,見宋柯的馬車越來越遠,方才收拾心情轉復回來,想起宋柯臨行前對她說:“等我回來,便好生辦你我之事�!彼礻P起門一心一意等宋柯歸家。

    不成想宋柯離家這短短幾個月,卻狂風驟起,風云變幻。

    第103章

    回家(一)

    卻說宋柯走了之后,不幾日林家便來人,將宋姨媽和宋檀釵接到府里頭小住。香蘭卻松了一口氣。宋姨媽沉悶,對她不理不睬,她與之相處也不甚自在,宋檀釵倒是與她有些親厚,奈何又是個極愛多想的人,香蘭同她說話句句都要陪著小心,在一處說笑覺著累得慌。如今這二位一走,香蘭便松快下來,只料理家務,在書房看書習字,間或攤開紙筆畫上一幅,和玥兮說笑幾句打發(fā)時光。

    陳萬全夫婦終將城南的院子買了下來,因余下的銀子還要留著過年,便將院子草草修葺收拾了一番,未添新家具,陳家東西少,擇了吉日,兩輛驢車便將東西都搬了過去。

    當日香蘭回家看了看,只見四四方方一個小院子,一明兩暗,屋子不大,卻干凈整齊,像個體面的小戶人家了。薛氏將東廂設成香蘭閨房,當中繡床錦被,撒花軟簾,梳妝鏡臺,窗前的書案筆墨,墻上的山水字畫,是個有模有樣的小姐臥房。

    香蘭東摸摸、西摸摸,只覺自己見過所有的豪門香閨,都不及這小小的一間溫馨可愛。她推開窗子,只見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和長長的葡萄架,薛氏猶自念叨著:“我還說在院里養(yǎng)上幾只雞,你爹爹非說弄臟了地方,不讓養(yǎng)呢�!�

    香蘭道:“回頭弄只狗兒來,也好看家護院�!�

    薛氏道:“明兒個就弄一條來�!毕沧套痰溃骸爱敃r掏銀子的時候只覺著肉疼,可真?zhèn)兒住進來,卻覺得這銀子花得值了。我頭一回住上自己的屋子,你爹昨兒晚上做夢都笑醒了。這些日子喜氣洋洋的,又琢磨著再收些古玩回來賣了�!�

    香蘭掏出五兩銀子私房錢塞給薛氏道:“這五兩拿去買些鍋碗瓢盆,你和我爹也該做兩床新被褥,咱們家喝茶的杯子也掉了瓷兒,用了十幾年,也該換換新了�!�

    薛氏還要推辭道:“快過年了,銀子你留著買件新鮮衣裳……”

    香蘭道:“我還有呢,娘拿去用罷。搬了新家,怎能不置備些東西?再說要過年了,你們也該做身新的,如今你和我爹已脫籍了,不該讓人小瞧了去�!�

    薛氏覺著有理,方才把銀子收了。母女兩個又一同說些私房話。

    不多時,夏蕓帶了禮物來恭賀陳家喬遷新禧,陳萬全滿面堆笑,殷勤的往屋里讓。

    香蘭從窗子偷眼望去,只見夏蕓穿了一身簇新的青緞直綴,腰間纏了同色腰帶,退去粗布衣裳,加之臉上春風得意,登時比平日顯得又精神了幾分,是個有身份讀書人的打扮。

    薛氏忙忙道:“小夏相公也中了舉,考了一百二十九名,如今可是一位舉人老爺!”

    香蘭一愣,前些日子她鎮(zhèn)日圍著宋柯打轉,變著法兒的做吃做喝,操持家里。夏蕓是誰,早讓她扔到脖子后頭去了,竟然忘了他也要鄉(xiāng)試。便道:“一百二十九名,排名卻在后頭。”

    薛氏道:“你道誰都是宋大爺呢,一考就是魁首,小夏相公已是很了不得了,衙門里的典史大人都特特來恭賀,說看中小夏相公才華,要召他去縣里頭提拔栽培呢。如今夏家可不同,馬上就要改換門庭了�!闭f著又嘆口氣,“小夏相公也有些志氣,典史大人看中他,他都推辭了,要進京趕考。也罷,年紀輕輕就中了舉,誰知道日后能有什么造化呢�!�

    香蘭心道:“如今政治不清明,八王爺是個昏聵的,只知巧技淫樂,朝堂上閹黨當政,又有讒臣弄權,若非有大機緣,寒門子弟哪有出頭之日。夏蕓即便考上進士,若無錢銀人脈,也難謀到官職,何況進士豈是容易考的�!陛p輕搖了搖頭。

    一時薛氏去招待客人,香蘭便在屋里收拾,將箱籠里的衣裳一件件疊整齊,又拿了油紙去糊墻。

    夏蕓這一遭來是存了炫耀之心。原先陳萬全因夏家貧寒,對夏蕓也總是淡淡的,如今夏蕓成了舉人,陳萬全自是熱情萬分,臉上一直堆著笑。夏蕓心中舒坦,心中雖瞧不上陳萬全,可臉上卻掛著笑意,與陳萬全寒暄。他想看看香蘭,誰想香蘭竟未曾出來,心中不由失望,想問又問不出口,只略坐坐便走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如今出息了,他要有意,倒也配得起香蘭�!�

    陳萬全瞪了薛氏一眼道“胡說什么!他再出息能有宋大爺出息?宋大爺是相中咱們家香蘭了,你少說些有的沒的。”

    薛氏又嘆一口氣道:“宋大爺出息了是不假,可能娶咱們香蘭當正頭娘子么?倒不如和小夏相公省心。”

    陳萬全嗤笑道:“小夏相公當了舉人又怎樣?家里窮得跟什么似的,香蘭要嫁過去就是遭罪。宋大爺可是官宦之后,家底子殷實著呢。何況是宋家救了香蘭,還放咱們脫籍,如今我還在宋府領著差事,咱們一家子都得感恩戴德!”

