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蕭渡因其身份對他諸多防備,只是抬眸淡淡應了一聲。
夏青卻似乎對他十分感興趣,只站在他身邊不走,又道:“聽說宣遠侯所率得蕭家軍驍勇善戰(zhàn),關內關外無人能敵,不知比我手下的羽林軍如何�!�
蕭渡面色不變,淡淡道:“蕭家軍只識沙場征戰(zhàn),對付得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哪及夏指揮使的羽林軍日日守護皇城來得勞苦功高�!�
他話里擺明諷刺羽林軍只在御前護衛(wèi),如何能與浴血邊關、對戰(zhàn)兇猛外族的蕭家軍相比。夏青卻也不惱,眼看吉時將至,他翻身上馬,卻又笑得十分張揚地沖蕭渡小聲道:“若有機會,我倒十分想見識你蕭家軍的厲害。”這話中藏著的深意,讓蕭渡倏地瞇起眼,他沒想到此人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挑釁,心中越發(fā)覺得此次祭禮絕不簡單。
這時,身旁樂鼓聲起,皇帝所乘的輦車緩緩駛動,卻又突然停了下來。趙衍掀起了車簾,對蕭渡笑得十分和煦道:“崇江也一起上來吧,朕有許久未和你一同乘車了。”
蕭渡挑了挑眉,卻未做任何猶豫,扶著一個小黃門的肩便登上了御駕,其外的百官只道今上與宣遠侯一向親厚,隨意談論了幾句也紛紛上車隨御駕而去。
浩浩蕩蕩的列隊出了宮門,一路往京郊的皇陵駛去,本應是初夏悶熱的天氣,卻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狂風,卷花掃葉地一路潛襲,將車門吹得嗡嗡作響。
蕭渡聽著車外的狂風呼嘯,卻氣定神閑地拿起面前的茶盞飲了一口,趙衍的目光在他托著茶盞的手上繞了繞,笑著道:“崇江對朕倒是十分放心�!�
蕭渡將茶盞放下,道:“陛下若真得想要臣的命,臣早就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陛下既然不讓臣死,說明留著臣這條命還大有用處,臣又何須擔心陛下會做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腳�!�
趙衍朗朗而笑,道:“果然還是崇江最了解朕。不過你找人為夏文博安得那些罪名,樣樣都足以置他于死地,實在讓朕頗為頭疼啊�!�
蕭渡也笑了起來,道:“陛下太抬舉臣了,其實,陛下若是有心保他,再多的罪名也要不了他的命�!�
趙衍嘆了口氣道:“他到底是母后最后疼愛的侄兒,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戶部侍郎的位置,若是朕連一條活路都不留給他,只怕會讓母后傷心啊。”
蕭渡臉上掛起嘲弄的笑容,道:“那便要看陛下是要做個孝子,還是要做個明君了�!�
趙衍笑而不答,眼中卻閃過一絲凌厲。這時,馬蹄聲減緩,車輦終于停在了皇陵門前。趙衍與蕭渡下車遠眺,只見遠山隱隱,綠樹蔥榮,大穆國歷年的帝后、貴妃皆葬于此地,整片皇陵修建得開闊,氣勢恢弘。
趙衍在禮官的唱樂聲中率著群臣緩緩走入皇陵,走過白玉石橋,祭過圣德碑樓,便準備入靈殿祭拜先祖。百官在石門外一齊跪下等候,趙衍正待踏上石階,突然轉頭將目光在眾人頭頂上掃過,大聲道:“宣遠侯多年征戰(zhàn),保我朝百姓免受戰(zhàn)亂之苦,今日特準其隨朕一同進殿拜祭,一齊告慰先祖�!�
蕭渡心中咯噔一聲,目光驚疑不定,竟遲遲未挪動身子,這時夏青已經(jīng)分開群臣走到蕭渡身邊,道:“宣遠侯,請入靈殿�!�
蕭渡心知到了如此地步,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于是挺直背脊走到趙衍身后,隨他一起朝靈殿走去。誰知石階方才走了一半,守衛(wèi)在兩旁的羽林衛(wèi)中突然傳來騷動,有人高聲驚叫道:“皇上小心,有刺客!”石階下的百官一聽,頓時驚慌失措地亂作一團。
這時,幾個黑色的身影從羽林軍中殺出,直直逼向趙衍所在的方向。夏青面色鐵青,長刀出鞘護在大驚失色的趙衍身前對羽林軍喝道:“不準慌,先護駕!記得捉活口!”
于是,本應肅然地靈殿外想起一片兵器碰撞的乒乓聲,所有羽林軍都朝趙衍圍過來,護著他往內走,唯有蕭渡身姿不動,只冷冷望著那些拼命廝殺的黑衣人,在心中冷笑著想到:今日皇陵內外禁衛(wèi)森嚴,以夏青的手腕,怎么可能放刺客進到靈殿周圍,甚至殺到皇帝跟前。
就在這時,一道寒光直直朝他刺來,蕭渡心頭一凜,一時間竟看不清這寒光是來自于黑衣刺客,還是身邊的禁衛(wèi)……
第100章
056
巳正時分,狂風未止,反而越發(fā)肆虐。塵土和砂石被卷地騰空而起,將天光遮得晦暗不明。
李嬤嬤推門進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抱怨道:“今兒的天也真是怪了,突然起這么大風,像來了妖精似得,害我才到門口眼睛就進了沙。”
元夕正和蕭芷萱對坐打著絡子消磨時間,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她心不在焉地聽著李嬤嬤抱怨,思緒卻始終牢牢系在那個人身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祭禮應該開始了吧,也不知道阿渡是否平安。
蕭芷萱看出她的心事,連忙勸慰道:“大嫂放心吧,大哥這么聰明的人,無論碰到什么事,必定有法子應付�!�
元夕勉強勾起唇角回應,目光中卻是濃得化不開的焦慮,李嬤嬤存心想讓她分心,便在一旁坐下道:“我今天出門買料子,你們猜怎么著,那個常在巷口賣胭脂水粉的小娘子居然變成了個小哥。我去問那小哥,他還害羞不敢答我。你們說,是不是那小娘子又找了個相好的�!�
她一邊說一邊捂嘴偷笑,元夕手上的動作卻慢慢停了下來,蹙起眉追問道:“你說巷子口那擺攤的換了人?”
