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墨熄在這昏昏沉沉的迷瘴中模糊地想:
為什么明明有客人進到他的房里,但瓦罐中卻沒有留下哪怕一枚貝幣?
是、是不是那些人欺辱他,甚至連錢都不付給他?
羲和君這個人,嚴肅,冷峻,自律,像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沒有什么能夠讓這座城池點起烽火狼煙。
除了顧茫。
從很早以前開始,只要遇到跟顧茫有關的事情,墨熄就會克制不住,會變得易怒,沖動,煩躁,乃至于陣線皆亂,理智全無。
后來當了主帥,幾年鐵血生死,磨煉得越來越鋒銳凌厲,卻依舊無法束縛自己的這一點私心。在顧茫面前,他并不是什么重華第一統(tǒng)領,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青年,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越來越渴望知道顧茫這兩年都是怎么過的。
為什么他會變得這樣淡定,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一個人面對浮沉寵辱,真的可以從容至此嗎?
賠錢貨!
忽然一聲怒叱從外頭傳來,打斷了墨熄的思緒,緊接著是腳步聲,一個女人罵罵咧咧地走近。
什么都做不好,就他娘的只會惹客人不高興,這個叛徒早點吊死好啦,真不知道望舒君為什么還偏要饒他一條狗命!
墨熄微蹙眉頭。
這是落梅別苑的管事,秦嬤娘。
很早之前,望舒君有意與他交好,曾經(jīng)派秦嬤娘打點了十來名風姿各異的佳人送來他軍中。當時這個秦嬤娘好勸歹勸,說的天花亂墜,自己也沒把她的人留下來,反倒是記住了那尖尖細細的嗓門,煩得他頭疼。
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哄人不會撒嬌,每次客人從他房里出來,都要把老娘罵得狗血淋頭。女人憤憤的,影子已映在了窗戶紙上,又罵,十足的賠錢貨!
墨熄沒料到自己點子竟會這么背,要說羲和君逛窯子已經(jīng)是足夠令整個重華悚然的消息了,羲和君翻墻偷偷逛窯子就更加令重華上下目瞪口呆。
而如果說羲和君翻墻偷偷逛窯子,居然是為了翻死對頭的牌子,恐怕重華都城能爆炸。
墨熄把顧茫的臉掰過來,沉重的呼吸拂在顧茫臉龐上,他壓低聲音問道:從哪里可以出去?
顧�?人詭茁�,喘上一口氣:有客人在這里,門外的字會變顏色。她不進來。
墨熄怒道:我又不是客人!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那你
兩人一言一語間,秦嬤娘的倒影已經(jīng)歪歪斜斜地映在了門口,眼見著她就要推門而入,電光火石間,墨熄余光一瞥,忽對顧茫道:別和她說我在這里。
門開了。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墨熄松開抵著顧茫的手,閃身隱匿到了屏風后面。
秦嬤娘走進屋內(nèi),手里擎著一管水煙槍,她朱唇一吐,霎時滿屋濃郁刺鼻的青煙味。
顧茫沒有忍住,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十次到你屋里來,十次都是又咳又嗆的,本來還指望著你一命呼嗚呢。秦嬤娘翻了個白眼,結(jié)果養(yǎng)你這么些年,倒也不見你死。
顧大將軍。她在圓桌前坐下,又用力抽了幾口水煙,陰陽怪氣地說,這個月只剩下最后三天了,別的屋里頭別說上千枚貝幣了,就算再不討喜的,相貌再丑的,也憑著嘴上功夫,笑臉迎人,賺足了自個兒吃飯的錢。
她眼一瞥。
你怎么說啊?
沒錢。
我就知道你沒錢!秦嬤娘嘬著煙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張臉還像個樣子,其他半點本事都沒有。
顧茫又低低地打了個噴嚏。
裝什么體弱可憐?秦嬤娘愈發(fā)來了氣,拔高嗓門訓斥道:你看看你自己,你那破罐子里存下了些什么?老娘養(yǎng)著你,一年到頭不賺反虧!
要再這么下去,老娘就算看在望舒君的吩咐上動不了你,也非得把你院子里養(yǎng)著的那只狗給宰了!
顧茫原本不吭氣,一聽要宰狗,吭氣了:我都是按你說的做的。
你按個頭啊,真當老娘傻了?
