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聽說他回府之后,得知了之前他夫人見李清淺那件事,氣得一整天都沒和他夫人說話,還問他夫人腦子是不是有病,有病早點吃藥。
哎呀,他為什么呀?
具體也不清楚,大概是覺得他夫人太冒失了吧。他好像還去岳府找慕容楚衣罵人了,說慕容楚衣不該多管閑事牽扯上他夫人。
哈哈,癡對上了嗔,慕容楚衣沒和他打起來?
慕容楚衣壓根就不在府上,姜拂黎砸了岳府的十來套茶具才怒氣沖沖地回去了,放言如果慕容楚衣再敢連累他夫人,他就親自上門把慕容楚衣綁起來丟到鼎爐里做成藥丸。聽說還把攔著他的岳小公子給罵哭了呢。
哇,這么兇啊
便是如此。
墨熄不是沒和姜拂黎接觸過,對此人的印象實在太差,若非無人可求,他也真的不想去姜府拜會。
但是他轉(zhuǎn)頭,看到院中和飯兜一起瞇著眼睛曬太陽的顧茫,又覺得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了。
姜府的大廳內(nèi),左右兩盞纏枝落星燈正在盡心盡職地熊熊燃燒著,千盞鯨油燈燭將夜晚照成白晝。廳堂所有擺件皆是做工考究的上上品,用度比尋常修士居所精致百倍,甚至可以稱之為奢靡。
正值飯后,管家備了豐厚茶點,命人去后宅通稟姜家的掌柜姜拂黎。
他們本以為姜拂黎會馬上出現(xiàn),但卻意外等了很久,墨熄闔眸養(yǎng)神,顧茫則一直在端著盤子吃東西。青色越瓷盤里盛著桃酥花糕蜜餞鮮果,他一樣不落全部塞進嘴里,吃完了自己這盤,舔舔嘴唇覺得意猶未盡,又伸手去撈墨熄的那盤,并且還偷偷瞄了墨熄一眼,見對方連睫毛都沒動,于是就放心大膽地又埋頭開吃。
誰知墨熄忽然問:你很餓么。
顧茫怔了一下,含混道:你要嗎?還剩點兒,我以為你不吃
墨熄淡淡地:我不吃。
好,好,那我替你解決掉。最后兩個字其實已經(jīng)很難分辨,因為顧茫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塊核桃酥,盡管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非常努力地滾動,也只能發(fā)出嗚嚕嗚嚕的怪聲。
墨熄雖然沒說什么,但劍眉卻微微蹙了那么一點,他不想再看顧茫寒磣的吃相,轉(zhuǎn)頭問管家:怎么這么久?你家主上是不是有事情,臨時抽不出身?
管家答道:掌柜在給長豐君的女兒醫(yī)病呢,應(yīng)當(dāng)就快好了。
墨熄蹙眉道:近日總是聽聞長豐君之事,他女兒得了什么病癥?
狂心癥。管家說,長豐君家的小姐靈核太暴虐了,年歲又太幼小,控制不住自己。她已經(jīng)在修真學(xué)宮打傷了好多公子小姐啦,唉說著說著,就有些不忍心,她才七歲,不發(fā)病的時候很是安靜乖巧,也很有禮貌,但卻沒人愿意與她相處,怪可憐的。
醫(yī)得好么?
一時半會兒是醫(yī)不好的。管家說,修真學(xué)宮的意思是,如果她再傷人,就要毀去她的靈核,將她黜出學(xué)宮。
墨熄聽了,沉默片刻,問道:那不是從今往后再也無法修煉了?
非但是不能修煉,她那靈核毀起來十分兇險,弄不好是要損毀心智,會變傻的。
長豐君夫婦老來得女,卻不想是這般情境,眼淚都流干了。唉,其實啊,長豐千金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慢慢地控制自己的靈核之力她是不斷地在變好,只不過管家嘆了口氣,羲和君是知道的,學(xué)宮多是貴胄子嗣,誰也不愿冒這風(fēng)險,與狂心癥的孩子同入同出。長豐君求了好久,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勉強容她留到了今日但其他貴族老爺?shù)囊庖姸己艽螅羰窃儆袀耸录l(fā)生,無論打了誰家的孩子,她怕是都留不住了。
墨熄立刻想到了長豐君之前給自己送禮的事情,原來竟是因為這般緣故。
他正欲說話,卻聽得內(nèi)堂里傳來一個男子威嚴(yán)的嗓音:老周,啰里啰嗦的,誰讓你胡亂透露病人的事情?