李嬤嬤本意只想扯些閑話沖淡她的心事,眼看小姐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心中便有些忐忑,連忙點了點頭。
元夕心中“咚咚”直跳,總覺得有些不安寧,她又想了一會兒,突然“噌”地站起身,道:“我要出去一會兒,你們就在屋里呆著,別隨便出門。”
她疾步走到院中,用蕭渡教她的法子,對著屋頂輕輕喚了一聲,果然不出一會兒,屋檐上便跳下一個黑衣軟靴的暗衛(wèi),對她跪下行禮道:“夫人有何吩咐?”
元夕焦急道:“你們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多了很多生面孔,我懷疑有人盯上了侯府。”
那暗衛(wèi)面色一變,隨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們都知道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元夕看著他的反應,頓時反應過來。
那暗衛(wèi)重重一嘆,露出愧疚的表情道:“侯爺出府前,特別叮囑讓我們好好照看著府內外的動靜。我從早上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侯府外多了許多沒見過的小販,那些人人的身形一看就是練過武的人。甚至,我懷疑在外面的店鋪里還藏有官兵。我們想過出去找救兵,但是派出去報信的人,全都沒有回來。我怕侯府里出事,也不敢再派人出去,只有讓所有人先守在這邊,若有什么變故再隨機應變�!�
元夕身子顫了顫,腦中頓時有些暈眩,果然今日之事是一個早就設好的圈套,可阿渡……阿渡該怎么辦!
她雙手交握,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讓自己冷靜下來。無論蕭渡發(fā)生什么事,她也要先保住侯府里的人,照現(xiàn)在的形勢來看,坐以待斃絕不是最好的辦法。她想了許久,終是抬頭鄭重道:“你聽著,我呆會兒要出府,你們誰都不準跟著,都給我好好守在府里。萬一有任何變故,你們要拼死也要帶老爺和二少爺和小姐他們逃出去。”
那暗衛(wèi)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她要以身做餌,先誘走一隊官兵,讓他們有更大把握去對付剩下的人。他連忙抬手阻止,道:“夫人不可�。 �
元夕卻挺直了背脊,目光凜凜強硬道:“現(xiàn)在侯爺不在,你們只能聽命與我。無論如何我也是侯府的夫人,今上親封的郡主,他們不敢拿我怎么樣。你們的職責就是保護好侯府里的人,他們若有任何閃失,唯你們是問!”
那暗衛(wèi)還想再說什么,卻被她飽含威壓的眼神逼了回去,只得死死咬牙,忍住胸口激蕩的悲憤,朝元夕重重地點了點頭。
元夕微微松了口氣,隨即回房對蕭芷萱和李嬤嬤她們扯了個借口,只說要出去辦一樣要緊的事,并堅持不讓任何人跟著她。她收拾好一個小包,偷偷從角門走出,故意在巷子里左右觀察許久,才急急朝外走去。
一直走到長街上,感覺到身后響起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元夕攥緊手中的包袱,努力壓下心中的緊張情緒。她不知道那些人會派多少人跟著她,但是她確信的是:這些人暫時弄不清她的意圖,也不知道她會去見誰,為了保險起見,一定會分出人手跟著她。只要蕭渡不出事,他們絕對不敢隨便動她,只是……
她咬著唇甩了甩頭,拋去那一瞬的惶恐和軟弱,只在心中默念道:“阿渡……你一定不能有事,一定要快些回來!”
與此同時,皇陵靈殿前的石階上,蕭渡正扭身一躍,險險躲過朝他迎面劈來的一柄尖刀。但四周形勢已經(jīng)越來越緊急,那些黑衣人各個身手矯捷、訓練有素,極有章法地沖破羽林衛(wèi)的守衛(wèi),朝這邊步步緊逼。蕭渡一眼就看出這些絕不是普通賊人,可他們到底來自哪一方,目的又是什么,他心頭懷著種種疑慮,始終不敢放手一搏。
就在他一邊分神思索,一邊步步退讓之時,突然一柄尖刀從他腋下刺來,他一直緊盯著迎面而來的攻勢,竟一時未察,險些讓那人得手。所幸他對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連忙一腳蹬地躍起,避開那必殺一招,雙腿又在空中一劈,正踢中從前方殺上的黑衣人。
然而在他落地還未站穩(wěn)之時,又有一柄尖刀從后刺來,蕭渡心頭一緊,正要回身再防,卻只聽“叮”的一聲,那握刀的手竟被人從腕上齊根斬斷,那手的主人疼得大呼一聲,還未來得及看清,就被人一刀穿心,當場斃命。
蕭渡轉頭看去,只見夏青長刀染血,烏發(fā)被狂風追得高高揚起,正朝他挑釁地揚了揚眉道:“宣遠侯,原來也不過如此�!�
蕭渡懶得與他多言,只冷哼一聲,撿起地上的尖刀朝趙衍的方向邊站邊退,他早已看清楚,羽林衛(wèi)們各個神色慌張,正在浴血死戰(zhàn),可見這場變故他們提前并不知曉。所以無論是護駕也好,保命也罷,只有在皇帝身邊才最為安全。
趙衍此時已嚇得面色慘白,渾身都是冷汗,因祭禮所戴得冕旒已在混亂中掉在地上,不知滾落到何方。蕭渡邊替他擊退不斷沖上的黑衣人,邊回頭對他道:“陛下,現(xiàn)在怎么辦�!�
趙衍眼神還有些渙散,整個人仍處于怔忪中,蕭渡努力判斷著這神情有幾分真實,突然聽見空中傳來一身極細極尖的呼嘯聲。他常年征戰(zhàn),此刻即使在亂兵之中,也能毫不費力的分辨出,這是箭羽破空疾射出的聲音。
他心中大駭,連忙朝前望去,果然見到一道寒光正朝趙衍直射而來,連忙大喝一聲:“陛下,小心!”誰知趙衍還處于震驚中,竟直直站在原地不知動作。眼看寒光將至,蕭渡幾乎是下意識地朝他猛撲過去,利箭“噗”地一聲穿破他的肩骨,卻為趙衍擋住了這必殺一擊。
熱熱的鮮血飛濺到臉上,終于讓趙衍有了片刻清醒,他急忙伸手扶住蕭渡搖搖欲墜的身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人為他擋住熊爪的那一刻。蕭渡忍住肩頭劇痛,咬牙對他擠出兩個字:“快走!”
