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原本林錦樓留給陳家一個劉婆子,一個叫花菜的小廝,見香蘭回來竟有這樣大的排場,都覺著有了盼頭,劉婆子對花菜道:“甭瞧著陳老頭是個吝嗇小氣,無甚見識的,他倒娶了個賢惠心善的老婆,更生了個有造化的女兒,陳家清凈事少,你我二人好生伺候著,比在府里頭還強呢�!倍艘粋聽從春菱差遣,一個出去跑腿兒買東西,愈發(fā)盡心竭力。
這廂堂屋里早擺了一桌飯菜,一家三口在飯桌前圍坐。陳萬全到底疼愛女兒,雖覺著自己方才一番話沒錯,可也不愿惹香蘭不快,便陪著笑臉,又是夾菜,又是斟酒,還將這些時日給香蘭買的衣料、首飾等捧出來讓她看,討女兒歡喜。
香蘭心里長嘆,到底是一家子的親父女,方才那點不快也便煙消云散了,見陳萬全的腰腿已好得七七八八,走路雖還要拄拐,但已無大礙,也不由松了口氣。
一家人用罷了飯,陳萬全因心里高興,多吃了幾盅,回房睡去了。丫鬟們撤去殘席,香蘭便把花菜叫過來,抓了一把錢給他,道:“我娘這兩日身上有些不自在,你去請永仁堂坐堂的褚大夫過來�!被ú舜饝チ�。
不多時,褚大夫果然到了。劉婆子將人引到廂房,一眾丫頭們回避。香蘭和薛氏都坐在床上,下了帳子,薛氏先伸手,劉婆子在她手上蓋了帕子,褚大夫診了一回,道:“太太氣血弱,無甚大病,只吃兩劑補氣血的方子便好�!�
香蘭道:“我母親至今無子,想再生一胎,不知大夫看是否使得?”
褚大夫道:“太太體寒,積勞虛損,應該有腰背強痛之癥,恐早年生養(yǎng)時落了病根,想再續(xù)一胎不易,需慢慢調養(yǎng),大補才是�;仡^老朽開兩劑方子,煎服一陣再做診斷�!�
薛氏近來也求醫(yī)問藥,大夫都是這樣回答,心里雖失望,但也慢慢慣了,將手收了回來,對香蘭嘆道:“子嗣都是命中注定,罷了,我也死了心,只要你好好的,便比什么都強了。”
香蘭握了握薛氏的手,命劉婆子給褚大夫端茶之后出去守在外頭,也將手上蓋了帕子伸出去,請褚大夫診脈。
褚大夫將她左右手都診了一回,拈著胡須道:“這位太太心氣虛而生火,少氣心悸,血虧氣滯,以至月信不調,又因肝火旺克脾胃,不思飲食,四肢沉滯。我探這位太太的脈息,便知是個聰明要強之人,只是思慮過重,近來恐有不順心隨意之事,加之體寒腎虧,若不仔細調養(yǎng),也應是子嗣艱難�!�
香蘭聽了一怔,忙追問道:“子嗣艱難?是不好生養(yǎng)了?”
褚大夫道:“如今年輕,調養(yǎng)還不難,只需吃人參、當歸、黃芪、白術、茯苓等配的藥丸子,活絡經血,養(yǎng)心安神,太太雖身子虧,可喜不是虛不受補,這般調養(yǎng)下去,過個一年半載的便無事了。”說完出去,坐在外頭,提筆開始寫方子。
香蘭坐在帳子里松了一口氣,暗道:“永仁堂的褚大夫看婦科調氣血是有名的,且為人方正,很有醫(yī)德,他若是說我不好生養(yǎng),只怕確是難懷身孕。這般極好,否則府里連個煎避子湯藥的地方都沒有,倘若真有了孩子,就真?zhèn)兒是難脫身了。這壞事如今倒是個好事�!�
一時褚大夫開了好藥方,香蘭命劉婆子進來,拿了一封厚厚的紅包賞了,引了褚大夫出去。
第168章
傷風(一)
話說香蘭回了家,知春館里卻活絡起來,林錦樓連著在書房睡了兩日,各屋都有動靜。畫眉繡了一塊鴛鴦帕子,鸚哥給林錦樓做了雙冬日在屋中穿的棉綢鞋,都打發(fā)廊下的小幺兒送過去了,林錦樓也都有了賞,唯鸞兒沒有聲響。
到了第三天掌燈時分,書染往鸞兒屋里坐了半個時辰,待她一走,鸞兒便打開景匣子開始梳妝打扮,讓寸心重新給她梳了個頭,將壓箱底的好首飾琳瑯滿目的戴上,描眉畫鬢一番,又讓打開箱籠找顏色鮮明的衣裳,寸心拿了一身正玫瑰紅色比甲和淺洋紅中衣,又拿了一件湖藍底子淡黃梅花刺繡的對襟夾襖,道:“這兩件都是新作的,還不曾穿過。”
鸞兒穿上一試,轉了兩圈又覺著不好,全脫了下來,道:“大爺不喜歡這樣的,他最愛看顯腰身的衣裳,把我那桃紅色的窄裉襖和細腰兒的石榴鳳仙裙找出來�!�
寸心遲疑道:“那是夏天的衣裳,袖兒還是紗的,這會子穿太冷了些……”
鸞兒一疊聲催道:“讓你找出來就找出來�!�
寸心只得將衣裳找出來,鸞兒換上,方覺得滿意了。寸心又勸道:“好姑娘,這會子剛用了飯,大爺在前頭書房里還不知待到幾時,好歹披件衣裳,大爺來了再脫也不遲,看凍著不是玩的�!�
鸞兒仗著自己素日比別人氣壯,并不怕冷,衣裳也不肯披,只抱了琵琶斷斷續(xù)續(xù)彈奏,小聲哼唱幾句,寸心知道鸞兒脾氣如炭火般,也不敢十分相勸,只好沏了熱茶,時不時勸鸞兒吃一口暖暖身子。
鸞兒也不理睬,只是忽然打個哆嗦,只覺渾身一顫,接著打兩個噴嚏。寸心忙道:“哎喲,定是凍著了。”只見鸞兒臉頰紅如三月春桃,全然不是方才胭脂擦過的顏色,忙取了鏡子給鸞兒看道:“臉紅成這樣,是要發(fā)病了�!�
鸞兒卻自覺自己臉上顏色美,不覺是病,仍然不肯穿衣,可接連打了五六個噴嚏,便開始咳嗽了,寸心便拿了薄被將她裹了,去翻找治傷風的藥丸子,口中絮絮道:“姑娘不保養(yǎng)自己身子怎么成?那件窄裉襖還是太薄了些,趕明兒個真病了,豈不是自己受罪么�!�
鸞兒卻急急切切道:“咳嗽可怎么辦,待會兒大爺來便不能唱曲兒了。”
寸心翻了個白眼,暗道:“都傷了風了,還怎么伺候大爺,回頭再過了病氣過去,更是罪過�!笨煽粗[兒慌亂的模樣,卻有些心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卻說書染往前頭書房去,見雙喜坐在門口的繡墩子上沖盹,便過去輕輕推了推道:“好端端的,怎么睡上了?誰在里頭伺候呢?”
雙喜一機靈,抹了一把臉道:“是齊先生和康先生他們,桂圓在里頭斟茶�!�
書染探頭往里看了一回,只見林錦樓坐在書案后,齊韶和康仕源站在書案兩側,正說些什么。書染不敢打擾,便問雙喜道:“大爺說了么,今晚上在哪兒歇?回內宅不回?”
雙喜搖頭道:“沒說過。”心里卻直撇嘴,暗想:“書染這是替想給鸞兒說話兒呢。想來她也是個精明人,竟有那樣的堂妹,原本大爺抬舉鸞兒也能讓書染多個倚仗,誰知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倚仗不成倒成了拖累。大爺這些日子都沒待見鸞兒,不就因為當時在幾位公子跟前兒,鸞兒又哭又鬧的折了大爺臉面,后來也不懂服軟,還犟著,她以為自己是陳香蘭呢,那位活祖宗是三番兩次不給大爺好臉兒,大爺還是顛顛兒的上趕著,沒那個本事還楞充仙女兒,不過就是個通房丫頭,大爺這是晾著她呢�!�
書染思來想去,到旁邊小耳房里取了幾塊點心,用水晶盤子盛了,剛端到門口,便瞧見齊韶和康仕源從屋里出來,書染連忙躲到門后,見人走了方才進屋。見林錦樓仍盯著幾張紙出神,便小心翼翼將盤子放下來,看了看林錦樓的臉色,輕言細語道:“大爺,這是新鮮的小點心,都是酥軟的,吃兩塊罷�!�
林錦樓看了看點心,便隨手拿了一塊,塞在口中,仍沉思不語。書染又輕聲道:“小砂鍋里還有雞湯,大爺要一碗么?”
