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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屋中溫暖如春,香蘭疲憊的坐在炕上,只覺昏昏欲睡,渾身乏力卻微微顫抖,她手中的碗不知被誰端走,有人除去她腳上那雙早已濕漉漉的靴子,將她冰涼的腳浸泡在水里,她登時打個顫,只覺腳上仿佛有千萬支針在扎。小鵑將她頭發(fā)散下來,小心翼翼梳直,綰成髻。靈清拿了熱洋毛巾給她擦臉,取來藥膏涂在她臉上腫痛之處,畫扇又給她喂了兩勺熱湯,她太倦了,閉著眼左搖右晃坐立不穩(wěn),靈素端來幾樣細(xì)點(diǎn)并一碗粥,香蘭又累又餓,顫著手,筷子將要拿不穩(wěn),食不甘味吃了幾個面果子,要了一盞釅茶,一口灌下去,強(qiáng)撐著精神。

    不多時秦氏進(jìn)來,細(xì)細(xì)問香蘭事情原委,香蘭粗粗說了一番,正此時臥室內(nèi)內(nèi)穿出林錦樓大聲慘呼,秦氏和香蘭吃一驚,站起來便往臥室去,慌得一眾太醫(yī)忙不避之不及,紛紛低頭轉(zhuǎn)目。秦氏和香蘭奔到床邊看,只見林錦樓裸著胸膛,傷口汩汩流血,身上施以銀針,面如金箔,神志昏沉恍惚,喘息不住。有一太醫(yī)一躬到底道:“太太莫急,方才正給林將軍治胸前的傷,需把爛肉剜下,已灌過洋金花湯,也施了針,只是這傷太厲害,仍把將軍疼醒了�!币恍姓f一行擦汗。林錦樓力大無窮,方才三五個人都按他不住。

    秦氏眼中的淚忍不住滾下來,香蘭心里揪成一團(tuán),可別無他法,二人只得從臥室中退出來。當(dāng)下桂圓從外頭跑到門口跪下道:“太太,老太爺、老太太來了!”秦氏聽了,連忙穿了衣裳,急匆匆的出來,由紅箋、綠闌兩個扶著,后頭跟著一眾丫鬟婆子,忙忙的出去了。

    不多時,只聽院內(nèi)一陣喧嘩,香蘭將窗子推一道縫,只見林昭祥拄著拐,林錦亭在一旁攙扶,另有幾個小廝前呼后擁著往這里來了,最末跟著秦氏,待進(jìn)了屋,林昭祥推開林錦亭徑自往臥室中去,香蘭只聽秦氏站在門口埋怨道:“你個猴兒,都成家的人了,嘴還沒個栓,不是使人告訴你先瞞著老太爺么,天寒地凍的,老爺子又舟車勞頓,知了這檔子事,萬一有什么不好,可全在你身上!”

    林錦亭摸摸后腦勺,愁眉苦臉道:“好伯娘,我這心都提在嗓子眼兒了,祖父真有個好歹……要不您直接給我把刀,我抹了脖子得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林錦亭腦袋上,嗔道:“年根底下胡咧咧什么,還怕家里不熱鬧?病床上躺著仨,靈堂里還停著一個,再念喪縫你的嘴!”

    林錦亭哭喪著臉,唯唯諾諾,秦氏比他母親厲害十倍,他素來畏懼,可他更怕林老太爺,不由縮縮脖子道:“伯娘,這事兒也不能全怨我,咱老太爺什么人呀?先前做過大理寺卿,明察秋毫,眼光如炬,大哥敢捅破天都不敢跟他老人家較勁……真的,您別瞪我,老天爺瞅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轉(zhuǎn)筋,我敢蒙他老人家么?他問我話時,我心肝兒都快蹦出來了,本來想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說,誰知不知不覺全招了�?衫咸穷^我瞞得緊緊的,一點(diǎn)風(fēng)聲都沒透。伯娘,這一路我沒功勞還有苦勞呢。這一路過來也不太平,昨晚上幸虧住在官家驛站里,這才踏實(shí)睡個囫圇覺。今天倘若不是給九門提督遞了信兒,城門都進(jìn)不來呢�!鞭硬弊油P室內(nèi)瞅,道:“大哥沒事兒罷?報信的小幺兒說受了傷。二哥和二嫂是怎么回事?”

    秦氏嘆了一口氣,滿面愁云,搖了搖頭,對林錦亭道:“別什么都打聽,這里頭你幫不上忙,去伺候老太太罷,待會兒到賬上支五百兩銀子,到寺廟里捐些香火錢,再給家里的祖宗們,還有你大哥、二哥點(diǎn)盞大海燈,去去晦氣。”林錦亭口中連連答應(yīng)著,往屋中瞧了林錦樓一眼,方才退了出去。

    此時太醫(yī)們紛紛從屋中出來,秦氏連忙回避,林昭祥同幾位應(yīng)酬,極客氣的道了謝,命丫鬟取了極豐厚的紅包,使人將太醫(yī)帶到宴息里開方子,又留喝茶吃點(diǎn)心等,不在話下。

    香蘭已忍不住了,待太醫(yī)出去便跟在秦氏身后進(jìn)了臥室。只見林錦樓已沉沉睡過去,婆子們正端了滿盆的血水往外走,因剛用過藥,一室的藥味。

    林昭祥走進(jìn)來,神色凝重道:“太醫(yī)說肩上傷口尚可,休息自可痊愈,唯有胸前傷勢嚴(yán)重,剜了爛肉,過一個時辰換一次藥,倘若熬過這兩日便能好了。”

    香蘭沒敢問“熬不過”會如何,她站在床邊低下頭,只見林錦樓額上的發(fā)已被冷汗粘濕,下顎上已起了一層青青胡茬,嘴唇干裂泛白顯得愈發(fā)憔悴落魄。她從未想過如此生龍活虎的男人會如此衰弱無力。

    秦氏用帕子拭了拭淚,強(qiáng)打起精神,對林昭祥輕聲道:“公爹,這孩子就是香蘭,樓哥兒挺器重她,這一遭的事也是她一直在身邊守著,是個貼心敦厚的人�!毖粤T去拉香蘭的袖子,使眼色與她看,道:“這是老祖宗,還不快行大禮�!�

    前世林沈兩家交好,小時候林昭祥曾抱過香蘭,親自教過她書法,考問她功課,如今一晃數(shù)年不見,林昭祥已兩鬢如霜,蒼老些許,卻身形清瘦挺拔,精神矍鑠,沉吟內(nèi)斂,林錦樓不怒自威之態(tài)與其像個十足。香蘭心想,怪道人人都說林錦樓同林昭祥一個稿子里脫出來的,原我還覺二人不像,林公儒雅,文質(zhì)彬彬,如今這一看,才發(fā)覺兩人竟這樣像。

    只見林昭祥目光如電,正打量她,香蘭心里不由慌了慌,又立時鎮(zhèn)定下來,跪在地上磕頭。林昭祥又將香蘭看了一遭,扭頭對秦氏淡淡道:“我知道她,還是個才女,能寫會畫,不過先前沒見過,沒想到家里還藏著這么個人才。如今瞧著,倒像個老實(shí)的。”

    秦氏擠了一絲笑道:“可不是,不光生得好,品格也好�!�

    林昭祥點(diǎn)了點(diǎn)頭,往床上看了一眼,對秦氏道:“囑咐人好生照顧著,有消息不管白天晚上,立時知會我。你老太太身上不爽利,這事先別同她講,就說樓哥兒去京郊練兵了�!�

    秦氏口中一疊聲答應(yīng)著,林昭祥拔腿往外走,末了又看了香蘭一眼,口中道:“去軒哥兒那里瞧瞧�!鼻厥习侔阆肓粝聛碚疹櫽H兒子,可老太爺發(fā)話,只得跟在后頭出去了。

    第309章

    病中(一)

    靈清便重重吐出一口氣,同靈素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道:“阿彌陀佛,老太爺瞧著比大爺還唬人呢,我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了�!�

    香蘭坐到床邊,把幾子上的小洋手巾拿起來給林錦樓擦了擦額上的汗,命人取了香脂膏子,用手指蘸了些,涂在林錦樓干裂的唇上,長長出了口氣。

    靈素上前輕聲道:“姨奶奶睡會兒罷,您眼里都是血絲�!�

    香蘭疲倦的搖搖頭,茫然的呆坐在那里。此時書染走進(jìn)來,不由分說拉起香蘭道:“我的姨奶奶,趕緊去歇著,否則鐵打的人也熬不住,大爺這里有我們呢�!毕闾m精疲力竭,站立不穩(wěn),書染連忙將她扶到次間里,一邊張羅丫鬟鋪好床。香蘭頭目昏沉,閉著眼睛走過去,手一松,香脂盒子順著指尖掉下來,咕嚕嚕的不知滾到何方,有人除去她的衣裳,她頭一歪躺下去,便直墜入夢中。

    香蘭醒來時只見天光已亮,畫扇穿了件豆綠閃心的比甲,坐在炕沿上做針線。香蘭揉揉眼坐起來,啞著嗓子道:“我睡了多久了?”

    小鵑忙把活計放下,給香蘭披了衣裳,倒了一盞茶端上來道:“都睡了整整一天了,太太來過好幾遭,又打發(fā)人來過好幾次,太醫(yī)也來瞧過五六回,您都沒醒�!�

    香蘭吞了一口茶,心頭狂跳,費(fèi)力問道:“大爺……他……”

    小鵑道:“大爺醒過來幾回,過不久又睡了,還問起奶奶。老太爺滿京城尋了幾位名醫(yī)來,輪番給大爺、二爺他們瞧病,大夫說幸虧大爺年輕底子好,尋常人受這樣重的傷,又在冰天雪地里凍著,早就見閻王了,如今算保住了這條命,要痊愈還要等些時日了。太太歡天喜地的,往廟里捐了一千兩銀子�!�

    香蘭覺著胸口一塊大石落地,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小鵑道:“只是二爺身上不好,發(fā)熱兩日了還沒退,滿口里胡言亂語的�!�

    香蘭道:“二奶奶呢?”

