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殊草的香氣十分獨特,據(jù)《酉陽雜俎》所記,這種香氣能持續(xù)數(shù)日乃至數(shù)月經(jīng)久不散,又不與其他香氣混雜。傳說在某些地方,會將這香味稱為情人香,每逢集會姑娘們就會用此物所為標(biāo)記,讓自己的愛人快些找到自己。
曾經(jīng)和蕭芷萱的對談再一次浮現(xiàn)在元夕的腦海中,她努力回想當(dāng)她說完這番話時,蕭芷萱是怎么做得。她好像一把搶過了元夕手中的小罐子,抱在懷中盈盈笑道:“這樣稀罕的東西,大嫂能借我用用嗎?”隨后她打開蓋子輕輕嗅了嗅,又盯著她似玩笑一般道:“若是我以后不見了,大嫂可一定要找到我哦!”
這句話陡然在腦海中炸開,將元夕自回憶中猛地拉出,那時只是當(dāng)她是小女孩貪玩心性發(fā)作,竟未發(fā)覺她話語中隱藏的決絕與凄然。
直到這一刻,她在公主房中聞到了這熟悉的氣味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從那時她就想過,要以自己的性命為誘餌去換得一個真相!
元夕深吸一口氣,雙手卻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這時蕭渡見她在墻角呆呆站著,連忙走過來小聲問道:“怎么了?”元夕轉(zhuǎn)過頭,眼中已經(jīng)有了淚意,她抬起顫抖的手指對著那面墻道:“佛堂……佛堂只是個幌子,密室的入口在公主房里!”
此言一出,不僅令蕭渡面色一變,連公主都驚得站起身來,高聲喝道:“放肆!搜屋還不夠,現(xiàn)在還要挖墻嗎?誰給你的膽子!”
元夕卻推開面前的蕭渡,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公主道:“是萱兒,萱兒她自己告訴我的。你一定沒想到,萱兒寧愿犧牲自己也要讓你定罪。她故意冒險讓你把她捉走,又算好你在風(fēng)口時不敢將她帶出府,一定會把她先藏在那個隱秘之處。所以她在身上擦了一種只有我才會辨得出的香氣,只要她去過的地方都能留下味道。所有的證據(jù)都可以隱藏,氣味卻騙不了人�!�
公主氣得渾身發(fā)顫,用狠狠用目光剜向元夕�?绅埵撬肷鷱娪玻瑓s在這堅定而凜然的逼視下漸漸露了敗象,終于,她再也無法保持方才的冷漠與鎮(zhèn)定,身子軟軟靠在墻上,好似舊疾發(fā)作一般大口地喘著粗氣,卻仍是冷冷喝道:“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準(zhǔn)動我的屋子!”
余嬤嬤連忙上前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暗示她莫要表現(xiàn)的太過慌張。蕭渡和元夕卻已從她的反應(yīng)中讀出了一切,然而公主以身橫在那處,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就在屋內(nèi)形勢膠著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道:“我說動得就能動得,夫人若是不滿,大可稟到今上那里治我的罪。”
公主瞪大了眼,聽著這個她心心念念了半輩子的人,毫不留情擊潰她所有的防御,仿佛聽見自上蒼傳來的最后宣判。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子,盯著冷臉走近的蕭云敬,神色變了又變,終是對著他凄然一笑,道:“好,一切聽?wèi){老爺做主。”
有了老侯爺?shù)闹甘�,幾名暗衛(wèi)便不再猶豫,沒過多久,一面墻轟然倒塌,而在墜落磚石與塵土后面,卻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暗洞。蕭渡和元夕互看一眼,都露出激動神色,公主卻只是頹然而坐,仿佛所有的生氣都已被抽干,麻木地如同一具干尸一般。
幾人在那洞口處看了看,正待進入查看,蕭云敬卻突然揮手讓他們走開,又站到公主面前小聲道:“我給你留下最后一點體面,只要你能帶我找回萱兒�!惫鲄s好似什么也聽不見,依舊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
蕭云敬冷冷看她,表情中辯不出悲喜。他回頭示意蕭渡和元夕一起跟上,又對已經(jīng)嚇得魂不附體的余嬤嬤冷冷道:“帶上你家主子,在前面領(lǐng)路!”
余嬤嬤嚇得噗通一聲跪下,雙股不斷發(fā)顫,哪還能移動分毫。就在這時,公主的臉上掛起一個詭異的笑容,她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衫與鬢發(fā),再抬頭時又恢復(fù)了慣常的清冷之色,淡淡道:“既然老爺這么想看,就由妾身帶老爺去看吧�!�
老侯爺讓那幾名暗衛(wèi)守住公主的屋子,幾人從那洞口依次走了進去。蕭渡一手提了盞燈籠一手拉著元夕走在前方,微弱的亮光卻將道路照得更加陰森。遠處的黑暗中隱隱傳來一股氣味,越走得近那氣味就越發(fā)明顯:那是混著腐爛與臭肉的腥味。
幾人越往前走臉色就越是難看,他們不敢想在這樣的地方,蕭芷萱到底能不能有一線生機,唯有公主臉上始終掛著帶有毀滅意味的笑意。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幾人聽得一愣,蕭渡首先反應(yīng)過來,提著燈籠沖過去大叫道:“萱兒!”
燈籠“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搖搖欲墜的火光中,一個臉色蒼白的黃衣少女蜷著身子躺在地上,在她身后是一排展開的扇面。上好的檀木扇架,架中繃著得卻不是絲綢也不是錦緞,而是一張張人的臉皮!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駭住,呆了一會兒才從這震驚中抽離。蕭渡連忙沖過去將躺在地上的蕭芷萱扶起,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狂喜地對著老侯爺和元夕點了點頭。幾人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可很快又覺得四周寒意逼人,只覺得身處之地竟比那修羅地獄還要可怖。
唯有公主顰然走到那排扇面前,用玉蔥般的手指自那一張張緊繃的臉皮上撫過,仿佛愛撫著最上等的綾羅,口中喃喃念著:“十四、五歲的小丫頭,面容最為水靈光嫩,實在是世上求也求不回的珍寶。只可惜再過上幾年,再嫩的皮膚,也會變老變皺。所以,我將她們最好的年紀(jì)全收藏在這里,便是對她們最大的憐惜�!彼氖种赣|到最后一個空扇架上,又幽幽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們來得太早,不然萱兒的位置應(yīng)該在這里,她的臉必定是其中最美的一個。”
一聲重重的耳光打斷了她的話,老侯爺顫抖的手停在空中,雙眸赤紅地盯著她吼道:“你!你這個毒婦!都怪我縱容你太久,竟害了這么多人!”