林錦樓抬起頭笑道:“還是你心細,那些小子們心還是粗了,來一碗罷。”
書染立刻去端湯,回來道:“大爺今兒晚上也別熬太晚,到了亥時就歇了罷……不知想回屋歇著還是在書房歇?”
林錦樓因想香蘭回了家,正房里冷清,便道:“在書房罷,夜了有些公事,完了便睡了�!�
書染陪笑道:“論理我不該說……可如今也厚著臉皮提一遭……鸞兒早就知道錯了,惹惱了大爺萬萬不應該,這些天她閉門思過,跟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我也是覺著她年輕氣性大,該好好殺一殺性子,也沒睬她,可如今瞧她那可憐模樣,是真知道錯了,大爺就饒她一回罷�!�
林錦樓抬頭盯著書染看了一回。
書染忙不迭陪笑,心里卻直打鼓。林錦樓素來不是好相與的,他盛怒時縱然駭人,平靜時卻也自有威儀,讓人油然生畏。
林錦樓冷笑一聲道:“書染,跟爺在這兒玩什么鬼花活呢,就鸞兒,哭了好幾回爺倒是信,可閉門思過這是騙鬼呢罷?”
書染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不敢騙大爺�!�
林錦樓深深看了書染一眼,又將頭低下道:“你記住了,干好你本分的事,以后爺房里的事,你再伸手,可別怪不給你留情面�!�
書染冷汗已滴下來,逼著手,垂著頭,恭敬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了�!�
林錦樓淡淡道:“你去罷,今兒是給你的顏面,晚上我去鸞兒房里看一眼,倘若你再耍花活,就該知道輕重了。”
書染連聲應了,軟著腿從屋里出來。冷風一吹,渾身打個寒戰(zhàn),從衣襟上解下帕子擦了擦汗,暗道:“大爺這是惱了我,鸞兒的事日后萬不能再管了�!币魂嚭笈乱魂嚭蠡冢謿恹[兒不給她做臉,長吁短嘆的去了。
第169章
傷風(二)
林錦樓忙了一回,不知不覺夜已深。桂圓進來添茶,又用銀筷挑亮火光,剛要退下時,林錦樓問道:“什么時辰了?”
桂圓道:“已經二更,快三更了�!�
林錦樓起來伸個懶腰,道:“走罷,回房歇著了。”
桂圓連忙去取燈籠,林錦樓推開門,只見外頭正是好月色,便道:“不必打燈籠了�!边~步便往回走,待進了垂花門,便往鸞兒屋里來,還未曾進屋,便在窗戶邊聽到里頭有人說話。
只聽書染道:“非要作死,如今可傷了風了,這個天氣還穿夏天衣裳,也是自作自受�!�
接著傳來鸞兒的咳嗽聲。
寸心道:“姑娘喝口水歇歇,若是再不好趕緊請大夫來罷。”
鸞兒又一陣咳,道:“不準去!回頭大爺還要過來的,倘若讓太太她們知道我染了病,一準兒就讓家去養(yǎng)著了,我可不回去。”
書染便哄道:“回頭我回大爺一聲,就說你不是什么大病,不過著涼,請個大夫瞧瞧,就在府里養(yǎng)著。府里比家里干凈,還有人伺候著,比家里強。今兒個夜了,明天一早請大夫來�!�
話音未落,卻聽見畫眉道:“呵呵,這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了,前兩個月我犯了咳嗽,本不是傳人的病,還送回家養(yǎng)了半個月才回來,鸞兒妹妹這樣發(fā)熱傷風的,竟然不必出去,還惦記著讓大爺過來,嘖嘖,如今可是換季的時候,沾染了旁人事小,要沾染了大爺可怎么好呢!書染姐姐,鸞兒妹妹年紀小,不明理也就罷了,你是大爺跟前兒受器重的老人兒了,不該不懂罷?”
鸞兒正躺在床上,聽了這話氣得一轱轆爬起來,嚷道:“畫眉,你說我便只管沖著我來,說我姐姐不是做什么?嫌我有病怕染病氣,還不快點從這里滾了,你坐在這兒都是臟了我這里的地!”
書染忙按住鸞兒,道:“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氣,快躺下,回頭再受了涼�!�
畫眉冷笑道:“好心當成驢肝肺,寸心往我那兒討治咳嗽的藥丸子,聽說你病了才過來瞧瞧,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敢讓我‘滾’。好,好,好得緊,可記著你今兒說的話,趕明兒個,還不知道是哪個滾呢!”說完站起身就走。
書染忙拉住畫眉,笑道:“她年紀輕不懂事,又染了病,心火肝火都旺,姨奶奶別跟她一般見識。”
畫眉只是微微冷笑,對書染道:“你這個妹子太威風了,不單比你威風,還比我這姨奶奶威風,我冷眼瞧著,只怕原先的大奶奶都比不上她好脾氣了�!焙吡艘宦曂庾�。
林錦樓閃身藏在陰影里,只見畫眉身姿一搖一扭的往東廂去了。
鸞兒氣得蛾眉倒蹙,亂罵道:“混賬婆娘,打量自己是半拉主子了,眼見著我病了就過來欺負人,趕明兒個你姑奶奶病好了,揭了你的皮,讓你認得我!”
書染勸道:“你這脾氣還不改改,我知你是個要強的,可她怎么都是姨娘奶奶,你何必跟她別苗頭。”
鸞兒喘著氣道:“我怎么能咽得下這口氣,她是姨奶奶有什么了不起,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業(yè)緣,怎就料不定我當不成主子奶奶?”
寸心急忙勸道:“姑奶奶,少說兩句,好好歇著罷,只管養(yǎng)病就是了�!闭f著上前給鸞兒掖被角。
鸞兒瞪著寸心看。寸心有些怕,卻陪笑道:“姑娘做什么?想喝水么?”
鸞兒一把抓了寸心,劈頭蓋臉就打,口中罵道:“作死的小蹄子!誰讓你找畫眉問藥的,我是要死了?讓你巴巴的找那婆娘去。還是你怕我不死,打嘴現世的,讓那妖精過來給我添堵!打死你個沒眼色的爛蹄子!”