    小鵑壓低聲音,神秘道:“不知二奶奶犯了什么忌諱,如今闔府上下不讓提,就說二爺一病,二奶奶也急病了�!�

    香蘭暗道:“譚露華與戴蓉有奸情,只怕尋著她時正衣衫不整,林家只怕傳出更不堪的丑事,索性封口不提了。”一面想著,草草梳洗,穿了衣裳,先到臥室去看林錦樓,只見仍昏睡不醒,吳媽媽并靈素正在那里守著,吳媽媽瞧見香蘭百般噓寒問暖,又一疊聲哄她回去用飯。

    香蘭只好回來,畫扇等人問小廚房端了一桌子菜,一碟酸筍炒山珍、一碟五方豆豉,一碟羅漢菜,一碟牛乳面果子,并一碗紅豆糯米八寶飯,鼎素紅棗湯。

    香蘭這時方才覺出餓,狼吞虎咽吃了一回。剛放下筷子,靈清又抱了衣裳來引著她去沐浴,香蘭極痛快洗了澡,重新?lián)Q了衣裳,小鵑用兩條大洋毛巾將她頭發(fā)擦了半干,編了辮子在頭上用幾支福壽簪兒松松綰了髻。

    剛從后頭轉(zhuǎn)出來,便往臥室瞧林錦樓,猛一進(jìn)去才發(fā)覺里頭坐著一屋子男人,連忙又退出來,只聽林錦樓咳嗽道:“進(jìn),進(jìn)來�!�

    香蘭一怔,書染已出來,拉著香蘭微微笑道:“大爺請奶奶進(jìn)去呢�!�

    香蘭無法,只得進(jìn)屋,行禮道萬福,掀眼皮略一打量,屋中坐著的正是袁紹仁、林錦亭、劉小川、謝域、楚大鵬幾人。眾人紛紛站起來,連稱不敢,行禮作揖。林錦亭因與宋柯交好,仍對香蘭心存芥蒂,嘴里咕咕噥噥道:“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個勢利奴才,也當(dāng)?shù)闷鹚隣斶@一拜么。”臉上有些不情不愿,冷不防一粒棗兒飛過來正彈在他腦門兒上,林錦亭嚇一跳,“哎喲”一聲跳了起來。

    劉小川在一旁看個分明,吃吃笑道:“我說林小三兒,你這是怎么啦?中了你們林家的獨(dú)門暗器了?啊?甭打量你哥哥躺床上跟只病貓似的,這下知道什么是鐵金剛、活霸王了罷?不動一兵一卒,揚(yáng)揚(yáng)手指頭就能讓你狗頭開花�!毖粤T湊到床前殷勤的給林錦樓捶腿,道:“親哥,我說的是也不是?”

    林錦亭揉著腦門看了林錦樓一眼,只見他大堂哥正黑著臉瞪他,雖是一臉病容虛弱,猶讓他心頭生寒,不由縮了縮脖子,看看劉小川,又覺著臉上掛不住,悻悻道:“滾,滾,滾!你個狗腿子少在這兒起哄架秧子。”

    劉小川翻眼道:“眼見我樓哥哥又立了功,小爺我抱抱粗腿怎么啦?旁人還抱不上呢!”

    香蘭往林錦樓臉上瞧過去,只見他頭發(fā)已整整齊齊梳好,仍虛弱得面無人色,嘴唇皸裂,眼圈浮腫,兩腮也消瘦下去,反倒襯得一雙眼愈發(fā)的亮了。林錦樓扭過頭,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仿佛愣了愣,沒有說話,只轉(zhuǎn)過臉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們敬著她,就是,咳,就是敬著我。”

    此話一出,滿室愕然,劉小川也不禁斂了嬉皮笑臉的神色,扭過頭同楚大鵬、謝域等人對眼色。林錦樓一向視女人為無物,放言說門當(dāng)戶對娶進(jìn)門的是操持內(nèi)宅的擺設(shè),貌美的放身邊寵寵是消遣時的樂子,此番還是頭一遭如此鄭重,讓他兄弟摯交敬他房里的人。眾人不由再抱拳行禮,口中道:“自然,自然�!�

    林錦樓扭頭對香蘭道:“你去后頭歇著罷�!�

    香蘭福了福,連忙退下。

    靈清又重新?lián)Q過一遍茶,擺了新果子糕餅,袁紹仁對林錦樓道:“幸得你這一遭遣人報訊及時,太子早得了消息及早布防,我接了信立刻調(diào)集了州府的官兵,否則東宮危矣。太子與我說了,這幾日他主持抓亂黨叛軍之事,得了閑兒必親自過來探看�!�

    林錦樓道:“這就擔(dān)不起了。”

    林錦亭道:“東宮已打發(fā)府里的長史官來過了,送了些上好藥材。”

    謝域道:“二皇子忒想不開,為爭那把椅子,何必呢。滿朝上下風(fēng)聲鶴唳,顯國公鄭家、吏部董家、指揮史曹家、翰林戴家……嘖嘖,名單一長串,牢房只怕都不夠用了�!�

    楚大鵬道:“根基薄的人家都沒細(xì)審,像翰林院的戴慶,直接抄了家就判了個斬立決�!�

    林錦樓瞧著楚大鵬道:“兄弟,對不住�!�

    楚大鵬明白林錦樓所說何意,不由笑道:“你我弟兄之間還有什么對得住、對不住的?我沒什么,只是先前我爹覺著顏面無光,如今你們家老爺子都出面賠罪了,我爹還有甚好說的,都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說這些豈不是生分了�!�

    其他幾人不吭聲。林錦軒到楚家大鬧,任憑如何封口,私底下也已傳遍了,只是二皇子驟然起勢造反,倒將這樁新聞壓下來。

    林錦樓拱拱手說:“算我替我們家老二欠你個人情�!�

    說了半日,林錦樓神思倦怠,眾人紛紛起身告退。臨行前,袁紹仁對林錦樓低聲道:“趙月嬋的尸首我已按著你們的意思收斂起來了。”

    林錦樓一怔,道:“多謝�!鳖D了頓道:“勞煩交由我府上的管事徐福,讓他們厚葬罷�!�

    袁紹仁也是一愣,嘆了一口氣,揶揄道:“我還以為你厭惡那婆娘,至多賞口薄皮棺材,想來是我瞧錯了你,堂堂林大將軍也是個長情的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林錦樓微微笑了笑道:“依我原先的意,頂多賞她一領(lǐng)破席子包裹包裹算了,可她有個好祖父,況看在香蘭的面上,算了。”

    袁紹仁不懂林錦樓何意,看了他半晌,良久拍拍林錦樓的肩頭,起身走了。

    當(dāng)下靈素端了湯藥進(jìn)來,靈清取了鎖心枕頭將林錦樓頭墊得高些,林錦樓抻脖子往外看看,問道:“香蘭呢?”

    靈素道:“往太太那兒去了。”

    林錦樓皺起眉,“哦”了一聲,吃了藥便昏昏沉沉的睡著了。一覺醒來,仍問香蘭在那兒,靈清道:“姨奶奶還在太太那里呢�!�

    林錦樓不由煩躁,他鬧不清秦氏那里有何等事竟比他還重要。靈素仍端了藥來,此時林錦亭從外頭一溜煙兒跑過來,把靈素擠到一旁道:“我來,我來�!弊诖策叄似鹚幫�,用勺子舀一勺,道:“好哥哥,瞧我跟孝子賢孫似的服侍你吃藥,老太爺都沒讓我這么伺候過,就甭跟我生氣了�!闭f著喂到林錦樓嘴邊。

    林錦樓心里正惱,冷不防喝了一口又燙又苦,不由一巴掌拍在林錦亭頭上,道:“會伺候人么!你想,你想燙死我啊!”

    林錦亭叫屈道:“沒有,我哪兒敢呢。小爺不是說了么,”把藥碗放到一旁,壓低聲音道:“我的哥哥,我可是好心好意,偷偷給你通風(fēng)報信來了�!�

    林錦樓沒好氣哼道:“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你能給我報什么信兒。”

    “嘖,我可是冒著讓祖父扒皮的險。”林錦亭湊上前,小聲道:“哥,你還記著你曾有個叫蘇媚如的外室么?”

    第310章

    往昔

    林錦樓皺起眉,蘇媚如他自然是記得的,那女人頗有姿色,秉月貌,擅風(fēng)情,會妝扮,吹拉彈唱的一把好手,原是揚(yáng)州一鹽商的愛妾,死了老公便來投奔他。他在外頭賃了處宅子養(yǎng)了一陣子,后來淡了心思,又因著香蘭入府,便徹底丟開了手,送那婦人一筆銀子,她在城里一處鋪?zhàn)�,他也托人關(guān)照著,也覺著算是仁至義盡。今兒個這老黃歷又讓林錦亭翻出來,林錦樓看了他一眼道:“記的,怎么?”

    林錦亭嘆了一口氣,把藥碗放在洋漆幾子上,沒精打采道:“那娘們真是個禍害,嘖,她也不知怎么的,跟我爹攪一處去了�!碧а燮ね得榱艘谎郏灰娏皱\樓容色平靜,方道,“我爹鬼迷心竅,因那婦人有了身孕,便要抬舉她做小老婆,我爹怕老太爺不答應(yīng),便偷偷娶了,誰知沒幾日,外頭又傳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林家禽獸無禮,叔侄共牝……如今那婦人已經(jīng)有身孕了……”他瞧瞧林錦樓的臉,聲音越來越小。

    原來當(dāng)日林錦樓同蘇媚如一處時,曾在外頭置的那處宅子里設(shè)宴請他軍中幾位同僚吃酒,因其叔父林長敏亦在軍做了個不上不下從五品的官,便一并引來聚會。是日林長敏去得極早,林錦樓不在,只見蘇媚如戴著銀鬒髻,翠梅花鈿,耳上寸把長的碧玉墜子,藕絲紗衫子,白挑線裙兒,裙邊露出一對紅櫻桃翹頭鞋尖兒,捏著方銷金帕子,立在二門里臺基上。林長敏早就聽說他大侄兒風(fēng)流,有一房極嬌艷的外室,今日對面見了,只見生得玉貌妖嬈,纖腰裊娜,暗含風(fēng)情月意,膚色微黑,卻是個“黑翠兒”,反倒添了俏麗,瓜子臉面,細(xì)彎彎兩道眉,林長敏一見,不由目瞪口呆,不禁深深作了個揖。蘇媚如也不似尋常婦人羞手羞腳,上下打量林長敏一遭,做了個萬福,掩住口“撲哧”一笑,一甩帕子入后面去了。

    林長敏一見便留了心,后酒席間,林錦樓喚蘇媚如捻著琵琶出來彈唱了一套《三十腔》,婉轉(zhuǎn)柔美,風(fēng)姿萬種,林長敏便愈發(fā)惦念了,只礙于此人乃林錦樓外室,不得下手罷了。自此便差人打著替林錦樓看顧的幌子,偶爾送些東西,或吃食、或香粉、或頭油等。那蘇媚如是何等伶俐的人才,心里明白八九分,只將東西收了,厚賞送東西來的小廝,也不回贈東西,對林錦樓也絕口不提,林長敏送了四五回,見蘇媚如沒個回應(yīng),也便丟開了手。

    直至林錦樓絕跡不再來蘇媚如這里,又差吉祥送來三千兩銀子并一匣子首飾,算做了結(jié)。蘇媚如也傷心傷肝哭過幾日,可擦干了淚兒還得過日子,唯有心中發(fā)狠道:“女人若想過得好,還是要靠自己,男人沒一個靠得住,與其信男人,還不如信銀子!趕明兒個再嫁,必要嫁有錢有勢的高門大戶,否則怎對得起我吃過的這些苦!”因她生得美,又頗有錢財,欲娶她做填房繼室,或納妾進(jìn)門甚多,鎮(zhèn)日里媒人來來去去,可論門第跟林家比都差得遠(yuǎn),好容易家世有像點(diǎn)樣的,對方便又老又丑,哪里及得上林錦樓了。一日,有人敲門,有個小廝站在門口,自稱是林家二老爺讓來送香露的。開門的婆子連忙轉(zhuǎn)到后頭把那兩瓶子香露給蘇媚如看,蘇媚如這一遭卻同以往截然不同,親自把小廝叫進(jìn)來問這問那,末了還拿自己慣用的帕子包了一包剛出籠屜的棗泥糕,說是自己親手做的,讓帶回去給林長敏嘗嘗。

    沒幾日,林長敏便親自來了。蘇媚如打扮一新,耳邊青寶石墜子,藕荷色紗衫兒,銀紅比甲,織金裙兒,留林長敏吃酒。這蘇媚如殷勤勸酒,情話盤桓。林長敏不覺心旌搖曳,想到蘇媚如乃是個有錢的寡婦,愈發(fā)甜言蜜語,要蘇媚如唱一曲兒,又欲動手動腳。蘇媚如談笑親密,手足間卻極吝惜,只道:“奴雖出身卑微,可打小兒也是牙婆子捧手心嬌生慣養(yǎng)出來的,也不肯胡亂給人唱�!�

    林長敏便笑道:“怎么?先前我侄兒讓你唱你便唱,我是不如他的面子大?”