公主捂著臉笑了起來,那笑聲卻越來越尖銳,越來越凄楚,她抬起頭,目光凄厲地瞪著老侯爺,叫道:“是嗎?我是毒婦!那你是什么?癡心漢嗎?是誰把我變成今天這幅模樣!”
她說得面容不斷扭曲,淚水終于崩然而落,她哭得聲嘶力竭,弓腰捂住自己的肚子,聲音愈發(fā)凄然道:“我十六歲對你一見傾心,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你�?赡隳�,你對我做了什么?這些年你可曾多看過我一眼!你說要納妾我便讓你納;除了新婚之夜,你連我的房門也不進,我也硬忍了下來。可你為何還要帶回那個身份不明的賤人,甚至縱容那個賤婢害死我們的孩子!就為了給那個賤人的孩子一個名分?”
一聽見這話,蕭渡猛地抬頭,面前好似染了血紅,他將懷里的蕭芷萱交到元夕手上,走到老侯爺面前顫聲道:“她說得孩子是不是我,我的親生母親呢,她去了哪里?”
“她死了!”公主高聲喊道,她望見蕭渡的臉色陡然變得痛苦,眸中又染上了得意之色,聲音愈發(fā)尖利道:“那個賤人生下你后就死了!這是她的報應(yīng),是她那個賤婢害我再也不能有孩子的報應(yīng)。不然我怎么可能同意將你養(yǎng)在我名下。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對著一個野種做戲有多痛苦,每次在你面前扮慈母我都惡心的想吐,其實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我每天都恨不得你去死!”
“住口!”老侯爺揮手又是一巴掌,公主被打得身子搖晃幾步,她望著老侯爺一臉的嫌惡與憤怒,終于捂嘴嘔出一口血來。她抹了抹嘴邊的血跡,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抬眼凄凄道:“蕭郎,從初見到今日,我對你的心從未變過。我對你傾心至此,就算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為何你能狠得下心如此對我!到了現(xiàn)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心里一直記著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老侯爺?shù)纳碜宇澚祟�,苦苦維持的冷硬表情終于生出絲裂痕,然后便是無限的悲戚與痛楚,他搖晃著向后退了一步,又緊緊闔上雙目道:“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從初見至今,我的心里確實只有一個人,她就是你那曾經(jīng)的侍婢,倩月!”
公主猛地抬頭,臉上突然露出極度恐懼的表情,好似剛才所有的一切,都不及這一刻的打擊來得深來得重。她腳步不穩(wěn),猛地栽倒在地上,發(fā)髻完全散亂下來,滿頭珠翠乒乓落了一地,可她只是目光渙散地搖著頭不停叫道:“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老侯爺蹲下身子,掰起她的下巴逼她與他對視,目光中蘊著報復(fù)的快感,冷冷道:“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了吧,你當(dāng)年到底做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第85章
056
那年初見
那一年,瑞貞公主剛剛及笄,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jì),如同最為嬌艷的花朵,被千恩萬寵著肆意盛放。那時最常陪在她身邊得,便是一名叫做花倩月的侍婢。
花倩月自十歲起入宮,無論是年紀(jì)還是樣貌都與公主十分相仿,因此最得公主的喜愛,無論是讀書游玩都愛將她帶在身旁,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久而久之連步履姿態(tài)都有了幾分相似。
但是只有很少人知道,這一仆一主之間,藏著一個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初元三十二年,彼時還是七皇子的云帝趙越依靠外戚夏氏及邊關(guān)鐵刃蕭家軍的支持,逼得太子趙啟被廢,后又將廢太子囚禁在景元宮內(nèi)。
誰知就在舊帝駕崩,新皇繼位之時,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高遠竟糾結(jié)太子舊部,冒死沖入景元宮將太子救出,意圖與宮外勢力匯合謀·反。幸而云帝早有預(yù)料,提前令蕭云敬帥蕭家軍精銳在宮道伏擊,將這一場八大不小的叛亂很快平息下來。那一日,太子余黨幾乎被盡數(shù)斬殺,無數(shù)的血肉染紅了乾清門前的白玉石階,而太子趙啟則被逼自縊與景陽宮內(nèi)。然而主謀高遠卻趁亂溜進深宮,劫走瑞貞公主作為人質(zhì),以圖后謀。
只可惜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擒住得并不是真正瑞貞公主,而是陰差陽錯地抓來了公主的貼身侍女花倩月。
暮色初降時,一條僻靜的小徑上,響起了疾馳的馬蹄聲。一人黑袍染血,正緊握韁繩策馬狂奔,而在他懷中卻還抱著一個嬌嬌弱弱的宮裝女子。此人正是拼命從宮中逃出的禁衛(wèi)統(tǒng)領(lǐng)高遠。
花倩月被高遠緊緊鉗在懷中顛簸了一路,只覺得頭腦暈沉,腹中不斷翻騰,卻又不敢真得嘔出。到這一刻,她還沒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樣,扮作公主的樣子呆在內(nèi)宮,等著公主玩夠了回來。誰知突然沖進一個兇神惡煞的武夫,一刀斬殺了外面的太監(jiān)宮女,又將她綁住擄了出來。
馬蹄不停,草木飛馳,如火的殘陽慢慢染紅了天際,像極了鮮血濺滿宮殿時的場景。頭頂不斷有灼熱的氣息撲來,可連這呼吸中都是帶了血腥味的,粗糲的繩索幾乎要將手腕磨出血來。
如果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真公主,眼前這人會拿自己怎么樣,花倩月不敢去想,只顫抖著閉上了眼睛,直到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人在極度恐懼之時,竟連哭都哭不出來。
突然,身下的馬匹發(fā)出一聲長啾,硬生生被剎住步子�;ㄙ辉逻來不及去想發(fā)生了什么,就聽見一個清潤的聲音破空傳來,“高統(tǒng)領(lǐng)為何走得如此焦急,叫小弟追得實在辛苦��!”