寸心又疼又委屈,不由哭起來。書染連忙拉開寸心,擋在她前頭,氣得數落道:“你平白的打她作甚!是你巴巴的支她去找治咳嗽的藥,她尋不著便來找我。這大晚上的,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藥去!因想著畫眉前一陣兒鬧咳嗽,我才讓寸心到她房里討兩丸兒,誰想她竟自己過來了�!�
鸞兒方知打錯了,可她又是嘴硬不肯認的,只不吭聲,把臉兒轉過去,合了眼躺著。
書染嘆了口氣,把寸心拉到外頭安慰,口中正細細勸慰著,卻瞧見林錦樓正站在廊下,心里一驚,暗道:“大爺在這兒多久了?方才的話不知聽進去多少�!迸阒τ锨暗溃骸按鬆敾貋砹恕!�
林錦樓也不說話,看了書染一眼,轉身便走。
正此時,喜鵲正抱著盆出來潑水,瞧見林錦樓,忙回去告訴畫眉,畫眉立時從屋里出來,喊了一聲:“大爺。”走上前滿面堆笑道:“大爺好些日子沒往我這兒來了,我這幾日得了一宗好東西,請大爺去看一看�!币膊还芰皱\樓是否答應,便扯了他的胳膊往東廂拽。
這廂鸞兒在房里已聽到書染叫“大爺”,連忙坐起來,也不顧頭暈目眩,一邊理頭發(fā)一邊下床,趴在窗前一看,卻見林錦樓被畫眉扯了去,登時怒極攻心,剛要恨罵幾句,卻頭腦發(fā)昏,“哎喲”一聲軟在床上。
畫眉將林錦樓拽進屋,一疊聲吩咐喜鵲道:“快沏滾滾熱的茶來。大爺有兩身家常衣裳在這兒,快取出來。”說著將林錦樓拉到床前,請他坐,又柔聲問道:“大爺餓不餓?我這兒有幾樣糕點,都是大爺慣愛吃的口味。”
林錦樓半合著眼歪在床頭,半晌“嗯”了一聲。
畫眉忙不迭去準備,輕手輕腳走到門口,對喜鵲交代道:“把罩子里的心字茉莉香換了,有海棠樣式的暖香,放兩顆進去。”喜鵲答應著去了。
畫眉走到妝臺前照了照,又重新補了些脂粉,唇上點了點胭脂,輕手輕腳走到林錦樓身邊坐下,伸手去解他衣上的扣兒,低聲道:“奴家伺候爺把外頭衣裳換了,穿家常的舒坦些。”
林錦樓仍閉著眼“嗯”一聲,隨畫眉擺布。
第170章
屏風
畫眉見林錦樓眉頭微蹙,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林錦樓翻臉不認人的閻王脾氣誰都知道,平日里旁人若見他臉一沉,保管有多遠躲多遠,畫眉有些后悔自己急匆匆把這霸王拉進來,不知他在哪里惹了閑氣,倘若自己一個伺候不好,邪火兒就該出在自己頭上了,但此刻只能強打精神,擰了一把熱毛巾,給林錦樓擦面。
林錦樓有些不悅。女人間的把戲他知道一二,不過懶得管,都是看他臉色過日子,橫豎還能翻了天?只是今天鸞兒倒是真讓他有些惱了。他是喜歡鸞兒嬌俏,那一把嗓子也實在難尋,有這兩樣好處在,驕橫些也沒什么——美人脾氣壞些也是尋常事,他心情好了哄兩句,就當是個樂兒,心情不好就丟開,也礙不著什么。只是鸞兒如今不但驕橫跋扈,愈發(fā)連規(guī)矩都沒了,披頭散發(fā)在床上廝打小丫頭,讓他看著尤為生厭。他晾了鸞兒幾回,沒想到她還沒得了教訓,更變本加厲起來。
畫眉輕手輕腳的解開林錦樓的腰帶,將他外頭的袍子敞開,笑道:“大爺坐起來些,幫你換了衣裳好就寢了�!�
林錦樓睜開眼,只見畫眉正坐在他身邊兒,披了一件水紅色縷金梅花刺繡的褂子,里頭是白色軟緞的中衣,隱約露出一線大紅肚兜兒,頭發(fā)已經披散下來,散在肩上,襯得一張臉兒愈發(fā)白凈,唇兒愈發(fā)嫣紅,眼睛水汪汪的,含情凝睇,那一點黑痣也透出十足冶艷來。正俯著身子,纖長的手指頭放在他胸前,微微含笑道:“大爺起來脫衣裳罷�!�
林錦樓坐起來,一面讓畫眉伺候寬衣,一面問道:“方才你們在屋里嚷什么?”
畫眉一怔,知道林錦樓方才怕是聽見她跟鸞兒爭持了,便道:“也沒什么,鸞兒妹妹病了,寸心找我討兩丸治咳嗽的藥,我放心不下,拿了四個梨,一個柑子托了一盤兒過去瞧瞧。誰知她倒不是犯咳嗽,是得了傷風。我因想著不對癥的藥不能亂吃,何況她這病還帶沾染的,便說了兩句,誰想倒把她氣性斗起來,沒白拌兩句嘴,如今我想起來還有些悔呢,她身子不舒坦,我又何必招她�!�
林錦樓原本因畫眉方才說話酸氣,也有些不悅,但這會子聽她認錯,便稍稍好了些,心說這畫眉最大的好處就是有眼色,縱然也有些聰明過了頭,可知道分寸,懂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也會討人喜歡,香蘭但凡有她一半兒就好了。
畫眉見林錦樓容色稍霽,便連忙命婆子抬進來一個炕桌,擺了一食盒酒菜,對林錦樓道:“雖說這夜了吃東西并非養(yǎng)生之道,可大爺這般辛苦,又鮮少往我這兒來,晚上用點酒菜再睡也應是不礙得罷?”
林錦樓笑道:“這話聽著可就有些酸氣了�!�
畫眉嗔了他一眼道:“自從大爺有了房里那仙女兒,倒是把我們姊妹都忘了。也別怪鸞兒妹妹肝火旺,急著罵人哩�!�
喜鵲正在地上的小爐子上篩酒,聽這話暗道:“姨奶奶就是高明,明明自己不痛快,卻能把錯處不動聲色推到鸞兒頭上�!�
林錦樓笑而不語。
畫眉見他不否認,也不像往常拿甜言蜜語的話兒來哄她,心里頭泛酸,臉上卻不帶出一絲來,只撿了細面果子放在他面前小碟兒里。又把一盤燒鵝挪到自己跟前,親自凈了手,撕了腿子肉喂給林錦樓吃。
林錦樓吃了半盞酒,問道:“你方才拉爺進來,說有宗好東西給爺看,是什么?”
畫眉笑模笑樣道:“好東西就在爺眼皮子底下呢,只是大爺見慣了好東西,不覺得好罷了�!闭f完名喜鵲退下,眼風往旁邊一掃。
林錦樓側臉一瞧,只見地上擺著一個孔雀屏風,小巧精致,共有六扇,用螺鈿鑲嵌而成,并有寶石、碧玉、蜜蠟、琥珀、珍珠、硨磲、水晶、瑪瑙等物,錚光奪目,十分名貴。
林錦樓伸出手摸了摸,道:“這可是稀罕物兒,你哪兒來的�!�
畫眉笑道:“這東西原先是個極顯赫人物手里的,只是一朝變了天,就流落出來,三轉兩轉的,不知換過幾家的手,最后落到我哥哥手里。這樣的寶貝他也不敢自己藏著玩,就讓我?guī)нM府來了。”
林錦樓絕頂精明,半瞇著眼似笑非笑道:“畫眉,你可是個精乖的猴兒,還跟我耍大刀,嗯?這東西一見就不凡,怎就到了你哥手里?可別是惹了什么禍了罷?”
畫眉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這東西原先是在個富商手里的,后來他一死,子孫也都不是成器的,跟我哥哥吃酒耍錢時,把這寶貝輸給他了,哥哥把屏風送了我,我呢,心尖子上就大爺一個,就把它獻給爺了�!�
林錦樓聽得分明,當下知道這玩意兒必是杜賓做了局才得手的,但是賭錢贏來,也算過了明路,又通過她妹妹帶進林家,暗贊這小子有心計。圍著屏風上下看了一遭,笑道:“你們這兄妹真是好一對兒小妖兒�!彼揪陀幸馓岚味刨e升個七品的副斷事,看著畫眉目光殷殷切切的,剛想提一句,又住了口,只吃酒不提。
畫眉知林錦樓這算收了,心里松口氣,見林錦樓毫無表示,又不免失望,想到來之前杜賓同她道:“林錦樓哪里是缺銀子的人,旁人要送,他還不一定收,可若是收下,即便嘴上不說,也是有意要提拔我了�!倍刨e倘若有了好前程,她也便有了靠山和依仗。畫眉心中定了定,愈發(fā)溫順嫵媚,殷勤伺候。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畫眉見林錦樓臉上逐漸有了笑意,便也恣情起來,向林錦樓身上靠去。林錦樓已有時日未同畫眉親熱,見她嫵媚作態(tài),心里也有些火,便坐起身,捏了畫眉的下巴道:“說說,想怎么伺候爺?”
畫眉咯咯笑了一聲,用袖子掩了口笑道:“大爺知道還問人家。”
林錦樓便將畫眉摟過來親了親臉兒,只聞得鼻端一股子香粉味兒,若是原先,他倒不放在心上,哪個女人臉上不用脂粉?只是香蘭是不愛涂脂抹粉的,一張臉兒滑嫩嬌軟,讓他愛不釋手,畫眉涂了層層脂粉的便覺出澀重。他盯著畫眉的臉兒看了片刻,只見她臉上畫了極濃的妝,遠看覺得美艷,近看卻覺得跟假臉似的,登時便有些興味索然。
第171章
夜訪(一)
林錦樓將畫眉推開,蹙著眉問道:“你臉上怎么涂這么些脂粉?”