    蘇媚如手指畫著裙帶子,道:“當(dāng)日我跟著他,他是我男人,林二老爺又是我什么人呢?”亮眼水汪汪的,饒是林長敏見過幾多貌美女子,也不由心癢難耐,還不曾說話,卻見蘇媚如站起身來說,“今兒太晚了,林二老爺回罷,趕明兒個再來�!闭f完徑自起身去了。

    林長敏不由呆住,又枯坐了半晌,知蘇媚如不會出來了,只得留下五兩一錠的銀子于小丫鬟道:“這銀子留下來給你們家姑娘買胭脂水粉,趕明兒個我來,再帶兩匹緞子來�!逼鹕砣チ恕�

    過幾日再來,卻吃了閉門羹,守門婆子道蘇媚如上山進(jìn)香去了,再一去,又道蘇媚如走親戚去了。這便是蘇媚如的手段,若說先前林長敏只將她當(dāng)成七分,可這眼見得手偏到不了手,便直將她當(dāng)成了十二分,愈發(fā)求之不得。巴巴的直到第三遭,方才進(jìn)了門,林長敏先送了一匹重三十八兩的松江闊機(jī)尖素白緞,兩套衣裳,五十兩一封的銀子。蘇媚如款款含情,這一回抱著琵琶,輕扶羅袖,唱了一支《落梅風(fēng)》,唱罷又敬林長敏酒。林長敏喜得跟什么似的,剛欲親熱,不想被蘇媚如推開,道:“承蒙二老爺抬愛,只是奴家雖然是個飄萍之人,卻也有兩分骨氣,眼下與二老爺一處有兩條路,一長一短,不知老爺如何選?”

    林長敏問:“哪兩條?長如何,短又如何?”

    蘇媚如道:“短的話,你我就快活一夜,我酬償二老爺待我這份恩情,露水姻緣,趕明兒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韓縣令的公子韓光業(yè),已托了媒人來,要娶我做填房,雖說他只是個八品小吏,可韓家也是算得殷實(shí)體面了。”

    林長敏道:“那長的呢?”

    蘇媚如起身,拉著林長敏走到屋里一處箱子跟前,把那箱子拉開,只見當(dāng)中半箱子的古玩珍器,各色綾羅綢緞。蘇媚如道:“這樣的東西我還有呢,不光這些,我還另有一間鋪?zhàn)�,這滿屋的家具也是我的,光這一張黑漆雕福描金床就二十六兩銀子,倘若老爺你肯正經(jīng)百八的娶我,夫妻一體,這些便是你我二人的,長長久久的廝守一處,生兒育女豈不像神仙眷侶一般了?”

    這一箱子?xùn)|西真真兒的讓林長敏眼熱心跳。他們這一房自來及不上大房,林昭祥也不大瞧得上,雖說銀子不缺,可偏林長敏有個好賭的魔障,一來二去的,銀子便不夠使的。妻子王氏那里他再榨不出什么銀子,如今在外頭還賒著賬,唯有在外人面前才一擲千金的充豪氣,可心里頭每花一分,卻也是極舍不得的。如今蘇媚如這樣富裕,真讓他動了心。再者說,他王氏不過中等姿色,如今上了年歲,益發(fā)不如從前了,況王氏接人待物有兩分愚笨,慣不會看人眼色,不會善解人意,哪里有蘇媚如風(fēng)姿綽約,伶俐溫柔�?僧�(dāng)下又沉吟道:“老爺子最重聲望,究竟你是‘半路出家’的,原非清白,又同我大侄兒……這要傳揚(yáng)出去……旁的我倒不怕,只怕家父……嘖……”

    蘇媚如道:“老爺怕什么,只管一點(diǎn)聲色不露,咱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悄悄把事辦了,神不知鬼不覺的,誰能知道呢。過個一年半載,我有了你的骨肉,老太爺哪有不疼孫子的,況你我已經(jīng)如此,他老人家至多罵你一回,還能怎么著呢。我聽說你那原配也是個軟和性子,哪有容不下人的�!�

    正是色令智昏,又道是財帛動人心,這一番話說得林長敏怦然心動,當(dāng)下顧不得上有嚴(yán)父,下有悍侄,更哪管家門聲望,皆丟之腦后,當(dāng)下與蘇媚如海誓山盟,一心一意計較起來。卻不知蘇媚如用心。原來此人心高氣傲,尤以跟了林錦樓之后,眼界愈發(fā)高了,前來求娶的她一概看不上,一門心思要高嫁豪門世家,只是有意前來的皆差強(qiáng)人意。唯有林長敏,今年不過四十三四,生得微胖,合中身材,膚黑眼細(xì),尋常之人也,卻也有兩分倜儻風(fēng)度,又是從五品的官身,溫柔軟語,事事妥帖,林錦樓無意間說過,王氏在內(nèi)宅里似是不大得力,豆腐一樣的性子,這樣的正室日后也好拿捏。她思來想去,再無比此人更好的,也暗含著氣一氣林錦樓的心,竟與林長敏一處了。

    于是兩人上趕著商量,蘇媚如拿銀子將這處賃的房子置下來,林長敏化銀子打頭面、做衣服,添置了鋪蓋、幔帳等新婚應(yīng)用之物。至選定的日子,林長敏只請了兩個相熟的朋友,并族里跟他交好的幾人,擺了酒宴,正式納蘇媚如為妾。

    第311章

    病中(二)

    起先林長敏同蘇媚如一處不消說也是一番恩愛。過了些時日,蘇媚如便漸覺出不妥來。一則林長敏不曾如她所想那般有錢有勢,早先林錦樓來她這里,少則五兩,多則幾十兩與她銀子,更不消說旁的開支花銷;這林長敏初時每月還與她一二兩銀子,旋即有以諸多借口管她要錢,一來二去竟比給她的銀子還多。二則,人既已到手,林長敏一改往日溫言軟語,脾氣暴虐,動輒跳罵摔打。三則好吹牛大話,吹噓自己如何本事,其實(shí)并無多少能耐。蘇媚如只覺自己上了當(dāng),再瞧林長敏,只覺越看越恨,可事已至此,也唯有忍氣吞聲。又過了兩個月,蘇媚如覺出自己懷了身孕,便百般催林長敏帶她進(jìn)林家。林長敏哪里肯敢,便一拖再拖,逼急了便大罵一場摔門而去,蘇媚如免不了又哭一場,她瞧出林長敏的意思,唯恐過些時日林長敏恩愛淡了便將自己拋下,進(jìn)不得豪門世家,遂想方設(shè)法,買通了林長敏的小廝,命他回去悄悄把林長敏在外偷偷納妾之事傳到林家當(dāng)中。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這事不光在林家傳遍,更傳到外頭。林長敏納妾本不算什么新聞,偏偏他納的妾是林錦樓先前的外室,這一樁風(fēng)流事登時像捅了馬蜂窩,更有御史言官欲上奏折彈劾林家治家不嚴(yán),叔侄共牝,有傷風(fēng)化。林老太爺氣個倒仰,既惱孫子廝混胡鬧,更恨兒子罔顧人倫。忍著怒四下打點(diǎn)將此事平息,本想命林長敏將那婦人休掉,奈何蘇媚如又有了身孕,便將其接進(jìn)府,單放在園子里一處挨著二房院子的一處屋子與她做房,一個獨(dú)獨(dú)小角門兒進(jìn)去,單有一個小院兒,平日里也不準(zhǔn)蘇媚如出來。王氏知道此事,雖嘴上說無事,做賢良之狀,還單撥了兩個小丫頭子給蘇媚如使喚,可到底病了一場。

    林昭祥震怒,這一遭上京本意好好教訓(xùn)林錦樓一番,倒沒成想他受了重傷,便將這一茬事放置一旁,今日林錦亭便顛顛兒的跑來報信兒。

    “蘇媚如我也見了,長得是個好模樣,也怪道大哥你先前瞧上她,她……哎喲!”林錦亭說了一半,冷不防讓林錦樓踹了一腳,險些跌下床去,抬頭瞧見林錦樓跟他使眼色,順著一瞧,才發(fā)覺是香蘭走了進(jìn)來。

    香蘭一進(jìn)屋,林錦樓便安靜下來。香蘭同林錦亭見過禮,走上前俯身看了看林錦樓,摸了摸他額頭,道:“大夫說這幾日還會發(fā)熱,你要身上熱不舒坦,我就用涼手巾給你擦擦�!庇滞鶐鬃由弦豢�,道:“怎么不吃藥?”伸手一摸已經(jīng)涼了的,把靈素喚來,方知小泥爐上還熱著一碗,便命端來,吹了吹上面的熱氣,說,“快把藥吃了罷。”舉起勺子舀了一勺喂他。

    林錦樓喝了一口便開始皺眉,香蘭柔聲道:“快趁熱喝了,傷才能好呢,過一會兒我給你換藥�!绷皱\樓看看香蘭的眼睛便不吱聲,默默將那一碗喝了。

    林錦亭在一旁直嘬牙花子,心道:“他爹的,方才嫌小爺喂得太燙嘴,合著這一碗不燙是罷?重色而輕孝悌,回頭燙死你活該!”

    林錦樓喝了藥,扭頭對林錦軒道:“行了,你說的事我知曉了,沒事兒趕緊滾�!�

    “哥,你這逐客令忒讓人寒心了……”

    “嘶,不滾是罷?”

    “行行行,你別瞪我,我滾,我滾�!�

    剛轉(zhuǎn)身欲走,林錦樓又叫:“回來!”盯著林錦亭道,“這事兒把嘴給我閉嚴(yán)了,聽見沒?”