是他們不給我錢。我是顧茫頓了頓,把那兩個字說出來,叛徒。
墨熄在屏風后面聽著,他雖然看不到顧茫的表情,可是顧茫的嗓音卻依舊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沒什么了不起的事實,竟連一點愧疚和羞恥也沒有。叛徒兩個字對他而言,輕的像是羽毛。
叛徒不應該要錢。顧茫說,他們說,我為他們做什么,都是應該的。
屏風的側(cè)隙里,顧茫的背影孑然伶仃。
我欠他們的。
秦嬤娘噎了一下,沒好氣道:對,是啊,你是叛徒,可這跟老娘有什么關系?你欠他們的,這個沒錯,但老娘開的是瓦子,又不是慈善堂。哪有次次虧空的道理!虧了還不算,還每次都被那些貴客罵!
我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伺候貴族老爺,老娘不能伸手要錢,全靠你們這些人哄著老爺們給,甭管錢多錢少,多少總能哄來點兒吧,但你呢?顧大將軍,您哄了嗎?
顧茫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傳來了秦嬤娘更尖利的嗓音,簡直穿云透日:你瞪我干什么?還有理了?!
你給我跪下!
墨熄原本覺得顧茫是并不會跪的,至少不會立刻跪。
可事情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顧茫像是無所謂,像是并不覺得有多屈辱,竟就真的在這個女人面前跪落下來。
墨熄抬手撐向旁邊冰冷的墻面,耳中嗡嗡的是血流涌動的聲音。
顧茫他居然真的
未及他想完,忽的一聲鞭子抽落的響,明明是萬馬千軍里趟過的戰(zhàn)神,卻被這一聲驚得栗然,瞳仁收縮,背心沁出冷汗。
透過屏風的窄縫,他看到顧茫跪在秦嬤娘跟前,那潑婦站起來,掌心凝起靈力,一把猩紅色的鞭子照著顧茫的背脊就是一通狠抽。
女人好像要把自己生意虧本卻無從發(fā)泄的惱恨,一股腦兒地全都潑灑到顧茫身上去似的,卯足了力氣抽了二三十道,這才喘著氣停下。
而這過程中,顧茫竟連一聲都沒吭,甚至連悶哼都沒有,像是無所謂屈辱,也無所謂疼痛。
秦嬤娘打夠了,把靈鞭一收,復又拿起煙槍,吸了幾口,緩和下自己起伏的胸膛:你也知道叛徒比對頭更令人惡心吧?那你就多花些心思哄得他們開心,讓他們把錢兩乖乖付出來!
顧茫重復了一遍,像是在試圖理解這個字:哄
===第8章===
要是下個月再沒進賬。不但客人打你,便連我也不會輕饒了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罷!
秦嬤娘說完,怒氣沖沖地走了。
墨熄出來的時候,顧茫依舊背對著他,跪在地上。
他的背影顯得很淡漠。領口很寬,蒼白的皮膚從緣口探出來,一路向上,是煙靄般彎下去的脖頸,一路往下,是劫灰般燒上來的鮮紅。
顧茫身上的疑點太多了,他太陌生,太沉靜,太無所謂生死寵辱。墨熄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問他,可是盯著那還在慢慢往外滲涌的血,最后溜出唇邊的,卻只是一句:
你身上的傷,都是她打的?
不全是。顧茫從地上站起來,你們來這里,大多都是要打我的。
她最多。
顧茫說著,也不去看墨熄一眼,管自己走到水盆邊。
墨熄剛想再說些什么,就看到顧茫脫下了自己的中衣,把那件血跡斑駁的衣服丟到一邊,而后端起水盆,嘩地朝自己身上猛澆下去。
那具后背像是有某種法咒,將戰(zhàn)無不勝的墨帥給魘住了。
在羲和君記憶里,顧茫的背脊挺拔,寬闊,線條凌厲,像繃緊的弓弦。背上很少有傷疤,他的疤大多都是正面的,比如胸膛,比如腰腹。
但此刻昏黃的燈光照耀中,那個羲和君所熟知的背脊已經(jīng)面目全非,鞭痕,刀傷,焦灼模糊的法咒燒傷,竟已難見一塊好肉,更別提剛才被打之后那些血淋淋的疤口該有多疼。
可是顧茫卻跟沒事人似的,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后胡亂拿毛巾擦著。
墨熄心中五味陳雜,原不想多言,可目光卻始終移不開。
他想起學宮里的顧茫,無奈地嘆息道:師弟你也太刻苦了,腳還能不能動?來,我扶你回去。
他想起沙場上的顧茫,立馬橫槍,與他背靠在一起,笑道:這波敵軍和瘋狗一樣,今天咱倆要是死了,也沒個漂亮姑娘作伴,只有我陪你,你可千萬別嫌棄。
當這些往事都涌上來的時候,墨熄喉嚨干澀地咽了咽,終究還是問了句:你金創(chuàng)藥呢?