畫眉一怔,堆了笑道:“尋常就愛用些脂粉,已經慣了,不用就不自在似的�!闭f著又靠上去,酥胸半露,眼波嫵媚,一手將裙子解了,露出修長的玉腿,一手探到他衣裳里來回撫弄。
林錦樓受用,一手揉上畫眉的腰,可抬頭又瞧見她臉上濃艷的脂粉,怎么瞧怎么敗興,遂不耐煩的擺擺手:“去去,給爺洗了去。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臉上涂這么些瞧著亂哄�!�
畫眉卻坐在林錦樓腿上著沒動。
“嘖,讓你洗去,怎么還坐著?快去快去,洗完了再過來伺候。”
畫眉只好慢吞吞站了起來,趿著繡鞋,一步一蹭著走到盆架子跟前,她身上穿得略微單薄,可手心里竟全是冷汗。她是萬萬不愿在林錦樓跟前卸妝的。她從開始留頭開始,便學會精容修飾,黛筆描眉,茉莉粉擦面,胭脂潤顏涂唇,對鏡子往往要畫上一個時辰。畫眉瞧著自個兒脂光粉艷的模樣比不化妝時出挑靚麗許多,那一層層香粉細白,將她臉上不盡如人意之處皆蓋了個干凈,慢慢的,便不敢不涂脂粉就見人。同林錦樓一處時便愈發(fā)濃妝艷抹,從不敢洗臉,幸而他也多半晚上來,燭光黯淡也瞧不出什么,卻不知為何今日突然問起來。
畫眉手伸到盆子里,卻遲疑著不敢往臉上潑水。林錦樓是個養(yǎng)脂粉好顏色的風流種,倘若讓他瞧見她卸了妝的模樣,興許她就能因此失了寵。
她轉過身,強笑道:“這盆子里的水涼了,我讓丫頭們換一盆去。不如咱們先吃酒菜,等夜了安歇了我再去梳洗�!�
林錦樓端著酒杯手上一頓,抬眼問:“怎么啦?不敢洗?難不成洗了脂粉,你臉上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畫眉臉上一白,強笑說:“不是,瞧爺說的,我臉上還能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那怎么不洗干凈了?頂著一張花臉,爺看著鬧心。”
“爺,您還贊過我臉上的胭脂顏色好呢……好,好,我這就去洗……”畫眉見林錦樓挑眉,心里便發(fā)憷,不敢再分辯,只得去洗臉,剛讓喜鵲拿大毛巾將衣襟掩上,便聽見有敲門聲,書染站在門口,硬著頭皮,乍著膽子道:“大爺,方才老太爺打發(fā)人過來,讓大爺明兒個中午陪他用飯�!�
林錦樓一怔,摸了摸鼻子,暗道祖父鮮少出院子,連兒孫們請安都嫌煩,倘若不是得了什么風聞,是不會叫他過去的,可他近來也沒干什么出格的事……他在家里唯一忌憚林昭祥,那老頭兒仿佛一眼就能瞧到他心里頭去,如今他雖然老了,卻還是一頭猛虎,打盹時候雖多,可把持整個林家上下,所作決策無遺漏算,讓他從內心敬畏。
正思索間,又聽書染道:“回稟大爺,鸞兒身上不好了,渾身發(fā)燙,開始說胡話,只怕等不到明兒個早晨,這會子就該請個大夫進來�!�
屋中靜了半晌,書染死死攥了拳垂頭等著,只聽林錦樓道:“去請罷,拿牌子請濟安堂的大夫,讓老嬤嬤從角門引進來�!�
書染答應了一聲去了。
林錦樓把筷子往炕桌上一扔,囔囔道:“真是家里外頭,沒一樣讓人省心的�!币姰嬅寄ツミ筮筮沒洗臉,他心里正煩,看畫眉便更不順眼,站起來便推門回了正房。
蓮心已得了喜鵲的信兒,說林錦樓晚上在畫眉房里歇著,沒料到林錦樓又回來,只見還有半壺溫水,便忙不迭到后頭燒熱的,暖月湊上前搶了替林錦樓換衣裳的差事,如霜便去鋪床,汀蘭帶幾個小丫頭去準備盥洗之物。
林錦樓一會兒挑剔水熱了,一會兒嫌茶水不滾,一會兒罵暖月笨,連個腰扣兒都結不下來,屋里丫頭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兒都不敢出,林錦樓干脆一揮胳膊道:“滾滾滾,都給我退下去!”
丫鬟們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散了。
林錦樓往床上一躺,想到林昭祥要見他,便覺得腦里一團亂,想躲到衙門里不見,可想到他祖父發(fā)威什么萬一有個什么不好,自己抹脖子都不夠謝罪的,還是算了。他翻了個幾個身,越來越心煩,嘴里罵了幾句,干脆坐起來,也懶得叫丫鬟了,三兩下將衣裳穿了,邁步往外走,在十錦格上值夜的嬤嬤連忙過來問道:“大爺往哪兒去?”
林錦樓胡謅道:“營里有要務,必須出去一趟�!贝蟛奖阕叱鋈�。待過了垂花門,守門的小廝見林錦樓出來了,趕忙跑后頭推醒吉祥和雙喜道:“兩位爺,快起來罷,大爺要出門了!”
這兩人忙不迭穿了衣裳出來,果見林錦樓站在二門處。
吉祥抹了把臉,上去道:“這么晚了,大爺要去哪兒�!�
林錦樓道:“宅里怪悶得慌的,呆不住,出去逛逛�!�
吉祥和雙喜對望一眼,雙喜道:“這么晚了,外頭宵禁,大街上也無甚好逛的,能去的只有怡紅院了,大爺有日子沒去過,那兒的龜奴還送來一條蕊仙親手繡的五彩鴛鴦帕子要送大爺呢,說蕊仙姑娘天天念著大爺,眼睛都哭腫了�!�
林錦樓嗤嗤一笑:“婊子的話還能當真?帕子甭給我,給小三兒罷,他不是惦記著蕊仙么�!�
雙喜一聽這話便知林錦樓不愿去怡紅院了,又道:“那就倚翠閣?聽說來了個能彈會唱的姑娘,會整整一套的《青云緣》,長得那叫一個俊,都說沒那么標致的了�!�
林錦樓臉上還是不樂。
吉祥聽了愈發(fā)不像,悄悄踢了雙喜一腳,看著林錦樓的臉色,堆著笑道:“那些地方遠,這么晚了,路上又黑,打燈籠也難走,不如挑個近處,依我看,不如去陳家去找香蘭姑娘�!�
雙喜直著脖子道:“陳家?那豈不是比倚翠閣還遠?”
吉祥忙又踹了雙喜一腳,仍陪笑道:“小的看陳家正好。一來香蘭姑娘在家住了兩天了,怎么都想大爺了,大爺晚上一去,正好圓了她的相思,能瞧出大爺待她多關心體貼,還不感動歡喜得跟什么似的;二來,咱們這回去,正好白天就順道接她回來。三來,抄小路走,陳家是熟近的呢,正正合適�!�
林錦樓道:“那就備馬,去陳家。”雙喜和吉祥一溜煙兒跑去拉馬了。
主仆三人從側門走了。吉祥熟門熟路,領著眾人到了陳宅,雙喜自去砸門,此時人都已睡了,院中的狗聽了聲響先吠叫起來,守門的劉婆子急忙來應門,只聽雙喜道:“陳掌柜,我們是林家的,開門來!”
劉婆子一聽這話,將門打開,提著燈一照,只見林錦樓正站在門外,登時魂魄都唬飛了一半,忙不迭的往院子里讓。正房及東西廂房的燈也都亮起來,陳萬全披著衣裳出來,見林錦樓正站在院子里,嚇得腿都軟了,臉上忙擠上笑,拄著拐迎上前,說話都不利索,道:“原,原,原來是大爺來了,快,快屋里坐�!庇执舐暼碌溃骸摆s緊的,燒水沏茶!”
香蘭也早就睡了,忽然聽外頭砸門,又聽院子里亂哄哄的,又有人高聲道:“林大爺來了!”哪里還躺得住,以為出了什么事,趕緊起床,披了一件厚披風便推門出去看。
林錦樓還在院子里站著,聽見動靜,瞧見香蘭正站在廂房門口,便走了過去,扭頭對陳萬全道:“你們不必忙,香蘭伺候我便是了�!币煌葡闾m,便進了屋。
陳萬全只覺得林錦樓這般做不合儀,正遲疑著,吉祥是有眼色的,忙拉著雙喜過去跟陳萬全寒暄。陳萬全知這二人在林錦樓跟前極有頭臉,也十分賠著小心,問道:“大爺這么晚來,是來接蘭姐兒回去么?”