    “為啥?”林錦亭一瞧林錦樓只望著香蘭看,心里便明白幾分,又是一驚,心說我的娘,他大哥這樣的人物難道是動了真情了?只見林錦樓又扭過臉瞪他,便賠笑退了出來,走到廊底下還仿佛自己跟做夢似的,見書染走過來,便攔住問道:“書染姐,我大哥,他……他真迷上陳香蘭了?”

    書染翻翻眼道:“多新鮮吶,早就不是新聞了�!闭f完欲走。

    林錦亭仍攔住道:“不是,我說我大哥是不是動了真心了?”

    書染想了想道:“動不動真心咱們做奴婢的不敢亂說,就是大爺這一遭受傷這樣厲害,說胡話還喊了好幾聲‘香蘭’,打從頭一遭醒過來,頭一句就問‘香蘭在哪兒呢’,就這么個意思罷,是不是的您自個兒心里琢磨琢磨�!毖粤T自顧自去了,留下林錦亭站在那里搔頭。

    香蘭喂林錦樓吃了藥,又喂他香茶漱口,林錦樓胸前有傷,動一動都撕心裂肺的疼,香蘭便扶著他,讓他靠著自己,將痰盒舉到他跟前,讓他將茶水吐了,如此這般,林錦樓額上疼得盡是冷汗,他咬緊牙,一聲都未吭。

    香蘭取來手巾將他額上的汗拭了,又解開裹在他胸前的布條,換藥敷藥。再看看他兩肩上的傷口,輕輕涂了一層藥膏。林錦樓疼得渾身微微痙攣,身下的床單具已讓冷汗浸濕,死死咬著牙關(guān),靈素便在旁邊將他身上的汗拭了。香蘭只覺得難受,輕聲道:“疼就哼兩聲罷,還能舒服些。”林錦樓只抓住香蘭的手,側(cè)過頭,把臉埋在她手心里,搖搖頭,悶聲道:“沒事,你這樣拉著我就好了�!毕闾m便挪到床頭,將林錦樓的頭摟在懷里,靈素接過手來,手腳麻利將藥換了便躡足退下。香蘭幫林錦樓蓋好被子,林錦樓仍抓著她的手不愿放,他抬起頭,瞧見香蘭眼里好像濕漉漉的,想說的話便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了。

    一時小鵑進(jìn)來換熏香餅兒,兩人皆一言不發(fā),一室寂靜。待小鵑走了,林錦樓靠在香蘭懷內(nèi),忍著疼,問道:“方才這么久你做什么去了?”

    香蘭道:“老太爺和太太叫我去,賞了我?guī)讟訓(xùn)|西。然后太太又帶我去見老太太,老太太拉著我說了半天話,又留我在她房里做針線,賞了我好幾樣首飾,頭面、鐲子、耳環(huán),戒指,都是好東西�!�

    此時藥力上涌,林錦樓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道:“老太太有得是好東西,她喜歡你才賞你的。”

    香蘭“嗯”一聲。

    林錦樓意識已有些模糊,道:“你身上有傷么?大雪地里凍這么久,毯子和衣裳都蓋在我身上,你那么嬌弱,再凍出病呢……”聲音漸漸低不可聞。

    香蘭道:“我身上挺好,就是腳上有些凍了,已涂了藥膏子�!痹俚皖^看,林錦樓已睡了過去,她抱著林錦樓坐了一會兒,垂下臉打量他。林錦樓睡著時平日里的氣勢便一絲全無了,整張臉柔和下來,反添了兩分儒雅,像個小孩子似的。香蘭將他的頭小心翼翼放在枕上,出了一口氣。

    這一遭去,林老太太姜氏待她極和善,噓寒問暖,長一句短一句的夸她,先賞了一堆東西。香蘭將自己平日做的一色針線送上,林老太太又沒口子夸她針線。在一處說笑半日,秦氏說起自己娘家姊妹等事,林老太太便開始抹淚兒,嘆道:“說起娘家姊妹,我倒想起我妹妹來了,比我小幾歲,竟走在我前頭,全是她不肖子孫的過。也可憐見的,她那兩個孫女也是少不經(jīng)事,痰迷心竅便犯了大錯�!毖粤T去拉香蘭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這一遭委屈了你,自此以后,不管你身上有子嗣沒有,我們便決不能虧了你,回頭我做主,讓那兩個給你賠不是�!毕闾m暗暗驚奇,心說姜家姊妹早就與她道過歉了,卻聽林老太太下一句又說:“也讓樓哥兒心里頭別梗著扣兒,好歹都是一家子的親戚,何必鬧成如此呢�!�

    香蘭方才恍然,原來林老太太這一番是當(dāng)說客來的,便微微笑道:“老太太不嫌我鄙陋,這樣疼我,我真是感激不盡了。老太太說得是,一家子的親戚,回頭我也同大爺說�!�

    林老太太嘆氣道:“就怕那個犟小子不聽,暗地里沒少找姜家不痛快呢,唉!如今他們求到我跟前,我能說什么�!�

    香蘭只是陪笑。林老太太如此這般,若在兩三年前,她心里指定憤然不平,如今遭遇倒真是豁達(dá)坦然了。

    當(dāng)日下午,近掌燈時分,吉祥、雙喜、雪凝等人方才從莊子回來。一問才知,原來外頭四處抓人,兵荒馬亂的,那幾人直等到平靜些,方才由官兵護(hù)著回了京城。不在話下。

    晚飯時,林錦樓醒過來,香蘭端了粥喂他。林錦樓吃了一口,擰著眉說:“這兩天嘴里能淡出鳥兒了,都是喝稀的�!�

    香蘭道:“你身上有傷,不能吃發(fā)物,太醫(yī)說只能吃這些�!�

    林錦樓道:“放屁,原在戰(zhàn)場上,爺受了傷照樣有什么吃什么。”

    香蘭哄道:“你把這粥喝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燉的山菌湯,盛一碗給你,好不好?”

    林錦樓渾身難過,人病在床上便有一股子邪火,看什么都不痛快,本想抱怨找茬的,可聽香蘭這樣和他說話,心里的火氣便煙消云散。他默默的瞧著香蘭喂他粥,又給他擦嘴,倒茶漱口,解開布條看他傷口,圍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溫言細(xì)語的跟他說話。他忽然覺得這次受傷還挺值的。

    第312章

    病中(三)

    晚間,老太爺打發(fā)婆子來叫一個林錦樓身邊的伺候的,香蘭見書染不在,便命雪凝去了。一時秦氏又親自過來,見林錦樓睡著,便在次間里同香蘭說話。不多時林錦樓便醒了,小鵑問了香蘭,便把小灶上熬著的一鍋湯盛了喂林錦樓喝。林錦樓皺著個眉頭,剛喝一口就把碗撥拉一旁,險些弄翻在地,沉著臉道:“會伺候人么!湯里一股怪味兒還敢端過來!笨成這樣兒,成天爺養(yǎng)著你們凈知道吃了是罷?”

    小鵑本來領(lǐng)這個差事就怵頭,見林錦樓跟個黑面神似的,不禁氣怯,垂著頭站在一旁,只聽林錦樓喝道:“在這兒杵著報喪呢?趕緊滾。”聽了這話忙不迭端了碗便走,秦氏和香蘭聽見動靜,秦氏便對香蘭道:“甭管我,先去瞧瞧他。”香蘭便連忙出來,只見小鵑站臥室外頭,紅著眼眶,因問道:“怎么了?”

    小鵑委屈跟什么似的:“大爺嫌湯不好,有怪味,這是藥膳,熬的益氣養(yǎng)血湯,就是這個味兒……”

    香蘭安慰似的捏捏她的手,見秦氏沒在,遂輕聲道:“他就這個脾氣,沒瞧見今兒個靈清、靈素都受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排頭么,小廚房里燒了脫骨八寶雞,又爛又糯,方才撕了點(diǎn)腿子肉并著八寶果菜熬了鍋粥與大爺吃,還剩下好些,回頭你端去,幾個一塊兒吃�!庇值溃骸霸偃ナ⒁煌霚瑒e讓他再瞧見你了,叫畫扇端過來�!闭f著走到臥室里,見林錦樓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一手摳著被上的流蘇,黑著一張臉。香蘭走過去,先摸摸他額頭,俯身問道:“身上哪兒不舒坦?”

    “你上哪兒去了?怎么方才不在?讓那個圓臉兒丫鬟在這兒伺候爺,你不知道她笨得緊么?”

    “方才太太來了,我跟太太說話呢�!�

    “有得是人陪太太說話,下回你讓書染去,你在這兒陪著我�!�

    “……”

    “怎么不說話?跟你說話呢!”

    “……你幾歲了?德哥兒上回病了都沒這么磨人的。”

    林錦樓賭氣不答腔,容色稍霽,可臉上仍然陰沉沉的。香蘭只裝沒看見,從銀盆里絞了一條手巾。這銀盆是老太爺特特打發(fā)人送來的,拿大張的銀片裁好,鉚成的盆子,中間是木胎,為著冬日里盥洗時水涼得慢些,盆里盛的也是特特熬成的藥汁子,香蘭先絞了一條給林錦樓擦身上瘀傷之處,又另絞一條敷在他患處。另在瓷盆里用清水絞了毛巾,給他擦臉凈面。此時畫扇已端了螺鈿朱漆嵌金托盤進(jìn)來,上頭擺著個合云紋的白底淺口的蓮花瓷碗。

    香蘭坐在床邊接過來,吹了吹碗上的熱氣,對林錦樓道:“喝點(diǎn)湯?都是上好的藥材熬的,里頭還添了百合、竹笙,并聚味齋特制的幾樣豆腐,熬得香極了。喝一點(diǎn)好不好?”“好什么好�!绷皱\樓抱怨道,“爺躺這里一動不能動,方才還好,不怎么疼了,可這會兒醒過來,吸口氣都疼得慌,我膩歪一直賴床上,又熱,又累,我想……”

    香蘭又去看他胸前的傷口,道:“瞧著好些,也沒化膿,只怕是藥性過去了才覺著疼了,待會子就叫太醫(yī)來給你瞧瞧�!毖粤T取了潔凈的細(xì)布來又替他重新?lián)Q上藥。把碗端起來,說,“喝罷,再放就涼了。把這湯喝了,待會兒有肉粥給你吃�!�

    林錦樓看著香蘭,燭光底下,她神情柔和寧靜,儀容如玉,睫毛仿佛濃密的扇,臉上仍有些紫脹青腫,他看了一回忽然軟下聲音道:“你臉上搽藥膏子了么?床頭柜子里還有上好的幾盒子,宮里頭的,還帶著鵝黃箋子,要是在金陵好了,我那兒還有頂金貴的,宮里頭都沒有的藥膏兒。”

    香蘭想了想道:“我知道那個,我剛進(jìn)來做丫頭的時候,趙月嬋潑了我一臉熱茶,大爺就賞給我一盒。”

    林錦樓便不吭聲了,任香蘭一口一口的把湯喂給他,他嫌湯里頭藥味兒惡心也忍著吃了。當(dāng)下靈清、靈素搭了炕桌進(jìn)來,上面擺著一碗粥,另有四碟小菜。香蘭喂他吃了一碗,命人撤了殘席。聽他滿口嚷熱,便將火盆從床邊移開,用銀筷子少添了兩塊炭,口中道:“待會子太醫(yī)就過來了,再給大爺瞧瞧傷……知道大爺身上難受,可不興再跟人家太醫(yī)甩臉子,大呼小叫的……”說著起身,重新倒了一盞茶與他漱口,托著痰盂讓他歪著頭將嘴里的茶吐了,又道:“大爺你這脾氣……改改罷。渾說幾句,這人的牙是硬的,舌頭是軟的,等到上了年歲,牙就慢慢掉盡了,舌頭還在,可知柔軟才長久,硬了反而吃虧。千百般好處,有時全毀在一句話上……”她偷眼看了看林錦樓,見他臉上沒有怒容,便放下心來,又勸道:“你惱了怒了,是因?yàn)樾睦锵褚榜R脫韁似的急,能把這顆心調(diào)伏,勝過統(tǒng)帥千軍萬馬,生氣口不擇言最傷人。常言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心好嘴不好,榮華富貴折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爺呢,就當(dāng)你脾氣不硬似的。臭得像茅坑里的石頭,白長個好樣子,一句話能把爺氣得心肝肺都疼,合著都忘啦?”