    薛氏便不再言語了。

    一時無事。香蘭在家住了兩日便回了宋府,又過兩個月接到宋柯厚厚一疊書信,說他已到京城,一切安好勿念,寫了些沿途趣事和風土人情,又囑咐她保重身體云云,香蘭將信看了幾遍,小心收好。

    已是寒冬臘月,天氣寒冷。香蘭探頭往窗外一望,只見天色陰沉,似是要下雪了,冷風便從窗子鉆了進來,她連忙“啪”一下將窗子牢牢鎖了起來。

    林府的朱紅的大門“啪”地一聲緩緩打開——林錦樓歸家了!

    林錦樓穿了一襲毛皮大氅從門口走了進來,小廝們早已飛奔去報信,口中大喊著:“大爺回來了!大爺回來了!”

    三日前,林家接到圣旨,林錦樓剿匪有功,提正四品指揮僉事,授明威將軍,另有御賜白馬一匹,黃金百兩。這一則消息令林家上下震動,老太爺林昭祥登時命擺香案,請圣旨開祠堂祭祖,遠近大小官員聞風而動,紛紛上門道賀,一時林家門庭若市,族中的長輩也紛紛打發(fā)人來賀喜。

    眾人原以為林錦樓要再過一年半載方能歸家,萬沒想到今日忽然回來,不由驚訝,全府都忙碌起來。

    林錦樓不慌不忙,將馬鞭交給吉祥便往里走。吉祥乖覺,問道:“大爺可要先回知春館梳洗,換身衣裳再見長輩么?”

    林錦樓淡淡道:“不必�!睆街比ソo林老太爺、林老太太磕頭問安。林昭祥對長孫向來滿意,這孩子雖說桀驁不馴,在外頭荒唐了些,可心里頭卻樣樣有數(shù),才半年便掙了個四品將軍回來,再過幾年,林家動用些人脈,便可去兵部任個兩三品的高官了。

    林老太太臉上一派慈愛,心疼大孫子一身風塵仆仆,暗自琢磨著大孫子愛妾死了,身邊兒沒個知疼著熱的人,自己身邊又兩個丫頭不錯,模樣俏不說,還知情達意的,回頭她做主送到孫子房里頭去,倒要看看趙氏敢不敢說個“不”字。拉著林錦樓的手問長問短,說著說著便又抹了一把眼淚兒。

    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林長政和秦氏來了。林老太太紅著眼眶笑道:“都是爹娘惦記,瞧瞧,等不及兒子登門去請安,自己就到了�!�

    林錦樓立刻給爹娘磕頭。林長政見兒子愈發(fā)雄威沉穩(wěn)。不由欣慰。秦氏卻看林錦樓眉宇間的風霜,心里發(fā)酸,淚便涌了上來,她一哭,勾得林老太太也流淚一場,眾人勸了許久方才好了。

    敘舊一回,林昭祥將林長政、林錦樓父子喚到里屋,林錦樓攙著他在搖椅上坐下,又親手奉上水煙。林昭祥“咕咚咕咚”抽了兩口,問道:“仗打完了?這么快就回來,當中莫非有什么隱情?”

    林錦樓冷笑道:“有什么隱情?軍隊廢弛,一群酒囊飯袋,到了戰(zhàn)場上不尿褲子才算見了鬼了,軍中全是老弱病殘,幾乎沒什么可用的人,軍餉也都是空的。我只好用自家人馬干了幾仗。匪徒雖兇猛,卻還沒成大氣候,可倒有那賣國求榮的漢奸勾結倭寇,從水旱兩路夾擊。我命人當眾殺了五十個,剝了皮吊在桅桿和城門上示眾,方才算震懾住了。那些魍魎精魅眼見匪患要平息了,紛紛跳了出來,鼓動圣上派自己人過來搶功,又怕我翻臉,這才升官發(fā)財堵我的嘴罷了。”

    林長政道:“可你這樣私自回家也不妥,到底要進京面圣才是�!�

    林錦樓道:“皇上哪有功夫見我?朝里的人也不樂意讓我回去,我往那兒一戳,他們還怎么把功勞往自個兒臉上貼?我已奏報圣上,說戰(zhàn)時傷情復發(fā),先回家休養(yǎng),再進京面見圣上。”

    林昭祥手指點了點搖椅扶手道:“樓兒倒是有分寸,眼下京中局勢正亂,連閹黨之間都萌生不和,不如再觀察些時日�!庇謱α珠L政道:“你也是,眼見孝期要滿了,回頭給你謀個外放,先離開京城是非之地,躲兩年再說……咳咳……多少大家望族都覆滅了,唯有咱們家沉沉浮浮不倒,靠得便是趨利避害罷了。”

    林長政父子點頭受教。

    林昭祥嘆口氣對林錦樓道:“你二叔雖也在軍里,可自家人清楚得緊,他是個庸庸碌碌之人,偏還有野心,倘若他求到你,你萬不可幫他行事�!�

    林錦樓點頭應下。

    第104章

    回家(二)

    待出了屋,早有個老嬤嬤在外候著,將林錦樓引到拙守園。秦氏正坐在榻上,手里捧著手爐,幼子林錦園在一旁炕桌上描紅。見林錦樓進來,林錦園立刻丟了筆,下榻撲過去喊道:“大哥哥!”