夏青在遠處看見這一幕,急得目眥欲裂,他擔心著皇帝的安危,連忙點了幾名精兵,吩咐道:“快!送今上去密林里躲好,這邊我們來應付�!�
那幾名精兵連忙應下,一路殺到趙衍身邊將他護著往密林方向走,趙衍卻死死拖住蕭渡的手臂,大喝道:“背他一起走�!庇谑瞧渲幸幻鹆中l(wèi)背起蕭渡,幾人邊站邊退,終于逃入密林之中。
夏青見趙衍暫時安全,也便沒有了顧慮,指揮剩余的羽林衛(wèi)列好隊形,必須誅殺反賊。一時間靈殿前的石階上,呼喝聲連連,不斷響起兵器刺入血肉的聲音,濃濃的血腥味繞著碑樓久久不散,眼看黑衣人終于被盡數(shù)絞殺,夏青長吁一口氣,脫下早已快被砍得散架的盔甲扔在一邊,徑直坐在石階上,指著其中一具還算完好的黑衣人尸體,吩咐道:“去,好好查查是什么來頭。”
一名羽林衛(wèi)連忙領命,躬身在尸體上不斷翻找,突然觸到一塊硬硬的令牌,連忙掏出來呈給夏青,夏青接過那枚青銅令牌,只見上面刻著一個大大的“蕭”字……
與此同時,幾名羽林衛(wèi)護著趙衍和蕭渡往密林內不斷飛奔,期間因不斷應付追殺的黑衣人折損了不少人手,最后進到密林深處,確認完全沒有追兵時,竟只剩下兩名羽林衛(wèi)。
其中一人氣喘吁吁地將蕭渡放在地上,因要護住蕭渡的安危,已經(jīng)遍體鱗傷只剩下半條命,另一人將趙衍扶著靠樹坐下,又跪下道:“臣護駕不力,陛下可有傷著�!�
趙衍靠著樹大口喘著粗氣,突然對那兩名羽林衛(wèi)道:“我有要事和你們說,你們附耳過來�!�
那兩人不疑有他,連忙恭敬朝他貼身過去,誰知卻突然聞到一陣異香,隨后腦中頓時一麻,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感覺喉間一涼,頃刻間就送了性命。
蕭渡斜斜靠在一塊大石上,扶住肩膀上的剪頭,冷冷看著眼前這一幕,只見趙衍掏出張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跡,又意味深長地朝他這邊望來。
蕭渡正待開口,卻一陣氣血上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趙衍眼中露出憐憫之色,走過來替他將利箭抽出,又撕下塊衣角替他包扎起來。
蕭渡滿臉嘲諷地看著他做著一切,終于開口道:“銘成,你果然比我想象得更狠。”
趙衍嘆了口氣,道:“想必你都明白了,我也不必再多解釋什么了�!�
蕭渡仰頭望著烏青色的天空下最后一抹光亮,道:“想必現(xiàn)在夏青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些刺客是由我指使的證據(jù),正趕著過來救駕�!彼抗馓谷�,好似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繼續(xù)道:“等他們見到這羽林衛(wèi)的尸體,為了陛下的安危,必定會毫不猶豫先將我擊殺。然后陛下就會查出那些刺客只是假扮蕭家軍行事,再給夏青安上個誣害忠良的罪名,將他斬首示眾。這樣即能收回羽林衛(wèi)的兵權,又能借機清算夏家,最好能將夏相拖下水。而我既然是死在夏家的手上,陛下又大義滅親地為我報了仇,蕭家軍也沒了反回京城的理由。所以,陛下這一箭雙雕之計,實在是用得妙啊�!�
他一口氣說完,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趙衍輕輕拍著他的背為他順氣,又嘆息道:“那一箭是為了讓你安心,也為了讓夏青相信是有人真得要害我。只是……”
蕭渡目中的嘲諷意味更濃,道:“只是你沒想到我會傻得真為你擋下這箭�!�
趙衍被他的目光看得愧疚難當,只得低下頭輕聲道:“他們馬上就要來了,你還有什么最后的愿望,我可以幫你辦到。”
蕭渡輕輕吐出一口氣,突然道:“銘成,你還記不記得我去軍中歷練前,最后再京城的那日,和你說過什么�!�
趙衍微微一怔,隨即很快想起,那是個的黃昏,他與他并肩坐在鐘山頂上,蕭渡那時還只是個公子哥,空有一番豪情,卻從未見過戰(zhàn)場的殘酷,他望著慢慢沉入山下的落日,突然道:“銘成,你說我會不會真得戰(zhàn)死沙場,連尸骨都只能埋在異鄉(xiāng)。”
他身邊的少年正在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傷感,此刻一聽此言,連忙盯著他道:“不會的!崇江你放心,如果你真得以身殉國,我就算找到天涯海角,也會親自把你的尸骨帶回來!”
時間倏地跳回,眼看最后一抹夕陽漸漸被天際吞沒,蕭渡目光漸轉黯然,輕聲道:“想不到最后,果然還是要你來為我收尸�!�
趙衍心頭仿佛被重重一擊,他死死攥拳,終于緊緊閉目道:“你走吧,在他們找到你之前逃出去,你就還有活路�!�
蕭渡目光一凜,隨即又掛上一抹苦笑,自己身受重傷,怎么可能逃得過羽林軍的追擊。
這時面前的草叢中已經(jīng)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有人在外大聲喝道:“陛下應該就在這里,快!”