花倩月的心猛地跳了跳,然后聽見頭頂那人咬牙切齒道:“蕭云敬,你腳程倒是不慢�!�
那人輕聲笑了起來,如夏日里的凜冽清泉,滴滴打在花倩月心上,她突然想知道,這樣的人笑起來會是什么樣子。于是她鼓起十足的勇氣,自那人臂間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長久的顛簸令她眼前還有些模糊,只見一片混沌之中,有人白衣銀袍,執(zhí)槍立于馬上,最后一抹金光映在他發(fā)冠之上,如同天神般劈天蔽日地朝她伸出手來,連那白袍上的斑斑血跡,都無法污損他分毫。
花倩月癡癡望著眼前這幕,心頭仿佛突然空了一塊,自他之后,再無人能填滿。
她眼看那人將銀槍橫于馬上,又把玩著韁繩朗聲道:“高統(tǒng)領(lǐng)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又何必再多添個累贅,只要你將懷中那人給我,我自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
頭頂那人也笑了起來,笑聲卻陰鷙刺耳,他道:“蕭將軍就這么孤身趕來,僅憑只言片語片語就想我聽你擺布,是不是太小看我高遠了�!�
蕭云敬眸光一閃,道:“高統(tǒng)領(lǐng)率禁衛(wèi)多年,武藝超群,自然沒人敢看不起你�!彼蝗粦袘泄雌鸫浇�,道:“不過要對付你嘛,只我一人足矣……”
花倩月感到高遠鉗著她的手似乎動了動,從她的角度看得清楚,他們身旁的草叢中突然有了悉悉索索的動靜。她心頭一跳,不顧一切地大喊道:“小心,有埋伏!”高遠眼中閃過一絲狠戾,抬手就要擰住她的脖子,誰知手剛一抬起,一杠長槍已至,頃刻間就已死死釘入高遠的喉間。高遠不可置信地抬頭,瞪起的雙目還來不及閉上,就已斷了氣。
電光火石之間,花倩月并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身下的馬匹突然受驚狂奔起來,而自己的身子也隨著高遠的身體一起被拋了下去。呼嘯的冷風(fēng)將臉打得生疼,她顫抖著閉上眼,以為會就此斃命。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落入亂石之中,而是栽入了一個結(jié)實而溫暖的懷抱中,花倩月驚喜的抬頭,那俊俏的眉目就在咫尺之處,可下一刻,她就在他肋骨處看見了一把帶血的尖刀。
高遠埋伏在草叢中的接應(yīng)部下,本想等他一聲令下就上前圍攻,誰知卻親眼見到主子被一擊斃命,如此強悍的實力對比,令他們幾乎要立即落荒而逃�?伤麄兒芸炀桶l(fā)現(xiàn),那個天神一樣的白袍男子為了救從馬上落下的女子,竟將后背完全暴露了出來。只猶豫了一刻,就有膽大之人沖出去用手中的尖刀狠狠刺下,可惜他在慌亂中卻插偏了,只斜斜刺入了蕭云敬的肋骨。
眼看一擊得手,那人驚喜不已,連忙回頭招呼其余人一起攻上�?伤耍⒙淦疥栆踩匀皇敲突�,而螻蟻只能是螻蟻。就在他笑容還來不及褪下之時,蕭云敬已經(jīng)反手抽回自己的銀槍,一下插穿了他的胸口。
但蕭云敬畢竟受了重傷,懷中還抱著一人,因此也不敢戀戰(zhàn),只憑一身武力不斷騰挪翻滾,硬是拖著花倩月爬回自己的坐騎,策馬狂奔,轉(zhuǎn)眼就將其余人甩在身后。
兩人一路疾馳到一條小溪邊,蕭云敬終于難以支撐,眼看身后已經(jīng)沒了追兵的蹤影,才咬牙將韁繩拉住,又小心將懷中的女子抱了下來。隨后捂著傷口勉強跪地,道:“臣救駕來遲,還望公主恕罪!”
花倩月嚇得向后連退幾步,眼看他的身子搖搖欲墜,卻不敢上前攙扶,只得咬著唇也跪下顫聲道:“侯爺恕罪,我并不是什么公主,只是公主的一名侍婢!”
蕭云敬大驚,連忙抬頭仔細端詳面前的女子,果然發(fā)現(xiàn)她容貌雖和公主相似,氣質(zhì)卻帶著柔弱羞怯,確實只是一名侍女。方才自己救人心切,又是遠遠一瞥,竟未瞧出來。
花倩月感受到面前逼人的目光,根本不敢抬頭,心中忐忑不已:自己只是一名奴婢,卻害他受了這么重的傷,他會后悔救自己嗎?會因此遷怒自己嗎?
這時,她卻聽他以輕松的口吻道:“公主也好,侍婢也好,我今日總歸是救了一條性命,多少能抵消所犯下的殺孽�!被ㄙ辉侣勓孕闹幸凰�,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也許她實在太怕會被他丟下,太怕會見到他嫌惡自己的樣子。
蕭云敬見她跪在那里不斷垂淚,不由苦笑道:“這位姑娘,你能不能先將我扶起來,若不再把這刀拔出,只怕我就沒命送你回宮了。”
花倩月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將他扶起坐下,眼看他已經(jīng)孱弱的半點力氣都沒,索性把心一橫替他撕開上衣,陡然露出的精壯肌肉令她臉上微微一紅,而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卻讓她忘了害羞,只泛著淚花焦急道:“這刀該怎么辦,我……我不會!”
蕭云敬的臉色已經(jīng)十分蒼白,他一把握住花倩月的手,引著她按住自己的傷口,又虛弱地道:“用這只手按住,然后什么都不要想,狠狠壓著就是!”
花倩月嚇得渾身發(fā)抖,但她明白自己如果再猶豫幾分,這人就可能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于是她咬緊牙關(guān),一手顫抖著按住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一手握住刀柄狠狠拔出丟在地上,眼看蕭云敬的面容頓時扭曲了起來,她嚇得淚流滿面,連忙扶住他道:“侯爺,你沒事吧!”
蕭云敬額上不斷冒汗,卻虛弱地安撫她道:“很好,你做得很好!再幫我把傷口包扎起來,你會做嗎?”
花倩月流著淚點頭,道:“我會,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替我爹包過傷口�!笔捲凭葱α似饋�,將身子斜斜靠在一棵樹干上,任由她為自己處理傷口。長久的失血令他意識有些模糊,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就這么睡去,于是勉強提起精神和面前的人閑談起來,“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你爹是做什么的?”