管家立刻閉嘴了。
墨熄側(cè)過頭,見金絲屏風(fēng)后步出一個約摸三十出頭的男子,這個男子穿著考究華貴的淡青色繡袍,衣襟重重交疊,腰封扣得端正。他嘩地一拂廣袖,在尊位上毫不客氣地回身落座,而后抬起一雙瞳色淺淡的杏眼,端的是面容清寒,眉目傲慢。
墨熄道:姜藥師。
姜拂黎手指搭在扶椅上,掃了來客一眼,薄薄的嘴唇一碰一合,一句寒暄也沒有,直接就道:你身體康健。不用治。
墨熄問:那他呢。
姜拂黎又掃了顧茫一眼:他五毒俱全,沒得治。
盡管先前墨熄就對顧茫存有記憶一事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但親耳聽到姜拂黎的否認(rèn),還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墨熄閉了閉眼睛,不死心地問:一點恢復(fù)的可能也沒有?
有啊。姜拂黎微挑了眉,冷笑兩聲,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到他溢散的兩個魂魄,什么事情都解決了。問題是羲和君知道哪里去找么?
平日里換作任何人與墨熄這樣說話,墨熄都該翻臉了�?山骼璧膮柡χ幘驮谟谌厝A的人都不要看他,罵他奸商、黑心、發(fā)死人財。但全重華沒一個人會真的對他怎么樣,就連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因為他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神醫(yī)。
墨熄看了盯著點心盤子發(fā)呆的顧茫一眼,轉(zhuǎn)頭問姜拂黎道:姜藥師有無他法,至少讓他想起些許。
如果你只希望他想起些許,用不著任何辦法。姜拂黎干脆道,他主掌記憶的一魄被抽去,但并非是前塵往事皆忘卻。隨著時日推移,他自然會恢復(fù)一些。
墨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能恢復(fù)多少?
看他造化。姜拂黎道,不過如果缺失的兩魄沒有復(fù)位,大多數(shù)事情他都還是記不得的。
瞧見墨熄眼底閃過一瞬黯淡,姜拂黎冷笑道:其實記憶這種事情,要么全都恢復(fù),要么干脆全部忘記,只存著些零零落落的殘片,那才是最磨人的。如果我是他,倒寧可一直這樣迷茫下去免去許多痛苦。
燭火噼箥,姜拂黎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依靠在軟墊上,懶洋洋地:再說了人之神識飄忽不定,誰知道他忽然想起來的,會是哪一段往事?
姜拂黎的這句話讓墨熄心中咯噔一聲。
是啊,若是只隨著機緣,恢復(fù)一些殘缺不全的記憶,誰知道會是哪些?
顧茫的前半生有著太多的秘密,也經(jīng)受了太多的摧折。說淺了,有墨熄與他的私情,有慕容憐對他的折辱。說重了,有一些王八軍的軍密,有君上給他的欺壓。
若是顧茫陡然間想起這些零星碎片,顧茫會如何自處?
墨熄只略作一想,竟已覺得寒意砭骨。
姜拂黎顯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可怕?
萬一他又記起了當(dāng)年君上是怎么對待他的,缺了前因后果,大概就會愈發(fā)瘋魔不可控制。那時候羲和君你要再收拾起殘局來,可就麻煩極了。
墨熄掃了姜拂黎一眼,看著燈火中姜拂黎好整以暇的臉,說道:你有藥。
他沒有用疑問句。
姜拂黎冷笑道:真聰明。姜某讓他恢復(fù)記憶的法子沒有,但是盡量讓他別想起那些黑暗回憶的藥方倒是可以開出很多。
這英俊的男人一副奸商嘴臉,轉(zhuǎn)著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待獸投籠的獵人:你要不要?
墨熄自然是不差錢的主,黑皮戰(zhàn)靴包裹的長腿交疊著,一只手肘反擱在椅背上,眼也沒抬,說:開價。
行啊。金錢讓姜拂黎的神色稍悅,他說,你比君上痛快。
君上也知道他或許能恢復(fù)記憶?
