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錦樓沉默,微微瞇起眼看著他。宋柯側(cè)過臉,望著遠處一棵蒼松,道:“她這樣自尊自愛,萬不肯做妾的,我心里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讓她走,因為這樣她才快活。她那樣好,吃了那么多苦,懇請將軍不光因喜歡她美色而占有,也因愛她品格而愿為她付出……或是讓她快活�!�
林錦樓不語,抬頭去看天際的流云,忽然開口道:“宋奕飛,你差就差在該狠的時候心軟,該軟的時候又黏糊,擇定了的事,又過不去心里的坎兒,你什么時候果決了,什么時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話,二人皆無言再敘。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辭,回去時,正與香蘭相遇,宋柯停下腳步,喉頭發(fā)緊,拱手抱拳,過了好久,方才低聲道:“你好么?”
香蘭輕輕說:“我很好�!鳖D了頓又說,“貴州一路遙遠,你萬萬要保重。”
兩人沉寂無言,唯聽風(fēng)聲。宋柯忽然開口道:“去貴州上任后,我定會勤勉,做個好官�!�
香蘭訝異的看了看他,點頭微笑道:“你兩世為人,苦讀圣賢書,就是為了一展治世學(xué)問,必然是個好官�!�
宋柯?lián)u搖頭:“不,我不是。”他長嘆道:“我讀書不過為了光耀門楣,振興家業(yè),為了升官榮光,我是為了功名利祿。所以當(dāng)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擇高而就,自詡聰明,只覺終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慘痛。我雖憎恨林錦樓,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衛(wèi)國,我這些年又何曾做過什么。遞折子去貴州之前,我已深思熟慮,不問功名,只求多做幾件為民的實事,哪怕終其一生都在邊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于寒窗苦讀圣賢書,不愧于兩世所受的磨磋苦難便心安了。”
香蘭心頭一震,斂裙深深行了一個禮,道:“單為你這一席話,我便要恭敬禮拜了�!�
宋柯苦笑,定定看著香蘭:“只可惜這道理我明白太晚,否則當(dāng)初也不會和你……”
香蘭搖了搖頭,說:“你我人生皆大起大落,我有時也不懂為何造化弄人,天公為何如此待我,倘若無憂無慮該多好,可不經(jīng)打磨褪盡浮華,便不能謙卑圓融的看待世間。人活一世,并非事事滿愿隨心,有些事你不喜歡,偏要去做;有些人你歡喜,卻偏要分開,聚散無常,世道跌宕,無力改變時便要忍。原我不喜歡‘忍’這個字,可如今才知真是百忍成金,忍過黑夜,便有黎明;忍過嚴(yán)冬,便有早春。那些原本以為再活不下去的艱難,回想時已波瀾不驚�!彼粗慰�,輕聲說:“放下罷�!�
宋柯心頭一顫,淚意便涌出,他竭力忍住,香蘭在他眼里已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兒。
鄭靜嫻坐在馬車?yán)锷钌詈舫鲆豢跉�,她不是個小氣之人,可對著丈夫念念不忘的心頭好,她又能如何大度起來?陳香蘭便是她橫亙在心頭的一根刺,日日使她不安寧,尤以見著宋柯不溫不火相敬如賓,渾然沒有他當(dāng)日看香蘭時兩眼中款款柔情。自宋檀釵入宮,宋柯便待她愈發(fā)冷淡,她忍不住去吵去鬧,可二人竟?jié)u漸形同陌路。如今為她撐腰的娘家已敗落,她深恐宋柯會棄他而去,她怎么能容許,她待他如此情深,這如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和溫存,眼見丈夫同那女子對視,她再也無法容忍,掀開簾子出去,險些從馬車上跌下,喊了一聲:“夫君!”這一聲凄厲而哀傷,宋柯一驚,扭過頭,只見鄭靜嫻正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香蘭笑了笑,對宋柯再行一禮,道:“山高水長,就此珍重。”盈盈起身去了。
宋柯上前扶住鄭靜嫻,回過頭看,卻只瞧見香蘭一抹纖細(xì)的背影。他低頭說:“回去罷,該啟程了�!彼衷俅位仡^望了一望,卻見香蘭已走到林錦樓身邊。
回到馬車上,看看鄭靜嫻惶急的臉色,宋柯心中忽涌起一陣唏噓,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是了,他該放下。他伸出手蓋在鄭靜嫻的手上握住,口中道:“你不必胡思亂想,你是我的妻,我必不離不棄,你我要長長久久過日子的�!编嶌o嫻心中一松,卻忍不住嗚咽一聲,埋在宋柯肩頭,已是淚流滿面。
香蘭站在林錦樓身后見宋家的馬車吱嘎吱嘎在官道上離開,方才竭力忍住的淚,才一滴滴掉下來。宋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的過客,她溫存的回憶中的�?�。然客畢竟是客,不可常駐,宋柯,送客,方才一別,浮云白日,明月天涯,她終將這位客送走了。
第317章
完滿
回到馬車上,香蘭一言不發(fā),只抱著雙膝發(fā)怔。忽聽簾子外頭吉祥說:“大爺,到家了�!狈讲呕剡^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錦樓望去,只見他臉上一絲表情皆無,臉色卻益發(fā)蒼白。直至進了屋,香蘭先將身上斗篷除了,又幫他換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熱湯,又去看他胸前傷口。待林錦樓事事周全了,香蘭方才去碧紗櫥里換衣裳,出來時,只見林錦樓坐在床上,手里捏著小刀一柄一柄的擲出去,狠狠扎在墻上掛著的靶子上。
香蘭皺皺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給我,不許再投了,回頭牽著傷口,好容易剛好些�!�
林錦樓反伸出手將她的手握住了,抬起頭看著她,靜靜無言。香蘭看著他的眼睛,忽然一時語塞,低下頭,低聲說:“今天的事……我……謝謝……那一包銀票我在馬車上給宋家太太了,回頭我會把銀子補給……”后半句話未出口,便聽林錦樓忽然道:“你跟我算這么清,說這話是純粹讓我難受的么?”
香蘭一怔,抬起頭來,林錦樓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問道:“你在那兒都跟宋奕飛說什么了?”
香蘭忽然想笑,她原以為林錦樓轉(zhuǎn)了性子,自此大度起來,不會再問,沒料到他還是問了,可她看著林錦樓的眼睛,卻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說:“沒什么,只是道別�!�
“只是道別?”
“恩�!毕闾m又將另一只手伸出來,“把刀子給我罷,小心割著手�!�
卻聽見“叮當(dāng)”一聲刀子落地,林錦樓伸出兩臂將香蘭摟到懷里,低下頭便吻上她,那吻深而用力,手已探進她衣襟里。香蘭吃一驚,一只手立刻按住他,躲開他的嘴:“不成,你有傷……”
林錦樓將她摟得愈發(fā)緊,緊得連他胸前的傷都疼得讓他哆嗦,可他寧愿這樣疼著。細(xì)碎的吻沿著香蘭白膩的脖子親下去,香蘭欲掙扎,又怕撞到他胸前的傷口,急得抓住他肩膀的衣裳:“天已亮了,待會兒老太爺和太太都會打發(fā)人過來,外頭還有丫鬟們……”
林錦樓急喘著氣,將頭埋在香蘭頸窩里。香蘭怕他這樣窩著胸前的傷,不由又推他,輕聲道:“大爺,你胸口的傷剛好……”
他硬聲打斷道:“甭管那什么傷不傷的了!”反而拉住她胳膊,環(huán)在他脖子上,片刻,那語調(diào)又軟下來,啞著聲音道:“抱我一會兒,香蘭,別松開。”香蘭呆了呆,這聲音竟有一絲哀求的語氣。林錦樓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香蘭心頭顫動,腦中竟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所措,剛要開口,林錦樓搖搖頭,額頭抵上她的,閉著眼輕聲說:“噓,別說話……抱我一會兒,就一會兒……”他皺著眉頭,仿佛正承受難以承載之痛。香蘭倏地一陣心酸,又混了說不清的滋味,她似乎有些明了,卻又下意識逃開,而淚意已涌上來,片刻,她抬起手臂,慢慢把林錦樓抱緊了。
林錦樓身上一顫,又將她擁得更緊。他素不知道原來單只抱著一個人便能心頭滿足,既悲又喜,覺得一切完滿。方才他遙遙看著香蘭同宋柯靜靜相對,香蘭容色平靜安寧,卻難掩離愁別緒,這樣彼此深深的凝視,仿佛天地間單只剩下他們,他只是個外人,是個過客。他幾乎承受不住。
他原來只當(dāng)她是個漂亮的玩意兒,就如同擺在屋子里的瓶兒,籠子里的鳥兒,隨手剪的花兒,閑暇時的消遣。她恨他,他知道,可他不在乎,把她捏在股掌里把她的腰磨彎,可他竟不知,這看上去嬌柔懦弱的女人,骨子里竟有如此的韌性,胸襟超脫,頻頻令他側(cè)目,繼而心生敬重,由衷憐愛。
他受傷倒在蘆葦蕩里,命懸一線,心里所思所想的,竟不是忠君愛國、孝悌倫常、家族興衰、兵權(quán)傳承,他滿心思滿腦子想的都是守在他身邊,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女人,只有將她托付穩(wěn)妥了,他方能安心的閉眼去死。他明白她多想離開林家,只怕他撒手閉眼,她便立刻請辭而去,可她這樣美,她家里雙親如此單薄,又如何在紛擾世俗間自保?他便托付袁紹仁,日后萬要幫襯她幾步。
可他活了下來。
他昨晚想了一宿,往日里他憑自己喜好事事委屈香蘭,她自然會恨。倘若日后他改了呢?她是否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邊?林錦樓素來絕頂精明,強悍勇猛,可到此處竟不敢也不愿深想,他只知此刻他抱著香蘭,便覺得事事完滿。
外面?zhèn)鱽韮陕曒p咳,雪凝道:“大爺,三爺來了,說有要緊的事�!�
香蘭推了推,林錦樓仍摟著她不動,香蘭低聲說:“快坐好,有要緊事�!睂ν庥謶�(yīng)一聲道:“請三爺進來罷�!�
林錦樓方才極不情愿放開,此時林錦亭已三步并作兩步進來,香蘭連忙起身去斟茶。
林錦樓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什么事?”