    林錦樓把林錦園舉了舉,放下來摸摸他的頭,笑道:“又長高了�!�

    林錦園咯咯直笑,他方才六歲,生得虎頭虎腦,粉嘟嘟的一張臉兒,大眼睛又圓又亮,抱著林錦樓的腿,一疊聲問道:“打仗有沒有趣兒?母親說哥哥上戰(zhàn)場要用大刀的,我也要一把!還有,還有哥哥帶我去騎馬罷,我要去騎大馬!”

    林錦樓點頭笑道:“好好好,回頭帶你去�!痹谝紊献聛�。林錦園扭著小屁股立刻往他身上爬。

    秦氏道:“園哥兒別鬧,我有事同你大哥哥說�!�

    林錦園裝聽不見,胖胖的小胳膊環(huán)著林錦樓的脖子,小腳丫一搖一晃的。秦氏只得命奶娘和丫鬟們抱林錦園走,林錦園死活不依,賴著不肯動,林錦樓拍了拍林錦園,口中道:“不走便不走,讓他呆在這兒罷�!秉c了點林錦園的小鼻尖。

    秦氏便揮手讓眾人退了,看了看林錦樓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你去打仗,怕你分心,有些事還不曾告訴你……”

    林錦樓一邊逗弄著弟弟,一邊淡淡道:“我知道,青嵐死了,肚里的孩子一尸兩命�!�

    秦氏訝道:“你知曉了?”長吁短嘆道,“罷了,也是青嵐沒福,回頭你去給她上炷香,真是可憐見的。”

    林錦樓低頭“嗯”了一聲。

    屋里一時靜下來。

    秦氏輕咳一聲道:“我娘家遠房親戚里有個女孩兒,今年十七歲了,生了一副好模樣,性子也溫柔,等過了年我領來你瞧瞧,若是中意便納進來,身邊也好有個伺候的人�!�

    林錦樓抬頭看了秦氏一眼,捏著林錦園的小臉蛋兒道:“再說罷�!鳖D了頓道:“我要抬舉我房里的畫眉�!�

    “畫眉?”秦氏蹙了眉頭。畫眉家里著了大火,之后便杳無蹤跡了,林家未曾找見人,畫眉家里也不曾上門來鬧,此事便放了下來。

    “嗯,畫眉。她哥哥把她送到我那兒去了,兒子在外辛勞,全賴她一人照料�!�

    秦氏眉頭擰得更緊:“她私自去找你,也沒稟告家里一聲,這還得了?”

    林錦樓道:“此事我已罰過了,日后她必然不敢了�!迸呐牧皱\園的小屁股,把他放到地上,林錦園立刻邁著小腿兒跑出去找奶娘了。

    秦氏見林錦樓護著便不再說,只問些打仗的事,身上可否受傷等。林錦樓一一答了,又問了家里的情形,秦氏道:“家中一切都安好,沒出什么事,就是亭哥兒這次科考沒能中舉,旁人尚可,你二叔雖不曾說什么,可我瞧著臉色不是太高興。”

    林錦樓道:“舉人哪是這么容易的,你也能考上,他也能考上,豈不是不值錢了?老三才多大,日后再考就是了。頂不濟考不上了捐個官兒做,家里又不是掏不起銀子。”

    秦氏道:“你二叔要的是那個臉面,宋家那小子考了個解元,亭哥兒名落孫山,這兩相對比有些扎眼了。他一直想在老爺子跟前要個好兒,可老爺子偏生看不上他,如今亭哥兒未考中,你又升了官,二房恐怕心里別扭著,你說話要小心著些。”

    林錦樓冷笑道:“但凡二叔少往外頭鬼混,少點鉆營,多花心思在正經(jīng)事上,也不至于到如今的境地了。”

    秦氏嘆口氣,她與二房太太王氏妯娌間交好,王氏同她哭訴過幾回,她也只能從旁勸解一番罷了。母子倆又說了些旁的,林錦樓告辭出來,往知春館去了。

    趙月嬋狠狠將一口惡氣咽下,臉上不帶出一絲不悅出來,垂著眼簾看著喜鵲在地上擺了軟墊,畫眉低眉順眼的給她磕頭。

    畫眉頭戴明晃晃的金鳳含珠釵,穿著滾邊猩紅緞面云珠襖褂,脖子上帶著手指寬的赤金瓔珞圈,手上戴著的金鑲玉的戒指,比趙月嬋手上的那個還好還大,臉上脂光粉艷,襯得整個兒人愈發(fā)嬌麗,又帶了一股不尋常的氣派出來,若是同趙月嬋站在一處,一時還真認不出哪個才是林家真正的大奶奶。

    趙月嬋手里絞緊了帕子。

    畫眉禮畢,站了起來,對趙月嬋道:“奴當日家中失火,正巧大爺打發(fā)人來接,便隨著去了,蒙大爺垂憐,抬了姨娘,日后還請奶奶多多教我�!贝朕o謙遜,可話里卻無一絲恭敬之意,反帶了挑釁之意。