    香蘭撥著火盆,回頭笑了笑,又扭過頭嘆道:“從庵里還俗時,師父指點(diǎn)我唯有‘脾氣剛拗’,當(dāng)初以為是贊美良言,沾沾自喜,如今想起來,才憶及師父說此話時滿面愁思,想來她老人家早已料定我要在這一條上吃不少的虧……如今我也慢慢改了。”

    林錦樓看著香蘭的側(cè)影,嘴巴動了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心里忽然堵得難受,他是何等的聰明人,知道香蘭吃的虧,只怕有一大半是從他身上來的。

    秦氏一直站在門口,微微掀開簾子往里瞅,見她兒子兩眼直勾勾盯著人家瞧,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香蘭起身去做什么,林錦樓眼睛便跟著溜過去。

    秦氏放下簾子,默然無聲。

    不多時太醫(yī)來了,為林錦樓看了一回,重新開了方子,又加了一味敷在患處的藥膏,只說并無大礙,便告辭了。秦氏進(jìn)來探看兒子,林錦樓對香蘭道:“晚飯用了么?快吃去罷,這兒先用不著你。”

    香蘭便出來用飯。丫鬟們端了四盤羹菜、一碗晶瑩油亮的粳米飯、一碟奶香細(xì)果子、一碗養(yǎng)血益氣湯。香蘭便坐在炕桌上吃,問了眾人,才知她們已經(jīng)草草用過了,遂在炕下又?jǐn)[了一桌,團(tuán)團(tuán)圍著吃脫骨八寶雞等,香蘭把細(xì)果子給她們,靈素又端來上午剩的半鍋湯,熱熱鬧鬧的又吃了一回。

    一時飯畢,香蘭漱口凈手,重新到林錦樓房里,秦氏站起身道:“夜了,我也該回去了。”香蘭跟在身后相送,走到門口,秦氏去拉香蘭的手道:“好孩子,如今樓哥兒全都仰仗你了�!�

    香蘭道:“太太放心�!�

    秦氏搖了搖頭,只握著香蘭的手,出神去看洋漆幾子上不住搖曳的燭影兒,片刻才道:“都是痛快人,也不必說那些虛的假的客套話,樓哥兒也跟我說了,這一遭出來也全仰仗你……我都不知該說些什么了……如今已到這個地步,咱們娘倆不妨掏心窩子說幾句明白話。最早先我不待見你,你生個好模樣,可心氣兒太盛,又太清高,樓哥兒相中你了,只怕后院沒個寧日,后來你救了我跟四丫頭,我心里感激,高看你一眼,可也想著到底是個下人,多給銀子,日后待你厚道便罷了,藏奸的就算面上演得如何厚誠,可到底是瞞不住的,倒沒想到日子長久了,真是應(yīng)了‘疾風(fēng)知勁草,國亂顯忠臣’這一句,旁人待你好不好,你心里頭明白,難得心里有數(shù)還能克己利人,唉……你這孩子……”秦氏摩挲著香蘭的手,這一遭正正是真情流露,眼眶微濕,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道:“方才你勸樓哥兒那幾句我聽見了,都是好話,尋常人說什么,除了老太爺,樓哥兒一句都聽不進(jìn),卻能聽進(jìn)去你說的,日后你還得替我多勸勸他�!闭f著將香蘭松下的鬢發(fā)抿到她耳后,道:“今天這番話放在這兒,樓哥兒看重你,在我心里認(rèn)你是個女兒,日后他欺負(fù)了你,我給你做主�!毖援厪氖稚贤氏乱粚鸿C子便套在香蘭手腕上。

    香蘭忙推辭道:“這可不行�!�

    秦氏笑道:“有什么不行的,這一對兒是我娘家陪嫁,給你便是讓你瞧出我的心�!�

    吳媽媽在一旁連忙給香蘭使眼色,滿面堆著笑道:“這可得恭喜太太了,原我就覺著香蘭姑娘長得像誰,如今太太這一說,我還真覺出太太和香蘭姑娘像,真像是母女兩個來著,想來也是前世有緣�!庇掷闾m道:“還不趕緊謝謝太太�!�

    香蘭只得展拜。秦氏又勉力了幾句,方才告辭了。吳媽媽特地留了兩步,對香蘭笑道:“恭喜姨奶奶了,太太是什么人,精明得厲害,也虧得是你,換個旁人都不消說能有這份臉�!毖粤T跟著出去了。

    香蘭走回臥室,林錦樓躺在床上問道:“太太給你說什么呢?”

    香蘭笑了笑沒有說話,低頭看見那對鐲子,只覺著那手腕子有千斤沉。

    第313章

    病中(四)

    第二日,林家府上來拜訪的、來探病的源源不絕,林錦樓命香蘭將送上來的拜帖念給他聽,以親疏遠(yuǎn)近、輕重緩急分了幾堆,有些由他口述,香蘭執(zhí)筆回信過去,有些直接讓人送到老太爺手里,他對外仍稱病,一律不見客,獨(dú)獨(dú)只見了太子派來的長史官和幕僚。

    送客后,香蘭將太子送來的禮單遞與林錦樓看,林錦樓大略瞧了瞧,便對香蘭道:“把禮單送老太爺瞧瞧,東西里頭有你喜歡的就去撿幾樣,也讓太太撿幾樣�!闭f完便闔上眼。香蘭知他耗了半日精神,早已累了,便喂了幾口水,將幔帳放了下來,打發(fā)雪凝去送禮單。不多時,陶鴻勛、林東綺夫婦來暢春堂探病,他二人見院內(nèi)鴉雀無聲,不由輕聲慢步悄悄走進(jìn)來,只見外面兩三個小丫頭子正在曬被,屋中外間有兩個丫鬟做針線,見他們進(jìn)來,連忙放下活計,進(jìn)去通報。

    陶鴻勛看時,只見屋中金碧輝煌,閃灼文章,另有一色郁郁蔥蔥的蘭花,寒蘭、墨蘭、蕙蘭不一而足,當(dāng)中襯著幾支插在瓶中的紅梅,噴香吐蕊之水仙,紅白相映,倒也精神好看。心道:“我這大舅哥一向不耐煩侍弄花草,如今屋里這些花草,尤以蘭居多,想來是他房里的愛妾,人稱‘蘭香居士’喜歡了�!闭胫宦犚娎锩娓糁喆白颖阌腥溯p聲道:“二姑爺、二姑奶奶,請快進(jìn)來�!敝灰娪袀美人迎出來,穿著打扮不是尋常丫鬟模樣。陶鴻勛忙低頭,正眼不看,跟林東綺進(jìn)了屋,余光去打量,只見那女子身量裊娜,鵝蛋臉面,穿著織錦官綠紵絲襖,上罩著淺紅比甲,白綾細(xì)折裙,豐姿標(biāo)韻,顧盼生輝,正是香蘭。林東綺與之極親熱,握住香蘭的手,問道:“哥哥如何了?”

    香蘭輕聲道:“剛睡著�!睂⑺艘酱睬�,將幔帳掀開,只見林錦樓正在昏睡,兩腮上的肉都瘦沒了,顯得顴骨極高,面色蒼白。林東綺眼圈便紅了,對香蘭道:“快讓他睡罷,我們不打攪�!毕闾m便將他二人引到隔壁次間,親自端茶,陶鴻勛知道她身份不同,忙站起來笑道:“怎么能勞煩您來倒茶,我自己倒便是了。”

    香蘭道:“二姑爺只管坐,不過倒杯茶罷了�!毙南掠X著陶鴻勛果然正派,眼不四下亂看,自進(jìn)了屋便面帶微笑低著頭走路,且步履十分安閑。再去看林東綺,知她生了一子,剛做完月子出來,身量圓潤了不少,氣色卻極佳。

    當(dāng)下林東繡又來了,陶鴻勛略坐了坐,便往老太爺那里去,不在話下。卻說香蘭、綺、繡三人一處說話,問及當(dāng)晚林錦樓遇險情形,香蘭只將遇到叛軍事說了一回,將趙月嬋一節(jié)略去不提,她們姊妹撫胸驚嘆,感慨了一番。

    林東繡道:“這兩日京里也平靜了些,只是各處還再抓亂黨,人心惶惶的,甭說是外頭,家里也亂糟糟的。”

    香蘭嘆道:“兩位姑奶奶去過二房了么?二爺也在床上病著,明白一時,糊涂一時的。太醫(yī)說熬過這一冬才能見好。二奶奶也病了。大姑爺和大姑奶奶是今天一早來披麻戴孝。如今多事之秋,老太爺?shù)囊馑际前褑适蚂o悄悄辦了,給了大姑奶奶一百兩銀子,讓她瞧著操持,不許張揚(yáng)�!�

    林東繡探過身子問香蘭道:“嘖,你說尹姨娘是怎么沒的?她身子骨硬朗著呢,大病小災(zāi)的都不曾有過……二哥身子虛年下病一場倒也人之常情,可譚氏怎么也病了?說那病還見不得風(fēng),不準(zhǔn)進(jìn)屋探病,怎么跟見不得人似的?”

    香蘭心里頭明白,嘴上說:“我哪兒知道,前些日子咱們在莊子上,這些日子光伺候大爺了,旁的事情也傳不到我耳朵里�!�

    又說了一回,她二人便起身要去二房瞧瞧,尹姨娘沒了,也要去上炷香,盡盡心意,便告辭了。

    林錦樓睡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醒來時見香蘭就在屋里坐著,心里倒有幾分高興,瞧見香蘭端了一碗藥粥過來,立刻又將臉拉得老長,不愿吃。香蘭柔聲哄了兩句道:“吃些好不好?這還是我親手熬的。”

    正在這功夫,靈素道:“四姑爺來了�!敝灰娫B仁走了進(jìn)來,與香蘭彼此見過,便自己搬了個繡墩坐在床邊,摸了摸林錦樓的胸口,笑問:“今兒個如何?好些了?”