第101章
056
夜幕終于降臨,冷冷的月光照在面前及人高的樹叢上,樹叢不斷晃動,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越來越近,而在相反的密林深處,究竟是生機還是絕路。蕭渡緊緊蹙眉,額間沁出豆大的汗珠,他放開攢緊的拳,終是做了決定,道:“陛下說話可算數(shù)!”
趙衍負手不再看他,生怕自己會立即反悔,只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君無戲言。”
只聽“哐當”一聲,蕭渡忍住肩頭劇痛撿起掉在地上的佩刀,朝密林中發(fā)足狂奔,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終于消失在嘩嘩作響的林木深處。
趙衍轉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復雜的情緒,這時身后的叢林被人分開,夏青終于帶著一隊羽林衛(wèi)趕到。一見趙衍皇袍染血,衣角被扯爛,立即跪下請罪道:“臣護駕不力,求望陛下責罰�!�
趙衍望向倒在地上的兩名羽林衛(wèi),淡淡道:“是他們拼死救了朕,蕭渡往那邊逃了,他負了傷必定逃不遠,快些去追�!�
夏青立即領命,他撥了兩名羽林衛(wèi)保護皇帝的安全,就往趙衍所指得方向追去,這時只聽那位一向謙和的君主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道:“一旦追上,格殺勿論,記住帶著他的首級回來見我�!�
冰冷的聲音在暗夜中回蕩,讓夏青感到身上有些發(fā)涼,卻很快高聲回道:“臣定不辱命!”
夜色掩蓋的密林中,有人懷著期望倉惶逃生,有人攜著殺意步步緊追,蕭渡如一只被圍堵的困獸,在林中東躲西藏。所幸他雖身負重傷,但野外經(jīng)驗比一直呆在皇城的羽林軍豐富的多,他故意在幾處草叢中留下痕跡,然后再繞路而行,讓身后的追兵始終摸不清方向,多走了許多彎路。但他明白自己不能大意,死亡的陰影一直粘在他身后,若有半點松懈,就會朝他猛撲過來將他吞噬。
他不能死在這里,他答應了一個人,一定會回去,他不能讓她等得太久。
終于他腳步踉蹌地跑到了山腳邊,抬頭望了望崎嶇的山路,明白以自己的體力是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去了。他捂著傷口咬牙靠在山脊上,雙腿早已麻木不堪,而羽林軍隨時都有可能趕到。
難道眼前這條就是絕路……蕭渡無力地閉上眼,好像又看見那雙溫柔的眸子,撥開眼前的濃霧為他燃起光亮,她還在等他回去。這念頭讓他的思緒逐漸清晰起來,于是連忙睜眼,迅速在四周搜索著可用來偽裝的東西。終于在他滿頭大汗地強撐著將陷阱做好后,就聽見許多的腳步聲開始朝這邊接近,他連忙閃身,躲在一塊大石后面。
夏青帶著一隊羽林軍朝這邊緊追而來,突然他抬手讓身后的人停下,然后借著月色看見前方有樣東西在草叢中泛著微弱的光亮,十分像是蕭渡身上配著的飾物。
身后一名羽林衛(wèi)連忙就要跑過去查看,夏青卻將他喝住,撿起身邊一塊石塊朝那處仍去,果然那石塊“咚”的一聲掉了下去,原來那草藤下竟然掩著一個陷阱。
身后那羽林衛(wèi)嚇得一身冷汗,夏青蹲在那處道:“這只怕是山里獵人布下捕捉猛獸用得,剛好被蕭渡發(fā)現(xiàn),就重新掩蓋起來,想誘我們掉進去�!蹦怯鹆中l(wèi)聽得越發(fā)后怕,這捕猛獸的陷阱里一般都會埋有尖刀,萬一掉下去非死即傷。
這時只聽夏青又道:“這里太黑,暫時還看不出這陷阱的大小,你們一定要小心,從這邊繞過去繼續(xù)往山上找�!�
羽林衛(wèi)立即領命,而躲在大石后的蕭渡則長長出了一口氣,其實那陷阱是他臨時做出,總共不過幾尺深,根本傷不了人命,只是夏青既然發(fā)現(xiàn)這陷阱,為了謹慎起見,必定會選擇繞行,更想不到他就藏在這陷阱后方。
聽見耳邊的腳步漸漸走遠,蕭渡扶著石壁用刀尖撐地勉強走出,正待他想稍作歇息就盡快離開時,突然聽見身后一個聲音道:“侯爺果然好計謀啊�!�
回過頭,只見夏青就抱胸站在那陷阱旁邊,歪著頭一臉自在地盯著他。
蕭渡面色驟變,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刀柄,卻突然神情一松,將那刀往旁一扔,靠在山壁上道:“夏指揮使刻意支走那些羽林軍,到底是想和我談些什么�!�
夏青朗朗一笑,走上前將他扶住,道:“還得請侯爺先借一步說話�!�
兩人尋得一個隱蔽處,蕭渡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他席地而坐,啞著嗓子道:“有沒有水。”
夏青解下身上的水囊朝他拋去,又笑著道:“想不到侯爺在方才那種混亂的情勢下還能看出我的暗示,宣遠侯果然名不虛傳�!�
蕭渡猛地咽下幾口水,終于感覺胸口的灼熱減輕了些,他用袖子抹了抹嘴道:“你借救我那一刻,故意給我暗示讓我想法子躲起來單獨見你,看來,你也看出了今上今日的打算�!�
夏青也撩袍坐在他身邊,道:“我也不過是猜測而已。我只知道今上這些年扶我起來,不過是因為太后需要姓夏的來掌管羽林軍,而我是夏家里他最好拉攏的一個。但是夏氏這些年手伸得越來越長,也越來越貪婪,我知道今上已經(jīng)快忍不下去,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時機和一個借口,我手上的兵權,他遲早都會想辦法收回去。所以今天那些黑衣人沖出來時,我就猜到有些不對,當我看到那“蕭”字令牌時,才知道他竟是想要一箭雙雕,同時除去你我�!�
蕭渡淡淡一笑道:“想不到夏指揮使除了對女人有一套,對局勢也看得十分透徹。”