顧茫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聽不懂墨熄在說什么似的:金瘡藥?
那繃帶?
繃帶?
墨熄此刻也不知是怒還是恨,是怨懟還是莫名其妙的疼痛了。
至少該有一瓶止血散。
顧茫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終于明白了,但是他搖了搖頭:不要,會好。
然后他就跟沒事人似的,接著用冷水隨隨便便地就把自己的血給沖掉,然后胡亂拿毛巾擦著,最后走到樟木矮柜前,從里面翻出一件皺巴巴的中衣,就這樣穿回了身上。
墨熄見他這般隨意,心中的躁郁愈發(fā)蓬勃旺盛
他見過很多的戰(zhàn)俘,剛烈的,柔順的,一心求死的,賣主求榮的。
但顧茫和他從前接手過的囚犯沒有任何相同。墨熄不知道此刻的顧茫究竟像什么,顧茫身上甚至沒有一絲他所熟悉的味道,沒有一絲人情味。
不哭,不卑,不恐,不怨。
甚至好像不疼。
半晌后,墨熄問道:顧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原沒指望顧茫答,只是心中悶得慌。
可誰成想,顧茫居然答了。
還答得很陳懇:想要錢。
其他人有,我沒有。沒人給。
墨熄望著他,望著顧茫說話時的神態(tài),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的樣子,心中的異樣感越來越強烈。
所有人都說,我不該要。顧茫說著,目光望向地上的瓦罐碎片。然后他走過去,把那些碎片拾掇起來,堆到桌子上,他看上去依然平靜,可是墨熄逐漸發(fā)現(xiàn),他眉宇間的卻好像愣愣的,困惑不解的模樣。
顧茫轉(zhuǎn)頭看著他:你是第一個給我貝幣的。
墨熄沉默幾許,硬邦邦道:我為何給你,你心里清楚。
顧茫沒有馬上接話,他來回打量了墨熄好幾遍。這是墨熄進屋以來,顧茫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他,而不是那種打發(fā)客人的寡淡目光。
然后顧茫朝他伸出了手。
你還想要?墨熄俯視著他,剛才不是還打算還我么?
要。
墨熄一陣煩躁,為了不再和他啰嗦,免得更生氣,于是重新拿了一枚金貝幣給他。
顧茫不道謝,接過了,雙手捧著低頭看了好一陣子,又回頭看看桌上摔碎了的瓦罐。他想了一會兒,走到床前,從軟褥子底下翻翻找找,找到了一只香囊。
他正想打開香囊,把貝幣放進去,墨熄卻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心中一冷,驀地起身。
等等。
你手里那是什么?墨熄的嗓音低沉危險,每一個字都岌岌可危,仿佛稍加用力就會在他的貝齒之間碰得粉碎。
拿出來。
是一只繡工精致的小香囊。金絲繡千里云霞,銀線繡萬里河山,底下綴著紅石瑪瑙,一看就知道是個價值不菲的物件。
墨熄盯著那個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誰給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墨熄:香囊誰給你的?
顧茫茫:你在角色欄里猜一遍~
墨熄:目前出場的就倆,你要我怎么猜!
顧茫茫(反派臉):呵呵,少年,那你就懷著困惑與不解,永遠迷茫下去吧!