    迎霜怒得瞪圓了眼。趙月嬋將要把指甲在手心里折斷了,臉上仍淡淡道:“那倒是辛苦你了,大爺也是,若是想接個人過去伺候,也不告訴我一聲,累得家里找你許久,還只當你死了�!�

    畫眉巧笑道:“托大奶奶的洪福,奴倒是命大得緊。哥哥還立了些軍功,又升了一級,也是個好事了�!�

    趙月嬋只裝沒聽見,道:“如今你回來,又受了大爺?shù)奶e,房子我已命人下去收拾,回頭再給你添個伶俐些的丫頭過去伺候�!�

    畫眉立即道:“不必勞煩大奶奶,大爺回來時已說了,讓把東廂讓給我住,我也不挑剔,先前伺候嵐姨娘的丫頭留下來伺候我便是了�!�

    趙月嬋冷笑道:“嵐姨娘是有了身子,太太才特特撥了三個丫頭過去,尋常姨娘身邊兒不過只跟一個伺候的,再給你添個小丫頭子已是不合規(guī)矩了,若想按嵐姨娘的份兒,便肚皮爭點氣罷�!�

    畫眉眉頭一挑,也不爭辯,臉上仍掛了笑道:“原來如此,那是我輕狂了,奶奶可別怪我�!�

    趙月嬋將茗碗端起來,陰陽怪氣道:“我哪敢怪你,偌大的林家你都不放在眼里呢,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招呼都不打一聲,比老爺太太的譜兒還大,我怪了你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畫眉只裝聽不懂,不答腔,臉上還是笑笑的。

    趙月嬋見她這滾刀肉的模樣恨得想去抓花了畫眉的臉,可如今林錦樓未歸,情勢不明,她也不敢輕舉妄動。

    正此時,林錦樓進了屋,趙月嬋和畫眉都站了起來,林錦樓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來,問道:“安排妥了?”

    這話即是問趙月嬋也是問畫眉。

    趙月嬋冷笑道:“自然妥了,畫眉說你答應她住東廂呢,還要原先伺候嵐姨娘的丫頭。大爺要抬舉她是她的福氣,要住嵐姨娘原先那房子也沒什么,可丫頭我得問問太太才能做主,生的太太回頭說我沒規(guī)矩�!�

    林錦樓微微挑高了眉頭,看了畫眉一眼。他是答應抬畫眉當姨娘,可從未說過要將東廂給她住,更別提給她原先伺候青嵐的丫頭了。

    畫眉仍然裝傻,只低著頭看裙子上的花紋。

    趙月嬋又道:“雖說畫眉走是大爺接的,可大爺也好歹跟家里通個氣兒,否則這個惡例一開,今兒個你走,明兒個他走,整個家里還要不要規(guī)矩,我日后想管束誰,別人來一句‘大爺房里的姨娘還這樣呢’,叫我怎么辦?”

    林錦樓又看了畫眉一眼。畫眉是讓她哥哥送到浙江的,可一來一往竟被說成“畫眉是讓他接走的”。公然在他跟前抖了兩回機靈兒,林錦樓心中不悅,但這些時日畫眉到底溫柔小意,事事伺候妥帖,還有個嘴甜會哄人的長處,林錦樓這才拾了些舊情,如今恩愛還沒淡,多少給畫眉留臉,便沒有吭聲。

    可林錦樓這一眼卻將畫眉看得心涼,一動都不敢動了。

    屋中一時靜謐。

    林錦樓終于開口道:“你既想住東廂便住罷,丫頭多少就按府里的頭例兒。你私自出府,未曾知會家里卻該罰�!笨戳粟w月嬋一眼道:“你是大奶奶,你做主便是�!�

    趙月嬋一怔,登時心花怒放,畫眉萬沒想到林錦樓會這樣說,猛地抬起了頭,臉上全然是驚訝之色。

    趙月嬋強忍了得意,道:“回去跪祠堂一個時辰,抄《女訓》三遍,再革半年的例銀罷。”心道:“你再如何得意,我也是林家的正房奶奶,在我跟前作妖,我讓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錦樓卻皺了眉道:“大冬天跪祠堂恐是不妥,這一條免了,其余的照辦罷�!壁w月嬋聽他憐惜畫眉,心里又惱怒。畫眉心頭委屈,卻也有警醒,林錦樓在她添油加醋的挑唆下,曾不止一次說要休趙月嬋回家。可如今見面雖擺了張冷臉,可仍尊趙月嬋為正房夫人,她不明白林錦樓這樣霸王式的人物為何會對趙月嬋退讓,可她心里多少不拿趙月嬋當回事。加之林錦樓對她又逐漸看重,便生了同趙月嬋叫板的心�?煞讲帕皱\樓敲打下來,她立刻便明了了,恭順道:“是,是奴錯了,領罰�!逼鹕肀惆�。

    此時只聽外頭有人道:“大爺、大奶奶,老太太賞了兩個丫鬟,我把人領來了�!�

    第105章

    回家(三)

    門口守著的丫鬟挑起簾子,林老太太的大丫鬟雪盞走了進來,笑道:“老太太說大爺在外辛勞,書染過了年又該配出去,便讓送兩個丫頭來,都是在老太太屋里調教的�!�

    林錦樓笑道:“回頭我得好生謝謝老太太,這樣的小事還替我想著�!�

    雪盞心道:“大房至今無嗣,這怎么能算小事?”瞥了趙月嬋一眼,只見她臉色陰沉,頓了頓道,“人在外頭,讓她們進來給主子磕頭?”