夏青卻不理他話中的調侃之意,道:“只因我從小就要察言觀色,才能讓自己好好活著,才換得今天的位置。不過我也沒想到,侯爺能破釜沉舟,用這苦肉計給自己換來條退路�!�
蕭渡面色一凝,其實,連他自己也分不出撲向趙衍的那一刻,究竟是為了他的性命還是為了自己,也許他們之間本就是如此,算計、防備和殘存的情義始終交織難分,他只是在賭,無論趙衍存了怎樣的用心,總還會記得心底那個視他為兄弟的少年。
這時夏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時候不早了,我們無謂再兜圈子。恕我直言,侯爺現(xiàn)在的處境可是大大不妙啊。夏家和皇帝都想置你于死地,朝中三書六部幾乎全由夏氏把控,若真出了什么變故,蕭家軍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而我手上卻有著把管皇城的禁軍兵權,若我能暗中幫你,形勢可就完全不同�!�
蕭渡斜眼瞥著他,道:“我怎么信你,說到底你可是姓夏的。”
夏青笑了起來,那笑聲卻含著深深的涼意,“那我便實話同你說了吧,夏氏的死活,甚至夏明忠的死活都和我毫無關系,我只要保住我現(xiàn)在有的一切,其余的事我全不在乎�!�
蕭渡也忍不住嗤笑起來,道:“那我又怎么確定,你一定會盡心幫我呢�!�
夏青轉頭看著他,笑得越發(fā)意味深長,道:“這個倒是簡單,只要你將你妹子嫁給我就成了。你我做了姻親,我自然不會虧待你這位大舅子�!�
蕭渡的臉色終于變了,愣了一陣才意會過來,“你說萱兒!你要娶萱兒?”
夏青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道:“沒錯,就是侯府的三小姐蕭芷萱。”
蕭渡冷下臉道:“放肆!萱兒今年才剛剛及笄,你以為我會為了利益,將她嫁給一個聲名狼藉,年紀大她十幾歲的浪蕩子�!�
夏青被他說得有些惱怒,盯住他的目光中漸漸帶了寒意,而蕭渡卻絲毫不讓步地回瞪著他,終于,夏青轉過頭又擺上那副無所謂的笑容道:“無妨,侯爺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總有一日,我會讓三小姐心甘情愿嫁給我。”
“你!”蕭渡怒意更盛,萱兒是他從小呵護到大的妹子,如何能讓這樣的人染指。
這時,外面又開始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夏青凝神聽了一陣,突然站起身冷笑道:“這件事先放下不提。侯爺還是現(xiàn)在還是擔心自己能不能活著出去吧。陛下可是說了,一定要讓我?guī)愕娜祟^去見他。”
蕭渡冷哼,道:“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夏青自然明白他說得不假,可一時間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他一邊盯著外面的形勢一邊道:“你先藏在這里,我將他們引走,你再找機會逃出去。”
蕭渡坐了許久,此刻終于恢復了些元氣,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道:“若我逃了,我的家人便會替我擔上這謀反的罪名。你現(xiàn)在幫我去見今上,我自有法子,讓你我一起脫身�!�
第102章
056
卯正時分,狂風漸止,月華扯破的烏青色的團云照在朱紅的宮墻上。一只寒鴉被陡然響起的腳步聲驚地飛起,宮門緩緩打開,皇帝的御輦終于在羽林衛(wèi)的護送下駛回了宮城。
今上在皇陵遇刺的消息卻早已在宮中不脛而走。夏太后因發(fā)了風疹導致高熱,無法參與皇陵祭祀。她在寢宮內擔驚受怕了許久,一聽趙衍終于回宮,連忙遣了身邊親信的宮人代為探問,得知皇帝并沒有受傷才放下心來,但關于此次遇襲的細節(jié),那宮人只說今上受了驚嚇需要歇息,過兩日會親自向太后稟告。
而在晉陽宮內,一向有溫和親善之名的趙衍,第一次顯得如此焦躁不安,連他最為寵愛的蘇妃親自燉了補品來探望,都被他大聲吼了出去。跟在他身邊伺候許久的福公公心中如頓時明鏡一般,今上應該是在等一件很重要的事,不愿意被旁的事情打擾,他連忙叫太監(jiān)、宮女們眼色放亮些,不要隨意進去給今上找不痛快。
終于,宮外傳來稟報,羽林衛(wèi)指揮使夏青已經(jīng)回宮,請求今上覲見。當趙衍聽到這個消息時,卻突然間沉默了起來,半晌不見回音。福公公覺得有些奇怪,今上這一晚上心神不寧,明顯就是為了等這位夏將軍回來,怎么夏將軍好不容易來了,今上卻又不急著召見了呢。
福公公畢竟伺候過兩朝天子,早已學會不多嘴不多事,因此他雖是一肚子疑惑,卻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跪在那里,耐心等待今上的回話。趙衍對著滿殿的宮燈靜立許久,終是深深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飄忽,道:“宣他進來�!�
福公公連忙起身出去宣夏青入宮,殿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至有人“噗通”一聲跪在殿下,趙衍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卻并沒有如想象中一般看見蕭渡的人頭。他的臉色瞬間變了,隨手抄起手邊的杯盞朝夏青擲去,道:“人呢?我不是說了不取他的首級,不要來見我!”
夏青不躲不避地受了這一擊,卻絲毫不理會額上留下的鮮血,垂著頭道:“陛下嚴旨,臣豈敢違抗。只是臣在密林里追蹤到蕭渡之后,正待將他就地斬殺,他卻稱有一份極為重要軍情,需要親自稟明陛下�!�
趙衍不由冷笑起來道:“夏將軍,你帶兵的時間也不斷,僅憑蕭渡只言片語,你就敢違抗軍令?”