“我家鄉(xiāng)在滇城同溪鎮(zhèn),爹爹有時會去山里采草藥換錢,如果運氣不好遇到猛獸就會受傷,所以我就學(xué)會了替他包扎。”花倩月一邊答著,一邊撕下塊布條,沾了溪水為他清洗傷口,蕭云敬正聽她軟軟的聲音聽得十分舒服,陡然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不由嘶地一聲皺起眉頭。
花倩月嚇了一跳,手上頓時停了下來,蕭云敬卻很快恢復(fù)笑容道:“沒事,這點疼我還受的住。你繼續(xù)說,你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扮成公主�!�
花倩月知道他是想借和自己閑聊集中神智,于是連忙回道:“奴婢名叫花倩月,是公主的貼身侍女。因為樣貌和公主有些相似,公主有時會和我互換身份,讓我扮作她的樣子呆在宮里,她就扮作我的樣子出去游玩。每次最多一個時辰,誰知今日正好撞見那賊人沖進來將我擄走。”這便是兩年來她和公主之間的秘密。
蕭云敬聽得搖頭笑道:“這個瑞貞公主,還是像小時候一般不安分。”花倩月聽這話頭他應(yīng)該是認識公主,正想再問幾句,卻發(fā)現(xiàn)隨著鮮血將布塊全部染濕,他的身子越來越冷,臉色也愈發(fā)蒼白起來。
此刻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極有可能還會遇上趕來的追兵,花倩月替他將最后一塊布條扎緊,舉目望去只看到夜色茫茫,頓時心中又是慌亂又是無措。蕭云敬聽到了她的啜泣聲,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撫道:“別哭,相信我,我會帶你回去�!�
不知為何,在他輕柔的嗓音中,花倩月的心就此安定了下來,生死關(guān)頭,她也不再想什么男女之防,索性將他的身子枕在自己腿上為他取暖,想了想又道:“要不我給侯爺唱唱我們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吧,權(quán)當(dāng)解個悶�!�
蕭云敬笑得連著咳嗽了幾聲,道:“好啊,但是你不要唱得太難聽,不然我怕會被嚇得逃走�!�
花倩月也赧然一笑,隨后朱唇輕啟,為他唱起了一首鄉(xiāng)間的山歌。她說話的聲音雖然軟軟怯怯,歌聲卻是清麗婉轉(zhuǎn),好似帶他越過眼前的黑暗,看見了山澗流水,碧草繁花。這一夜,她就這么陪他唱曲聊天,終于當(dāng)天際泛起魚肚白時,蕭云敬熬過了最危險的時刻,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蕭云敬慢慢睜開眼,只見初升的晨曦之下,十六歲的嬌艷少女正提著裙擺赤足站在溪水之中,細碎的金光灑在她的烏發(fā)之上,潺潺溪水從她白皙的足腕處流過,她纖細的身影映在如鏈的波光中輕輕搖曳,好似一個輕柔而雋永的美夢,從此駐在了他的心中。
蕭云敬倚著樹干慢慢坐起,不知為何,突然不想上前打擾這副畫面。她一邊撩水洗足,口中好像還哼著一首曲子: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山多路不平,哥要對妹兒一條心,妹就想哥來,到如今……
那曲兒纏綿詞兒大膽,好似一枚彎鉤輕輕扯入心扉,蕭云敬勾起唇角,發(fā)覺身上的力氣已經(jīng)恢復(fù),便站起身走到她身后道:“在唱什么?也教我唱幾句可好。”
花倩月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待看清他的眉眼近在咫尺,臉上便騰地紅了起來,她手忙腳亂地跑遠幾步,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問道:“侯爺,你……你的傷好了嗎?”
蕭云敬臉色雖還有些蒼白,但氣力已經(jīng)恢復(fù)不少,他笑著道:“放心,修羅戰(zhàn)場都沒要了我的命,何況這幾個蟊賊。”他又左右看了看道:“不過我們最好找個地方先落腳,這里始終不夠安全,我會留下訊號讓我的部下盡快找到我們�!�
花倩月點了點頭,見他步履還有些不穩(wěn),便攙扶著他穿過林子往外走去,幸好走了不久,就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村落,兩人找了一戶農(nóng)戶,怕戶主起疑,便裝成被歹徒劫去錢財?shù)母簧谭驄D,懇求在這邊暫住一宿。
那家的農(nóng)婦見這兩人衣著華貴,相貌姣好,看著實在不像壞人,頓時心生同情,收拾了間屋子讓他們先住下,又去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招呼他們吃下。
兩人餓了一晚,俱是饑腸轆轆,此刻也顧不得什么吃相,風(fēng)卷殘云一將一桌子菜吃光。蕭云敬的身子還未完全恢復(fù),便由花倩月攙扶著先回房去睡下,這一睡就又睡到了暮色時分。一推開門,就發(fā)現(xiàn)花倩月正坐在院中,借著夕陽余暉,細心地縫補著一件衣袍。
他很快認出那是自己的衣袍,她在逆光下低著頭,唇邊還噙著一抹笑意,蕭云敬將身子靠在門板之上,靜靜看她動作,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點都不像公主,她不是宮廷中嬌貴的花,她像一株帶著韌性的蘅蕪,無論在多么惡劣的環(huán)境都能散發(fā)出獨特的香氣。
他于是走過去坐在她身旁,道:“爛成這樣了,還補它做什么?”
花倩月見被他發(fā)現(xiàn),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做,這樣好的料子,若是扔了可惜了�!彼S后又笑著保證道:“你放心,我的手工很好的,肯定能補得好�!�
蕭云敬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站起身伸了個攔腰道:“我餓了,去看看張大娘哪兒有沒有什么吃得�!�
花倩月連忙也站起來,放下手中的針線道:“他們都已經(jīng)吃過了,我見你在睡覺不好叫你。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蕭云敬轉(zhuǎn)過頭,突然有些狡黠地沖她眨了眨眼道:“以前我在軍中的時候,總想著能娶一個能陪著我為我洗衣做飯的女子,這樣我在外不管再苦再累,回來能看到她的笑臉,喝到她親手做得熱湯,便能感覺我還有一個家。想不到今日真讓我遇上這樣一個女子�!�
花倩月的臉騰地紅了起來,連忙低頭囁嚅道:“侯爺身份高貴,想娶什么樣的妻子自然都能達成心意,不要拿我打趣�!�
蕭云敬的笑容卻突然斂起,目光變得有些深邃道:“不,越是身份高貴,便越不可能娶到自己想娶的女子,也過不上自己想過的生活�!�
花倩月聽這話語中隱有悲戚之意,心中不知為何變得又酸又澀,幾乎要落下淚來。就在這時,方才出去串門的農(nóng)婦突然跑了回來,帶著驚疑地神色打量著蕭云敬道:“剛才村子里來了幾位軍爺,說要打聽有沒有受傷的人住在這,他們要找的不會是你吧。你們該不是犯了什么事跑過來的吧�!�
花倩月臉色一變,與蕭云敬互看一眼,:子里有人在找他,可來得究竟是誰的人?她見那農(nóng)婦臉上的懷疑更甚,連忙翻遍身上找出所有值錢的首飾交到農(nóng)婦手上,帶了哭腔懇求道:“大姐,我相公真的沒犯事,只是怕那些歹徒偽裝軍爺來找,求你千萬不要告訴他們我們在哪兒!求你了!”
那農(nóng)婦接過一大堆價值不菲的首飾,面上露出猶豫之色,這時,門外已經(jīng)傳來了嘈雜聲,花倩月知道那些人只怕已經(jīng)找來,容不得多想,連忙一把將蕭云敬拽入屋內(nèi),又不容拒絕地讓他藏在柜子里,自己則守在了門前。
剛剛做完這一切,房門便“砰”地一聲被推開了,有人大聲呵斥著:“聽說這里有受傷的人,快把他叫出來�!�
花倩月咬了咬唇,努力裝出平靜神色道:“這里只有我一人!”