PS.前文里有些戲曲選段和詩詞并不是原創(chuàng)的,但是我忘了在作話備注了=
=反正戲曲肯定不是原創(chuàng)的!詩詞不一定,在這里吱一聲!我往后千萬記得備注嗚嗚嗚~
再PS.介紹一下落梅別苑~不是特別重要,不放在文中啰嗦遼,有興趣的可以看一下~
落梅別苑,是望舒君手下的場子,里面關押的幾乎都是別國俘虜(顧茫:舉手,還有我),對,以及顧茫同學。該場所占地面積約2000平米,各種娛樂設施俱全(墨熄:喂喂喂!搞什么!給落梅別苑打guang告嗎?)咳總之就是建的很閃亮~
該場所只對貴族開放,不是貴族血統(tǒng)的話,有錢也沒有卵用。由于服務對象特殊,嬤娘不能直接問客人收費,想想看吧,如果按照普通青樓收錢,那么可能會出現(xiàn)以下情況(貴族甲:有病��!老子進去玩,你堵在門口先問我要錢!不玩了不玩了!真不像話�。�,所以都是靠各個小倌娼伶自己哄的。
通常而言貴族們都會照價給錢(望舒君:呵呵,畢竟是我開的店,想白玩?等著我在君上面前參你嗎?),但是也有例外比如顧茫茫=
=叛徒不配拿錢系列顧茫:)
差不多就是這樣遼~~~~
第10章
捉個正著
墨熄盯著那個香囊看了良久,心中怒潮翻涌,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誰給你的。
顧茫似是感受到了他眼里的怒焰,把香囊復又收到懷里,貼著心的位置,然后吐出兩個答非所問的字來:我的。
他的?
簡直是荒唐,都落到這個地步了,瓦罐里一枚貝殼都沒有,還能買得起這種錦囊?
墨熄都快氣笑了。
你哪里來的錢。
換的。
和誰?
可顧茫只重復著:我換的。
墨熄驀地火了:你拿什么和人換?你有什么?你
忽然頓住。
顧茫身在瓦肆勾欄,能見到什么人?能拿什么作為籌碼和人換來這只香囊?答案不言而喻,而他竟蠢到還要逼問。
心腔像被砂紙摩過一樣,既疼又癢,墨熄閉了閉眼睛,想和緩下這口氣,可清麗白皙的面龐卻連咬牙切齒的細節(jié)都藏不住。
他最終放棄似的,倏地睜開眼眸,嗓音低啞危險得厲害:你要這種東西有什么用!
顧茫好像也并不知道這樣一個香囊有什么用,他只是緊緊攥著它,然后默默瞪著墨熄,一聲也不吭。
好看?
喜歡?
你做出這種荒唐事總該有個理由吧。
大概是真的受不了羲和君審犯人似的審他,顧茫終于又慢慢地說:有個人給我的
你不是說是你換來的嗎?到了這一步你還要對我撒謊?
有個人有一瞬間顧茫像是想要接著說些下去,可不知是什么讓他頓住了,他咬了咬下唇,最后還是選擇了沉默。而這沉默像是把墨熄的理智摧毀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目光似尖刀剖開蚌殼,驀地狠戾:說下去。
他盯著顧茫的臉。
大概是太過于憤怒,又或者屋內(nèi)的光線太過于昏沉,墨熄竟沒有發(fā)覺顧茫眼瞳里那一點不同尋常的異變。
怎么不說了?這世上還有你說不出口的事嗎?墨熄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一字一句都是咬著后槽牙碾出來的,你說啊,再荒唐的東西我都聽過了。你
顧茫忽然直兀兀地道:有個人對我好。
簡直像是一擊悶棍當頭敲下。
這回輪到墨熄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喉嚨里干的厲害。
有一個人待他好?
可笑誰會待一個叛徒好?
隨即又想到,是了,顧茫從前需要他,便就油嘴滑舌地招惹他,現(xiàn)在在落梅別苑日子不好過了,再騙人騙鬼招惹一個雪中送炭的人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只是
他氣的眼前陣陣發(fā)黑,只是了好半天,卻什么也想不下去。
好很好墨熄停頓了一下,過于強烈的憤怒讓他雙目發(fā)紅,好久之后,他才沙啞道,顧茫,顧茫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顧茫沒再作聲,靠在墻上,望著墨熄的臉。
墨熄抬起頭來,似乎想把什么隱忍回眼眶里,他就那么仰頭忍了一會兒,忽地扶額嗤笑:我真不知道我這么多年是在執(zhí)著什么,我不知道我這晚上來見你是為了什么
他越想越悲傷,越想越憤怒,到了最后嗓音竟微微顫抖,手驀地捶在顧茫身側(cè)的墻上,指骨磨破,沁出猙獰血痕。燈燭晃動光芒在他們之間來回游曳,墨熄將顧茫抵在墻邊,臉上帶著下一刻就要把人撕裂般的恨。
他咬著牙:顧將軍。
你真是福好命好,爛到這個地步,還一直有人待你不薄。
我
顧茫!突然一聲響,秦嬤娘的喊聲像是驚雷一樣,從外頭遠處響起,周公子來了,你趕緊地換身干凈衣裳,好好陪公子舒舒心!