吉祥笑道:“這倒不會,只怕今兒晚上要在這兒住了,我跟我兄弟還得跟陳掌柜討個住處�!�
陳萬全忙命人打掃屋子,取被褥等,花菜自去安置馬匹,忙亂了好一陣子方才安靜下來。
卻說林錦樓進了屋,先聞得一陣暖香之氣,讓人無端舒坦。環(huán)顧四周,只見迎面墻上供著一幅《水月觀音》,乃前朝的古畫,兩旁掛著對聯“幽蘭明月風一夢,深院瑣窗雨三更”,最上楷書“嘉蘭軒”三個字。下設條案,兩旁擺著水晶囊,里頭插著大把的菊花,朵朵碗口大小,條案當中一只蓮花鼎,當中熏香已將燃盡,只有若有似無的有一縷細細的煙。
窗上都糊著茜色的窗紗,左側一張繡床,掛著蔥綠色的繡錦幔帳,旁邊設海棠鞮紅小幾子,幾上擺著茗碗痰盒等物,床前兩張繡甸矮椅,旁邊放對鮫綃錦帨。窗前一張竹子湘妃榻,上面已鋪了華茵錦緞的褥子,擺幾個綠色閃紅的靠背墊,散著幾冊書,顯是香蘭看完丟在那兒的。
林錦樓撩開幔帳坐在床上,伸手一摸,被窩尚是熱的,忍不住躺了下來,只聞得被褥見一陣幽香。香蘭捧了托盤從外頭進來,見林錦樓四仰八叉在床上躺著,咬了咬嘴唇,走到跟前道:“大爺請用茶�!�
第172章
夜訪(二)
林錦樓懶洋洋的看了香蘭一眼,道:“放幾子上罷�!�
香蘭便將茶擺在幾子上,林錦樓長臂一伸,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拉到床邊道:“坐這兒�!毕闾m坐下來,忍不住問道:“三更半夜的,你怎么來了?”
林錦樓摩挲著她的指頭,漫不經心道:“爺在家里悶得慌,出來遛遛,正巧走你家門口進來瞧瞧。”說完坎兒坎兒笑道:“高興不高興?”
香蘭一點都不高興,暗自腹誹,大半夜閑著難受就闖到她家里擾人清夢,還一副施恩的嘴臉,林錦樓真?zhèn)兒活脫脫的霸王。且當著她爹娘的面,大半夜就往她屋里鉆,分明是他沒廉恥,可香蘭卻覺著尤其難為情。
她垂著臉兒不說話,林錦樓追問道:“問你話呢,高興不高興?”
香蘭只得道:“我家里茅檐草舍,只怕慢待了大爺�!钡降滓矝]說自己高興還是不高興。
林錦樓渾然不在意,笑道:“行啊,回家沒呆兩天你就懂事兒了。你家里是小了點,忒窄,回頭也該搬個地方�!�
香蘭低著頭撇了撇嘴。
林錦樓半坐著靠在床頭,朝四周看了看,道:“你這屋子里擺設挺雅,那副對聯是你寫的?”
香蘭“嗯”了一聲。
林錦樓道:“上聯不錯,下聯有些悲了�!�
香蘭心道:“你只會喜歡什么‘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之類的淫詞艷曲,哪里會評清雅些的�!币膊唤釉�,想把手抽回來,可林錦樓握得緊,便只好隨他去。
林錦樓說了這兩句,便不知該說什么了,只見香蘭素著一張臉兒,低眉順眼的,頗有宛轉蛾眉遠山色的姿容,心頭微癢,伸手便在香蘭臉上捏一把,只覺軟膩,便抓了她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提到跟前親上去。香蘭吃一驚,連忙掙扎,林錦樓嘻嘻笑道:“噯噯噯,不過親兩口,你躲什么�!�
香蘭生怕他起了興兒,忙央告道:“這是我家里,大爺開恩罷�!�
林錦樓笑嘻嘻道:“親兩口,親兩口就開恩。”
香蘭唯恐旁邊屋里的丫鬟們聽見,便只好讓林錦樓親了幾下,忽覺下身被頂著,知他已動了情,連忙掙開,臉已經紅了,躲到幾子后頭,將茗碗朝林錦樓推了推道:“大爺用茶罷�!庇謥G下一句道:“我去給大爺端些吃食過來。”忙不迭的掀簾子出去了。
林錦樓長長吐了口氣,心道這小妮子就是別扭,從床上起來在房里轉了一圈兒,又到書案跟前,一一看過桌上的文房四寶,又翻看書架子上的書。
香蘭磨蹭了好一陣子才端了個托盤進來,上頭有兩碟果子糕餅,還有一壺熱茶。
林錦樓道:“不用忙乎了,家里剛吃了一回過來,添些熱茶就是�!币幻嬲f一面看她屋角擺著的一張古琴,撥弄了兩下,問道:“你還會彈琴?怎么沒告訴爺?”
香蘭忙道:“我哪里會彈這個,這是我爹收來的老物件,一時半刻的沒個人買,就先放在我屋子里了�!�
林錦樓惋惜的搖了搖頭:“嘖嘖,你那小手兒指頭長,學這個正正好,琴也甭賣別人了,回頭帶回去,請個師傅教你彈。”
香蘭冷笑道:“我們一家就指我爹賣古玩糊口,我把它帶回去,家里指什么吃飯呢�!�
林錦樓哼一聲道:“瞧你那財迷樣兒,琴算爺買的,回頭給你爹銀子總成了罷?”
香蘭也不理他,只管將托盤放到炕桌上,將東西一樣一樣擺好,又去添茶。
林錦樓對香蘭房里的東西每樣都好奇,連熏香的鼎都打開罩子來看看,又去翻騰她擺在妝臺前頭的脂粉頭油。一扭頭,瞧見香蘭正坐在湘妃榻上盯著鞋尖兒發(fā)怔,便走過去道:“想什么呢?”
香蘭不自在的微微挪了挪身子,小聲道:“沒什么�!�
林錦樓坐在香蘭身邊,道:“這兩天都在家里干什么了?”
“……就是陪爹娘說說話兒�!�
“哦,都說的什么話?”
香蘭道:“就是些家常話,誰還特地記著�!庇值溃骸岸颊垓v到這個時候了,大爺早些睡罷。”說完走到床前,重新鋪了褥子,將自己的被拿給林錦樓蓋,又取了個桂花香餅兒,點燃了放到蓮花鼎里,仍把罩子蓋好,又將茶碗推了推道:“大爺要熱水洗漱么?”
林錦樓道:“在家洗過了�!笨吹永镉袎K桂花糕,顯是新蒸的,便拈了一塊吃,用香蘭的牙粉擦了牙,把茶端來漱口。
香蘭伺候他寬衣,林錦樓坐在床上,又見香蘭打開柜子取新被褥,不由奇道:“床上的褥子不是剛鋪了?”
香蘭道:“大爺睡罷,我在榻上鋪了睡�!�
“誰讓你在榻上睡了?過來。”
“床上窄,我在榻上睡就好……”
“讓你過來,不聽話是罷?”
香蘭只好過去,林錦樓讓她吹了燈,將幔帳從銀鉤上取下,便拽她上床來,跟他一處躺著。林錦樓見香蘭仍穿著水田褂子,便伸手去脫她衣裳。
香蘭嚇了一跳,忙按住林錦樓的手道:“大爺,晚上冷,我穿著衣裳睡。”又小聲央告道:“這是在我家里,不好要水……”說完臉已經紅了。
林錦樓也不說話,仍去剝她衣裳,香蘭手忙腳亂也不敵林錦樓力大,三兩下被剝得只剩了肚兜,林錦樓卻將她攬了,懶洋洋說了聲:“睡了。”
香蘭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過了片刻才聽身后林錦樓呼吸綿長,她瞪著帳子看了好半晌,雖然再進林家也有了些時日了,可她只要跟他相處便如鋒芒在背,渾身不自在。她愣了好半晌,方才合了眼慢慢睡著了。
一宿無話。
第二天早晨,天還蒙蒙亮,春菱等人便起來了,忙不迭預備洗漱之物,這廂廚房里灶臺上也開始精挑細做。香蘭一整夜睡得都不太踏實,外頭一有動靜她便醒了,見林錦樓還睡著,便輕輕悄悄的起來,摸索著穿了衣裳,掀開被子,下了床。
到隔壁屋里洗臉梳頭,重新換過衣裳,這時屋中林錦樓起床喚人,春菱等忙拿著銅盆毛巾等物進了屋。一時忙完,早飯也做得了,林錦樓對香蘭道:“讓他們把飯擺堂屋去,跟你爹娘一塊兒吃�!�
春菱聽見趕忙出去張羅擺飯。這廂陳氏夫婦聽說林錦樓要跟他們一起用飯,陳萬全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渾身亂抖亂顫,坐都坐不穩(wěn)了,對薛氏道:“要不,要不就跟林大爺說我昨晚上染了風寒,這飯就甭吃了罷�!�
薛氏心里忐忑,聽了這話便怒道:“你這當爹的怎么不給女兒長臉,怎能告病糊弄過去呢!”