    林錦樓點了點頭。雪盞便將門簾子掀開,從外走進兩個十四五歲的丫鬟,生得一般高矮,一個一肌妙膚,弱骨纖形,細眉細眼;一個略豐腴些,明眸皓齒,裊裊婷婷。氣質都是極端莊的。進門便跪了下來。

    雪盞指著道:“她叫可人,她叫蓮心。說起來也巧,可人是書染的堂妹,如今來伺候大爺也是一段緣分了�!�

    林錦樓的眼風在這二人身上溜了溜。美人他見得多了,這二位雖美,卻都是大家侍婢的品格,到不了讓他驚艷的程度,只覺著賞心悅目,道:“既是老太太賞的,不可跟旁的一樣,都按一等的例兒,回頭西廂里頭單獨安排個屋子出來便是�!�

    蓮心是個眉眼通挑的,連忙磕頭道:“給大爺、大奶奶磕頭�!彼@一拜,可人也只得跟著磕頭,臉上卻帶了不情愿的神色。

    林錦樓道:“日后就在知春館伺候罷�!笨戳诉@兩個丫鬟忽又想起香蘭來,問道,“原先東廂的香蘭呢?”

    趙月嬋心中打鼓,臉上卻做了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道:“那小蹄子偷我房里的釵環(huán)首飾,讓我賣了�!�

    林錦樓原本端了茗碗要喝,聞言手上一頓,雙目凌厲,朝趙月嬋看過來:“賣了?賣哪兒了?”

    趙月嬋道:“牙婆領走的,我哪知道賣到什么地方。”

    林錦樓冷笑一聲,手里的蓋碗“當啷”一聲扣下來,道:“你好得很,拿我的話當耳旁風,是越來越能耐了!”

    屋中氣氛驟然一變,雪盞立時縮了縮脖子,心說:“大爺看上東廂的香蘭,要抬舉,府里頭誰不知道,大奶奶轉手就把人賣了,大爺那脾氣還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兒來,我還是早些走,免得卷入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里頭。”因笑道:“人我領來了,老太太還等著我回去,先告辭了�!泵Σ坏淖吡�。

    畫眉親熱道:“我來送送雪盞姐姐�!备妨顺鋈�。

    可人和蓮心跪著一動都不敢動。迎霜心想若是林錦樓當場給趙月嬋沒臉,讓新來的丫鬟瞧見只怕不好,忙上前道:“你們兩個隨我來罷。”這兩個丫鬟怯怯的看了男女主人一眼,爬起來隨迎霜去了。

    趙月嬋心里正發(fā)悶,畫眉私自跑了,回來還給抬了個姨娘,林老太太又迫不及待塞進兩個貌美的俏丫頭。若是尋常人敢在下人面前落她連忙,她早就使?jié)娏�,可對林錦樓卻不敢硬碰硬,只冷笑道:“喲,賣個丫頭怎么啦?動了你的心肝肺了?知春館里是我當家作主,怎么就不能發(fā)落個該剁爪子的黃毛丫頭?青嵐死了怎么也不見你吱一聲?回來也不去上炷香,可見她白認你了,死的時候肚子里還揣了個種……”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呼呼帶風“啪”一聲,臉上早已挨了一記,抽得她身子一歪栽在炕桌上,將桌上擺著的茗碗果碟盡數(shù)滑到榻上、地上。趙月嬋已顧不得,只覺眼前金星直冒,耳邊嗡嗡作響,半邊臉已是疼得木了。

    好一回才緩過來,一手捂著腮,不可置信的瞧著林錦樓,道:“你……你打我?”說著哽咽,淚便滾下來。

    林錦樓滿臉陰寒,盯著趙月嬋不說話。

    趙月嬋哭喊道:“你威風了,半年不回家,回來頭一件事竟然是打老婆!”想與林錦樓廝打又不敢,恨得將桌上余下的碟子碗等盡數(shù)摔打在地上。

    林錦樓上前拎起趙月嬋的衣襟,聲音不大不小,透著十足的冷酷之意,恨聲道:“賤人!青嵐和那孩子怎么沒的,你心里清楚得很!我如今看在趙家的面子上給你臉,你別找不自在�!�

    趙月嬋見林錦樓一臉殺氣騰騰,雙目中煞氣畢現(xiàn),不由怕了,哭聲小了些許,抽抽搭搭道:“我心里怎么清楚了?她自己摔跤掉了孩子,跟我有什么干系,我真?zhèn)兒命苦……”嗚嗚的哭了起來。

    林錦樓冷笑,一松手將她扔在榻上,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卻說畫眉借著送雪盞從屋里出來,將人送到院門口便折返回去,在院子里站了許久,盯著一株老梅出神。喜鵲拿了件綠緞出毛斗篷出來,輕輕覆在她肩上,輕聲道:“姨奶奶別在風地里站著,再吹壞了身子。”

    姨奶奶?是了,她如今終于從“上峰所贈的丫頭”熬成姨奶奶了。畫眉扶著喜鵲的手慢慢踱回東廂。屋里早就燃了火盆,有一股子暖意。畫眉歪在床上,喜鵲手腳麻利的拿來個銅手爐,里面加了兩個荷花餅兒,蓋好罩子,塞到畫眉手中,道:“府里給咱們定例的炭還沒撥下來,這是我找茶水間的婆子要的,姨奶奶先湊合著使罷�!�

    畫眉慢慢轉動脖子,左右將這屋子環(huán)顧一圈。青嵐死了之后,這房子便空下來,擺設未變,仍是水滴拔步床,掛著繡著花鳥蟲草的杏色幔帳,墻角設著檀木梳妝臺,床下一張貴妃榻,因入冬鋪了胭色綠心閃緞的妝蟒繡堆,多寶閣上擺著三三兩兩的玩器,就連墻上掛著的《蓮塘納涼圖》都不曾變過。

    一切都還是嵐姨娘在世時的模樣,因每日有人打掃,纖塵不染,仿佛日日有人在這里住著。

    她原到這屋里來,看這里陳設豪闊精致,曾不止一次的羨慕。當日青嵐就是這般歪在床上,手邊的海棠小幾子上擺著大荷葉水晶盤子,盛放著時令水果和幾色小蜜餞,另有兩種果子露調的溫茶。吳媽媽和春菱圍著她團團忙碌,外頭還有香蘭和銀蝶給她做衣裳!青嵐?jié)M面含笑,一時勸她吃這個,一時讓她嘗嘗這個。

    她臉上笑得歡,心里頭卻發(fā)苦!她在西廂住的那一間小房,只不過是東廂里的一個次間大小,屋里不過兩三樣家具,幾件玩器擺設還是趕在林錦樓心情好時討要來的,雖說吃穿不差,可這上等新鮮的果子糕餅可就輪不上她了。青嵐身邊又是婆子又是丫頭圍著轉,她身邊攏共一個喜鵲。

    她當時便想,憑什么王青嵐那樣又蠢又笨的女人有這樣的福氣!她比王青嵐聰明得多,美貌得多,也善解人意得多。她終有一日會住進東廂來!

    自從她家里失火,她便知道即使她回到林家也得不了好,干脆豁出去,帶了未燒成灰燼的幾頁賬本,讓她哥哥送她到林錦樓那兒去。林錦樓見她自然大吃一驚,她跪下涕淚漣漣的哭訴王青嵐如何因為拾到趙月嬋的賬本便被害死,一尸兩命。又哭訴自己為了保全這簿子,家中怎樣被大火付之一炬,求林錦樓垂憐。

    林錦樓聽聞果然大怒,睚眥欲裂,連連罵了好幾句“賤人”,將她留下在身邊每日伺候。

    她竊喜,以為有可乘之機,若由此懷上身子在林家便可揚眉吐氣了。誰想沒過多久,林錦樓又有了新鮮的,將她拋在腦后了,可到底對她還是較原先親厚些,下屬孝敬的綢緞珠寶賞了她不少。

    等回了林家,她以為林錦樓要收拾趙月嬋,故而并不客氣,誰知他各打五十大板,并未給她留什么臉面。

    畫眉長長出了一口氣。

    如今她真?zhèn)兒住進了東廂,卻覺著心里空了一塊。

    喜鵲見畫眉直眉瞪眼的發(fā)呆,唯恐她身上不舒坦,輕聲喚道:“姨奶奶,姨奶奶?”

    連叫了幾聲,畫眉方才回神,喜鵲道:“奶奶身上可是不舒坦?”

    畫眉搖了搖頭,忽問道:“東廂這兒好不好?”

    喜鵲點了點頭道:“自然好得緊,姨奶奶怎么問這個?”

    畫眉閉了眼道:“沒什么,我也覺著好得緊。”既然已住進來,她便不會同王青嵐那蠢婦一樣,白白把自己葬送在這兒。她要在林家榮華富貴一輩子!

    且說林錦樓從屋里出來,見書染在門口等著,便問道:“找個僻靜的地方擺個香案,我想祭一祭嵐姨娘�!�

    書染將他引到后院里一間偏僻的小屋,屋中極冷清,當中供奉著青嵐與那孩子的牌位。書染道:“老爺太太說讓在家中供奉牌位,因大爺還不曾祭過,便獨設了一間�!闭f著將香火點燃,遞到林錦樓手中。

    林錦樓拜了三拜,將香插到香爐里,又拿了些紙錢,蹲下來燒。

    書染輕輕關上房門,守在門口。

    林錦樓看著盆中跳動的火苗,想到青嵐和未出世便死了的孩子,心窩發(fā)疼。他也算得風流人物,嘗遍各色胭脂,比青嵐貌美的不知凡幾,但青嵐是秦氏親自做主納進來作妾的,便與旁人不同,青嵐老實溫柔,百依百順,他便對她多幾分寵愛,若說對那女人多喜歡,倒也談不上。好歹恩愛一場,如今青嵐這么走了,他心里自然難過,可他最心疼的還是那個孩子,竟然這般枉死了。

    他早就想把趙月嬋那賤人休掉,可是朝堂上風云變化,林家正受排擠,只好隱忍不動,趙家又正是得勢的時候,貿(mào)然動手反惹來禍事,更何況,他還有大事要圖謀,如今只能先強壓下滿腔暴怒,冷眼瞧著趙月嬋再得意一時。

    “賤人!”林錦樓口中暗罵。

    他抬頭看著青嵐和那孩子的牌位,火光映紅他的臉頰和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低聲道:“且等上一等,不出今年,我便為你們報仇�!�

    第106章

    外室

    林錦樓從房里出來,天色已是極陰暗了,零零星星的雪花從天上飄了下來。書染走過來低聲道:“大爺是留知春館還是回書房?”