這一聲猛地把墨熄拽回現(xiàn)實來,他幾乎是立刻回神,雖然胸膛仍舊劇烈起伏著,但眼里那種失了控的狂怒卻被勒住了。
墨熄微垂了頭,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在顧茫耳邊,他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在柙內(nèi)蠢蠢欲動的惡獸已經(jīng)消失了,那雙黑眼睛里是有一點點殘存的濕潤,昏暗中亮得像夜空里的啟明星。
周公子?
是他給你的香囊?
顧茫渾然理解不到墨熄的心恨似的,依舊過于寧靜地看著墨熄的臉,搖了搖頭。
周公子周公子。墨熄在心里念著,忽然想起來是那個周家的那位小兒子罷,他知道這個人,算是帝都□□里頭最心狠手辣的貨色,本事沒多少,惡毒主意卻一個接一個地綿延不絕。
他看向顧茫,顧茫的神情雖無變化,但卻下意識地在撫摸著自己胳膊上的一個傷疤。
幾許沉默,墨熄近乎是有些自虐地冷笑著:怎么,那個待你好的人竟不管么。
顧茫默默地把香囊收好,沒吭聲。
墨熄沉默一會兒,又問:周公子也是�?停�
顧茫點點頭。
墨熄盯著他,那張英俊深刻的五官似乎籠著某些變幻莫測的情緒。片刻后,倏爾冷笑:我之前覺得你變了�,F(xiàn)在又覺得你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會討各種各樣的人歡心。
他眼底的夜色更濃,像是往事沉沉欲墜。
你自己珍重吧。
他說完,忽然從靠著的圓桌上直起身,披上斗篷,朝門口走去。
你要走了?
墨熄側(cè)過半張臉,冷淡道:走了。不礙著你做生意。
可是我
墨熄停下腳步:怎么。
我收了你的貝幣
墨熄頓了頓:就當我還你的舊情。
顧茫眉宇間蹙著一團怔忡:舊情
盡管覺得顧茫的表現(xiàn)很奇怪,但時間不多,等周公子上了樓,自己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于是墨熄最后瞥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準備推門。
可就在這時,顧茫忽然默默地說了句:你富。有錢。我想知道你是誰。
已觸上門緣的手,驀地頓住。
墨熄的背影僵直,過了一會兒,驀地回過頭來:什么。
你富。
后面那句!
有錢。
再后面!
顧茫被他的反應懵到,猶豫著重復:我想知道你是誰?
===第9章===
耳中似有飛湍爭喧豗,眼前似有巨石落懸崖。
墨熄屏息凝神,死死盯著顧茫的臉,黑褐的瞳眸緊緊收攏,眸底有光暈在顫動。
顧茫。肺腑都涼了,卻仍咬牙狠戾道,你他媽的,玩我?
顧茫茫然地:你是客,你付錢,不是你玩我嗎?
墨熄的五官都有些扭曲了,腦中卻閃過方才對話間顧茫的種種異樣表現(xiàn),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竟是震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然而就在這時,他們身后的門突然吱呀一聲動了。
門縫后頭傳來一個男人懶洋洋的聲音:顧茫,你周哥照顧你生意,你也不知道滾出門來跪著迎客?