林錦亭道:“就是二嫂……”見香蘭在一旁奉茶,不由住了嘴,朝林錦樓使個眼色,林錦樓道:“你擠什么眼睛?進沙子了還是抽筋兒了?”
香蘭立時會意,便道:“我出去找本字帖回來臨�!�
林錦樓道:“你甭走�!睂α皱\亭道:“說罷,沒什么瞞她的,家里的事回頭你單獨跟我說了,我也得跟她講�!�
今日香蘭清晨去送宋柯,倒讓林錦亭瞧她順眼不少,遂清清嗓子道:“就是二嫂的病好些了,不過坐下病根,一只耳朵似是聽不見聲音,說話也不及往日利落,還常忘事。老太爺今日親自過去問她當(dāng)日發(fā)生何事,尹姨娘如何死的。她起先不肯說,可老太爺是何等人,只怕心里早就猜著八九分了,再幾番手段審下去,她就交代了。嘖嘖,大哥,你猜怎么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消息,這譚氏可不簡單,竟給二哥戴了頂綠帽!跟戴家老三好上了!咱們誰沒想到罷!尹姨娘合該命不好,正撞破二人奸情,這才丟了命,可嘆,可嘆�!彼f完屏息靜氣等著瞧林錦樓面露驚詫之色。
孰料林錦樓眉頭都沒動一動,只將茗碗端起來慢條斯理喝了一口,道:“瞧你這點子出息,不過就是譚氏偷個漢子,這就能驚了天地、泣了鬼神?你堂堂七尺男兒,怎么跟老娘們兒似的拿這事嚼起舌頭根子了?”
林錦亭悻悻道:“得,您眼界高心胸寬,我走了。”說著站起身。
“回來。”林錦樓把茗碗放下,道:“你來就為而來跟我說這個?”
“不是。戴家滿門抄斬,此事也算絕了后患,老太爺讓對外說譚氏暴斃死了,日后等二哥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再擇一門賢妻�?勺T氏這一樁便讓我料理,我哪有什么主意,難不成真?zhèn)兒把她宰了,這才跟你討主意呢�!�
林錦樓沉吟起來,依他的意,譚氏死上幾回也不嫌多,他抬起頭,卻見香蘭正看著他,面有乞求之色,便道:“我想想,你過一時再來�!贝虬l(fā)林錦亭去了。
香蘭把茶具撤下,小聲問道:“大爺想怎么處置?”
林錦樓伸手握住香蘭的手,把她拉到身邊,道:“想說什么就說罷,別支支吾吾的�!�
香蘭道:“我想替譚氏求個情……她有千百個不是,可到底不是壞人,只是她闖了天大的禍,這一步走錯,就難回頭了。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亦有可憐之處,好歹留她一條命罷。”
林錦樓吐出一口氣:“她當(dāng)日還欺負(fù)過你,忘了?”
香蘭卻笑了起來:“可她后來待我極好,怕我委屈還為我出頭�!�
林錦樓啞然,片刻才道:“是了,這是你的性子,總記著別人好處,忘了人家的不是�!彼痤^望進香蘭的眼睛,說:“你能不能也忘了我的那些不是,忘了我之前多混蛋,日后咱們兩個好好生生的�!�
香蘭怔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正無措時,卻見林錦樓跟沒問過這話一樣,顧左右而言他,道:“行,看在你的顏面上留她一條命罷,咱們大難不死,也確要積些陰德�!闭f完他余光瞥著香蘭,只見她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用過午飯,香蘭披了件斗篷,帶了小鵑和畫扇去探望譚氏。如今譚露華安置在康壽居后院的一溜罩房里,門口守著一個婆子。那婆子見香蘭來了,忙不迭迎上前,百般殷勤,陪著笑道:“怎么話兒說的,姨奶奶怎么來了�!�
香蘭笑道:“我過來看看�!闭f著小鵑從懷里掏出一把錢,塞給那婆子道,“是大爺讓姨奶奶過來的,這點錢給媽媽打點酒吃,搪搪寒氣。”
那婆子立時眉開眼笑道:“謝姨奶奶的賞。”說著將門打開道,“奶奶可別呆久了,老太爺可是下了嚴(yán)令了�!�
香蘭點點頭,邁步走了進去。只見屋內(nèi)昏暗,正對面一條原先下人們睡的大炕,譚露華正躺在那里,旁邊站著她的小丫鬟針兒,正一勺一勺喂藥。
第318章
癡心
針兒見香蘭進來連忙行禮,香蘭擺擺手,直走到跟前往床上一望,只見譚露華頭上裹著一圈厚布,半靠在墻上,蓋著一條半新不舊的菱花被,臉上一團病氣,然兩腮倒未見消瘦,并無憔悴之色,見了香蘭竟勾起嘴角笑笑,不言亦不語。
香蘭輕聲問道:“身子好些了?”譚露華也不答腔。香蘭又問:“頭還疼么?身上哪兒不舒坦?”譚露華仍一副笑笑的模樣,不說話。
香蘭不由去看針兒,針兒低聲道:“二奶奶剛醒那兩天不過發(fā)呆,后來便是這個模樣,逢人也不說話�!�
香蘭把藥碗接了過來,坐在炕沿上,對針兒道:“你去罷,我喂二奶奶吃藥�!毙※N和畫扇便領(lǐng)著針兒去了。
香蘭用勺子攪了攪藥湯,默默將藥一口一口的喂給譚露華吃,后又喂她喝了一盞溫水,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又盯著她看了一回,方才低聲道:“旁的閑話多說無益,你犯的是天大的錯,林家再難容你了,可到底不忍傷你性命,要把你送到保定府一處庵廟去,日后你隱姓埋名也可安穩(wěn)度日,伴著青燈古佛,未嘗不是清凈自在。”
譚露華仍神色未變,也不知是聽了還是沒聽。
香蘭暗道:“難道譚露華真?zhèn)兒傷壞了腦子?倒真可惜這樣伶俐的女孩兒……只是她這般糊涂些,也未必不是福了。”遂嘆口氣,握了握譚露華的手道,“你放心,你的行李我會親自盯著收拾,大宗的東西只怕帶不走,可金銀首飾、散碎銀兩我都替你妥妥收拾了,日后也好有個依仗……林家的意思,今兒個下午就要送你走了,我來見你一面,說幾句衷腸的話兒,望你日后多多珍重�!敝闭f到后頭,譚露華方才變了臉色。
香蘭起身欲走,譚露華一把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等,等等�!�
香蘭回轉(zhuǎn)身。
譚露華道:“還求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我個忙�!�
香蘭又坐下來,道:“請講。”
譚露華道:“勞煩你派人去翰林院的戴大人家,告訴他們家蓉三爺我要去保定的哪個庵廟,求他去接我,好姐姐,這事你幫我辦了,我那些金銀首飾也好,散碎銀兩也罷,你瞧中哪個就拿哪個�!�
香蘭只覺得自己是聽錯了,道:“莫非你這模樣不是戴蓉害的?”
譚露華一怔,哀求道:“他是一時失手才傷了我,他當(dāng)日跪在我身邊哭,我雖一動都不能動,可心里是明白的……好姐姐,我求你,我們兩個是真心的,真情實意在一處,求你成全我,他必然會來找我……”
香蘭雙手捧住譚露華的臉,不可置信道:“你是不是瘋了?他已這樣對你,還有什么真心!”
譚露華死死盯著香蘭,咬牙道:“他就是真心的!你不懂,我在這深宅大院里鎮(zhèn)日只是死氣沉沉的癩活著,直到碰著他。我只要瞧他一眼,便覺得天青水碧,心里的花都開了。你不知他說過多少好聽的話,為我寫過多少詩,百般小意體貼,極盡溫存之事。他曾說這輩子最愛的人便是我,恨不得與我日日化成一處才好。香蘭!我與他恨不相逢未嫁時,萬萬不能分開!”她握住香蘭的雙手,睜大雙眼,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淌下來,哀求道,“我求求你�!闭f著掙扎著要起來,跪床上給香蘭磕頭。
香蘭連忙按住她,道:“你若再動,我便當(dāng)真不幫你了!”譚露華一聽這話,方才安靜下來,拉住香蘭的手,口中道:“求你,幫我這一回。你可知我這些時日躺在這又臟又臭的地方是如何熬過來的?我心里唯一能撐著的指望便是養(yǎng)好了身子去找戴郎。昨天林家那老頭子來,任他疾言厲色還是手段凌人,我都不怕,林家休了我更隨了我的心愿,我便可以和戴郎長相廝守了……”說著聲音愈發(fā)哽咽起來。
香蘭看著她,心中五味雜陳,更覺得荒謬絕倫,心里一行氣譚露華事已至此仍是非不分不知好歹,一行又可憐她一腔癡情空付流水,沉吟了半晌,方才嘆一口氣,道:“非是我不幫你,而是我想幫也幫不成了,戴家……已經(jīng)因謀反之罪滿門抄斬了。”
譚露華大驚失色道:“不可能!怎么會!”