我何必要瞞他。姜拂黎道,不過他倒是希望顧茫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一件是一件。
墨熄沉默一會兒道:你開藥吧。
姜拂黎道:先說清楚了,這藥方是寧神靜氣的,雖然能夠起到一些遏制黑暗情緒的作用,但并不能絕對左右顧茫對記憶的選擇。他要是哪天還是想起了一些苦大仇深的事情,你一睜眼,發(fā)現(xiàn)他拿著刀子在對著你脖子比劃,姜某人概不退款。他說完,白玉似的手指敲了敲木桌,抬起下巴囂傲地往藥師府的牌匾凌空一點一切都按姜府的規(guī)矩來。
墨熄連看都懶得再去看姜拂黎那塊破匾,這塊匾他年少時第一次看見就留下了極深的心里陰影,從此對藥修濟世救人的形象大為改觀。
別的藥堂再不濟,也得在門面上掛個懸壺濟世,童叟無欺之類的開堂訓(xùn)誡。
姜藥師的館子掛的是頂天立地的八個大字箴言:
誰鬧姜某,姜某殺誰。
姜拂黎頗不羈地問:明白了嗎?
墨熄面色不變地答:開藥。
姜拂黎道:好,一個療程,七萬金貝幣。
噗這個價格連姜府的周管家都聽不下去了,但立刻轉(zhuǎn)成了咳嗽,咳咳,我,風(fēng)寒,風(fēng)寒。
姜拂黎乜他一眼,白牙森森地一笑:行啊,一會兒給你吃藥。
周管家:
墨熄從乾坤囊里取貝幣金票,顧茫卻在這時把頭探過來了,他在落梅別苑待了這么久,聽的最明白的就是貝幣二字。
現(xiàn)在他的同伴要花錢了,要花貝幣,不但要花貝幣,還要花金貝幣,不但要花金貝幣,居然一出手就是七萬金
他要接多久的客才能賺足那么多錢啊。
眼看著墨熄就要把錢給那個兇巴巴的杏花眼雄性,顧茫不干了。忽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墨熄的手腕,嚴(yán)肅地?fù)u了搖頭。
別給。
墨熄看了他一眼,說:我的錢。
松手。
顧茫想了想,想不出什么阻止他的理由,只得嘆了口氣,默默地把手松開了。然后問道:沒錢了。我們會不會餓肚子?
墨熄不理他,只將七張面值萬金的貝幣票放在了桌上,長指一推,推給了姜拂黎。
姜拂黎恐怕看他夫人都沒有過那么和氣的眼神,他接了貝幣票,命管家拿了紙筆,然后從桌上拉過一只紫檀細(xì)盒,取出里面的一只清目水晶鏡架在左眼前,冷白手指執(zhí)拿著狼毫寫了起來。
大抵是離開落梅別苑后,日子過得不再那么昏暗,顧茫身上的血性開始逐漸恢復(fù),如今已不是那種太過寡淡無波的狀態(tài)了。
好奇心也多少回到了這具舊痕累累的軀體里。
因此看到姜拂黎戴了水晶目鏡,他就問:這是什么?
姜拂黎語氣很淡,目鏡。
你為什么要戴?
我夜盲。
夜盲是什么?
就是晚上看不清東西。
那你為什么只戴一只?
我只盲左眼。
顧茫哦了一聲,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說道:夜盲要在暗處才看不到,可你這屋子閃閃發(fā)光這么亮。
法術(shù)傷害,非是常疾。姜某左眼一到晚上就盲,點再多燈也只能讓右眼看得方便。
姜拂黎視線冷冷地從水晶鏡后面透出來:顧帥還有問題嗎。姜某寫藥方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
顧茫誠懇道:沒了。
藥方上寫了七十余種草藥,姜拂黎命人取來金算珠,白凈的手指在算珠上打得飛快,他一邊核對價目,一邊把關(guān)這些藥草之間是否有存在相沖危險。
就這張方子,你留好。姜拂黎道,明日來我這里取藥。
墨熄收了藥方,和姜拂黎實在沒有更多可以談的,差不多了,他們也就該走了。
不過這個時候,姜拂黎卻又把他喚住了:留步。
藥師還有指點?