墨熄驀地回首,但已晚了。
那個姓周的小混球已經(jīng)一邊說著話,一邊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并且眼皮翻動,抬起了惺忪的視線
真是苦了墨帥,那么一本正經(jīng)的人,居然得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應對兩次這種糟心的情況。上一回還好,這一回卻是退無可退,躲無可躲,竟被后輩撞了個正著。
墨熄本來被顧茫的你富。有錢。我想知道你是誰。弄得頭都炸了,可他現(xiàn)在也沒功夫細究,只暗罵一聲,徑直將顧茫推靠于墻,高大的身影俯壓而下,一手撐在墻邊,正好擋住兩人的臉。
顧茫在他懷里睜大眼睛:你
噤聲。墨熄低頭托起顧茫的下巴,指腹粗糙,力道不容置否,側(cè)過臉,俯身貼了過去。
薄涼的嘴唇貼近柔軟的,熾熱呼吸近在咫尺。
他早已不愿再碰這個叛徒了,所以自然不會真的再吻顧茫的嘴唇,但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什么異樣,他仍然貼的很近,幾乎是鼻尖點著鼻尖,嘴唇貼著嘴唇,中間那一點若有若無的距離,反而成了秋日葦絮,酥麻麻地拂動著。
之前躲嬤娘的時候,墨熄曾覺得自己今天的倒霉已至極限,絕不會有更糟心的事了。
他太天真。
墨熄把顧茫禁錮著,用低渾的聲音對顧茫說,別出聲。
顧茫被他壓在身下,倒也沒想別的,只是因為墨熄身上的壓迫性和掌控力實在太強了,山岳一般鎮(zhèn)得人透不過氣來,他不想太難受,所以幾乎是本能地點點頭。
靠過來。
顧�?苛诉^去。
于是兩人此刻的姿態(tài)從門口看,就好像正吻得纏綿悱惻愛欲橫呈,下一刻就要如膠似漆地滾到床上去似的。尋常人若看到屋內(nèi)這般旖旎景象,多半是驚呼一聲掉頭就走。
但氓流和尋常人顯然是不一樣的。
周公子先是一愣,接著他往后退了兩步,回去看顧茫門前懸著的牌子,揉了揉眼睛喃喃:是黑字,應該沒客才對啊
等最初的錯愕過后,這位周公子居然更來勁了,他依舊往屋里走著,然后笑道:哎喲,可真是不好意思,門口那懸牌的法術(shù)好像不靈了,我可真不知道屋里頭還有別人。
這位兄臺,你真能耐,咱們這位顧大將軍可是整個落梅別苑最刺的刺頭兒,居然能被你哄得乖乖在懷里由你親,你這厲害手段不如也教教在下,給在下也尋個歡?
說著嘿嘿一笑。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一起爽唄。
作者有話要說: 墨熄:你到底怎么了?評論區(qū)有人說你中蠱了。
顧茫:還有捏?
墨熄:還有說你魂魄不全了。
顧茫:還有捏?
墨熄:還有說你中了八苦長恨花。
顧茫:還有捏?
墨熄:還有說你被折磨到失憶了。
顧茫:還有捏?
墨熄:還有人懷疑你裝瘋賣傻。
顧茫:還有捏?
墨熄:還有不是,你到底怎么了???
顧茫:以上選項里有一個是正確的,請墨師弟把認為正確的答案在答題卡上用2b鉛筆涂成黑色~不許偷看師兄我的答案�。�!
第11章
心火
墨熄恨不能抬腿一腳踹死他。但礙于不能讓他瞧見自己的臉,只得壓沉了聲音,陰冷道:滾出去。
哎,你怎么說話的?
周公子笑臉碰了個釘子,一愣之下,兇狠起來。
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你是誰?沒看到我在做什么嗎?趕緊滾!
顧茫似乎對他演惡霸有些興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墨熄的眼睛看,兩人的距離只有幾寸,顧茫這樣直勾勾地瞧著他,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墨熄壓低嗓音:你別總盯著我眼睛。
顧茫很聽話,于是低落睫毛,開始盯著墨熄色澤淡薄的兩片嘴唇。
墨熄:
周公子看他們還在糾纏不清,渾不把他放在眼里,拔高嗓門怒道:讓我滾?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他霍霍磨牙道:你周哥想讓他陪,你還不快識相點給你周哥讓位?你知道老子是哪兒的人嗎?軍政署的!
羲和君墨帥,那是我哥們!怕了吧?你信不信我跟他狀告一句,他能打斷你的腿!
墨熄:
周公子酒勁上頭,越說越狂:還有姓顧的,你這個小畜生,上回說什么也不讓我親你,換了個人倒是肯了。都說你魂魄有損,心智不全,呸!心智不全你還會挑人?
墨熄心中咯噔一聲。
魂魄有損
心智不全?
他看著顧茫近在咫尺的臉,先前一幕幕的異樣盡數(shù)浮現(xiàn)。
腦中嗡嗡作響,竟一時透不過氣來。
我看你就是為了好過點你裝瘋賣傻!你缺了什么魂魄?心智哪里不全了?你就是個賤人!國賊!