香蘭緩緩道:“千真萬確。只是那些時日你病著,不知道罷了。戴蓉……早就死了。”
譚露華身子一軟癱了下去,兩眼無神空瞪著,淚水一滴滴滾下來,口中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精氣神萎靡了一半,可見這些時日她心里當(dāng)真日日念著戴蓉,如今知道戴蓉已死,猶如晴天霹靂,心中撐著的念想斷了,整個人便有些撐不住,用手捂住臉,一口一聲“戴郎”,嗚嗚哭了起來。
香蘭勸解了一時,譚露華渾然聽不進去,終究哭得頭痛欲裂,倒在床上昏睡過去,腮上猶掛著淚。
香蘭心里不是滋味,幫她蓋好被子起身出去,針兒連忙迎了上來,面上頗有些誠惶誠恐。她是譚露華陪嫁來的小丫頭子,譚露華身邊陪嫁來的四個彩字的大丫鬟,死得死,賣得賣,如今竟一個都不留了,獨獨剩她一個。香蘭看著那小丫頭子不由嘆口氣,輕輕拍了拍她肩膀,道:“好好伺候二奶奶�!泵※N厚厚賞了她。
回去路上,畫扇問道:“二奶奶好些了?”
香蘭長嘆一聲說:“沒,病得還不輕�!彼銎痤^,看著碧空上卷著的幾縷浮云,忽然問道:“你們說,明知一個人待自己不好,卻依然蒙住了眼,一片癡心相待,這是什么緣故?”
小鵑道:“許是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用癡心來還�!�
畫扇道:“準(zhǔn)是那人也有待她好的時候,否則能這樣癡心惦著么?”
香蘭搖搖頭。譚露華或是當(dāng)真一往情深戀著戴蓉,又或是她心高氣傲,不肯承認(rèn)自己一腔柔情終成空,到頭來愛錯了人,便竭力勸自己認(rèn)為她和戴蓉兩情相悅。就如同她心里明知紅杏出墻乃是丑事,可為了遮掩,便在外人面前笑而不語,強撐著裝傻。究竟是哪一種香蘭也不明白,只是這愛恨情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又豈能對外人道也。就好像她和林錦樓,糾糾纏纏,如今到底是恨是情是愛,她自己都已漸漸分辨不清。
未時正,從林家駛出一輛馬車往保定府的方向去了,第二日林家便傳出林二奶奶譚氏暴斃身亡消息。
第319章
妙之
(本章有修改)出了正月,皇上親派首領(lǐng)太監(jiān)到林府探病,又賞賜了許多東西,另又召林長政回京似有意賜封大學(xué)士之銜,太子更時時召太醫(yī)問及林錦樓傷情,縱然林錦樓身上一日好似一日,太醫(yī)們?nèi)圆桓业÷鲁隽思劼�,一趟趟往林家看病,換著方子給林錦樓調(diào)養(yǎng)身子。林家風(fēng)光正勁,前來拜訪之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
人人都知林錦樓脾脾氣難伺候,聽說他極寵的愛妾為人軟和寬柔,便有內(nèi)眷來同香蘭套近乎,都是四五品的誥命夫人,論年紀(jì)都當(dāng)?shù)孟闾m的母親、祖母,竟如沐春風(fēng)的同香蘭論起姊妹來,香蘭想起當(dāng)日做奴婢時周遭皆是一張張嫌棄的冷臉,如今都是一張張捧著的笑臉,這世態(tài)炎涼倒真?zhèn)兒讓人唏噓。
因林長政要回京了,秦氏忙命林錦亭張羅重新修整房舍,補栽花草之事,又想著自己夫君同長子總不對盤,便特特到林錦樓那里囑咐他“收斂性情,少惹你爹生氣”等語。林錦樓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他對他老子有敬畏,可他最怵的是他祖父林昭祥。原先他養(yǎng)病時,林錦亭巴巴來給他遞話兒,說他祖父如今正因蘇媚如之事惱他,后來這事雖不提了,可林昭祥偶過來瞧病,對他也板著臉,沒個好顏色,林錦樓免不了心里打鼓,知道這一頓教訓(xùn)他必是躲不過了。
誰知沒過幾日,林長政還未到,林長敏卻攜著家眷到了。原來這林長敏心里也有算盤,這些時日,有一伙江上匪寇趁林錦樓上京便買通蘇媚如牽線與林長敏相識,百般賄賂。林長敏便仗著乃林錦樓的二叔,又是官身,走私販貨也好,睜一眼閉一眼縱任海匪殺人放火也罷,賺了大筆的銀子。如今眼見著林錦樓痊愈將要回金陵,日后漕運不好插手,不由煩悶。蘇媚如便出主意道:“如今林家之勢如麗日中天,不如你也去京中好生鉆營一番,提一級巡漕的指揮使,日后再如何,豈不是名正言順了?”林長敏深以為然,笑對蘇媚如說:“我的卿卿,你真是我的軍事了。”遂上京而來。
秦氏帶著香蘭站在垂花門處迎著,卻見前頭林長敏坐的馬車?yán)�,走出個好生俏麗的女子,云鬟疊翠,粉面生春,裊裊婷婷。香蘭不覺一怔,又見后頭馬車?yán)�,王氏讓人攙扶著出來,一張臉兒蒼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出來,眼腫得跟核桃似的,像是剛剛哭過。攙著王氏的是個年輕婦人,約莫十七八歲年紀(jì),頭上綰著金絲八寶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云鬢簪著許多花翠,穿著黃茶色錦緞披風(fēng),身量微豐,生得一張滿月臉,黑漆光亮的一雙眼,嘴角自帶笑意,相貌甚甜,隱含春威,縱然不是十分的美人,卻格外討喜,此人正是林錦亭新娶的妻子李氏,閨名喚作妙之。
秦氏忙迎上前,握著王氏的手驚道:“我的好妹子,這才幾個月功夫,怎么就成這個樣子了?是不是身上添了什么毛病?”
王氏聽這話又欲落淚,掏出帕子拭眼睛,李妙之連忙上前行禮,笑道:“勞大伯娘惦記,婆婆是這一路勞頓,歇一歇就好了。”又笑道:“園哥兒也來了,這會子睡著了,在后頭馬車上,回頭讓奶娘抱伯娘屋里去。”
秦氏見李妙之使眼色,登時會意,也不再問了,只拉著王氏的手往里走。香蘭暗道:“林三爺新娶的老婆真真兒是眉眼通挑,倒真應(yīng)了她名字里帶的那個‘妙’字。”微側(cè)過頭,正巧那二門外的美婦人扭頭往這邊瞧,二人目光相撞,那婦人將她上下打量一遭,一徑兒盯著她瞧。香蘭心中暗道:“丫鬟婆子們磨牙,說二老爺新納了一房妾,想必就是她了,當(dāng)真生得美�!�
秦氏先把王氏等人讓到自己住的院兒里坐,先敘過幾句寒溫,又引著香蘭同李妙之廝認(rèn),李妙之上前拉著香蘭的手,笑著打量一遭,對秦氏笑道:“我就在成親那天見過她一回,只恨沒好好親近,如今可大名可謂如雷貫耳,誰不知道香蘭姑娘是個花顏月貌又是個鼎鼎大名的才女,我當(dāng)日匆匆忙忙沒仔細(xì)瞧她,聽別人贊她只當(dāng)以訛傳訛,說得太過,可今兒一瞧,才知道什么叫‘百聞不如一見’,只怕是那傳言說得還有所保留了。”
香蘭嘆服,這李妙之三言兩語間就跟人續(xù)上熱絡(luò),捧人捧到十分,卻不讓人覺出不舒坦,口中道:“三奶奶謬贊……”
李妙之笑道:“我可不是謬贊,這一身氣派,比公侯小姐還莊重,分明是仙女兒下凡呢�!�
香蘭不慣與頭一遭見面的人如此熱絡(luò),只好說:“陋姿難登大雅之堂,都是太太教得好�!�
李妙之忙看著秦氏笑道:“還是大伯娘會調(diào)理人,趕明兒個也調(diào)理調(diào)理我�!�
這一席話把秦氏逗笑了,拉著李妙之的手連連拍了好幾下,笑道:“你這猴兒,就怕你拘在我眼前覺著不自在。”又對香蘭道:“好孩子,我給妙丫頭留了幾匹好料子,你陪她瞧瞧去�!毕闾m知道這是秦氏存心將人支開,便帶著李妙之去了。
只見宴息的大炕上果真堆著七八匹各色綢緞、細(xì)布,李妙之打發(fā)丫鬟去了,轉(zhuǎn)身便賴在炕上,一行捶著腰腿,一行道:“這一路真要了命,骨頭都快散了,方才又拿腔作調(diào)的�!币娤闾m瞧她,不由擠眼睛笑了笑。
香蘭也不禁笑起來,這李妙之口直心直,大說大笑,即便故作姿態(tài)也不叫人厭惡。她親手倒了一盞茶端過去,李妙之“哎呦”一聲趕緊站了起來,擺手道:“不敢不敢不敢,怎么敢讓香蘭姐給我倒茶�!苯舆^茗碗放在幾子上,拱手抱拳說:“這一路途經(jīng)酒肆茶驛我可都聽說了,你可是女中豪杰�!�
香蘭奇道:“聽說什么?”