    林錦樓瞇了瞇眼,仰頭看了看黑壓壓的天空。去哪兒?剛剛拜祭過青嵐和那孩子,他實是沒有心情在知春館里呆著,可書房里又太過冷清了些……

    他對書染道:“命小廝備馬,我出門一趟,太太問起來就說我有事務處理,要先回軍營,明兒個再回來�!睍具B忙應了一聲。林錦樓走到門口,忽想到什么,又回頭道:“那個叫香蘭的丫頭,回頭找?guī)讉妥帖的人打聽打聽賣到什么地方了,若是賣進窯子或是什么不堪之地,便拿銀子贖了,給她尋個出路,也算是給青嵐和那孩子積點陰德。”

    林錦樓向來不信什么因果報應之說,如今莫名其妙說了這番話,倒讓書染有些吃驚,卻立即將那驚異之色斂了,垂了頭道:“是,待會子奴婢就去找?guī)讉人牙子去問問�!�

    林錦樓微微點頭,便往外走,口中仍道:“帶回來一箱子江浙的特產(chǎn),你回頭給各屋分分,打發(fā)人送去罷�!�

    書染跟在身后一疊聲稱“是”,心中暗想:“大爺也是個可憐的,這活計本該是大奶奶做,如今他們夫妻不和,事情便攤到我頭上,日后我出府嫁人,大爺身邊兒倒一個得用的人都沒有了。我堂妹可人倒是讓老太太送了大爺,她若是個聰明人,我便讓她日后替了我�!痹瓉砹皱\樓雖有霸道性子,卻是個待下寬厚大方的,又頗有兩分義氣,故而跟隨他久了的,都愿意為他賣命。

    林錦樓便帶了吉祥騎馬出門,走了七八條巷子,在一扇小紅門前停下來。吉祥自去叫門,不多時,一個老頭兒出來,見是他們主仆,慌忙迎了進來。林錦樓只管往屋里走,早有個風情萬種的絕色女子迎上前,滿面掛著溫柔討好的笑,一疊聲道:“大爺怎么剛回府就出來了?不知用過飯沒有?”

    林錦樓瞧也沒瞧她一眼,進屋便扯了個枕頭臥在炕上,那女子也不惱,只命人燒水沏茶,重新擺果品,自己則親手絞了熱毛巾給林錦樓擦臉,輕手輕腳的爬到炕上,給林錦樓按摩頭和肩膀,撲哧笑了一聲道:“爺這是在哪兒不痛快了?進門就繃著個臉,瞧著怪讓人害怕的�!币娏皱\樓不答腔,朝身邊伺候的丫鬟使了個眼色,待那丫鬟退下,將襖扣解開,露出里頭大紅的五色鴛鴦刺繡的肚兜,柔著嗓子道:“哎喲喲,我瞧瞧,臉色陰成這樣,是誰給你氣受了?跟我說說,回頭我扎個小人兒,咒死那個讓大爺煩心的,讓他不得好死……可我瞧著,大爺?shù)共皇菫楣聼⿶溃瓜袷菫榱耸裁磧号殚L……”

    這道小嗓子又濃又膩,話音拖得長長的,極為撩人,林錦樓心里一動,一只柔軟無骨的小手已滑到他衣襟里,耳邊吐氣如蘭道:“我的爺,你家里供著金陵第一美人兒呢,怎剛回家了就往我這兒來?到底是你想了我,是不是呀?”貝齒不輕不重的嚙他又圓又厚的耳垂。

    林錦樓閉著眼捉住那只手,嘴角微微挑起:“別鬧,讓我安生一會兒。爺心里正不自在呢�!�

    那女子輕笑道:“我的好人,你在這兒還有什么不自在……”冷不防見林錦樓睜開眼直直看著她,唬了一跳,不敢再勾引調情,慢慢坐直了身子。

    林錦樓又閉上眼道:“去讓人燒熱水,我得沐浴。茶換成龍井。”那女子咬了咬嘴唇,不情不愿的去了。

    這女子喚作蘇媚如,原是揚州瘦馬,人牙子見她貌美伶俐,便悉心調教,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十四歲上高價賣給了浙江鹽商吳大鵬做妾。那吳大鵬已五十多歲,癡肥鄙俗,蘇媚如無比厭惡,但她心計百出,又肯臥薪嘗膽,打起十二分溫柔的伺候,于是極得寵愛。蘇媚如連哄帶騙,連哭帶鬧,讓吳大鵬把她奴籍消了,變成良籍。偏巧這一年,吳大鵬中風臥病在床,眼見著快要不行了,蘇媚如衣不解帶的日夜伺候,做足了賢妾的功夫,暗地里卻偷了不少金銀珠寶、古玩字畫,背著人賣掉折成銀兩。等吳老頭一蹬腿,吳家族人為爭奪家產(chǎn)你死我活的時候,蘇媚如一脫孝袍,帶著兩箱金銀古玩,乘著馬車一路到軍中投奔了林錦樓。

    蘇媚如親手泡了一壺龍井,小心翼翼的端到跟前,輕喚了一聲道:“爺,茶泡好了�!币娏皱\樓起來,忙把茶遞了上去,在燭光下看著林錦樓英俊的眉眼,有些癡癡的。她頭一次遇見林錦樓時是十八歲,吳大鵬在家里設宴款待幾位貴客,席間讓她出來彈曲兒助興。她有些不高興,但也好奇,什么樣的人物兒能吳大鵬不惜把藏嬌在內宅里的愛妾獻出來娛賓?