    林錦樓咳嗽兩聲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見天滿嘴里都是苦味兒的,瞧見藥丸子藥汁子就想吐,除了吃就是睡的,渾身骨頭都快銹了。軍里營里的你還得幫我多擔(dān)待,別回頭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都給反了營。這兩天大事小情的都往里頭遞信兒,紙條子多得快把我給埋了�!闭f著一努嘴,只見床頭小幾子上下果然堆著不少信箋。

    袁紹仁笑道:“這可不成,旁的軍中事我都替你料理了,你那林家軍可不聽我的�!闭f著隨手拿起個信箋看了看,指著旁邊的批示笑道,“瞧瞧,多好看的簪花楷,有人替你執(zhí)筆打理呢,你這紅袖添香,還有什么不自在的?趕明兒個你讓溫如實(shí)那幾個心腹手下人勤快來幾趟就什么都有了�!�

    “我躺床上難受成這樣,你還消遣我,太不仗義了�!�

    袁紹仁哼道:“我還不仗義?我這外頭抓亂黨抓一天,累得要命,這會兒顛顛兒的跑你這兒來瞧你兩眼,還落個這名聲?”

    林錦樓嘆道:“要不咱倆換換,我倒是想去抓亂黨了。”

    袁紹仁喝了一口茶,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道:“成了,你這一身傷沒白挨。圣上要嘉獎你,興許你要做個都督了。這是內(nèi)閣里剛遞出的信兒�!�

    林錦樓把那張紙瀏覽一遭,口中道:“那頭銜也是虛的,也不差一年那幾十兩銀子�!�

    袁紹仁把紙又揣回懷中笑道:“總得把品級升上去,你想要實(shí)權(quán)也得太子繼位之后再施恩,一個總兵是跑不了的了�!�

    當(dāng)下香蘭進(jìn)來添茶,林錦樓只盯著她出神。袁紹仁瞧瞧香蘭,又瞧瞧林錦樓,待香蘭出去了,便道:“行了,別看了,人都出去了,見天在你身邊守著還沒看夠?回頭再給人家盯個窟窿出來�!�

    林錦樓白他一眼道:“我樂意,管得著么?”

    袁紹仁擺手道:“是是,我管不著……說實(shí)話,這姑娘真是不錯,跟了你也是遭了罪了,又經(jīng)了這么一遭,你可得對人家好點(diǎn),尤其那狗翻臉的脾氣……嘖嘖,你甭瞪我,這也就是你我弟兄之間過這個交情,換個人我都不說這個話,拜年話多好聽,講這些戳人短處的,我又何苦來的�!�

    林錦樓嘆了一聲,頓了頓道:“她就是什么都不說,我也不知道她心里頭想什么。”

    袁紹仁一怔,盯著床前幾子上擺著的一盆蘭草出神,良久才道:“她心里頭知道,她是個奴才丫鬟出身的,即便與你家有了何等恩情,日后你也得娶個門當(dāng)戶對的姑娘進(jìn)來……兄弟你摸著心口想想,她這樣品貌的,除非你娶個泥人進(jìn)來,等閑的誰容得下呢?只是你可能娶個泥人么?這一大家子,沒個內(nèi)里能主事的,能把后院穩(wěn)住?她就是太聰明,太明白了,哪怕糊涂點(diǎn)也不至于活成這樣�!�

    林錦樓看著袁紹仁道:“你倒是明白得緊。”

    袁紹仁苦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當(dāng)初蓮娘……”他說到此處住了嘴,輕輕拍了拍林錦樓肩頭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也不說太多了,自個兒想明白想清楚怎么待人家。原先你一廂情愿,倒讓姜家把人姑娘給害了,還沒吃夠虧么?”

    林錦樓不說話,只盯著頭上的頂帳出神。屋里靜了片刻,袁紹仁又提及軍中幾項(xiàng)要務(wù),林錦樓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承了幾句,待袁紹仁起身要走時,林錦樓道:“我聽說二妹妹和二妹婿來了,你讓他們把二妹夫找來,我有事與他說�!�

    袁紹仁出來時,香蘭正在外間跟丫鬟們做針線,忙起身向送,袁紹仁走到門口,忽又對香蘭道:“我要去給老太爺那里,方才聽婆子說,今兒人來得全,老太爺要留飯,讓我過去,你替我指個道兒罷�!�

    香蘭是個聰明人,知道袁紹仁是有話與她說,便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面拿過斗篷一并跟著出來,來到院中,袁紹仁問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香蘭看了袁紹仁一眼,道:“沒什么打算。”

    袁紹仁道:“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你是個多思之人,我不信你半分打算沒有,日后鷹揚(yáng)好了,你該如何,你想過么?”頓了頓道,“這些話我本不該問的,可袁某人敬佩你人品,故來關(guān)心幾句,你與我一個故人極像,袁某怕你日后……日后也像她一般……”

    香蘭低下頭,盯著地上的雪不說話。

    袁紹仁嘆道:“我跟鷹揚(yáng)是自幼在一處的交情了,我雖長他不少年歲,可情同兄弟。他從來視女子無物,任憑什么天仙,他不多久也就膩歪了。可這一遭對你可是極上心,上一遭你跑揚(yáng)州去,他動用自己手底下所有軍隊人馬滿江南的找你,州城府縣都接了要尋你的告示命令,找不著人就跟要發(fā)狂似的,這一遭出了這檔子事兒,他怕自己不行了,在村子里快閉眼時還交代我,倘若有那么一天,讓我好生關(guān)照你�!�

    第314章

    病中(五)

    香蘭側(cè)過頭看著院里略略幾點(diǎn)山石,種著的紅梅,她呵出一團(tuán)白氣,輕聲問道:“侯爺跟我說這個做什么?”

    袁紹仁道:“我就是頭一遭看見鷹揚(yáng)這樣,他這人其實(shí)挺重情義的……其實(shí),其實(shí)我明白你們二人之間另有其他緣故,本不該一介外人多嘴,我就是……就是……”他吭哧半天嘆了一聲說,“我就是覺得你很好,也盼著你日后過得好罷了�!彼拖骂^,只見香蘭一張雪白的臉已凍得微紅,清眸流盼,正與他四目相對。袁紹仁心頭微震,別開臉道:“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好,林家里頭個頂個都是人精,瞅著鷹揚(yáng)待你上心,岳母又看重你,你該好好為以后打算,至少他日后娶妻如何,日后生活如何,都要謀劃謀劃……倘若實(shí)在難處,讓鷹揚(yáng)另置一宅你出去過也好�!�

    香蘭一怔,感激袁紹仁這份心,屈膝行禮道:“多謝侯爺美意�!逼鹕硇α诵φf:“這幾年我心量比原來寬了好些,不管日子如何,多么艱難,都學(xué)著不去煩惱,原先覺著怎么都邁不過的坎兒,現(xiàn)如今也慢慢放下了。心寬天地就寬,至于日后會如何,我暫不愿再多想,原我多思多慮,千百次謀劃,也抵不過時運(yùn)無常。”頓了頓又問道,“德哥兒還好么?”

    袁紹仁未料到香蘭問這個,想起小兒子亦帶出笑容說:“他?沒心肝的小家伙,能吃能睡,好得很,又長高了些。”

    香蘭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院子里落下的雀鳥,感慨道,“我倒是總盼著若是永遠(yuǎn)像德哥兒那樣年紀(jì)多好,無憂無慮的……可總是要長大成人,一輩子經(jīng)風(fēng)歷雨,起起伏伏,為奴為婢也好,做官做宰也好,嫁做人婦也好,建功立業(yè)也罷,不管怎么活一生,總是有無窮盡的煩惱事故,是你的劫難躲不過,人生的功課總是要修完的。侯爺實(shí)在不必為我掛心�!�

    袁紹仁一怔,心中泛起波瀾,拱手抱拳道:“是我錯了,忘了你有這份心胸。還是那句話,袁某敬你為人,日后你有什么為難的地方,我必當(dāng)相助。”

    香蘭再次屈膝行禮,道:“侯爺,天冷風(fēng)急,我先告辭了,您也保重�!痹B仁拱拱手,二人就此別過。

    香蘭在院中站了一會兒,抬頭仰面,只見天晴云淡,直到丫鬟來喊,方才慢慢回了屋。閑言少敘。一時陶鴻勛來了,同林錦樓在屋里說了一回話,坐了半個時辰方才告辭。

    一時吳媽媽并幾個丫鬟婆子捧著一色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子進(jìn)來,吳媽媽對香蘭道:“老太爺那邊正家宴,老太太原說讓你也過去,太太怕大爺身邊沒個貼心伺候的,就報你這兩日身上不爽利,另外悄悄讓送來幾個菜,還有兩個是老太太賞你的菜�!�

    香蘭謝過,命小鵑拿賞錢,畫扇去揭捧盒的蓋,只見里面盛著兩碗菜。靈清、靈素一一端出來放在炕桌上,香蘭依舊先服侍林錦樓,先以茶漱口,再將他身后的枕頭墊得再高一些。林錦樓雖在康復(fù),可面色青白,臉頰上的肉皆瘦沒了,尤為憔悴,香蘭默默的嘆一口氣。她覺著她和林錦樓的恩恩怨怨就仿佛一本爛賬,她總是想趕緊還完解脫,可林林總總,皆是還了欠,欠了還,直至如今,糾糾纏纏,到底是欠是還她自己竟也計算不清。她也不想再計算,以前種種怨恨委屈、感激溫暖也都化成了一團(tuán)辨不清的糊,她索性便隨它去,如今只想他趕緊好起來。

    林錦樓卻仿佛有心事似的,自從陶鴻勛走了,便心不在焉的。吃了飯,難得極乖順的吃了藥,安安生生的。一時香蘭也吃了飯,命丫鬟撤去殘席,到桌前幫林錦樓料理公務(wù),林錦樓只讓香蘭寫了幾張請?zhí)埶厝绽锱c他交好的人來府上,把極緊急的幾封信件一一回復(fù)了,命香蘭交由書染,便躺在床上瞪著頂賬發(fā)呆。香蘭也不驚擾他,坐在床邊看了一回書,默默料理屋中瑣事,催林錦樓又吃一回藥,服侍他洗漱,自己也趕著草草洗漱一番,末了給他傷口換藥,見比昨日又好了些,心中稍安。她收拾妥當(dāng)想要放下幔帳吹燈時,林錦樓攥住她手腕道:“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罷�!�

    香蘭往床內(nèi)看了一眼:“這怎么行?我睡在里頭起來不方便,我就睡外頭榻子上,大爺一喊我就能聽見�!�

    林錦樓道:“你睡這兒罷,聽說你昨晚上還做惡夢來著,喊了一聲我都聽見了。今兒晚上你就睡這兒,什么妖魔邪祟的我都替你趕跑了。”見香蘭遲疑,又忍不住道,“快些,別磨蹭了�!毙从钟X著不對,聲音低了兩個調(diào)門道,“快上來睡覺罷�!�

    香蘭無法,只得吹熄了外面的燈,將幔帳放下來,小心翼翼的跨過林錦樓到床內(nèi)側(cè),拉起被子躺了下去。她前半夜睡得并不踏實(shí),林錦樓夢中偶爾翻身,皆會被傷口拉扯疼醒,偏又竭力忍住不出聲音。香蘭方才恍然為何早晨替林錦樓梳洗,總是摸到他貼身小衣濡濕,原來皆是他疼出得冷汗浸濕的。她默默起身披了衣裳,取了毛巾回來為他擦拭,在蓮花熏香銅鼎里放了一塊安神的沉星,放在床頭。林錦樓啞著嗓子道:“你睡罷,不必管我,也沒那么疼了�!�

    香蘭沒理睬,取了藥膏,在傷口上重新涂上一層,方才躺下,也不敢睡著,時刻支起耳朵聽林錦樓的動靜。只聽得他安靜入睡,悄悄起身,將幔帳掀開一道縫,借著光亮看去,只見林錦樓已經(jīng)睡熟,臉顯得柔和了些,比他醒時瞧著年輕稚氣。香蘭看了許久,心里不知為何有一股酸楚。她悄悄躺下去,心想自己是太多愁善感了,否則怎么瞧見林錦樓躺在床上,痛楚纏身的模樣心里就難過呢。

    她抱著被胡思亂想,迷迷糊糊中便仿佛又走入密林,手舉大刀往盧韶堂頭上揮去,那人便一聲不吭向前栽倒,正讓胸前羽箭深扎個穿心透,血汩汩涌出來。香蘭一個激靈,忍不住驚叫,口中只管道:“我并非有意殺你!”驚恐間有一只手臂攬住她,在她耳邊道:“不是你要?dú)⑺�,他本就是罪人,死有余辜�!边B說幾回,香蘭方才清醒過來,又聽林錦樓的聲音道:“你一生未做過什么錯事,你殺人也是為了救我,這筆命債算在我身上便是,與你毫無干系……”竭力忍住因扯著傷口的疼痛,渾身輕輕打顫,忽又低下頭吻了吻香蘭的鬢發(fā)。香蘭偎在他身側(cè)一動不動,合上雙眼,忍不住一滴淚便滾下來。

    第315章

    病中(六)

    展眼到了年關(guān),林家各色齊備,換過門神,對聯(lián),新刷了桃符,掛上一色朱紅大高照,端得一派新年氣象。京中皇室操戈陰霾未散,皇上似是為了早日安撫人心,故此次過年反比往年愈發(fā)隆重,文武百官也著意宣揚(yáng)國泰民安之意,處處張燈結(jié)彩,一時間各處熱鬧非凡,喜氣洋洋。林昭祥入宮赴百叟宴,回來時亦有太監(jiān)宣旨,因林錦樓有功,升授都督之職。一時前來道喜之人絡(luò)繹不絕,林家只稱皇恩浩蕩,開堂祭祖,未曾有慶賀之舉,可家中眾人免不了喜氣盈腮,連仆婦們都比往日腰桿子挺直幾分。林錦樓此時已能下床走動,雖箭傷得深,幸虧年輕底子好,家中又照顧周全,各色名貴的藥都不要錢盡數(shù)來用,故比尋常人養(yǎng)得快。

    待過了元宵節(jié),林錦樓氣色已好了許多,腮上漸漸有了些肉,能自己坐起來,也能慢慢走一段路。香蘭悉心照顧,每日里換著花樣讓廚房里做菜做湯,時而親自下廚做些吃食端來,每日半夜起床兩次為林錦樓換藥,又執(zhí)筆替他口述料理公務(wù)。人久病在床便易長脾氣,更勿論林錦樓這等脾氣躁的,丫鬟們一瞧他黑著一張臉紛紛避之不及,香蘭便捧了佛經(jīng)去與他念。第一次林錦樓還覺著新鮮,便給個耳朵聽著,可香蘭時時念給他,便不干了,道:“聽你念這些就犯困,還不如請個說書先生來說兩段�!�

    香蘭嘆口氣,心說自己方才念了半日,合著都對牛彈琴了,林錦樓這廝一身的貪嗔癡慢疑,合該好好聽聽,去去他渾身的戾氣。

    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沮喪抱著經(jīng)書要起身,忙一拉她腕子,道:“行了行了,念罷,念罷,挺好的。”

    香蘭疑惑道:“你愛聽?”

    “……唔,還行……”

    林錦樓只盯著香蘭柔和粉膩的側(cè)臉看,其實(shí)他才懶得聽,只是香蘭坐在他身邊,耐心虔誠的一字一句念于他,求菩薩保佑他身體健康,他就覺著心里頭塞得又滿又暖,嘴角便向上勾起來。

    此時丫鬟報說林錦亭來了。林錦樓請進(jìn)來一問,才知林錦亭來找他討幾個人情往來的主意。這些時日林家上下例外張羅全放在他一人身上,整個人瘦了一圈,但愈發(fā)見精神,也比往日里沉穩(wěn)了些。林錦樓與他聊了一時,說些京中人事變動,林錦亭道:“這一場兄弟鬩墻鬧下來,倒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京中幾家升官的,還有幾家落魄的,知道么,顯國公在牢里自縊了。”

    香蘭正在隔壁紗櫥里寫家信,聞言手上一頓。

    “我知道這事�!绷皱\樓把茗碗放到床邊的梅花幾子上,“他是二皇子的馬前卒,皇上拿他開刀,拿下大獄之后又抄了家,這年頭人情薄似紗,能幫一把手的有幾個,顯國公聽說圣上給判了斬監(jiān)候,當(dāng)天晚上就拿腰帶在牢里懸了梁,倒是留了個全尸�!�

    “唉,幸虧奕飛聰明,早早請了折子外放,前一陣子讓吏部扣下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信兒,說明日便啟程了�!�

    林錦樓斜眼往紗櫥內(nèi)看,只見隔著鏤雕新鮮花樣的玲瓏木板,正看見香蘭提著筆發(fā)怔,不由擰了眉,對林錦亭沉著臉道:“還有事么?沒事趕緊滾蛋,我累了,得歇著了�!�

    “嘖嘖嘖,昨兒我還和大伯娘說你脾氣變好了呢,這么會兒功夫又翻臉……成,成,不說了,我走,不招你這尊大佛�!�

    林錦亭走了,屋中一時靜下來。香蘭轉(zhuǎn)出來,只見林錦樓歪在床頭,眼睛盯著前頭發(fā)怔,把幔帳上垂下的流蘇慢慢繞在手上,繞一圈,又繞一圈,直把手勒得發(fā)白,手指皆漲成紅色,又開始發(fā)紫。

    香蘭走上前,輕聲道:“別這樣勒著,血脈不流通不好�!�

    林錦樓低著頭也不說話。

    香蘭便把林錦樓的手拿起來,把流蘇帶子一圈圈松開,林錦樓抬起頭看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剛欲開口,小鵑便進(jìn)來道:“大爺族里的幾個侄子,有幾位爺?shù)戎酵鬆敚恢鬆斠娺是不見?”

    林錦樓皺著眉頭說:“爺才剛安靜消停幾天,才剛送走一撥又來一撥。”

    香蘭給小鵑使了個眼色,道:“你請書染和徐福打發(fā)他們?nèi)�。”小鵑便退下,此時靈素等人端著盆進(jìn)來,香蘭便伺候林錦樓換衣裳,取了洋毛巾給幫他凈面擦身,口中道:“過年了,來瞧瞧你也是人之常情,你要不愛見,就讓三爺出面應(yīng)酬應(yīng)酬。子侄輩的也就罷了,還有長輩們呢�!�

    林錦樓坐在床上,忽然拉住香蘭的手,問道:“過年了,想你爹娘么?”

    香蘭怔了怔,把手抽出來接著為他擦拭雙臂,低頭說:“想……原本想做些針線打發(fā)人送回去,只是沒做完……”

    林錦樓心潮起伏,只看著香蘭低垂的臉,并不作聲,半晌,復(fù)又握了她的手,把玩她的手指頭道:“若是在金陵,我就命人將他們接進(jìn)府來了,如今是沒辦法,等咱們回去,我跟你一塊兒上門瞧瞧�!�

    香蘭掀起眼皮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又垂下眼簾,只盯著他肩頭的傷痕看,如今林錦樓肩上的刀傷已漸痊愈,只留下肉紅色的疤,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二十余處。香蘭心里忽有些感慨,又有些說不清的難過,旁人皆艷羨林錦樓年少得志,手握重兵,卻不知這一身的光鮮全是靠命搏來的。

    林錦樓亦有些悵然,他看看香蘭眼下淡淡的陰影,低聲說:“這幾日你都沒睡好罷?我那傷好多了,不用晚上再起來換藥……是不是廚子不好?”

    “沒有,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下巴都瘦尖了,鵝蛋臉兒快成瓜子臉了。”他說著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香蘭的臉頰,“回頭給你好好補(bǔ)補(bǔ),你還是胖點(diǎn)好看�!边^了好久,才低聲說,“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吃苦了�!�

    香蘭怔了怔,不自在的往后靠了靠,躲開他的手。林錦樓原就是個魔王,霸道跋扈,頤指氣使,就算跟她和顏悅色些,幾句話說不對付了也要翻臉,從不曾這樣輕言軟語,也不曾這樣粘她,片刻不見了便去差人找。他在躺床上亂發(fā)脾氣,她忍不住訓(xùn)兩句,他居然也乖乖聽了。她慣會應(yīng)付之前的林霸王,卻對這樣的林錦樓無所適從。她抬起頭,正與林錦樓四目相對,他那雙眼長而亮,香蘭一直覺著太過銳利,可今日那雙眼卻好像氤氳著一層柔軟的薄煙,又仿佛翻滾著一股洶涌的情緒,竟令人一時口不能言。

    林錦樓望進(jìn)香蘭的雙眼,那么清澈,就如一汪秋水。他覺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令人驚慌失措,好像著魔似的伸出雙手將香蘭的臉捧住,慢慢靠過去,側(cè)過頭碰在她嘴唇上,溫暖如絲,甜美如蜜。他這輩子游走風(fēng)月,逢場作戲甚多,從未如此虔誠的吻過誰,他心頭顫栗,蔓延過四肢百骸,甚至荒謬得覺著自己竟有些卑微。他輕輕吮吸,旋又吻得更深,手指顫抖著捧住香蘭的后腦,將她拉得更近。

    香蘭被他向前一拉,不由一下撞在他胸口上,林錦樓不由悶哼一聲,香蘭如夢方醒,手忙腳亂將他推開,起身退了兩步,她臉頰緋紅,喘息不勻,一直退到盆架處,方才結(jié)結(jié)巴巴道:“水涼了,我去換一盆進(jìn)來�!鞭D(zhuǎn)身端起盆便出去了。

    林錦樓呆坐了好一陣,寂然無聲。

    片刻,香蘭再端了盆進(jìn)來,神色已是一派從容,默默的給林錦樓擦身,換了藥膏。林錦樓抿著嘴一言不發(fā),手里抓著兩份公文看,一頁紙盯了半天,也不知瞧進(jìn)去沒有,連吃藥都未和香蘭說一句話。香蘭知道他在賭氣,看看案上堆著的各色案牘,這本該今天晚上自己該替他執(zhí)筆的,她翻了翻無甚重要的,覺著要不就隨這位爺?shù)男宰尤�,否則這會子趕他氣兒不順時過去說話,豈不是自找不痛快。她又看看林錦樓,只見他仍低頭看手里的一摞信箋,臉隱在燭光的暗影里,嘴抿得很緊,倒像個小孩子似的。

    她暗自嘆口氣,默默走上前,把一盞熱茶放到小幾子上,把林錦樓手中的紙抽走,道:“夜了,今兒晚上早點(diǎn)睡罷�!彼疽詾榱皱\樓該跟她瞪瞪眼,孰料他一眼也沒瞧她,竟真的漱了口躺下了。

    香蘭吹熄了燈,也跟著躺下來。今天他們二人歇得早,外面零零星星傳來鞭炮的響聲,另有些隱隱的喧鬧聲,香蘭這才記起,今晚上是十六,各家在外頭走百媚兒,難怪外面如此熱鬧。暢春堂的丫鬟們還未睡,偶能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和低低的說笑聲。香蘭睡不著,翻了兩回身,忽然林錦樓側(cè)過身來摟住她。

    香蘭不由輕聲道:“你傷口……”

    林錦樓道:“沒壓著。”

    香蘭“哦”一聲,不知該說什么,便閉上眼。過了片刻,忽然聽林錦樓道:“香蘭,你還在厭我?”