李妙之訝道:“你不知道?如今外頭有一部《蘭香居士傳》,一共十八折,說書的,有唱戲的,都在演這個呢。打從你在林家救過二姑奶奶,遭嫉發(fā)賣,舍身救父,夜宿山寺仁義護主,直至在密林里救了大堂哥,戲里書里一行行都有呢�!�
香蘭一時怔住。
李妙之笑道:“趕明兒個我打發(fā)人搜一套給你瞧瞧,什么‘薰風(fēng)投晚,昊天星繁,爭奈玉人不相見’詞句雅得緊,不似市井之輩作出來的……聽說你做得一手好畫兒,趕明兒個得閑兒送我兩幅可好?”
香蘭口里應(yīng)著,心思卻早已轉(zhuǎn)到《蘭香居士傳》上去了。
卻說秦氏這里,王氏未曾開口先落淚,哭了一回,方才抽泣道:“自打老太爺上京,老爺就愈發(fā)放縱了,把那個小賤人養(yǎng)在書房里,好吃好喝的供著,還讓闔家上下叫那小賤人‘奶奶’,這我都忍了�?蛇@事到底傳了不好聽的閑話,我好意勸了幾句,反惹他打我一回……那小賤人見了我,竟連禮都不行,昂著脖子過去,生生氣我病了一場,她又挑唆人說我是存心裝病……又百般攛掇老爺休我……”
秦氏怒道:“豈有此理,還反了她了!你就任她擺布欺負(fù)著?”
王氏哭道:“老爺只聽她的,我在他眼里連下人都不如,哭也是錯,笑也是錯,一句說不對心思了便又打又罵,我都想抹脖子干凈。”
秦氏怒其不爭道:“你呀你呀,什么時候能改改這個性兒,該較真的地方得過且過,不該較真的地方倒使了牛勁。你是正頭夫人可不興這樣想,得給自己爭口氣,還有老太爺、老太太給你做主呢,還能容那小賤人這樣猖狂了!動不動要死要活的,別忘了你還有亭哥兒,他可是個孝順孩子,你日后還得長長久久的享他的福�!�
王氏拭著眼淚道:“要不是有亭哥兒,我早就不活著了�!鳖D了頓,又道,“還有一樁事,得同姐姐交個底,還勞你幫襯著。”
秦氏道:“何事?”
王氏小聲道:“我把綾姐兒帶來了�!�
秦氏嚇了一跳:“你把她帶來作甚?再讓人瞧見。咱們對外都已說她死了,喪事都辦了!”
王氏眼淚又淌下來:“我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女兒,難不成就讓她一輩子住莊子上,到頭來找個莊稼漢過日子?縱她有錯處,可大嫂,你也是當(dāng)娘的人,該知兒女是娘的心頭肉,我怎么忍心呢?來之前我去莊子看她,她滿眼里都是淚兒,可憐巴巴拽著我袖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快些回來,莫把她給忘了,我……我……腌心啊……”
秦氏拍著王氏的肩膀,嘆了口氣,道:“莫哭了,人都帶來了,如今安置在哪兒呢?”
王氏道:“我讓她蒙著面,就說是家廟里帶發(fā)修行世交家的小姐。這次帶她來,也是想著原我家在京城有幾門子親戚,當(dāng)中也有成才的子弟,也不敢求像繡姐兒那樣大富大貴了,只讓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就算窮些,我給添置房子和地,不過是幾千兩銀子,平平安安的便是福了。況她嫁在京城,也沒人曉得她,活著更自在些。也求嫂子幫我物色著合適人選,再替我們操持操持。”
秦氏心里對林東綾已是厭惡已極,可看著王氏憔悴的臉兒,所有口邊的話皆化為一聲長嘆,輕輕點了點頭。
第320章
碰見
又過了兩日,林錦樓身上已見了大起色,少不得往軍中去一趟,他原本想點個卯便回來,孰料叛亂后,軍中人事幾番變更,除卻皇上任命,另有后備選任者,大小官員免不得聞風(fēng)而動,林錦樓少不得要為拜在他門下的大小武將應(yīng)酬開路,一來二去便耽誤了七八日。這一遭他倒是歸心似箭,連日里打發(fā)人往家送信,又命香蘭寫信給他,偏香蘭省筆墨,總是一頁紙了事。林錦樓有些按捺不住,白日里忙些也便混弄過去,可到晚上,尤以高朋滿座,耳邊絲竹,觥籌交錯之時,這原本他駕輕就熟的場面,如今居然難以忍受,他百無聊賴,也不吃酒,只將酒杯在手中捏來捏去,盯著墻上的掛的畫兒出神。
一并來的幾位個個都是混跡官場的人精,一瞧林錦樓這臉色,不由面面相覷,還以為沒把這尊大佛伺候周到,有一衛(wèi)姓參將,先將手里的酒杯擎起來,滿面春風(fēng)道:“久聞林將軍威名,喝酒更是海量,方才您還沒來,在座的幾位姑娘都念叨您好幾遭了,可見自古美人愛英雄,來來,你們輪番敬林將軍幾杯,今兒個林將軍歡不歡喜,可全在你們幾個身上了�!�
這廂場合免不了紅粉相伴,與坐有四個名妓,皆是京城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聞言不由紛紛嬌笑,玉手擎酒杯便要來敬酒。林錦樓一見這陣仗,便對衛(wèi)參將笑道:“這可不成,輪番敬酒,合著打算讓我豎著進來,橫著出去了�!�
衛(wèi)參將捋捋胡子哈哈笑道:“林將軍,咱們早就聽說了,去年你一個人喝倒了山西三虎,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妞兒能是你的對手?快,清漪,還不給林將軍滿上�!�
坐在林錦樓身邊的妙齡女郎已滿滿給林錦樓斟了一杯,雙手奉到他面前,溫婉笑道:“林將軍請�!�
林錦樓瞇眼去看,這女子約莫十六七歲,頭戴三鳳珠釵,露著四鬢,額上貼著三個翠面花兒,越顯出粉面油頭,生得眉黛春山,眼顰秋水,面白腰纖,身穿胭脂色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裙兒,細(xì)瞧竟頗有幾分香蘭之態(tài),可見這群人沒少下功夫,早已將他喜好摸透了。
清漪微微紅了臉兒,半垂下頭不語。
一旁有人早就心領(lǐng)神會,湊趣笑道:“林將軍近來在家靜養(yǎng),少問風(fēng)月,清漪姑娘從外省來的,如今在京城里無人不知曉,琴棋書畫色色俱全,尤擅彈唱。”
衛(wèi)參將連忙道:“清漪,今兒個好生服侍著,你方才不還說仰慕林將軍么?要是林將軍不開面兒,可就墜了你的名頭了�!�
清漪舉起酒杯,臉上笑得又甜又淡,道:“林將軍,素聽聞您是個會憐香惜玉的,還望賞臉吃了這一杯,心疼咱們。”
林錦樓半瞇了眼笑著,伸出食指推開那盅酒,道:“家里出來時千叮嚀萬囑咐,傷勢未愈,不得吃酒。倒不是爺不心疼你,就是爺房里那個寵得不像樣子,看爺吃個大醉,回頭再流半宿的淚兒,剛出正月,也引長輩們不歡喜�!�
眾人有些傻眼,清漪臉上有些不自在。衛(wèi)參將連忙道:“不礙得,今兒晚上吃醉了就歇在此處便是……”
林錦樓也不理,直接端起茗碗,道:“方才已敬過大家三杯,這一輪我便以茶代酒了�!�
林霸王自來說一不二,在座的有欲插科打諢開玩笑讓林錦樓換酒的,可看看他的臉便不敢吭聲了,乖乖舉起酒杯吃了這一回。
林錦樓放下茗碗,借故離席,直走到廊下,仰面望著星空吐出一口濁氣。方才清漪給他敬酒的時候,他便想起香蘭了,香蘭從不會笑得如此嫵媚,也不會眉目間傳情勾引,她連酒都極少吃,笑起來如綻梨花,這回臨行前叮囑他:“你身上還沒大好,少吃酒�!彼胫睦锞筒蛔杂X歡喜起來,又想起香蘭的眉眼,還有她說的那些話,特別是他病的這幾日,她一直守在旁邊,還常常笑給他看。他想著想著便呆不住了,走進屋道:“諸位,真是對不住,家里捎來信兒,有急事,得回去一趟�!�
衛(wèi)參將還以為林錦樓不滿意呢,連忙站起來說:“不成不成,是不是我們有招待不周之處?”
林錦樓笑道:“真是府上有急事,晚回去了只怕不好跟長輩們交代,改日我宴請幾位�!毖粤T便匆匆去了。
回到林府已是三更天,各院都已落鎖,香蘭亦早早睡下了。林錦樓也不讓驚動,只在外頭草草洗漱,換了衣裳,將幔帳掀開一瞧,只見香蘭乖乖擁著被躺在那里,青絲散了半個枕頭。林錦樓便掀開被子進去,將她摟在懷內(nèi),香蘭動了動,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問道:“誰?”
林錦樓貼在她耳邊道:“是我�!�
香蘭揉著眼睛,掙扎著欲坐起來,道:“大爺?你怎么回來了?”