夏青面容一素道:“蕭渡詭計多端,臣自然不敢輕信。但他很快就將那證據(jù)拿了出來,臣看過后覺得此事關乎社稷安危,不敢擅自做主,就將他連人帶物一起帶了回來�!�
“是什么東西?”趙衍見他神情不似作假,急忙催問道。
夏青從掏出懷中一封密函,恭敬地站起身呈給趙衍,趙衍將那密函打開,只看了一眼便大驚失色,他又再看幾遍,將手中的信紙揉成一團,沉吟了片刻,才沉聲道:“把他給我?guī)蟻�!�?br />
于是蕭渡就這么被帶了進來,他的衣衫被樹枝掛的破爛不堪,臉色白的嚇人,眼角眉梢卻掛著輕松的笑容,一見趙衍便要撩袍下跪,隨后又“嘶”地一聲,按住肩上的傷口,道:“臣實在不便行禮,請陛下恕罪�!�
趙衍在心中暗罵一聲,面上卻一派親和,道:“崇江是為救朕受的傷,何罪之有,來人,給宣遠侯賜座�!�
于是蕭渡便大剌剌地坐在了殿下,又讓人給他倒了杯茶痛飲而盡,趙衍心中焦急,問道:“你手中這封密函是哪里來的,祁王他……他真的想謀反?”
蕭渡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杯盞,道:“這封密函是他親自派人送給鄭龍的,信中說得很清楚,想聯(lián)合蕭家軍一同起事,事成后共分天下。祁王可是陛下的親叔叔,他的親筆和私印皆在上面,陛下若是不信,找人驗一驗不就知道了。”
趙衍感覺攥住密函的手指有些發(fā)涼,祁王是先帝的胞弟,當年隨先帝一同逼死前太子,先帝登基后便封他去青州做了藩王,這些年他確實有意在削減祁王手中的權利,但他知道祁王軟弱無能,又沒有足夠的兵士可用,根本構不成威脅,可是祁王如果和蕭家軍聯(lián)手……他感到一陣后怕,不敢細想下去。
蕭渡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表情,又正色道:“可惜他的如意算盤卻是打錯了,蕭家軍一向忠于陛下,怎么可能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所以鄭龍一收到這密函就立即報給了我,方才我本想交給陛下,可那時形勢太為混亂,竟一時大意忘了拿出,險些誤了陛下的大事�!�
趙衍冷冷望著他那副義正言辭的懊惱模樣,心中恨得發(fā)癢。祁王安分了這么多年,無論如何削藩都是敢怒不敢言,他會在這時候敢于冒險起事,必定蕭渡在背后做了手腳煽動,可自己捉不到他的馬腳,也只能暫時咬牙咽下這口悶氣。他想了想,又道:“祁王所在青州離平渡關相隔甚遠,為何會想要聯(lián)合蕭家軍起事,這其中只怕還還有些蹊蹺吧�!�
蕭渡做出驚詫神色道:“陛下難道不知道嗎?前段日子有倭國流寇潛入河西一帶作亂不止,鄭將軍帶著蕭家軍幾萬兵士一直追到中郡,終于將流寇徹底清除。正好這幾日中郡的郡守生了重病,城中的百姓又生怕倭寇會返回,便央求蕭家軍多留些時日,鄭將軍只得帶兵留在那里暫做休整�!�
趙衍全身寒意驟起,軍情邸報確實曾提過鄭龍帶兵往河西剿寇,可他萬萬沒想到,鄭龍竟會趁剿寇之名,屯了重兵在平郡。那里是扼守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其后再無險關可守,只要占了平郡,蕭家軍隨時可以長驅直入攻入京城。
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狠狠盯著蕭渡,咬牙道:“想不到,這關內關外軍情變動,你竟比朕更加了如指掌�!�
想不到蕭渡竟十分坦然地回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侯府世代忠心,臣雖不能在戰(zhàn)場奮身出命,卻是日日記掛著邊關局勢,想要替陛下多分擔些憂慮啊。”
趙衍眼看他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恨不得在心中將他千刀萬剮。但他再明白不過,從夏青將蕭渡帶回來的那一刻起,這栽贓之計已經(jīng)失敗。蕭渡絕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自己的皇宮里。他若一死,蕭家軍就有足夠的理由叛出,而他們身后還站著虎視眈眈的祁王,更別提木戎和蕪國也一定會借機生事,再加上一個專權獨斷的夏氏,到時這天下必將大亂。
這時蕭渡又道:“只是今日不知哪里來的賊子,竟敢打著蕭家軍的旗號,企圖對臣挑撥陷害,陛下是一定不會因為這些低劣的伎倆就懷疑臣的一片忠心吧�!�
趙衍暗中攥拳,努力掩下心中的恨意,面上卻是笑著道:“崇江,你與朕親如兄弟,朕當然不會不信你。你放心,朕一定會徹查今日之事是誰做的,還你一個清白�!彼D了頓又道:“你傷的不清,現(xiàn)在宮門已關,就先在宮里留宿一晚,朕會找太醫(yī)為你診治,明日便送你回府�!�
蕭渡微微一笑,道:“謝陛下洪恩。只是要煩請陛下派人通知臣的家眷,讓他們安心才是�!�
眼看福公公帶蕭渡終于離開,夏青偷偷瞥了瞥趙衍鐵青地臉色,道:“陛下,要不要宣祁王入京,以謀反之罪將他拿下�!�
趙衍冷笑道:“這么做豈不是正如了蕭渡的意,祁王豈會那么輕易束手就擒。到時候這趟水越混,對他就越有利。這密函的事你就當不知道,明日你親自送他回侯府�!�
夏青于是拱手領命,正準備告退,趙衍卻走到他身邊,按住他的肩意味深長地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自己該站在什么位置�!�
夏青連忙恭敬道:“臣有今天全拜陛下所賜,臣發(fā)誓無論何時都會效忠陛下,聽從陛下的旨意�!�
趙衍點了點頭,又揉了揉眉心,十分疲倦地揮手道:“那就好,你先退下吧。”
第二日,天方破曉,一架車輿便從宮門內緩緩駛出,幾名穿著羽林衛(wèi)服飾的兵士騎馬在前開道,為首一人絳色戎服,盔頂白羽,更襯得他唇紅齒白,英姿凜凜。車輿一直行至長街上,剛駛出不遠,車內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道:“慢著,在這里停一下。”
夏青連忙勒馬轉身,揮手叫了一聲“停”。他往四周望去,心中有些好奇,這街上只有一些賣吃食的店鋪,蕭渡為何要在這里停下。只見蕭渡捂著肩膀緩緩走下,又進了一家店鋪里提了幾包肉粽回來。走過夏青身邊時,夏青盯著他手中的肉粽,忍不住道:“侯爺若有需要吩咐一聲即可,何必親自來買?”