    她抱著琵琶出來,盈盈施禮,抬頭一眼便瞧見了林錦樓。他穿著一身墨綠色的袍子,英武儒雅,尊貴威儀,臉上掛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同他一比,左右那些個公子哥都黯淡無光,成了陪襯。蘇媚如胸口怦怦直跳,臉慢慢紅了。

    后來蘇媚如想方設法從吳大鵬口中套話,知道他是江南望族林家的長孫林錦樓,還知他手段高明陰狠,談笑用兵,手底下養(yǎng)了一支林家軍,頗有威名;還知他在風流彩杖里打滾廝混,從來都肆情得意,又娶了金陵第一美人趙月嬋為妻。她念念不忘著林錦樓,許是老天憐她,吳老頭一死,她便得了解脫,偏巧林錦樓在浙江打仗,她便托了相熟的人求到林錦樓跟前,而后心甘情愿當他的外室。

    林錦樓并不拒絕美人恩,初時也柔情蜜意,連從家里追來的美妾也不放在心上了,在外頭賃了個宅子,鎮(zhèn)日同她一處。出手也闊綽,卻同蘇媚如說:“正經(jīng)名分我給不了,你日后什么時候想嫁人只管嫁了,或是想嫁個什么樣的,我替你物色,回頭再給你添一份嫁妝�!�

    蘇媚如心里發(fā)冷,卻嗔了林錦樓一眼道:“我蘇媚如綺年玉貌,有銀子有田地,想娶我的一路能排到城南,還不勞大爺替我費心。再說呀,我這輩子就鐵了心跟著你了,你還能不要我,嗯?”

    林錦樓聞言只笑了笑,垂下睫毛喝茶,后來卻對她慢慢淡了。蘇媚如心急如焚,卻摸不清也猜不透這男人的脾氣想法,悄悄打發(fā)小廝送過去一縷頭發(fā),誰想此后林錦樓雖還命人照應她,那宅子卻絕跡不來了。蘇媚如方才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愈發(fā)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而后林錦樓回金陵,跟她說浙江這處宅子便送了她,日后兩人便無干系。蘇媚如尋死覓活,抱著林錦樓的腿哭了一場,硬是從浙江又跟了過來。

    如今這剛剛回金陵,林錦樓第一晚便歇在她這兒,蘇媚如又驚又喜,使出渾身手段溫存體貼。

    一時水燒得了,蘇媚如伺候林錦樓沐浴,拿了刷子給他刷背,見那精壯結實的上身,心里頭一熱,偷眼打量,見林錦樓閉著眼趴在浴盆邊上,便不敢造次,拿了巾布細細擦拭。

    林錦樓長長吐了一口氣,道:“備幾個清爽點的菜,我晚上在這兒�!�

    蘇媚如頓時眉開眼笑,喜得站了起來,道:“我這就讓張媽做去!再給細細熬一鍋粥,我記得爺上次吃了兩碗梅香粥,說這個開胃�!�

    林錦樓道:“不必那么麻煩,明天還有要緊的事,我吃兩口就睡了�!�

    蘇媚如立時明白了林錦樓的意思,不由大失所望,臉上的笑便勉強了許多,聽林錦樓輕輕咳嗽一聲,便湊上前道:“大爺口干了?要不要喝茶?”林錦樓微睜開眼,瞧見蘇媚如一臉討好的笑,豐潤的嘴上搽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林錦樓忽想起那個叫香蘭的小丫鬟也有這么一張好看的小嘴兒,不搽胭脂也粉艷艷的。他原想這次打仗回來便抬舉她,誰知竟讓趙月嬋給賣了,他見過的女子里,香蘭形容氣質怎也能排到前三名之內了,真真兒可惜了那么個嬌花嫩柳似的女孩兒……

    蘇媚如見林錦樓一徑兒盯著她的嘴看,便有些發(fā)虛,丟了個媚眼笑道:“大爺瞧什么?莫不是我沾上臟東西了?”

    剿匪時他鎮(zhèn)日在刀口上舔血,蘇媚如便是他放逸時的樂子�?v然是個死了男人小媳婦兒,可生得美又懂風情,笑納了也無妨,可誰知那蘇媚如愈發(fā)生了旁的心思,鎮(zhèn)日里同他打聽林家都有些什么人,各人都是什么脾氣秉性,又問他正房夫人是不是寬厚的。他便皺了眉。外頭的樂子終歸是樂子,他還從未想過領回家去,也從未想過讓蘇媚如之流懷上他的子嗣。他已同蘇媚如交代明白,她卻仍眷戀著不走。也罷,原先他那相好小翠仙也是這般,哭哭啼啼的不肯讓恩客贖身,一心一意等著讓他贖身納回家里,熬了幾年,眼見青春不見了,方才認了頭,讓他化了三千兩銀子贖出來贈了好友。蘇媚如這里,他再過一陣子便不再來了,過兩三年,她自己知趣,也便找人嫁了。

    他卻忘了句俗話“總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正是這樣的,早晚有風流債要還。這蘇媚如日后卻惹出一段林家的公案來。

    此刻,林錦樓閉了眼,靜靜道:“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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