林錦樓仍將她摟在懷內(nèi),含笑道:“這么些天不見,想不想我?”說著在香蘭臉上狠狠親了一口,道,“我想你了�!�
“……你傷口好了么?還癢不癢?”
林錦樓抓住香蘭的手,放進自己懷內(nèi),低聲笑道:“我癢,給我抓抓�!毖援呌钟H上去。
夜半小鵑披了衣裳起來,躡手躡腳走到臥室門口,只見靈素和畫扇正守在門外,靈素支棱著耳朵往屋內(nèi)聽,畫扇困得頭一點一點的。小鵑推了靈素一把,低聲道:“聽什么呢,還不去燒水備著。”靈素方才笑嘻嘻的去了。小鵑坐了下來,長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阿彌陀佛,指望我們香蘭這一遭真真兒是災(zāi)消難滿,百福造生了。”
一時無事。第二日清晨,香蘭尚睡著,林錦樓便起了,換過衣裳便去園子里練拳,一套八卦拳打下來早已大汗淋漓,正用手巾擦汗的功夫,只見不遠處四五個丫鬟簇著個挺著大肚的婦人款款走來,那婦人戴著銀絲髻,滿池嬌玉挑心,濃妝艷抹,一身錦衣華服,正是蘇媚如。此乃二人在林家頭一遭相見,林錦樓站直了身子,蘇媚如不覺一怔,隨即停住腳步,竟落落大方,臉上掛著十分的笑意,朝林錦樓微微屈膝一禮,便若無其事一般扶著小丫頭子往另一處去了。
林錦樓揚了揚眉。書染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眼,林錦樓這筆風(fēng)流賬她自是清楚,方才蘇媚如這一番做派,她心里倒真有兩分欽佩了,此時見林錦樓跟她招手,書染連忙走了過去,只聽問道:“這些天讓你盯著點這婦人,如何了?”
書染道:“她倒是安心養(yǎng)胎,從不往暢春堂來,也不招惹咱們奶奶,見了就遠遠避著。這段日子,大姑奶奶總往府上來,要給尹姨娘守喪,一來二去的,倒是跟蘇姨娘有些往來,可瞧著也不十分密切似的。她是個手段厲害的人,原聽說她跟了二老爺也曾后悔過,可后來許是想通了,轉(zhuǎn)了性子,千方百計的哄起二老爺來,二老爺什么樣的人,竟也讓她哄得服服帖帖的,她還常攛掇二老爺恨二太太,二太太有苦說不出,時不時找太太哭一場�?傻降资嵌蠣敺坷锸�,太太名不正言不順的,也不好管�!�
林錦樓何等精明,立時便明白了,嗤笑一聲道:“這小蹄子,早就知道她野心不小,所以遠著她,如今她胃口倒是越來越大,可惜性子太急,只怕她有這個心,沒這個命�!庇謱镜溃骸半S她折騰去,橫豎別讓不干凈的風(fēng)吹香蘭耳朵里�!睍具B忙應(yīng)下。
卻說蘇媚如揚著一張臉如沐春風(fēng)的從林錦樓不遠處走開,待轉(zhuǎn)過一處山石,臉色立時陰沉下來,雙眼里蓄滿了淚兒,雙手不覺微微顫抖,狠狠攥住手里的帕子,手背上直冒起青筋。她方才見著林錦樓,只覺自己五臟六腑都要擠出喉嚨,心里又是悲又是喜又是疼又是苦,她從心眼里愛慕過的男人,甚至不惜千里迢迢的到金陵投奔于他,可此人竟待她如此薄情!可她心里竟然還想他,如今不消說見他,即便連聽見他名字她幾乎都要蹦起來打個激靈,方才見到他,竟只想跟他又哭又踢又咬質(zhì)問他一回,再撲到他懷里求他憐惜。
此時只聽小丫鬟擔(dān)憂道:“奶奶,你怎么了?抖成這樣,莫不是病了?”
蘇媚如狠狠吸了一口氣,伸出雙手撫了撫鬢發(fā),�;匮壑械臏I。是了,如今她行到這一步,便如同過河的卒子,只進不退,林錦樓縱有千萬種好處也不過是昨日黃花,這一跤在他身上跌得生疼,倒叫她明白一個理兒:男人皆是靠不住的,最終還是靠自己,只有地位和銀子才是唯一的指望,才是她榮華富貴過一生的根本!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輕撫了撫,如今她安身立命的根就在這兒,憑此林家便不能趕她,只要將林長敏攥在手心里,日后自有她出頭那一天!
她緩緩?fù)鲁瞿强跉�,�?fù)又將手扶在小丫鬟的手臂上,眼瞧著前方,道:“沒什么,我好得很,走罷�!�
第321章
獻畫(一)
林錦樓回到暢春堂,香蘭早就梳洗已畢,炕桌上擺了幾樣菜肴,并熱湯等,顯是剛備下的。林錦樓并不擦洗,招呼香蘭與他一并用餐,香蘭道:“大爺擦擦臉,換了衣裳再吃。”
林錦樓道:“等換了衣裳菜也涼了,先吃罷�!苯o香蘭夾了一塊栗子糕,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
香蘭提起筷子看了他一眼,林錦樓便微微笑道:“怎么著?不給我夾菜么?”
香蘭一怔,低下頭,略一遲疑,方才夾了一筷子銀絲細(xì)菜放到林錦樓碟兒內(nèi)。林錦樓的臉色便有些沉。
二人再無聲響,只是靜靜用飯。
一時飯畢,林錦樓往書案去,將香蘭放在畫筒內(nèi)的畫兒一張張展開來瞧,香蘭不禁問道:“你做什么呢?”
林錦樓一行展開畫一行道:“前兒個我躺床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不是讓你畫兩幅拿手的畫兒給我瞧么?哪個是?”
香蘭道:“我來找。”說著抽出兩筒遞了過去,“就這個�!�
林錦樓展開一瞧,只見其中一幅畫著個手持凈瓶的觀音大士,低眉垂目,儀態(tài)尊貴,天衣飛揚,滿紙風(fēng)動,當(dāng)真以形寫神,工致細(xì)膩。另一幅則是《雪夜江畔圖》,遠山平緩,近山高聳,錯落有致,江畔蘆葦浩蕩,枯樹峰石,白雪皚皚,竟是他二人落難之景。
林錦樓皺眉道:“怎么畫這兩幅?我還以為你跟平時似的,畫個什么花鳥魚蟲的�!�
香蘭笑了笑沒有吭聲。林錦樓自然不知道,當(dāng)日她何等虔誠一筆一筆將觀音大士畫出,求菩薩保佑林錦樓性命無虞,身心安然;而在那一夜風(fēng)雪中她歷經(jīng)生死大劫,豁然頓悟。
林錦樓對著那畫兒橫看豎看,半晌道:“也罷,雖說不應(yīng)景兒,可畫得真是極好�!闭f著將畫兒卷了卷夾在腋下便往外走。
香蘭忙追上去問道:“大爺上哪兒?”
林錦樓回轉(zhuǎn)身,看著香蘭似笑非笑道:“上哪兒?得為了你上陣殺敵去,你這個白眼狼,給爺夾個菜還唧唧歪歪的�!闭f著一捏香蘭的鼻尖,咬著牙狠狠道:“你說我這忙里忙外了為了誰呀,我這不是犯賤么我!”一回身,一行往外走,一行把那兩筒畫兒往書染手里塞,道:“叫著吉祥雙喜,跟爺?shù)嚼咸珷斈窃簝喝��!?br />
京城林府西北角上有一處有實堂,乃林昭祥靜養(yǎng)之所,約有十來間房,前廳后舍俱全,可通街而入,林昭祥鎮(zhèn)日深居簡出,故而此處宅院也比尋常之處清幽,下人來回行走皆慢步輕聲,唯聞鳥鳴。
林錦樓進了院子不自覺放輕腳步,想想林昭祥那眼神那心思,又有些怵頭,暗道那個老頭兒,一把歲數(shù)了這么精明做什么。都道人老成精,他祖父年輕時就是個精怪,心里藏了一萬個心眼子,如今活了一把歲數(shù),都快成了仙兒,鎮(zhèn)日里揣著精明裝糊涂,林錦樓獨獨摸不透他,每每行事差池皆由祖父點醒,讓他油然升起十分的敬畏。
一抬頭,正瞧見林昭祥心腹親隨耿同貴手里拎著鳥籠子走出來,林錦樓趕緊過去,臉上堆起笑,道:“耿伯,大早起的,替祖父遛鳥呢?”
耿同貴臉上笑得如菊花一般,瞧著林錦樓說:“大公子來了?少見少見。這會兒來莫不是惹了什么兜不住的禍?跟老仆交個底,待會兒好打發(fā)人請老太太過來。”耿同貴瞧著林錦樓長大,情分不比尋常,又因受林昭祥器重,說話便不拘束。
林錦樓道:“哪兒能呢,我就琢磨著,我這身上大好了,也該晨昏定省了�!�
“喲�!惫⑼F笑起來,“難得,真難得。那你去罷,就老太爺一個人,正在屋里賞花呢�!�
“那什么,老太太呢?”
“太太和二太太選今年緞子的花樣子,老太太也去瞧熱鬧了�!�
“……園哥兒呢?”
“三爺帶四爺出去了�!惫⑼F又笑,“今兒個清靜,你們爺孫倆好生聊聊,這些天老太爺天天念叨你。”
“��?都念叨我什么了?”