蕭渡微微一笑,道:“這家玉芳齋的肉粽最為出名,我答應了我娘子,要為她買一些回去嘗嘗�!�
夏青怔了怔,他看見蕭渡提到自己娘子時,臉上竟出現(xiàn)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溫柔神情,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看不懂蕭渡。他早就知道蕭渡娶得是夏相的女兒,以前雖然聽說宣遠侯與妻子十分恩愛,但是也只當是蕭渡為了自己的名聲,故意對世人演出的戲碼�?蛇@個身處險境都能從容斡旋逼得今上就范的狠角色,對待自己仇敵的女兒,竟真得會是一片真心嗎?
當車輿停在侯府門前時,他終于確信自己方才的念頭。他看見蕭渡緊緊抱住懷中那個素雅的女子,身上的戾氣便一掃而空,只撫著她的后背柔聲道:“對不起,讓你等得太久了�!�
元夕心疼地看著他肩上的傷,卻明白現(xiàn)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她忍住淚水,笑著搖了搖頭,道:“你回來就好,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她沒有告訴他自己是如何懷著恐懼繞過一條條街市,最后只得忐忑地敲開了她唯一認得的那所別院的門;也沒有告訴他,當發(fā)現(xiàn)屋外的追兵離開,她是多么激動地跑回府中,卻只得到了他在宮中留宿的消息;而她是又懷著怎樣的心情度過這漫漫的長夜,天還未亮就守在門前等候。
因為他們之間的一切,她無需說,他全都懂。
這時,蕭芷萱提著裙裾飛奔而來,一見蕭渡的模樣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拽著他的胳膊哽咽道:“大哥,你怎么受傷了!”
這時夏青眼中閃起亮光,他俯身靠在馬背上,勾起下巴笑著道:“善變的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第103章
056
夏日的天似娃娃的臉,昨日還狂風大作,轉眼便是驕陽艷艷,照得墻角的蟬兒不耐煩地“吱吱”鳴叫。若是仔細再聽,就能從這嘈雜的蟬鳴聲中,聽出從墻內夾雜而出的幾聲悶哼和呻·吟聲。
那呻·吟聲若有似無,隨著微風柔柔地飄散在窗外花香中,若順著這聲音尋去可以看見房內一個露著精壯上身的男人正躺在榻上,目光柔柔地定在坐在床沿上的女子身上,而那女子衣袖褪到上臂,頭上沁著細細的汗珠,正低下頭往他胸膛處湊去。
元夕小心地幫蕭渡將最后一條紗布綁好,終于將藥換完,擦了擦頭上的汗,又仔細詢問著:“今天的藥怎么樣,還有麻的感覺嗎�!�
蕭渡托著腮望著她笑道:“你開得藥,自然都是最好的�!�
元夕板起臉道:“你少油嘴滑舌,這肩上的傷可大可小,我只是隨李大夫一同看診過,從未自己單獨開過方子,萬一這次藥不對癥,可就麻煩了�!�
蕭渡卻無所謂道:“橫豎也就是多疼些日子,反正你這么想做大夫,剛好拿我這傷來練練手�!�
元夕瞪他一眼,想來想去還是不放心道:“我看還是叫左太醫(yī)來瞧瞧吧,萬一……”
蕭渡卻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在嘴邊親了一口,道:“我偏要讓你給我治,我家娘子醫(yī)術高又溫柔,干嘛要找個老頭子來看�!�
元夕被他弄得沒了脾氣,手心被他蹭得癢癢熱熱,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心里想著找機會得去找左太醫(yī)多請教一下,這時蕭渡卻期盼地盯著她道:“今日還沒扎針呢�!�
元夕想了想,便讓他趴好,然后拿出針盒,用手指在他肩膀穴位處輕輕按著道:“還是覺得疼嗎?”
蕭渡感覺她溫熱的手指貼在自己的背上輕輕摩挲,酥麻感開始向四肢流竄,于是道:“疼,哪里都疼,你幫我好好扎扎。”
元夕的針灸學得不精,是以每一針都扎得十分小心,生怕會扎錯穴位將他弄疼,她于是低下頭越湊越近,幾乎要將鼻尖貼到他身上,滾燙的鼻息就這么一直撲在裸·露的肌膚上,蕭渡覺得渾身的酥麻感變成了燥熱,一起往小腹處涌去,嗓音有些黯啞道:“下面也疼,再往下扎扎�!�
元夕覺得有些奇怪,明明傷口是在肩膀處,為什么下面會疼,但還是用指腹慢慢往下試探著,一邊摸索著一邊詢問,終于摸到腰腹處,蕭渡卻只壞笑著嚷著還要再往下,元夕終于明白過來,頓時紅了臉,將針隨意往他腰下一扎,嗔怒道:“應該就是這處疼吧!”