那領(lǐng)頭人冷笑數(shù)聲,揮手喊道:“搜!”
身后的人立即領(lǐng)命在屋中搜了起來,屋子本就不大,轉(zhuǎn)眼就已全搜了一遍,花倩月越來越驚慌,眼看一人正要打開柜門,她猛地沖過去以身子擋在門前,顫聲喊道:“里面是我相公,他是受了傷,但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你們不準(zhǔn)害他!”
藏在柜中的蕭云敬聽出領(lǐng)頭人的聲音,正想自己走出,卻陡然聽見她這聲喊,伸向柜門的手便猛地滯在空中。
他年少成名,多年征戰(zhàn),許多人敬他怕他,卻從未有人將他護在身后,說:他是我相公,你們不準(zhǔn)害他!
她的聲音怕得發(fā)抖,可語氣卻是如此堅定,全然不顧自己的性命來保護著他,蕭云敬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有些東西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擊中心房,刻下一生印記。
門外的吵嚷聲更甚,那領(lǐng)頭人似乎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正要下令將這女子綁住,柜子的門卻突然開了,待他看清門內(nèi)出來之人,連忙跪下面露喜色道:“侯爺終于找到你了,屬下來遲了,還望侯爺莫怪!”
花倩月愣了愣,這才明白眼前來得人竟是他的部下,心中又驚又喜隨后卻是濃濃的不舍與隱痛。
就在她悲喜交加,神情恍惚之時,蕭云敬已經(jīng)走到她面前對她伸手笑道:“我說過我會平安送你回去,快走吧,公主只怕等得著急了�!�
公主這個詞,讓她的意識終于回到了現(xiàn)實,是啊,她馬上要回到深宮,回到公主旁邊做一個小小的婢女,也許以后再也不能見到他,而他會娶妻生子,從此生死不見,各自天涯。
花倩月回宮后便一直郁郁寡歡,公主問起只說是被擄時受了驚嚇,她時常會想起他的雙眸,帶笑的,狡黠的,堅毅的,還有送她回宮時,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只是這樣的回憶,便能點燃一簇的小小火焰,在無望的余生中照出微弱的光亮。
她以為自己會抱著對他回憶過一輩子,可世事偏偏捉弄,只過了不到一個月,她就得到了云帝將瑞貞公主賜婚宣遠侯蕭云敬的消息。原來云帝怕瑞貞公主被擄的名聲傳出,索性將錯就錯將她嫁給救駕有功的宣遠侯,也正好成就一段佳話。
當(dāng)公主含羞帶怯地向她問起宣遠侯現(xiàn)在的模樣時,她突然覺得十分可笑,自己與他的生死之劫,卻成全了他與另一個人的姻緣佳話。而她還要以陪嫁的身份,親眼見他與公主日日恩愛相伴,這對她來說,簡直如同剔肉蝕骨的永生煉獄。
于是她在又妒又狠的折磨下,終于做了平生第一件狠毒之事:她殺了公主,用了宮中最親密的姐妹余尤兒提供的苗疆秘術(shù),扮成了公主的模樣,替她嫁給了蕭云敬。
在后來的很多日子里,她撫著這張本不屬于自己的臉想著:自己當(dāng)時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也許冥冥中真得有上蒼安排,只要做一件錯事,以后的步步都注定陷入深潭,直到麻木地再也分不清對錯。
可她很快就不再想了,因為無論給她多少次機會,她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誰叫她癡愛他入骨。
愛而不得,便生怨憎,欲障入心,一念成魔。
第86章
056
二十五年光陰荏苒,曾經(jīng)的純真少女已經(jīng)變成了殺人如麻的冷漠婦人,可當(dāng)她滿身污血才站到他身邊時,這個主宰了她一生悲喜的男人,卻親口告訴她:他心里的那個人叫做花倩月!
他愛的人是她!這是多么可笑又可悲的事實,花倩月瞪大了眼,渾身不住的顫抖,然后又有一絲狂喜鉆入心扉,令她瘋狂地大笑起來,淚水決堤而下,順著指縫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是啊,她用了半生時間做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可如果能換回他承認愛她,再可笑再可悲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蕭渡遠遠站在一旁,將落在地下的燈籠拾起,昏黃的燈火下,公主就這么捂著臉邊笑邊哭,整個人好似陷入癲狂之中。而蕭云敬則靜靜地在對面看著她,目光中有悔恨有悲憫還有許多他讀不懂的東西。這時,元夕已經(jīng)將蕭芷萱抱出地道去找人救治,他于是展臂將燈籠掛了起來,轉(zhuǎn)身也走了出去。他并不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畢竟,他曾見過太多或齷齪或可悲或無奈之事,這兩個是他曾視為至親之人,他們的故事就留給他們自己去面對。
花倩月過了許久才從癲狂的情緒中恢復(fù)過來,這時她才想出老侯爺那句話的深意,猛地抬頭顫聲道:“你!你全都知道了?”
“沒錯,新婚當(dāng)夜我就知道了�!彼D了頓,似是用了十足的力氣才將下一句話說出口:“因為,沒有人會認不出自己心愛的女人�!�
時間好像突然凝住了,花倩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只迷蒙著雙目怔怔道:“你早就知道了……可為什么……”如此欺君滅族的大罪,他為什么要替自己隱瞞。
老侯爺聞言露出苦笑,為什么……這些年來他何嘗沒有問過自己為什么。他想伸手去扶她顫抖的雙肩,卻只在空中停了一瞬便握緊收回,雙眸間竟閃過一絲溫柔,道:“因為城郊農(nóng)舍中你護過我一次,從那時起,我便寧愿護你一世!”
蕭云敬一生中最�;叵氲降脮r刻不是沙場凱旋也不是殿前封侯,而是那一日,他陰錯陽差救下了一個少女。
她為他包扎傷口,抱著他度過最難熬的黑夜,她在清晨的溪邊宛若仙子,她明明怕得要死,卻不顧一切將他護在身后。
云帝將瑞貞公主賜婚給他,他本想拒絕,可又想到唯有這樣才能再次見到她。誰知就在成婚前幾日,他竟得到了她在宮中暴斃的消息。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可本應(yīng)成灰的心卻在洞房的那一刻被她捧起拼好,幾乎在掀開蓋頭的那一刻他便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宮中那朵嬌艷的玫瑰,是屬于他的那一株蘅草�?裣策^后卻是驚疑,如果眼前的人是她,那暴斃在宮中的那個又是誰!