“嘿嘿,我這當(dāng)下人的,總不好多口舌,待會兒你去就知道了�!�
“別啊,耿伯,耿伯……”耿同貴不理林錦樓喚他,徑自笑嘻嘻拎著鳥籠子出了二門。這老貨,這些年跟著他祖父耳濡目染,也是一副老狐貍德行。
林錦樓心里打鼓,身后雙喜小心翼翼將畫筒遞上來道:“大爺,這個……”
林錦樓不耐煩,接過來道:“給爺,滾罷�!边~步便往里面走,忽見一個小人影兒呼一下往葡萄架后鉆,林錦樓何等身手,一個箭步上去便將那人抓在手里,口中喝道:“往哪兒去?見了你哥哥也不行禮了,膽子肥了?”
林錦園任林錦樓拎著,白凈的小臉兒笑得又皮又賴,嘻嘻道:“嘿嘿,哥,我這不是沒瞧見你么。三哥讓我跟他出去玩。”
“你跟他能學(xué)什么好?跟我去見老太爺�!�
林錦園一聽不干了,掙扎道:“我不去,要去你去!昨兒背了半宿《四書》,祖父才準(zhǔn)我今天出去,待會兒進去了又得背書,煩死了�!�
“嘖,嘖,別動!”林錦園一看林錦樓沉了臉,果然不敢動了,小嘴兒嘟了起來。
林錦樓復(fù)又堆上笑臉,對林錦園輕聲道:“來,小四兒,哥知道你惦記哥書房里那張弓。”
林錦園一聽,眼睛立時亮了。
“那弓太大,你太小拉不開,大哥早就跟匠人說了,正給你做一張小的,過三四天就送來,還有箭呢,都是孔雀翎、山雞翎�!�
“那敢情好,我……”
“但是,你得聽話,哥才給你,要不,哥就給老袁他們家的德哥兒了�!�
林錦園瞪著圓滾滾的眼睛,立刻伸手保證:“別,大哥,我聽話,你讓我說東我絕不說西,你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
“嗯,好小四兒,乖弟弟,待會兒大哥得進去和祖父談些事,要是待會兒祖父怒了惱了,你可得進來救駕,聽了沒?”
林錦園抓頭:“��?祖父怒了啊……”
林錦樓瞪眼:“嘖,怎么回事,男子漢大丈夫吞吞吐吐的,還想不想要那弓了,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說著,只聽聞屋內(nèi)傳出一聲咳嗽,林昭祥道:“誰在外頭呢?”
二人皆嚇了一跳,林錦園一躍而起,掙開林錦樓便逃,林錦樓指著林錦園背影,輕聲道:“混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記著沒,待會兒進來救駕,否則弓箭沒有,哥再賞你一頓竹板炒肉皮�!毖垡娏中∷膬号軟]了影兒,林錦樓只得抱著畫筒進了屋。
林昭祥正在明堂里修剪花草,抬頭瞧了林錦樓一眼,又低下頭,仿佛沒瞧見似的。
林錦樓趕緊上前,臉上堆滿笑,說:“祖父,不孝孫來了�!闭f著便跪拜行禮。剛要起身,便聽林昭祥道:“你就跪著,甭起來了�!�
林錦樓抬頭瞧瞧林昭祥臉色,跪得直挺挺的。
林昭祥也不睬他,慢條斯理的修一叢盆栽,林錦樓心里叫苦,一動也不敢動,見林昭祥轉(zhuǎn)過身,又連忙堆起笑。林昭祥哼了一聲,把剪刀放在一旁,小丫鬟奉上白手巾,林昭祥擦了擦手,在太師椅上坐下來,捧起茗碗吃了一口熱茶,方才看著林錦樓道:“行,你是沉得住氣,我還以為你當(dāng)我死了�!�
林錦樓賠笑道:“祖父這么說,這里哪還有我立錐之地�!�
“少在這兒嬉皮笑臉,你在外頭嘬了多少禍你心里明白!不成器的東西,甭以為你如今官做大了就肆意妄為,丟祖宗的臉,我頭一個饒不了你!”林昭祥舉著拐杖欲打,想起長孫身受重傷剛剛?cè)q豫著要不要把拐杖放下,便聽有人喊:“祖父,《孟子》里頭這句話怎么解?”扭頭一瞧,只見林錦園捧著本書在門外探頭探腦。
林昭祥沒好氣道:“你個猴兒,想跟你大哥一并挨打不成?”
林錦園吐吐舌頭,小腦袋縮了回去。
這一打岔,林昭祥倒把拐杖放下了。林錦樓心里開始亂撲騰,按說林昭祥不該為了蘇媚如的事跟他發(fā)這么大火,眼見那事已平息,蘇媚如也進門待產(chǎn),且又是個老實的,大戶人家,誰家里沒些個齷齪,這事雖不光彩,可說到底是他二叔最丟人,祖父不該沖他來。
正沉思想著,耳邊又傳來林昭祥怒喝道:“你是長能耐了,打量我也管不得你了?”
“沒有,沒有。祖父息怒,氣大了傷肝。”
林昭祥道:“我問你,你和楚家、劉家那幾個小子入股鹽商是怎么回事?”
這句話一出口,林錦樓心里的一顆石頭才算落了地,知道老頭兒的點的眼在哪兒了。
“那是正經(jīng)營生,楚家的族人出來經(jīng)營的,我們幾個不過參了股,平日里漕運關(guān)照關(guān)照,依著王法的�!�
“別弄那些貓的狗的夾帶私貨,在販私鹽上動腦筋,你老子最重官聲,我也得要臉面!”
“決計不能,不敢給祖宗丟人。祖父,我手里還養(yǎng)著一支軍呢,朝廷那點軍餉扔到水里也就聽個響,這么多弟兄跟著我吃飯,總干些營生,難不成喝西北風(fēng)?”
“少哭窮,海上販貨也有你的事,甭想瞞我�!�
“都是跟著私船販的,朝廷的我可沒敢打主意�!�
“少跟那些個江湖人士牽連,之前對你管束松了,往后再讓我知道你外頭胡天胡地亂折騰,跟外頭不干不凈臟的臭的女人亂來,我真?zhèn)兒收拾了你�!�
林錦樓腹誹,嘴上卻連連答應(yīng)著。只聽林昭祥道:“站起來罷�!�
林錦樓暗道一聲謝天謝地,剛站起來,又聽他祖父道:“再說說罷,那個《蘭香居士傳》是怎么檔子事兒?”
第322章
獻畫(二)
林錦樓眼皮子跳了跳,賠笑道:“說到蘭香居士……”親手給林昭祥添茶,笑道,“香蘭總跟我說起,甭提多仰慕您老人家,說祖父書畫乃個中翹楚,巴巴畫了兩幅請祖父您品鑒品鑒,央告我?guī)�,說能得您指點一二,也是她三生有幸�!闭f著把畫從畫筒里抽出,遞了上去。
林昭祥乜斜著眼瞅了瞅林錦樓,鼻子里哼一聲:“你少拿好話奉承我。我的眼沒瞎,就她能說出這個話?”說著揚手給了林錦樓后腦一記,咬牙道:“碰見女人就昏了頭!你這一輩子就吃虧在這‘色’上頭,屢教不改,在女人身上栽了多少跟頭,不成器的東西!”越說越恨,一拐杖下去就敲了林錦樓的腿。
林錦樓只覺腿上火辣辣疼,伸手摸了摸后腦只覺得跌份兒沒面子,嘴里頭發(fā)苦,向來只有他頤指氣使揍別人的份兒,這回倒讓人訓(xùn)跟孫子似的,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真?zhèn)兒是眼前這位的孫子,也沒什么好丟人的,權(quán)當(dāng)彩衣娛親,遂笑道:“祖父休要動怒,別氣壞了身子……”把畫放在旁邊的小幾子上就要去捶肩。
林昭祥黑著臉,哼一聲把林錦樓的手推開,伸手將畫拿起來,先展開《觀音圖》看了一回,放在一旁,又去看那幅《雪夜江畔圖》。林錦樓偷眼望,只見林昭祥先時沉著臉,后來便有些肅容,待看到圖右上題的詩,有些訝然,亦有些動容,旋又沉思下來。林錦樓匆匆而來,未仔細(xì)看圖上詩詞,這會兒抻脖子想瞧清楚,卻見林昭祥已把畫掩上了,放置一旁,又將茗碗端起來喝茶,沉默不語。
林錦樓心里亂撲騰,屏息靜氣不敢出聲。
半晌,林昭祥把茗碗放到桌上,咳嗽一聲,一揚手,將一疊戲本子擲到林錦樓眼前,道:“那《蘭香居士傳》外頭酒肆茶驛都傳遍了。說說罷,你這是為了什么�!�
“孫兒能為什么……不過些無聊文人,聽說蘭香居士是孫兒小妾,一時當(dāng)了個談資,茶余飯后亂謅出來的……”
“還跟你祖宗抖機靈呢?”林昭祥拿了最上一冊,隨手翻了一頁,便指了幾句道:“‘銷盡華年夢未凋,清商難抑傾余哀’、‘莫負(fù)春光無限事,月也似當(dāng)時,悄照謝家院’、‘鴛鴦?wù)�,說相思,君須憐我復(fù)自憐’,雖說都是濃艷詞句,可格調(diào)雅致,新意也巧,可不是尋常的無聊文人、窮酸秀才謅得出的。”
林錦樓瞧了他祖父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連忙堆起笑,仿佛聽不懂似的。林昭祥不由想起林錦樓小時候,每每貪玩忘了功課,答不上來時便是這個裝傻充愣的模樣,心里又氣又好笑,把那戲本子往林錦樓懷里一丟,沉著臉道:“行了行了,甭裝了,鴻勛早就交代了,那戲本子你出了一大筆銀子讓他找?guī)讉翰林院里錦繡文章,蘭藻風(fēng)流的才子寫的。哼!你可是個好樣兒的,啊,讓你妹婿做這勾當(dāng)�!�
林錦樓心里早就有數(shù),只怕是瞞不住了,一聽這話,趕緊見風(fēng)使舵,道:“我這也是尋思著,前家里死了幾口人,我跟二叔……咳,如今林家招眼,見咱們都是一副笑臉,捧著說拜年話,轉(zhuǎn)過身不知說得多難聽。這香蘭吧,哪兒哪兒都好,還救了我一命,這傳揚出去,林家也有光,遮遮那些個爛事不是?”