蕭渡正享受著那雙柔若無骨的雙手輕輕的愛撫,突然感到腰間傳來一陣刺痛,頓時被扎得“嘶”地叫出聲,皺起眉頭無辜地望著她道:“醫(yī)者父母心啊,夕兒,你怎么能這么對自己的病人�!�
元夕將針抽出,道:“你自己說得刀傷都不怕,何況這小小一根針。給些教訓你,看你還敢對太夫不正經(jīng)�!�
誰知蕭渡卻坐起身,一臉壞笑地湊到她耳旁,輕聲道:“下面真得疼,呆會兒你幫我好好治治�!�
元夕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臉上頓時又紅透,伸手要去推他,卻又被他一把捉住,拉著往他身下探去。
元夕覺得再這么下去,免不了又是一場大戰(zhàn),他這傷只怕是徹底好不了了,連忙掙開他的狼爪,道:“對了,你說萱兒和那個夏青到底是怎么回事?”
蕭渡的笑容僵了起來,又回想起那日回府的場景,心中百般不痛快。即使夏青在密林中曾提出要娶萱兒為妻,他也只當是那人為了合作而想出得籌碼。誰知在侯府門前,他看見萱兒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必定不是初次見面,真不知道萱兒是什么時候招惹到這個浪蕩子的。
最為可恨的是,夏青在走過他們身邊時,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調說道:“侯爺,你有沒有想過,他日若真得到了那個時刻,你自己尚可自保,你的家人該怎么辦?”然后他又轉向蕭芷萱,向她眨了眨眼睛道:“只有我有能力幫你保住你的家人,所以,我之前的提議侯爺可要好好想清楚�!�
這話擺明含了威脅意味,蕭渡甩了甩頭,決定不再讓這討厭的人事破壞此刻的氣氛,于是對元夕道:“不必管他,夏青這個人背景復雜,城府又深,他確實和我提過想娶萱兒為妻,我想是因為他想借此謀得一條后路,這樣不管我和今上誰會最后勝出,他都不至于全盤皆輸。只可惜他這如意算盤打錯了,無論為了什么理由,我絕不會讓我妹子嫁給這樣心懷不軌之人�!�
元夕輕輕嘆了口氣道:“萱兒年紀雖然不大,卻經(jīng)歷過許多閨閣女子一輩子都不會遇上的事,希望她能遇上一門好姻緣,讓她后半生都能安安穩(wěn)穩(wěn),有人心疼呵護�!�
與此同時,他們口中正在談論的那個人,正打著一把絹扇坐在院子里想著心事。蕭芷萱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對一直站在她身邊伺候著的丫鬟容月道:“你知不知道那個夏青,他到底是什么來頭。”
容月被她問得愣住,瞪著眼道:“小姐你可難住我了,我一個小丫鬟,怎么懂這些達官貴人的事�!彼肓讼�,又捂嘴笑道:“不過奴婢看著嘛,他長得倒是不錯,那姿態(tài)樣貌,比咱們家侯爺也差不了多少�!�
蕭芷萱用絹扇輕輕打了一下她的頭道:“你呀,就知道花癡。大哥說了,那人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最好離他遠些。”不知為何,她總是想起夏青臨走時說的那句話:“只有我才有能力保住你的家人。”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眼神像鉤子一樣直直黏在她身上,讓她覺得那句話好像意有所指,可是……她嘆了口氣,托著腮懊惱道:“偏偏大哥也不愿多說幾句,只說讓我離他遠些就是。”
“三小姐若想知道,大可以親自來問我!”一道帶著笑意的聲音自墻上傳來,蕭芷萱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朝那聲音處望去,只見夏青正吊腳坐在墻頭上,倚著一棵桃樹,笑得十分張揚。
她頓時被驚得呆住,結結巴巴道:“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夏青挑了挑眉道:“我聽見三小姐在惦記我,便立即趕來,以解小姐相思之苦�!边@時,他看見蕭芷萱身邊的小丫鬟嚇得轉身跑去叫人,便從身旁折下一支桃花,擲進蕭芷萱懷中,道:“桃花贈佳人,三小姐可要收好了�!彪S后向后一躍便沒了蹤影。
蕭芷萱聽見侍衛(wèi)匆匆跑來的腳步聲,只覺得心跳加速,連忙走到暗處,拿出那株桃花,只見上面綁著一張紙箋,寫著:“明日巳末三刻,千鏡湖畔映月亭,莫要失約�!�
第二日,又是晴日暖風,將千鏡湖照得波光瀲滟,映月亭就立在湖水之畔,四周栽著綠楊幽草,別有一番景致。平日里此處應是游人如織,今日卻不見半個人影,好似是有人刻意將外人攔了出去。
蕭芷萱望著亭中那個負手而立的背影,心頭有些打鼓,她一生中做過許多大膽之事,卻從未像今日這般偷偷摸摸來見一個男人,而她昨日才從周叔的口中打探出這個男人此前是多么的劣跡斑斑。她年紀雖輕,卻并不是駑鈍無知,她看得出這個男人對她有企圖。
夏青聽見背后的腳步聲,慢慢轉過身來,他今日穿了一身大紅直綴,腰系金帶,烏發(fā)以玉冠束起,衣袂隨風輕揚,比起平時戎裝的模樣更多了幾分閑適與風流。
他的眼神就這么赤裸裸地將蕭芷萱從頭掃到尾,隨后又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蕭芷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驟生的退意,走上前對他福了一福,道:“夏叔叔好!”
夏青的笑容就這么僵在了臉上,隨即又露出受傷的表情道:“三小姐如此稱呼,實在是讓人傷心�!�
蕭芷萱心中暗笑,又故作無辜地瞪大了眼道,:“我聽周叔說,您可比我大了十二歲呢,不過您還是不及我爹爹年紀大,不然我就可以叫您一聲世伯了�!�
夏青這下徹底掛不住笑了,他狠狠剜了她一眼,不過很快又露出無所謂的表情道:“叔叔就叔叔吧,反正被三小姐叫一聲哥哥,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場。”
蕭芷萱一愣,隨即想起與他初遇時的情形。那日,她本來準備去西山游玩,卻在街上正好看見戶部侍郎家的四公子周通正在仗勢欺辱一名農家老漢,侯府與周家也勉強算得上世交,她看不過眼,便學著小時候親熱地上去叫著周家哥哥,然后趁他不備,在背后狠狠坑了他一大筆銀子,隨后將那銀子補償給了那位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