陳萬全無法。夫妻倆趕緊翻箱倒柜,將最體面的衣裳拿出來換了,在廳里巴巴站著等著。
不多時,林錦樓便到了,香蘭跟在他后頭,廳里鴉雀無聲,林錦樓先坐了下來,看陳氏夫婦還在一旁站著,便對香蘭笑道:“怎么還不讓你爹娘坐下來�!闭f著去拉香蘭的手。
香蘭身上一僵,又悄悄把手抽回來。林錦樓臉上有些不悅。陳萬全堆著笑,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大爺坐上吃,我跟蘭姐兒她娘在這頭小桌兒上吃便是了�!�
林錦樓也不再讓,點了點頭,笑道:“昨兒晚上是冒昧叨擾了�!�
陳萬全本來已在小桌旁坐下,聽了這話又立刻彈了起來,點頭哈腰道:“不敢不敢,怎么能說叨擾,大爺能來,是小人的福氣,蓬蓽生輝,呵呵,蓬蓽生輝。”
香蘭看陳萬全諂媚的模樣,心里難受得不行。林錦樓眼風一掃,見香蘭眉宇間隱帶哀愁之色,心中又不喜,皺著眉頭,拿了筷子開始吃飯。
屋里一時寂靜無聲,連碗筷相碰的聲音都少聞。陳氏夫婦根本吃不下,不過應付而已。好容易林錦樓吃完出去了,陳氏夫婦方才松了一口氣,全身都癱軟下來。
卻說林錦樓這頓飯吃得也不爽快,半陰著臉回到香蘭房里,春菱等人一見林錦樓這臉色,一個個噤若寒蟬,春菱只過去端了一碗茶,便“嗖”地跑出來不見人了。
林錦樓灌了半碗茶,把茶碗“咣當”放在書案上,一手叉著腰直運氣。自個兒昨晚上大半夜過來瞧她,放哪個妞兒身上不得感動得哭天抹淚兒,給祖宗燒大香去,也就她,平白長個好樣子,凈知道惡心人,好像他過來是讓她受刑似的,昨兒晚上一句噓寒問暖的話沒有,跟他說話就跟嚇著似的,今天早晨吃飯還跟他哭喪臉。
林錦樓恨恨罵道:“白眼兒狼,真他媽的白眼兒狼!”怒得將案頭擺著的幾冊書全揮到地上去了。
香蘭安撫了爹娘,本要硬著頭皮進屋,剛走到門口便聽見屋里“噼噼啪啪”一陣亂響,不由縮了脖子,輕手輕腳走到窗前往屋里看了兩眼,不敢再進去了。
林錦樓眼風一掃,忽見那幾冊書底下似是壓著一把扇子,拿出來展開一瞧,只見扇面上畫了一汪碧水并一座遠山,意境極佳,扇子落款處寫了宋奕飛三個字,并又一方長圓形的印。
第173章
發(fā)怒
香蘭站在窗前看見林錦樓居然拿了宋柯送她的扇子,登時驚得臉色發(fā)白。那扇子是她放在抽屜當中的,昨日悄悄翻檢出來,她摸著那精巧的碧玉青蛙扇墜子只是出神發(fā)呆,忽然想起在宋家的時候,宋柯臨窗寫字,她從屋中端出來一杯荔枝飲,又用銀簪挑亮蠟燭,湊過去一看,卻見宋柯在這扇子題了一首詩,寫的是:“惜春掬夢花已遲,愛憐薄衫低髻子。香粉玉闌對月暈,蘭幽情濃可相思。”
她剛要笑宋柯竟寫閨閣之聲,可再看,卻發(fā)覺是一首藏頭詩,將這四句第一個字相連,便是“惜愛香蘭”。她當時便紅了臉,心里好像揣了一只小兔兒怦怦亂蹦,臉燙得好像火一樣燒,可又有說不出的甜蜜。
宋柯側過來臉,對她微微笑著說:“你看我寫得好不好?你總說要我在扇子后頭題首詩,這首喜不喜歡?”
她當時說了什么呢?
香蘭卻發(fā)覺自己記不清了,她喉嚨仿佛哽住,那扇子也不敢展開看,如同燙手的山芋,胡亂塞在幾冊書底下,便逃離了這屋子。
可這扇子今日忽然被林錦樓拿了出來,香蘭大驚,連忙推開門進去,口中道:“那是我的扇子,昨天我……”
只見林錦樓慢慢轉過身,盯著香蘭,滿臉的寒霜,眼神陰冷暴戾。
香蘭心里一顫,撲過去拉林錦樓的手臂,央求道:“求求你,把這扇子還我罷。”
林錦樓揮開她,看她撲倒在書案上,手掂著那扇子,冷笑道:“‘惜愛香蘭’真是好一副郎情妾意,可惜當初好端端一對兒小鴛鴦,瞧瞧如今是什么模樣。聽說宋柯的老婆已經有了身孕,兩人恩愛得宋柯連通房丫頭都沒收一個,真枉費你一腔癡情付諸東流�!币幻嬲f雙手把那扇子撅成兩截,又在掌心里碾個粉碎。
香蘭聽了林錦樓的話,又見那扇子碎得不成形,只覺萬念俱灰。她已對宋柯不抱什么奢念,卻忍不住想起他,跟他一段時光是她心底里的珍藏,在林家寂寞無望的日子便拿出來偷偷的想一想,給自己鼓一鼓力氣,告訴自己遲早有一日能過上那樣有人溫柔呵護的日子。那扇子是她從宋家唯一帶走的東西,可如今林錦樓將她僅有的一點念想也毀了,她渾身顫抖,沖過去搶那扇子的殘骸,一把將那只碧玉青蛙的墜兒握在手里。
林錦樓沒料到香蘭會從他手里搶那支離破碎的扇骨,愈發(fā)火冒三丈,他幾時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他又何曾討好過女人,他的臉面被她落個干凈,到末了,竟不值宋柯那一把破扇子!
林錦樓上前一步,一把便捏了香蘭的脖子,將她提起,咬著牙道:“好,好,好,不識抬舉的賤人,你可真對得起我!”
香蘭好像一只瘦弱的貓兒,頭目暈眩,無力的掙扎兩下,只覺不能呼吸,難過已極,意識也漸漸遠了。她覺著自己快要死了,其實一口氣不來,死也是個解脫,只是她爹娘該怎么辦呢?
此時小丫頭畫扇端了茶進來,見林錦樓抓著香蘭,尖叫一聲,手里的托盤掉在地上,茶碗“噼里啪啦”摔個稀巴爛。薛氏尋聲跑來,往屋內一望便嚇個半死,叫道:“大爺手下留情哇!”便沖進去,跪在林錦樓腳邊拽著袍子哭道:“大爺開恩罷!饒了蘭姐兒罷!”一邊說一邊咚咚磕頭。
香蘭只覺脖上一松,整個人便癱軟在地上,撞歪了一張椅子。
薛氏撲到香蘭身上哭道:“蘭姐兒,蘭姐兒,你怎樣了?”