新婚當(dāng)夜他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切地與她親熱纏綿�?傻诙�,他便想明白了這背后血淋淋的真相。在反復(fù)的痛苦與糾結(jié)后,他默默做了一個決定: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他也要護她一生安穩(wěn)。
可從此之后,他無時無刻不被良心與愧疚折磨,他不敢再和她靠近,只怕多看一眼,這愛戀就會決堤而出,再難掩飾。他試著納妾,卻沒一個人能像她,在黑夜里為他唱起一首婉轉(zhuǎn)的曲子,帶他看見滿目繁花。
可他到今日才明白,正是他自以為的保護和縱容,將她一步步推向深淵。他親手殺死了那個記憶中的溫婉少女,將她的一生埋葬在愛而不得的執(zhí)念之中。
蕭云敬痛苦地闔上雙目,顫聲道:“為什么,你為了掩蓋這個秘密,竟會殺這么多人,做下這么多孽�!�
公主的雙目無神地抬頭看他,終于掩面大哭起來,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事情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步。
二十五年前公主寢宮內(nèi),她被妒意和不甘反復(fù)折磨,終日茶飯不思偷偷落淚。她的好姐妹余悠兒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狀,在百般追問下,她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了她。
她記得,余悠兒盯著她的眼睛只問了一句話:“你真的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也想和他一起嗎?”
她拼命點頭,然后余悠兒告訴了她一個秘密:一個她們家鄉(xiāng)如何將一個人偽裝另一個人的秘術(shù)。
余悠兒說完后,只是靜靜看著她,花倩月卻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她與公主樣貌身形都極為相似,為了與公主互換身份,她下了許多功夫去學(xué)習(xí)公主的姿態(tài)和聲音。只需要一次鋌而走險,她就能以嫡妻的身份和那人長相廝守,這誘惑實在太大,她幾乎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余尤兒的手道:“你能不能幫我……”
一切本來進行的非常順利,新婚那夜,她又見到了那雙令她魂縈夢繞的雙眸,當(dāng)他的手他的唇熱切地貼在她身上,那便是她一生中最為幸福的一刻。哪怕,是頂著另一個人的身份。
可隨后一切都變了,他開始對她冷漠厭惡,而她為了掩蓋身份,不敢與人接觸,不得不將自己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佛堂內(nèi)。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本以為上天終于對她眷顧,誰知等到得竟是再也醒不來的噩夢。
她和他孩子沒有了,而她還要勉強收下那個并不屬于自己的野種,這種恨意幾乎將她折磨得瘋掉,從那一刻起,她開始憎恨所有人所有事,只除了他。
然后他開始納進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她看得出他并不愛那兩個女人,所以她什么都允了他,只要他能再看自己一眼,可連這么卑微的愿望最后都只化為無望。
再后來她的臉卻出了問題,原來余悠兒并沒有告訴她,這種秘術(shù)需要年年修補,而修補的方式就是用少女鮮嫩的皮膚,加上燒骨祭祀。她不能讓自己敗露,所以她默許了余悠兒用府里的丫鬟作為替代品。第一次看見那些如花般年紀(jì)的女孩,跪在她面前不斷顫抖求饒,她也曾心軟也曾后怕過,可很快就慣了,直到雙手沾滿鮮血,直到人命在她眼中再也不值一提。
無數(shù)個夜里她都從噩夢中驚醒,看見許多張臉懸在她面前,然后整張臉皮就這么慢慢剝落,只剩血肉模糊的一個圓球,冷冷地控訴著她的罪行。
也許這就是她宿命的詛咒,從她親手將尖刃刺進公主胸口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泥足深陷,永墜魔障。
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揮霍著那些默默的隱忍和保護,如何將他所珍視的一切全部攪亂摧毀。
陰冷光禿的墻壁間,回響著一個女人悔恨而痛苦的哭嚎聲�;ㄙ辉峦蝗徽酒鹕戆l(fā)作狂奔起來,她要離開這里,這里太冷太暗,她本不應(yīng)該屬于這里。
她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跑亂撞,終于整個身子撞到了扇架之上,那排繃著人皮的扇面轟然倒塌,那是她罄竹難書的罪孽,永遠揮不去的噩夢。
花倩月移開手指,怔怔望著那一張張面皮,它們好似正咧開嘴對著自己冷笑,地縫中伸出無數(shù)雙手將她往下拉扯,如鬼魅般的聲音在她耳邊不斷道:“你輸了,還不快下來陪我們。”
花倩月無力地栽倒在那堆扇面中央,她抬頭凄凄地望了蕭云敬一眼,將他的模樣最終印在了心里,隨后便撿起地上的金釵猛地插入喉嚨。
蕭云敬面色陡然一變,立即沖去將她緊緊抱住。鮮血從她的喉管中噴涌而出,順著他的衣袖流到脈搏之上。蕭云敬緊緊閉上雙目,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喃喃叫著:“倩月……倩月……”他們這一生,究竟是誰負了誰,又是誰害了誰。
花倩月全身開始痙攣,她努力睜開眼,可眼前卻是一片模糊,她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片混沌中,他的銀甲沐了光,雙眸染了蜜,只看一眼,她就能甘愿咽下所有的苦果。
如果那日沒有遇見他,她便不用再經(jīng)歷那日夜的苦痛與折磨,過得安穩(wěn)順?biāo)��?扇绻麤]有遇見他,這一生又有什么意義呢。
她顫抖著伸出手,冰冷的手指輕輕搭住他的手腕,用最后一絲力氣道:“蕭郎,你還記得我為你唱的那首山歌嗎?我再為你唱一遍好嗎: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下山多……路不平,哥要對妹兒一條心,妹就想哥來,到如今……”
在他懷中,她好似又變成了那個溫柔的十六歲少女,站在純凈的溪水中,唱著清澈婉轉(zhuǎn)的調(diào)子,等待著情郎為她回眸。
所有的怨恨全化在他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中,老天對她其實并不算太薄,像她這樣滿身罪孽的人,也能死得其所,求仁得仁。
第87章
056
明旌飄揚,黃紙漫天,侯府里做了足足七天的法事,也不知是為了舊主母的離世,還是為了送走那些枉死的冤魂。
誰也不知道那一天密室內(nèi)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侯爺對外只說是“公主”舊疾發(fā)作,重病不治,并堅持不用公主的喪制發(fā)喪,只以侯府夫人的名義辦了完了喪儀。
發(fā)喪當(dāng)日,文帝一身素服前來送“姑母”最后一程,明黃色的龍輦停在侯府門前時,眾人齊齊跪下高呼萬歲,蕭渡跪在人群后方,背脊挺得筆直,卻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云帝走過他身邊,想要說些什么,最終只是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
而那佛堂里的一切丑惡,則被用心地掩蓋了下來,府里失蹤的人命全被算在了余嬤嬤身上。刑部草草審?fù)炅艘惶镁蛯⑺ㄗ�,扔進了大牢內(nèi)等待斬首。老侯爺找到失蹤丫鬟們的家眷,給她們送去了銀兩作為補償�?伤闹性偾宄贿^,什么也買不回一條人命,做這些只是聊以慰藉而已。
暮春時節(jié),燕子銜泥,新竹吐綠,而在老侯爺院子里,所有春光早已逝去,再也沒有轉(zhuǎn)回的那一日。
蕭渡站在蕭云敬面前,看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灰白起來,一向健朗的身子正佝僂地蹲著,仿佛在一夜間入了暮年。他心中一陣酸澀,輕聲勸道:“逝者已去,父親還是要多保重些身子�!�
老侯爺正為一棵新竹松土,自從“公主”死后,他便越來越不愛說話,有時候在房中呆呆坐上半日,偶爾出門也只是來這院中栽樹,他聽見蕭渡的聲音,只頭也不抬地淡淡道:“你還是不死心?一定要問個明白嗎?”