    香蘭睜開眼,床上幽暗,模糊朦朧,可林錦樓一雙眼卻熠熠生輝,正瞧著她。

    香蘭怔住,她喉嚨里忽然發(fā)澀:“大爺,我……”

    “沒事,我就那么一問。”林錦樓忽又將她打斷,將頭埋在她秀發(fā)中,喃喃道:“就隨口一問……”

    第316章

    送客

    林錦樓說過話后便默不作聲了。屋中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三更天打更的聲音。香蘭知林錦樓一直未睡,她也靜靜躺在那里,腦子里盤桓的就是林錦樓問她的那句話:“香蘭,你還在厭我?”她忽然鼻酸,一顆心仿佛跋涉過千山萬水那么滄桑,又像在如煙世海中幾度跌宕那樣沉重。

    第二日卯時正林錦樓便起床了,喚人進(jìn)來伺候梳洗。香蘭亦默默跟著起來,一時盥洗完畢,林錦樓卻命人備馬車,又讓人把他那件燒毛大氅取來。香蘭遲疑道:“大爺,你要出門?”

    林錦樓“嗯”一聲,又對香蘭說:“你也換衣裳,跟我一起去�!�

    “可是大爺身上有傷……”

    “不礙事�!�

    “可……”

    “說了不礙事。”林錦樓側(cè)過臉,瞧見香蘭雙眉緊鎖,遂軟下聲音道,“我想了一晚上,這一趟非去不可。你也甭問了,收拾收拾罷,出去至多半個時辰就回來。”

    香蘭還欲再問,但瞧見林錦樓繃著臉,鎖著眉頭,命靈清、靈素過來伺候筆墨,又一疊聲趕她去換衣裳。林錦樓向來說一不二,香蘭無法,只好將衣裳換了,臨行時和林錦樓各吃了一碗熱湯面,便上了路。

    此時天色尚暗,夜空中斜掛一輪圓月。八個小廝提著燈籠追隨左右,另有十幾個跨刀護(hù)衛(wèi)騎馬跟在兩側(cè)。馬車中鋪著厚厚一層灰鼠褥子,并一個大銅腳爐褥,焚著松柏香,百合草。林錦樓半靠著彈墨大靠墊坐著,香蘭屈膝靠在另一頭,她偷眼望望林錦樓,馬車中光線幽暗,瞧不清他臉色,依稀見得他仍若有所思。

    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馬車停了。吉祥湊到馬車前,呵了兩團(tuán)白氣,搓了搓手,彎腰恭敬道:“大爺,到了�!�

    林錦樓“嗯”一聲。雙喜立即上前將簾子打起,眾人小心翼翼將林錦樓攙出,一旁早有小廝取來一把椅子,鋪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蘭舉目一望,發(fā)覺馬車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處驛站,長亭中正站著兩個男子,手中擎著酒杯,似是在辭行。再仔細(xì)一望,只見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藍(lán)哆羅呢斗篷,頭上一頂白面狐貍皮帽子,身后映著翠柏蒼松,愈發(fā)顯得身長玉立,豐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誰。

    二人無意中四目相對,宋柯登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渾身頓住。香蘭亦吃了一驚,以手掩口,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又低頭去看林錦樓。

    林錦樓坐在太師椅上,抿著嘴唇,手里捧著梅蘭菊手爐。寒風(fēng)凜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風(fēng)翻滾,顯得帽下那張臉益發(fā)蒼白,神色懨懨的。他見香蘭看他,便一笑,道:“見見罷。最后一遭了,我也不妨做個好人,日后隔山帶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見不成了。”

    香蘭眨了眨眼,愣愣看著林錦樓,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

    當(dāng)下雙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請宋柯過來。與宋柯辭別的正是林錦亭,他愕然張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錦樓,搓了搓手,剛欲過來,被林錦樓瞪了一眼,便釘在原處。

    吉祥將手中一包用青緞包著的東西遞到香蘭手中,低聲道:“大爺知道奶奶是個淳厚實(shí)心的人,知恩必報,這是大爺替奶奶備下的�!�

    香蘭拿到手中翻開一瞧,只見里面密密一疊銀票,并兩錠金子。她又是一驚,回頭去看,林錦樓仍抱著手爐,面無表情,如同一尊蠟像坐在那里。香蘭轉(zhuǎn)過頭,只覺眼眶發(fā)熱,再抬起頭時,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處,停了下來,拱手抱拳道:“多謝林將軍前來相送。”

    林錦樓咳嗽兩聲,含笑道:“奕飛兄客氣了,我有傷在身,不便起來,還請恕罪。內(nèi)眷三番五次承過奕飛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當(dāng)來盡盡心意�!�

    一語未了,只見從長亭外停著的三輛馬車?yán)�,出來個高挑婦人,穿著銀白斗篷,懷里抱著個小童兒,徑直走了過來。

    香蘭看去,那婦人正是鄭靜嫻,如今她家遭巨變,父親牢中自盡,母親前兩日病亡,娘家家產(chǎn)抄沒,手足不知生死,鄭靜嫻已盡是憔悴清減之色,整個人將要瘦脫了形,可腰仍挺得筆直,臉上英氣傲氣不減。

    林錦樓微微點(diǎn)頭,先行笑道:“表妹來了�!毕闾m亦屈膝行禮。

    鄭靜嫻單只對林錦樓行禮,口中說:“大表哥好�!庇挚戳丝聪闾m,笑說:“喲,你也來了,京里人都說林家大爺?shù)囊棠棠堂孀哟�,如今看來果然不錯。想來你同大表哥近來恩愛情長,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樣了�!�

    林錦樓是人精,也不等香蘭開口,便笑道:“把你兒子抱過來給我瞧瞧,還沒見過這小子�!编嶌o嫻便往前走了兩步,逗弄那小童兒道:“乖,叫表舅舅�!蹦切⊥瘍簝蓺q模樣,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張臉兒,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端得一副玉雪可愛的機(jī)靈相。也不叫人,只吃著手指頭,盯著林錦樓瞧。

    林錦樓從腰間解下一塊系著五色長穗宮絳的玉佩,遞與鄭靜嫻道:“來時匆忙,拿它充個見面禮罷�!�

    鄭靜嫻接過來,笑說:“那就卻之不恭了�!笨戳讼闾m一眼,又道:“回頭讓香蘭妹子也給你添一個小的,我知道幾位大夫,看疑難雜癥,調(diào)養(yǎng)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皺起眉。香蘭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后難孕之事傳得影影綽綽,鄭靜嫻這有意無意的一刺,定讓林錦樓心里不自在,果然林錦樓笑道:“看這當(dāng)表妹的,比我們家太太還愛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婦人,說話不像當(dāng)姑娘時拘著了。”

    宋柯對鄭靜嫻道:“林將軍特來相送,你說這些做什么?哥兒凍得臉都紅了,趕緊抱他回車上罷�!�

    鄭靜嫻心知宋柯替她解圍,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別笑話我�!�

    林錦樓只是淡笑,對香蘭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話同奕飛兄私下說幾句�!�

    鄭靜嫻也不好再留,抱著孩子要回車上,香蘭跟在后面,鄭靜嫻問道:“你跟著我作甚?”

    香蘭道:“宋家太太也在馬車上罷?我許久不曾見她,于情于理都該去給她磕個頭�!�

    鄭靜嫻咬咬牙,抱著孩子轉(zhuǎn)身走了。她上了馬車,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只見香蘭上了宋家太太的馬車,過了一時,竟是宋柯之母親自送她出來,二人雙手緊握,宋母不斷拭淚,香蘭又安慰了一時,方才彼此告別。

    這廂,林錦樓命人給宋柯燙了一杯熱酒。他低頭撫了撫暖爐,抬起頭,兩人對視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將軍有什么話要對在下講�!�

    林錦樓勾了勾嘴角,道:“用不著來那些迂腐窮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愛見我,我也不樂意見你�!�

    宋柯挑高眉頭道:“那林將軍今日來這是……”

    “都是香蘭那死心眼的丫頭,一直念著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來,我怕她一輩子心里難安。我方才早就說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還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頭。

    林錦樓沉聲道:“況我確實(shí)該跟你說聲謝謝,當(dāng)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讓趙月嬋賣到哪兒去�!睆膽牙锾统鲆环庑�,遞上前道:“這個給你。”

    宋柯抬眼:“這是……”

    林錦樓道:“貴州戍邊的楊總兵是我的老相識,與我有幾分薄面,你拿著信去找他,他為人仗義,會關(guān)照你幾分,貴州如今流匪多,有個總兵與你關(guān)照,你這縣太爺還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幾個護(hù)衛(wèi)一路護(hù)送你們?nèi)�。你可別窮酸文人梗著脖子說老子不食嗟來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這一路山高路遠(yuǎn),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要窮清高……”

    “多謝林將軍�!彼慰虏淮皱\樓說完,便將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將軍美意,在下謝過,定不辜負(fù)。”

    林錦樓瞇了瞇眼,擺擺手笑了笑,一嘆:“成,比我想得有氣派�!�

    宋柯臉上仍淡淡笑著,低頭看著那信,臉上笑意淡了,漸漸變成苦笑,輕聲說:“萬望你好好愛她、珍重她�!�

    林錦樓一怔,不耐煩的擺擺手,道:“爺喜歡她喜歡得緊�!�

    宋柯抬頭道:“那不同。喜歡不過是閑暇把玩,愛是心頭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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