香蘭連連咳嗽,眼前金星直冒,喘得說不出話,喉嚨火辣辣刺痛。
林錦樓陰冷的看了她一會兒,慢慢走過去,冷酷道:“爺是待你太好了,讓你連自個兒的身份都不清楚,今兒個讓你長記性,趕明兒個倘若再來一出,可就別怪爺當真弄死你。”
薛氏還抱著香蘭低聲啼哭,陳萬全聽見響動已從堂屋里趕過來,站在窗口探頭探腦,搓著手不敢進來,急得滿頭都是汗。
林錦樓邁步走出去,陳萬全蜷肩縮頭,貼在墻根站著,恨不得消失了才好,林錦樓卻停住腳步,對陳萬全冷冷道:“給她收拾東西,送她去林家�!�
說完大步走出去,喝道:“馬呢?馬呢?!禽鬼吊猴的畜生,沒見爺要走嗎,還不把馬牽過來!”吉祥趕緊一溜煙兒去牽馬,林錦樓上馬便勒韁繩一路狂奔而去,吉祥和雙喜也連忙跟著去了。
薛氏、春菱等人將香蘭抱到床上,薛氏撥開香蘭頭發(fā)一看,只見脖上已腫起高高的指痕,青青紫紫,道:“這是怎么回事?方才不是好好的……”說著便哽咽起來。
香蘭握了握薛氏的手,搖了搖頭。陳萬全也湊進來看,又立刻出去命花菜請大夫,苦著一張臉,仿佛立時要哭出來似的,坐不穩(wěn)站不住,口中只管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春菱已命畫扇端了盆冷水來,繳了冷毛巾敷在香蘭傷處,眼里也含了淚兒,低聲道:“前一陣子姑娘不是想開了么,處處順著大爺,不是也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如今又要怎樣?大爺生了氣,你哄幾句不就沒事了?”
薛氏也抹眼淚兒道:“萬一他真火起來,要了你的性命,你讓娘可怎么活……”
香蘭說不出話,只是又握著薛氏的手,搖搖頭。
一時春菱端了一碗溫水,扶著香蘭喝了兩小口,喉嚨疼得吞咽不能,又怕薛氏等人擔心,強行咽下,又要嘔出來。她躺了一會兒,大夫便來了,春菱將帕子掩在香蘭臉上,大夫說了一句:“得罪了。”上前診治一番,只說外傷,開了方子去了。劉婆子急忙拿了藥方子去抓藥,不多時,畫扇便用砂鍋在院兒里熬上,用蒲扇煽火。
整個陳家一片寂靜,香蘭脖子上涂了藥膏,在床上靜靜躺著,緩緩攤開手,那只碧綠的玉青蛙便趴在她掌心上。她不知道林錦樓還會如何,但方才在屋里沒掐死自己,想來是不會要她的命了。方才林錦樓氣得不輕,想來這一樁事惡心了他,日后待自己的興趣也就淡了。父母知道自己這樣的境遇,再圖謀離開林家之事也方便多了。她將自己這些日子想的計劃又細細想了一遭,想到腦仁生疼,昏昏欲睡。忽見蕭杭走進來,跟她訴說前世夫妻的情分,又見蕭杭變成了宋柯,跟她說:“這一世我已娶妻生子,你我之間不管多少情意,都忘了罷�!彼谢秀便闭f:“好,都忘了,原本也是要忘的。”可喉嚨疼痛難忍,竟一句都說不出。隱隱約約聽見抽泣的聲音,薛氏和春菱的聲音便若有似無傳來。
“……好孩子,跟我說實話,在林家的時候,大爺也這樣對我們家蘭姐兒么?”
“瞧您說的,哪可能呢。大爺就這個脾氣,今天肯定是兩三句話不對付,這才動了怒,平日待姑娘是極好的,您可別多想。”
“唉,我怎么能不多想……今天這事,活活嚇掉我半條命……能不能跟大爺說說,讓我也進府去,掃地洗涮都使得,跟在蘭姐兒身邊,能看著她就好……”
“您說的這是什么話兒,您可是太太,哪能讓您做這個……”
薛氏一連串長吁短嘆。
香蘭艱難坐起來,薛氏和春菱聽見動靜立時走進來。香蘭使了個眼色,春菱便退下了。薛氏愁眉苦臉,含淚問:“怎么就鬧到這般田地了?”
香蘭去握薛氏的手,只覺她掌心冰涼,因嗓子疼痛說不出話,便用氣息小聲道:“日后不會了�!�
薛氏眼淚又掉下來,恨得罵道:“都是夏家惹得橫禍!你何至于受這樣的作踐,伺候那樣土匪,倘若丟了命,可叫我怎么辦呢!”
正說著,陳萬全又進屋,手里捧著一碗藥,道:“閨女,藥得了,趁熱喝�!闭f著將薛氏擠開,勺子舀了舀藥汁兒,抖著手喂了香蘭一口,香蘭喉嚨劇痛,只好徐徐咽下。陳萬全見香蘭臉色比先前好了些,心里也不由寬慰,又嘆道:“大爺怎么好好的動了氣,你們到底爭持些什么?昨兒個大爺能來,就是給了咱們天大的臉,你怎么還是忍不住這脾氣,非要得罪他呢。”
薛氏怒道:“放屁!要不是你,蘭兒怎就落到他手里,你沒瞧見她方才連命都要沒了么�?v蘭姐兒有再大的不是,也不能要人性命呀!”
陳萬全又唉聲嘆氣起來,起身道:“大爺說要你回府,方才林家已打發(fā)馬車來,我先去打點些銀子,讓你歇一會兒再去……”說著也紅了眼眶,便這樣去了。
香蘭暗道:“不能因著我,再讓爹娘擔心。”便打起精神,忍著痛處將那一碗藥盡數灌下,藥過之處,喉嚨里便有了清涼之意,緩了好一會兒,才嘶啞著聲音,低聲道:“我沒事,娘別胡思亂想。他在林家時也不曾這樣……”又道:“記著我說過,遲早要離開林家,今天遇了這樣的事,我已明白了,日后不會再讓自己吃虧�!庇智那膶ρκ蠂诟懒藘删�。
第174章
義助
紫檀幾上安放的玉爐香鴨沉煙裊裊,象牙扶手嵌螺鈿竹藤湘妃榻上鋪了秋香色金錢蟒厚褥,榻邊的海棠洋漆小幾子上擺了銀抹金花鳳八寶盒,里頭有幾樣蜜餞果子,另還有凍石蕉葉杯,春菱輕手輕腳走過來,提著青花石榴瓷壺,往內續(xù)了琥珀色的香茶。
香蘭披了件桑染色的棉綾褂兒,坐在榻上做鞋,將底子納得厚厚的。春菱添了茶,便跟蓮心、書染等小聲商量著換過冬的床褥幔帳和椅搭,終于選了幾種呈到香蘭跟前讓她來挑。
香蘭愣了愣,沒料到這么快便深秋了。她從家里回來已經七八日,林錦樓待她極冷淡,一張臉烏云密布,話也不說一句,整個知春館都噤若寒蟬,蓮心和春菱等人伺候都屏息凝神,唯恐惹林錦樓不快。只是林錦樓仍和她一處在正房床上安歇,她每天晚上都團成一個團兒,縮到墻角,林錦樓睡熟了會翻身將她抱住,每次都讓她驚醒,卻躲不開他的手臂桎梏。她便默默的忍,好一會兒才能再度入睡。昨日報來的喜訊,林錦樓果然升了從三品的指揮同知,闔府上下喜氣洋洋,前來造訪之人絡繹不絕,他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可天不亮便起來去練武。臨走前交代晚上不回來吃,香蘭躺在帳子里聽到,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氣。
這廂蓮心還等她挑顏色,香蘭便點了個蘇芳色的,書染便張羅著換上了。
小鵑看了看香蘭手里的活計,便笑道:“鞋底子這么厚,穿著也不好看�!庇挚大突j里堆的都是些粗厚的布頭,雖密實,卻都是藏青、靛藍的顏色,便道:“你怎么用這樣的做鞋面?柜子里綢緞多得是,前一陣子裁新衣還剩了不少緞子呢,用那個粘鞋好看�!闭f著便要去拿。
香蘭忙攔道:“天要冷了,穿厚些暖和,綢緞的太單薄了�!甭牭皆鹤永镆魂囆鷩W,又說又笑的,因問道:“外頭怎么了,熱鬧成這樣�!�
小鵑便出去問,片刻回來道:“外頭來了個女神仙,是附近水鏡觀里的,都叫她崔道姑,大太太樂善好施,每年都給她道觀里捐香油錢,她便來府上走動。前幾日園哥兒病了,大太太往觀里點了一盞大海燈,崔道姑得了信兒便上門來請安了。她剛從太太房里出來,便往咱們這兒來,姑娘要不要見?”