顧茫皺著眉頭剛想說話。
別動。墨熄雖然耳中血涌,卻仍是及時反應過來。他立刻止住顧茫的意圖,閉了閉眼睛,勉強讓自己鎮(zhèn)定。
你別動
他們的嘴唇貼得那么近,墨熄低低出聲,每說一個字,就有一股熱流拂在顧茫的唇齒之間。
顧茫被這熱流一刺激,本能地就想掙開他�?赡ǖ牧Φ来蟮皿@人,單手一把制住他,低聲咬牙道:你給我聽話!
顧茫不想聽話,但顧茫動不了。于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熱氣與呼吸出來,盡數(shù)揉進了他的肺腑,然后再被他呼出來,在彼此之間灼熱地纏繞著。
顧茫瞪著他。
墨熄目眩一陣,喉結(jié)攢動,慢慢從顧�;昶怯袚p這個消息中抽身。勉強平穩(wěn)住心境后,他睜眼重新看著顧茫,怕他亂來,沉默一會兒,忽然沙啞道:我打過你嗎?
顧茫怔了怔,搖頭。
他打過你嗎?
點頭。
那就聽我的別理他。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肺腑深處的氣息都在彼此膠著,墨熄有些刻意地避開他清冽的眼神:只要你聽話,我就讓他滾。
默默點頭。
那周公子見他們還是擁在那里難舍難分,好像真的是被他打攪了上床的雅興,愈發(fā)狎昵且慍怒,興奮且氣惱。
怎么著,顧茫,你還不吭聲?
真是稀罕啊,誰來你屋里你都愛答不理,這男人是長得特別俊啊還是活兒特別好?還是說,他不守咱們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私自給了你這叛國畜生一點錢?
周公子一步步走近,呼吸沉重,帶著些酒味,咕噥道,怎么就讓你這小婊·子那么想要跟他滾到床上讓他搞
喝了酒的人講話總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
惹完了顧茫,又毫無預兆地再來惹墨熄。
兄臺,你到底是哪一位啊,轉(zhuǎn)個頭給你哥我看看唄?瞧你和他這架勢,平時沒少來找過他吧。
周公子說著,竟醉醺醺地來拉墨熄的袖擺。
你弄過他幾次�。吭蹅冞@位顧大將軍的滋味兒怎么樣?他下面熱不熱緊不緊?伺候的你還爽嗎?
墨熄怕是真的被惡心著了,忽然反手一巴掌,徑直抽在那姓周的臉上。他力道大,手勁狠,周公子直接被他扇得鼻血橫流,一跟頭栽倒在地。
不等周公子看清,墨熄一腳將他踹過去,瞬間讓他背朝著天,臉朝著地,怎么也轉(zhuǎn)不過來的角度。
說了讓你滾。墨熄目光濺著火星,銀牙咬碎,你他媽的,還聽不懂了?
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周公子大叫道,你、你造反啊!嗷嗷��!你你你到底是誰!
我要稟奏君上!不!我要稟奏墨帥!我要稟奏我爹,我
當?shù)匾怀林貝灺暋?br />
墨熄把什么東西擲在周公子眼皮子旁,周公子迷迷糊糊一看,登時驚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滑稽地吱地抽了一下,再也沒話了。
墨熄被他之前那些流氓話惡心到臉都有些扭曲了,森然說:還稟奏嗎?
不稟奏了不稟奏了。
還來找他嗎?
不找了不找了。
墨熄松開他,踢了他一腳:滾!別讓我再看到你。
周公子踉蹌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就滾遠了,連頭都不敢回一下。
墨熄冷著原地站了會兒,讓自己消氣,而后俯身拾起地上那枚重華軍政署金令,扣回袖下的千機匣邊,轉(zhuǎn)頭掃了顧茫一眼。顧茫倒是安安靜靜地站在墻邊,手背在腰后,乖巧地看著,一聲也不吭。
最初的駭然已經(jīng)在這一番鬧騰里消退,墨熄原本還想再追問顧茫些什么,看到顧茫那張寧靜的臉,卻只感到心若刀割,煩亂難抑。
問也無用,繼續(xù)留著又不知道還有什么事情會再發(fā)生。
而就在這沉默的當口,顧茫突然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