林昭祥掀起眼皮:“你是為這個?還抖機靈兒呢,你憋著什么主意,這會子最好直心直意說清楚了�!�
林錦樓一聽這話,看看林昭祥的臉色,心里面盤算。他和林昭祥脾氣秉性最像,后來他祖父年紀(jì)漸大,宦海沉浮,一身的鋒芒便斂在心里了,可寶刀不老,林錦樓頗有幾分忌憚,將心比心了一回,覺著不如實話實說,可如何說,卻要斟酌斟酌。沉吟了半晌,抬起頭,但見林昭祥目光灼灼,一番話在喉頭滾了兩遭,忽臉上一軟,低聲道:“祖父,如今孫兒活到如今這個年歲,見過的胭脂如若過江之鯽,唯獨她和別個不同……我是真正愛重她,是入了心的�!�
林昭祥盯著林錦樓看了兩眼,嗤笑一聲:“你幾歲了?”
“……二十九�!�
“哼,原來你還曉得自己已將而立之年,不是毛頭小子了。什么叫‘入了心了’?原以為你不過愛爭強斗狠,時而性子爆了些,也算可堪雕琢,可沒想到你如今還做小兒女之態(tài),我都替你臊!”
林錦樓低著頭不吭聲。
“說話�。繂“土�?”
林錦樓抬起頭,眼眶居然有些紅,林昭祥一愣,只聽林錦樓低聲道:“祖父,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說我在外頭給家里掙命,回來屋里就想有這么個可心的人,守著她我便覺著清涼自在,心里頭踏實,甚至覺著自己不必建功立業(yè),不必光耀氏族,不必位極人臣,不必潑天富貴,便覺著滿足了,竟失了些雄心壯志,覺著這樣挺好。”
林昭祥萬沒料到平日跟自己嬉皮笑臉,在外霸道陰狠的長孫竟會跟自己說這樣的話,他最心疼最器重的就是這個孫子,他一手教養(yǎng)長大的,如今見長孫頹著肩膀,一副可憐巴巴模樣,明知是這小子再跟他演苦情戲呢,可到底心軟了,輕咳一聲道:“她已經(jīng)是你屋里的人,全家上下也敬著她,誰也沒讓你把她趕出去�!�
林錦樓道:“唉,祖父,你瞧她能寫會畫,還做了這么些有胸襟的闊氣事,就知道她不是個尋常女人,想法怎跟等閑女子一樣,她……這么說,我也怕委屈了她……”
林昭祥聽了這話不由瞇起眼,仔仔細(xì)細(xì)在林錦樓臉上看了兩遍,緩緩道:“你到底動了什么念兒?”
林錦樓攥了攥拳,剛要開口,便聽門口耿同貴道:“回稟老太爺,二老爺來了�!�
林昭祥立時沉下臉道:“讓他進來�!庇謱α皱\樓道:“我同你二叔有話說,你先去,再過來罷�!�
林錦樓只得答應(yīng),出去時正與林長敏相遇,只見其壽字金簪束發(fā),身穿品藍色遍底銀直身袍子,腰間系著靛青織金帶,襯得一張微黑圓臉比往日里精神了幾分。林錦樓立時行禮,身子微躬道:“問二叔好。”
林長敏一怔,又笑道:“你在這兒呢,給老爺子請安?”
林錦樓微笑頷首。
林長敏擺手:“去罷,去罷,忙去罷。”
“侄兒告辭�!�
林長敏咂了咂嘴,看著林錦樓的背影心里又妒又慕。他從小看著長大的侄兒,他如今竟有些敬畏,甚至還有些巴結(jié)的意思,讓他心里著實不舒坦。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香蘭這里,桂圓送來一套《蘭香居士傳》的話本子,香蘭便坐在窗下一一翻看,只見辭藻華美,意趣雅致,將她自幼為奴,遭遇惡主,救父為妾,寺廟護主等,乃至最后江畔風(fēng)雪夜一一撰寫而出,共十二折戲,當(dāng)中真真假假,隱了不少真相,又添油加醋了些事故。尤以林錦樓,戲中搖身一變從淫威主人成了癡情郎君,他二人便好似鶼鰈情深的恩愛鴛鴦。若在先前,香蘭看到這樣的歪曲的話本子定會啼笑皆非,可如今她只是默默的合上書,將戲本子抱在懷內(nèi),伸手推開窗子,用石獅子依住。風(fēng)呼呼灌入房中,仍帶著清冽冷意,香蘭看著院里初綻新桃,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百般滋味涌上心尖。
正此時林錦樓回來,香蘭聽見動靜,連忙將一件豆青色半臂蓋在戲本子上。林錦樓卻有些沒精打采的,沒瞧見她小動作,進來便坐在貴妃榻上愣神。
他明白,家里大小事務(wù)都是老太爺說了算,如今他這個身份地位原也能不看他祖父臉色行事,也曾想過要不自己干脆就做了主,可轉(zhuǎn)念想想,上頭到底是長輩,日后香蘭還要在林家,不把那尊大佛放眼里,香蘭日后只怕也是舉步維艱,在家里過得不痛快。如今香蘭待他是比原先熱乎了,可倆人好像還隔著什么別扭著,讓他禁不住患得患失的。想他原也是賞花玩柳的風(fēng)月班頭,萬沒想到自己居然為個女人也落下個癡病了。
原本他覺著自己日后再娶,必定是個名門淑女,娘家得力,相貌較尋常人強些,以他為尊,賢良淑德,只管將家里上下料理妥當(dāng),孝養(yǎng)父母,撫育子女,敬著香蘭,不嫉妒吃醋,兩人相敬如賓糊弄一輩子便罷了。如今他早已明白了,經(jīng)歷這一遭生死大劫回來,他寧肯委屈自己也不愿再委屈著香蘭過日子,只要他們倆能日后能在一處,長長久久,安安生生的。他想到這個便抖擻振奮,仿佛將要上陣殺敵,前方刀山火海也毅然不懼。
香蘭上前給林錦樓端了一盞茶,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了?”林錦樓方才回魂,扭過頭來看著香蘭,忽然笑起來。他今日穿著黃櫨色嵌青紋提花蟒緞衣裳,系著織金帶并一塊碧玉佩,玉簪束發(fā),看著豐神爽俊,又帶著兩分豪門公子哥慣有的懶洋洋的形容,伸手將她拉到跟前,含笑看了她好一回,方才道:“你只管放心,我好得很,有我在,咱們倆都會好好的�!�
第323章
暗潮(一)
話說林昭祥自那日見過林長敏后便身上不好,只要靜養(yǎng)。林錦樓滿腹的話兒也不好再問,想到床前侍疾,林昭祥也一概不見,只留林錦園在身邊湊趣兒。林錦樓暗地打聽,耿同貴只悄悄說林昭祥這一病皆是讓林長敏給氣的。林錦樓暗暗納罕,并非他瞧不起林長敏,只是他這二叔,城府雖深,可沒什么大本事,野心不小,可決然沒有那分膽氣往自己身上攬事,至多算計幾分占占便宜,再女人身上下點功夫罷了,能捅出多大簍子?遂不放在心上。
這里林長政從山西回來,林昭祥將他拘過去說了半日的話,下午林長政便入宮,因政務(wù)繁忙,鎮(zhèn)日腳不沾地,皇上又特命其到京郊各縣巡查,一去便要一個多月。秦氏心中掛礙,免不得命人預(yù)備各色東西。
天氣回暖,眼見便是林老太太壽辰,秦氏等人便商議著做壽,因過年時家里出了喪,過得難免寡淡,林昭祥又命生辰不準(zhǔn)大辦,倒不如只設(shè)家宴,闔家樂一回。林老太太聽說益發(fā)高興起來,忙忙打發(fā)人給林東紈、林東繡等送帖子,又要親自挑戲班子。眾人見老太太高興也便跟著高興,忙忙碌碌的置辦菜肴果品,送信送帖,操持起來。
待到做壽那日,香蘭少不得要去,小鵑一早便將她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戴了幾樣釵環(huán)花翠,畫扇開箱子挑了件石榴紅繡五彩團繡梅蘭竹菊的褙子,白碾光絹挑線裙兒。香蘭穿戴完畢,遂到秦氏院內(nèi),巧慧將她引到廂房中,只見林東紈、林東綺和林東繡正團團坐在那里說話兒,各個錦衣華服,見香蘭進來皆一疊聲問好,又忙讓座,林東繡上前去拉香蘭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又讓丫鬟們獻茶。小鵑見了不免嘆了一聲,吳媽媽抿了嘴拉她出來,小聲笑道:“這大好的日子,你嘆什么氣?”