蕭渡被他說中心事,執(zhí)拗地挺了挺背脊道:“孩兒有權(quán)知道自己的身世,還請父親把真相告訴我�!�
老侯爺搖了搖頭,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盯著他的雙眸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如果你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你所認定的許多事都會改變,你往后的命運也會完全不同,你能承受這樣的后果嗎?”
蕭渡稍有些詫異,他不過想知道生母到底是誰,為何父親會說得如此嚴重,可他仍是堅定地答道:“是的,我想要知道!無論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承受�!�
老侯爺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始終是不能再瞞住你。吃完晚飯,你和夕兒一起來我房里,這件事,我想要她陪你一起面對�!�
傍晚時分,蕭渡和元夕依約來到了老侯爺房里。老侯爺遣走了下人,親自為兩人煮茶。水霧升騰,茶香四溢,老侯爺望著窗外一輪半隱半現(xiàn)的明月,目光有些飄忽,道:“你先嘗嘗這新進的龍井,再聽我講個故事如何�!�
蕭渡和元夕不明就里地端起茶盞,老侯爺?shù)哪樤陟F氣中顯得有些朦朧,緩緩開口道:“渡兒,你知不知道蕭家軍其實是由先帝親手創(chuàng)建得�!�
蕭渡皺起了眉,他只知道蕭家軍是父親畢生心血,卻從不知其實是由先帝所建。老侯爺又煮沸一壺水,道:“當(dāng)年,先帝還只是被封寧王的七皇子,論出生論寵愛都比不過當(dāng)時的太子。太·祖皇帝年邁之后,大穆的國力看似昌盛,內(nèi)里其實早已陳腐不堪。初元二十八年,蕪國和木戎開始頻繁進犯邊關(guān),竟連破數(shù)城無人能擋。朝中的文臣武將貪圖享樂,全都不愿出戰(zhàn),只不斷妥協(xié)退讓。這一讓,苦得卻是邊疆的百姓,那些人燒殺擄列無惡不作,幾乎將關(guān)內(nèi)城池洗劫一空。先帝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無力改變什么,卻已發(fā)誓要親自建立一支鐵騎。這支鐵騎會成為駐在邊關(guān)的利刃,打得那些蠻子們再不敢犯我疆土一步�!�
“只可惜他一腔熱血,卻受限于郡王的身份難以施展。于是他只能暗地里找來一批死囚,偷偷將他們安插在我的軍隊中,又重金夠來為精銳的兵器,用最嚴苛的訓(xùn)練,將他們打造成一支虎狼之營。初元三十年,函谷關(guān)告急,先帝親自掛帥出征,蕭家軍自此一戰(zhàn)成名,此后更是數(shù)戰(zhàn)告捷,讓外族聞風(fēng)喪膽�!�
老侯爺?shù)哪樕想[隱了燃起了光芒,似乎又回到那個熱血激昂的年代,他飲了口茶,繼續(xù)道:“此時,太·祖皇帝的身體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雖昏庸無能,背后卻站著一批權(quán)臣支持。后來,先帝娶了夏氏的長女為王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太后雖是女兒身,但野心和眼界都不輸男兒,說服了夏氏一族全力支持先帝。先帝依靠蕭家軍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和夏氏支持,終于逼得太·祖皇帝廢了太子,登上了皇位�!�
蕭渡眉頭微蹙,這段往事有些他早已聽過數(shù)遍,有些卻是聞所未聞,可他還是不明白,老侯爺為何要對他說這些。
老侯爺嘆了口氣道:“外人只道先帝娶了一位能輔佐內(nèi)外的賢妻,可先帝登基后,才發(fā)現(xiàn)夏氏扶他上臺,不過為了清除異己,獲得更大的專權(quán)。那時,無論是皇城禁衛(wèi)還是三書六部幾乎全由夏家把持,先帝本想建立一個清明的時代,可無奈事事皆受夏氏掣肘,朝中上下沆瀣一氣,貪腐之風(fēng)竟比以往更甚。先帝郁郁成疾,曾對著我憤而質(zhì)問:這天下到底是我趙家的還是他夏家的!”
說到這里,他的話語稍有些凝滯,過了一會兒才繼續(xù)道:“而最讓先帝憂慮得,便是子嗣的問題。夏皇后不僅數(shù)次替父族干涉朝政,在后宮中也是一手遮天,為了保證自己的嫡子登上皇位,她決不允許任何嬪妃有孕,若被她發(fā)現(xiàn)必定強迫她們落胎或是賜死。于是,先帝不敢再寵幸任何后妃,明知自己的血脈被害,也只能礙于她的父族勢力,為了社稷安穩(wěn)而無奈隱忍�!�
元夕瞪大了眼,只覺得背脊發(fā)涼,原來這就是后宮專寵,帝后情深的真相嗎,那些口口相傳的佳話背后,究竟藏著多少的不堪與丑陋。
這時,老侯爺突然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道:“可無論夏皇后如何防范,后宮還是有一個女子偷偷懷上了身孕。她便是先帝最為喜愛的端妃,端妃性格溫順,平時從不爭鬧出頭,可誰也不知道,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有勇氣將自己有孕的消息瞞了下來。直到月份越來越大,她知道再也瞞不住便偷偷稟告了先帝。于是當(dāng)夜端妃寢宮起火,先帝對皇后稱端妃在火中被燒死,暗地里卻派一名暗衛(wèi)護送她和一名貼身侍婢逃出了皇宮�!�
蕭渡聽得心中一驚,不知為何,握住茶盞的手已經(jīng)有些發(fā)抖,只聽老侯爺繼續(xù)道:“那時京城遍地都是夏家耳目,先帝唯一信任的人只有我。所以她一出宮就被護送到了我這里,然后,我將她藏在在了絳寒院中,幾個月后,她終于誕下一名男嬰�!彼畔率种性缫驯涞牟璞K,盯著蕭渡一字一句道:“而那個男嬰,就是你!”