香蘭皺了皺眉。她對這崔道姑倒是有些耳聞,據說年輕時是個頗為風流的人物,長得有兩分顏色,還會弄風姿,同道觀里另兩個年輕的道姑做皮肉行當,卻做得極隱秘,只有些相熟的人才來留宿,表面上卻一副道貌岸然模樣,四處化緣做法求人家錢銀。后來年紀漸漸大了,就買年少整齊的女孩子回來,說是收徒,實則逼良為娼。在紈袴膏粱間名聲很響,有個諢號叫“花姑子”,只是旁人不知情罷了。
香蘭的師父定逸師太卻知道當中勾當,告誡香蘭遠離此人,故而小鵑這一提她便想了起來,便道:“不見,就說我身上不舒坦�!�
暖月正給椅子鋪厚坐褥,聞言忙道:“姑娘怎么不見見?這崔道姑極有名的,三爺染了風寒,這崔道姑只做了個法就好了呢!”
香蘭道:“我又沒病,見她做什么?不見�!�
暖月道:“有病沒病的見見都好,她會相面卜卦,趨利避害,極靈驗的呢!”
香蘭看了暖月一眼,道:“我說不見�!�
暖月還要勸,香蘭直直盯住她道:“我說了,不——見——”
暖月有些怔,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香蘭這一回從家里回來,是讓人扶著進屋的,脖子上紫黑的指痕,觸目驚心,林錦樓又是一張黑臉,任誰看了都能猜測出陳香蘭招惹了禍端惹林錦樓大怒。背后好多人幸災樂禍,猜香蘭立時便要失寵了,她也是這樣日夜盼著。誰知林錦樓卻仍把她留在身邊兒,吃穿用度絲毫未變。他昨日升了官,賞他房里人喜錢,連畫眉都只得了二十兩,他竟然給了香蘭五十兩,地位悍然未動。
且香蘭這次回來,也有些地方與往常不同了。原本她成天畫畫看書發(fā)呆,凡事沒個主意,任人決斷,好像往她身上戳根針都不覺得疼,她們背后都叫她“木頭美人”�?蛇@一回,卻仿佛有了絲活氣,居然隱隱的有主子的氣勢了,好似林錦樓這一掐,反倒把她掐醒過來似的。
香蘭把手里的活計收了收,放進柜子,轉身走了出去。暖月總有意無意的朝她獻殷勤,且總是有些假惺惺的,讓她心里頭不大舒坦,她悄悄跟汀蘭打聽,才知暖月原來被林錦樓收用過,便知暖月討好她恐怕是為了能在林錦樓跟前多露露臉。這事香蘭求之不得,命暖月到房里給端茶遞水,前后伺候,沒少提攜。
這次她從家里回來,暖月頗為得意了兩天,林錦樓不在的時候,走路都哼著曲兒,直到林錦樓因升官賞了自己五十兩銀子,暖月方才收了聲。香蘭冷眼瞧著她這樣的人品,便捏定主意,日后必然要遠著她了。
香蘭從臥室出來,到后頭去掐桂花,卻見屋后廊底下聽見有說話聲,躡足躲在房后探頭一瞧,見是鸚哥對汀蘭道:“……吃的藥也不好好供上來,昨晚上沒吃藥,睡覺都沒睡踏實�!�
汀蘭說:“回頭我告訴他們,讓把你常配的藥要按日常供著,不能斷,你只管放心罷�!�
鸚哥蹙起兩道細眉,面帶愁容道:“還不光這個,我……我如今做衣裳做鞋都沒衣料子,快過冬了,箱籠里還是那件舊棉衣,如今腳上那雙鞋,鞋面還是用零碎綢緞的角料糊的,一點都不成樣子……”
“大爺不是賞了銀子嗎?”
“我爹得了癆病,銀子全送回家給她爹治病了�!�
“那……去年府里頭不是給裁了冬衣?”
“唉,說起來倒是難以啟齒了……妹妹也知道,我大哥十歲發(fā)燒燒壞了腦子,空長了個大個兒,一身氣力,一直連媳婦兒都娶不著。去年好容易有人愿意跟他成親了,可大嫂硬要我求大爺讓她娘家弟弟到大爺的鋪子里當個體面差事。我在大爺跟前是什么樣的,你也知道,況且她弟弟也不是個上進的……所以大嫂就在家里天天撒潑哭鬧,去年過年時我一咬牙,把自個兒新作的冬衣和一套首飾全給了嫂子,這才算消停了幾日了�!丙W哥說著眼眶便紅了,忍不住嗚咽起來。
汀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你也太不容易。只是這衣裳料子不歸我管,我倒知道庫房里有匹舊的大毛料子,剩不多了,好歹能裁件褂子。還有一匹綢,串了顏色,所以白白放著,我給你扯些,好歹回去還能做雙鞋罷了�!�
鸚哥連忙點頭。
汀蘭道:“這事不準說出去,敢說出去我也得吃瓜落!你先回去,待會兒我悄悄給你送過去便是了�!�
鸚哥忙道:“不說不說,打死都不說�!辈挥汕Ф魅f謝的去了。
汀蘭轉身回去,沒料到香蘭竟站在拐角處,不由嚇了一跳,拍著胸口道:“你怎么在這兒,嚇死我了�!�
香蘭笑道:“我偷看你做好事來著�!�
汀蘭又嘆氣道:“唉,鸚哥跟我都是家生子,拐彎抹角的沾親帶故,我們又是進府的,比旁人就親厚些。說起來也辛酸,鸚哥原就身子不好,自從掉了孩子,便愈發(fā)添了病了,大爺也知她的身子骨不好,便不再往她那兒去。鸚哥她爹原先是個管事,又得了癆病,家里只剩個傻兒子和一個才十歲的小子,眼見算是完了,底下那群人全都是聞風而動,逢高踩低,鸚哥的日子不好過,在府里吃藥都供不上,還要惦記家里……我這也是好歹幫些罷了。”
這一番話卻觸動了香蘭的心事,低頭想了一回便對汀蘭道:“你隨我來。”
二人到了臥室,屋中正巧無人。香蘭打開箱子從里面拿出二十兩散碎銀子,又找出一件新的夾襖,交給汀蘭道:“好姐姐,這東西你替我交給鸚哥。我同她不熟,這東西貿貿然給她反倒不好�!�
汀蘭嚇了一跳,道:“你……你這是做什么?”
香蘭道:“我爹當初也險些命喪監(jiān)牢之中,與鸚哥的焦慮之情該是一樣的,難得她是個孝女,這個事如何都要幫一幫,略盡些綿薄之力。我信得過姐姐人品,這事便勞煩你幫我送過去罷�;蛘吣銊e同她說這東西是我送的,免得她再多想�!�
汀蘭一時怔住,半晌才道:“好香蘭,你這般,我都不知該怎么說了,我先替鸚哥好好謝一謝你�!闭f完便深深的福了一福,拿著東西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那崔道姑先從鸚哥房里坐了一回出來,一扭身又轉到鸞兒房里去了。二人見過,鸞兒命寸心倒熱茶來,又抓新鮮果子給崔道姑嘗鮮。崔道姑嘴里咂著蜜餞兒,只見鸞兒頭發(fā)散亂,臉兒上也沒用脂粉,黃黃的,帶了憔悴減損之色,不由驚道:“哎喲喲,上次見姑娘時,姑娘還是春花秋月一樣的好容色,老身只道是天底下難尋的大美人兒,怎個把月不見,就清減成這樣了!”
第175章
攛掇
鸞兒嘆了口氣道:“前幾日病了一場,如今剛好些,只是精神不濟,嘴里也沒個味道。”
崔道姑連聲嘆氣,雙眼微閉,口中念念有詞,比出劍指,從袖中掏出一卷黃紙錢,在鸞兒腦袋上繞了兩個圈兒,拿到外頭焚化,再進屋里道:“方才給姑娘祛了祛晦氣和病氣,睡一覺便好了。姑娘這也是流年不利,有災星照命,這才身子骨虛弱,且犯了小人,有口舌之爭,上半年還有幾步好運,到下半年事事不順心隨意,易有無妄之災。”
這一番句句點到鸞兒心里,忙忙點頭道:“就是這樣,果然是女神仙!”
崔道姑又嘆一聲道:“幸虧姑娘是個福大命貴之人,方才守得住,要在別人身上,還指不定怎么樣呢!”
鸞兒身子微傾,急切道:“那神仙說說,這有什么化解之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