小鵑看道:“沒什么,感慨罷了。我同香蘭姐一并進府,她如何挨打挨罵受委屈過日子,我是知曉的。后來好歹當(dāng)了半個主子,也是受人輕賤的命,當(dāng)日這幾個姑娘,唯有二姑娘待她好些,誰能料到,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這些主子們、奶奶們竟一個個如此敬她了�!�
吳媽媽道:“嘖嘖,莫怪我夸口,我這一雙眼睛,毒著呢。旁的不敢夸口,就是府上這些林林總總的丫頭們,我瞧上幾眼,說上幾句話,便能大概斷出她們終身來。當(dāng)日我一瞧見香蘭就知道她是個鳳凰,跟那些喔喔叫的雞崽子們不一樣,渾身上下帶著那個氣兒呢,果不其然讓我言中了,依我說,瞧大爺這熱乎勁兒,以后她大好的前途還在后頭�!�
話說在廂房中這幾人,當(dāng)屬林東紈最擅謔笑,只撿著閑話來說,不過富貴人家女眷口角,綺、繡兩人只應(yīng)和著,香蘭是個聰明人,漸漸便覺出些不對來。
當(dāng)間林東紈要去探望林錦軒,遂告辭先去了,她一走,林東繡放下茗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可算走了,虧她還有臉坐得住。”
林東綺嘆一聲道:“罷了罷了,吃茶罷�!庇H自去給林東繡添茶。
林東繡惱道:“二姐!人家為你抱不平,偏你這個軟包似的性子,不像老爺,也不像太太,活該吃虧受欺負(fù)!”扭頭看見香蘭,道:“你不知道,那位大姐姐做了什么好事。她來我們幾家串門子,說什么大姐夫如今在戶部領(lǐng)了差,海上販貨之事能與自家方便,讓我們投錢進去從海上帶貨回來,我們因想著是自家人,總不該讓自己吃虧罷?遂訂了貨,提前支了銀子,誰知結(jié)算下來,跟外頭私家走船販貨的一般價,甚至以次充好,比外頭的還貴!多出的銀子便讓她自己私吞了。我尚算好些,留了個心眼兒,不過幾十兩銀子,就是二姐心眼實,全聽信了她,這一遭虧了將要二百兩�!�
林東綺嘆道:“有些貨是我給夫家旁的妯娌們帶的呢,先前她來我家,喜歡我哪塊衣料子,哪件首飾,我全送給她,原以為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大姐姐總不該加價太狠,總該比外頭便宜些,便說全是我自己要的,想不到我真?zhèn)兒高看自己了�!�
林東繡冷笑道:“她同我說,她那船販貨的地方貨價比別處要貴,又說種色花樣多么難尋,人家看在大姐夫的薄面上才給買來,殊不知越描越黑,當(dāng)旁人都是傻子呢。這些貨什么價,尋個戶部督辦的來一問焉有不曉得的,為了這點子銀子,真正連體面都不顧了�!�
林東綺嘆了一聲氣,道:“事已至此,倘若明明白白問,姊妹情意便蕩然無存了。她夫家如今就是個空架子,大姐夫游手好閑不頂用,她又好強,日子過得也有難處,如今她姨娘也死了,二哥病歪歪的分毫指望不上,許是因為這些,她才動了別的念兒。”又搖搖頭道:“罷了,算了罷�!�
香蘭笑道:“二姑奶奶果然是個有氣量的寬厚人,有這樣容人的胸襟,日后的福氣長著呢。”見林東繡仍氣鼓鼓的,便勸道:“有道是‘做人留一線’,家里有些事分得太清楚便過不下去了。既然不能開口問,就別將此事掛在心上,徒增不快而已。”心中又暗嘆,如今活在世上的人,一個賽一個的精明,如此行事是將自己日后的路都堵絕了,林東紈因小利而失情義,自以為精明,實則真真得不償失。又暗贊林東綺吃虧受了委屈,尚能想到旁人的難處,隱惡不提,雖說她遠不及秦氏精明能干,但為人處世卻比秦氏多了幾分氣派。
林東繡繃著臉道:“我曉得,只不過這口氣咽得心里不舒坦罷了。”
林東綺朝香蘭使個眼色,兩人一并將茗碗舉起來,笑道:“今兒個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咱們不提這些,吃茶,吃茶�!睖喺f了一回,將此事揭了過去。
當(dāng)下秦氏差人來請香蘭,單將她叫到次間里。秦氏坐在大炕上,拉著她的手,先問了些寒溫,又贊她今日穿得俏:“這樣穿才鮮亮,我有套頭面,恰能配你這套衣裳,回頭讓紅箋取來與你戴�!泵佳蹘еΦ溃翱刹粶�(zhǔn)推脫,否則我要惱了�!�
香蘭剛欲推辭,聽此話忙笑道:“還是太太疼我�!毖劬粗厥�,知其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秦氏拍了拍香蘭的手,逐漸換上一副愁容,欲言又止。香蘭便問道:“太太有什么鬧心事?”
秦氏嘆道:“唉,這話倒讓我沒法說出口了……是老太太,說她今兒個做壽,自己娘家人也該請來樂樂,偏如今留在京中的只有姜家,老太太便打發(fā)人請姜家人過來,我勸了半日,老太太主意不改,只說老太爺也是應(yīng)了的,這,這,這……唉……”
香蘭聽個分明,心里一揪,登時不舒坦起來。她旋即定住神,深深吸了口氣,半晌對秦氏道:“我明白,到底是老太太的娘家人,如此交惡,老太太必然掛礙。今日是她老人家的好日子,我必顧全大局,太太只管放心。”
秦氏看著她雪白細(xì)致的臉,心里百般滋味。老太太這樣做派,便是擺給外人瞧,林姜兩家復(fù)又交好,把姜氏姊妹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不堪名聲除了,當(dāng)中唯有委屈香蘭。秦氏自問,倘若換成她,大約不能如此平心靜氣處置周到,她早就備著安慰香蘭嚎啕落淚或是安撫她滿腔恨意了,如今她這番形容,反倒讓秦氏益發(fā)憐惜上來,捏著香蘭的手,翻來覆去說:“你這孩子……唉,你這孩子……”竟把她拉到懷里揉了一揉。
這廂雪凝站在次間外,藏在簾子后頭探頭探腦,綠闌見了一拍她肩膀,問道:“干什么,跟做賊似的�!�
雪凝吃一驚,猛回過頭,拍著胸口道:“你想嚇?biāo)牢�!”將手里的荷包舉出來說,“我們姨奶奶過來忘了拿荷包,我送過來呢。她跟太太說話,我不便去,勞煩你交給我們奶奶罷�!毖粤T塞了荷包連忙走了。
綠闌小聲咕噥道:“送個荷包還鬼鬼祟祟的。”
雪凝出了院子便匆匆往有實堂去,林昭祥正坐在外頭藤條搖椅上逗鳥,雪凝連忙上前,將方才在屋內(nèi),秦氏如何說,香蘭如何說,同林昭祥說了一回,瞧了瞧林昭祥的臉色,又道:“姨奶奶原就是個心量寬的……”林昭祥一擺手,雪凝便住了嘴。
林老太太在一旁笑道:“我的兒,屬你機靈�!�
雪凝賠笑道:“我是老太太一手教出來的,就算是個蠢的,也得沾幾分靈氣。”
林老太太笑道:“你去罷,好生看著,做好了這一樁,我不辜負(fù)你�!�
雪凝連連答應(yīng)著去了。
林老太太問道:“你到底要作甚……你說她是裝出來的,還是真?zhèn)兒不介意。若是裝的,心機忒深了些,倘若是不介意,那就真是個傻的�!�
林昭祥將手上的鳥籠放到旁邊的小幾子上,悠悠道:“樓哥兒一輩子吃虧在女人身上,如今又得意兒上這一位,少不得替他掌掌眼。你不必問,我自有主張�!�
第324章
暗潮(二)
且說已近午時,大花廳內(nèi)早已擺了各色佳肴、果子糕餅,滿堂中錦簇花攢,院子里搭了戲臺子,青云班的小戲子咿咿呀呀歌管之聲不絕。
林老太太正坐在當(dāng)廳的大羅漢床上,揀她幾樣愛吃的銀絲細(xì)菜、精致點心,用粉白描金的小碟兒裝著,擺在小炕桌上。林老太太隨意吃喝,歪在枕頭上聽?wèi)�,獨把姜曦云拘在身旁,讓她坐在自己身�?cè)的凳子上服侍,姜曦云自然處處討喜,一時給林老太太夾點心,一時添茶,一時揉腿,忙忙碌碌,殷勤到十分去。她本就生得嬌美,今日又著意收拾過,頭上一套赤金點翠的頭面,穿了藕荷縷金牡丹刺繡緞面襖,五彩裙兒,薄施脂粉,一張俏臉益發(fā)粉團團的,更透出十二分乖巧愛人,一張巧嘴又極會哄人,林老太太笑意吟吟,顯是極受用。
秦氏和王氏在地下的高桌上坐著,再往前便是林東紈、林東綺、林東繡三個姊妹坐。林長政之妾包姨娘坐在廊下吃喝。李妙之立在王氏一側(cè)伺候,香蘭站在秦氏身后,蘇媚如瞧不見人影,林老太太也不問,王氏也自然樂得眼不見為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