“砰”地一聲,青瓷茶盞摔落在了地上,茶湯飛濺起來濕了袍角,蕭渡卻好似渾然未覺,他被這個消息驚得腦中嗡嗡作響,一時竟無法動彈。
老侯爺看他這樣也有些不忍,嘆著氣道:“所以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我從小會對你要求如此嚴苛,為何不到十六歲就帶你去軍中歷練,為何先帝會那么急著讓你封侯領(lǐng)兵。渡兒,先帝需要留下一名血脈去對抗夏氏,去建立他想要建立的王朝,你明白嗎!”
蕭渡實在無法消化他所聽到的事實,他死死扶住桌案,過了許久才顫聲道:“我的親生母親,是怎么死得�!�
老侯爺憶起那段往事,內(nèi)心不免一陣悲戚,道:“你的母親,她是為你而死得……那時公主正好也有了身孕,又與你母親的月份十分相似。我本想著帶她們出府生產(chǎn),再以雙生子的名義帶回侯府,誰知端妃的侍婢蕓娘看出公主對你們的怨恨,她護主心切,為了保證你成為侯府唯一的嫡子,竟下毒害死了公主腹中的胎兒。而端妃產(chǎn)后身子本就虛弱,她明白自己活著一天只會為你帶來危險,幾日后,就將你托付給我便服毒自盡。”
蕭云敬的目光有些飄遠,他還記得,那個柔弱的女子如何日日抱著懷中的嬰兒不愿松手,明明心痛不舍,卻死死忍住淚水,不想讓她剛出生的孩子看見一絲悲傷。她又是如何毅然決然地服下劇毒,只為讓自己的孩子安然地活在世上。
蕭渡的雙唇不斷顫動,他緊緊閉上雙目,淚水卻不斷從他臉頰滑落。元夕在旁也替他心痛不已,連忙一把握住他的手,想要給他一些安慰。
可她始終還有一件事想不通,老侯爺明知是蕓娘害死自己和公主的孩子,為何還允許她留在侯府將蕭渡帶大。她并不知道,老侯爺沒說出口的是,因為假公主的事,他一直覺得愧對先帝和公主,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那個并不應(yīng)出生的孩子。他知道花倩月必定不會善待蕭渡,所以便留下了蕓娘的命,讓她盡力照顧好少爺。這是他為自己和花倩月這個錯誤所做得最大的償還。
夜愈發(fā)深了,窗外傳來幾聲鷺鳥的鳴叫,老侯爺看著蕭渡道:“渡兒,現(xiàn)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以后該怎么做由你自己決定�!�
蕭渡一言不發(fā),只神情恍惚地扶案起身,剛一站起,身子便有些搖晃,元夕連忙一把扶住他,目光中全是關(guān)切與憂慮。
蕭渡卻沒有再看任何人,只眼神空洞地邁步就往外走,他走過斗拱飛檐,走過垂門影壁,突然很想放聲大笑,原來一直以來,他所以為的承擔(dān)和背負全是謊言,他所以為的家人和他全無關(guān)系,原來為了他的出生有那么多人在背后死去,而他連拒絕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他一直走到自己房中,身體被夜風(fēng)吹得不斷發(fā)顫,突然有一雙溫?zé)岬氖执钤谒募珙^,回頭就看見元夕那雙溫柔而關(guān)切的雙眸,他心中的那根弦終于斷了,淚水崩然而下,道:“夕兒,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
元夕第一次見他露出如此彷徨無助的表情,連忙流著淚拼命搖頭,道:“不是,你還有我。阿渡,你要記住,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第88章
056
彩簾飛鳳,珠翠煥彩,長樂宮內(nèi)光潔如玉的地面上正抖抖索索地跪著一個人,那人穿著的青灰色囚衣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身上瘦得骨節(jié)突出,只短短幾日,被已折磨地幾乎不成人形。
余嬤嬤陡然從陰森的詔獄中,被帶到這溫香軟玉的暖閣之內(nèi),一時間內(nèi)心還有些恍惚。而當(dāng)她看清簾后那個高貴的身影,雙目中立即射出渴望的光芒,那是一個明知必死之人,對求生的最后掙扎。
她將頭在玉石板上磕地“砰砰”作響,全然不顧額頭的傷口已濺出血來,口中大聲呼喝道:“太后千歲千千歲!求太后救命��!”
簾后之人發(fā)出一聲嫌惡的冷哼,嵌了紅寶石的護甲在絨墊上輕輕刮過,輕啟紅唇道:“將事情辦成這樣,你還好意思來見我。”
余嬤嬤聽得心中一寒,隨后又繼續(xù)磕頭哭喊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全是按太后您的吩咐辦得,慫恿花倩月對瑞貞公主取而代之,控制她在候府的一舉一動,這些年來,奴婢可是樣樣都不敢大意啊。只是,奴婢也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快敗露。不過您放心,現(xiàn)在花倩月已經(jīng)死了,她到死也不知道我會是您的人,我在刑部大牢里更是一個字都沒往外吐過,還望太后看在奴婢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放奴婢一條生路��!”
她一邊說,一邊伏在地上痛哭起來,光潔的玉石上映出她因恐懼而扭曲的面容。太后卻只是譏諷一笑,道:“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你以為我真的會怕你供出些什么嘛?且不說有誰會信這無稽之言,別忘了,你全族的性命可都在我手上攥著呢�!�
她緩緩起身扶簾而出,剛朝余嬤嬤跪著的方向走了幾步,便瞅見地上的血污就要沾上自己的裙裾,立即皺眉停了步子,道:“好了,你也不用叫屈了�,F(xiàn)在你就給我一五一十地說清楚,他們到底查到了什么,一個字都不準(zhǔn)記漏!說得好了,也許我還會考慮放你條生路�!�
余嬤嬤怔了怔,連忙將這些時日侯府發(fā)生的所有事全交代了一遍,待她一口氣說道自己如何進了刑部哭訴自己經(jīng)受的酷刑時,太后不耐煩地朝她瞥去,出聲打斷道:“夠了,你是說,蕭渡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了?”
余嬤嬤不明就里地點了點頭道:“他好像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花倩月并不是他的生母,可他一直沒查到那個住在絳寒院的女人到底是誰�!�
太后勾著唇角,把玩著手腕上的翠鐲,突然懶懶接口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他的親生母親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