還有一件事。姜拂黎看了左右仆役一眼,說:你們先下去。
是。
眾人退了,堂內(nèi)只剩下他們?nèi)�,姜拂黎慢慢地把盞中茶水喝完,然后抬起眸道:羲和君,姜某問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那天李清淺劍靈來尋內(nèi)子,你是不是也在現(xiàn)場?
墨熄頷首。
姜拂黎神情有一瞬不那么自然,他問:你是否聽清了內(nèi)子與他說了什么?
姜夫人聲音很輕,不曾有聞。
姜拂黎似乎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水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動了兩下,像是在暗自罵人。罵完之后,他又問道:紅芍劍是否存有殘留的部件?
留了個劍柄。
姜拂黎眼神陡地銳利起來:在誰手里?
慕容楚衣。你問這個做什么。
姜拂黎不答,只是在聽到慕容楚衣的名字時就直接罵了一句娘,他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道:算了,也沒什么好再查的。
他說罷,起身整頓衣衫,而后用下巴尖點了點顧茫道,對了,羲和君,姜某有件事還要叮囑你。如果你想要讓這個人不想起那些烏糟過往,除了按時服藥之外,還有一件事很重要。
請教藥師。
===第51章===
姜拂黎豎起一根手指,擺了兩下,說:少讓他看到與之相關(guān)的舊物,人之思緒,最是難以琢磨�;蛟S想盡辦法也拾回不了的記憶,只消一陣氣味,就能重新勾起。你千萬記著我這句話。
第54章
我喂你
顧茫不愛喝姜拂黎開的藥。
原因很簡單,太辣了姜拂黎居然開了一方奇辣無比令人一含就噴的藥帖,
而且還說這味道絕對改不了,
改了就不靈了。
李微對此很是茫然:不是說芳香化淤嗎?心中郁結(jié)應(yīng)該服甜的藥啊。
這句話漏到姜拂黎耳朵里,姜拂黎的反應(yīng)是:他懂個屁。他是藥師我是藥師?
于是羲和府每日可見的一幕就是李微追著顧茫,
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他老人家喝藥,
雞飛狗跳地鬧著,
沒半個時辰不算完。
墨熄這人喜清凈,
厭吵鬧,
所以李微給顧茫灌藥一般都在墨熄上朝時,
但這一日,
顧茫反抗地著實有些激烈了,李微伙同十余個仆役也沒能夠把他逮住,
反而被他當(dāng)胸猛踹一腳,
藥罐子都差點砸掉。
眼見顧茫就要跑出院子了,李微一面大叫:抓人抓人!上捆仙繩!你姥姥的!一面追將過去。
顧茫邊跑邊回頭看,
冷不防砰地撞在了一堵又硬又熱的墻上。
嘶顧茫捂著撞痛的額頭,抬起臉來,
正對上墨熄深邃的黑眼睛,
冷冷地俯視著他。
你干什么。墨熄居高臨下地問。
李微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喊道:主上!主上他不吃藥啊!
墨熄剛上朝回來,身上還裹挾著外頭的霜雪寒氣,他盯著顧茫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就在顧茫見勢不妙準(zhǔn)備落跑的同時,
一把拽住了顧茫的手腕。
他一邊盯著顧茫,
一邊倏地抬手,沉聲道:李微。
在,在!
藥罐給我。
顧茫被揪著進了廂房,墨熄用黑皮軍靴一帶,將門合上,猛地把顧茫按在墻壁。廂間內(nèi)落著竹簾,光線昏暗,墨熄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著幽光,他就這么盯著顧�?戳艘粫䞍海鋈灰а狼旋X道:好的習(xí)慣全沒了,壞的卻分毫未改。
從前顧茫也是這個毛病,寧可多病上個幾日,也死活不愿意喝藥。
簡直和當(dāng)初一模一樣!
墨熄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去看他,他哼哼唧唧縮在營帳里,裹著被褥,露出一撮柔黑的頭發(fā)。聽到有人進來了,顧茫以為是陸展星,眼也沒睜地咕噥:展星,你別再把藥給我端來了,我他娘的不喝我聞著那味兒我就惡心夠了
年少的墨熄走到他身邊,把冒著熱氣的湯藥擱到桌上,然后在他床邊坐下,沉聲道:是我。
我靠。顧茫倏地從被子里探出頭來,一臉惺忪,高熱讓他的臉頰燒的燙紅,迷迷糊糊道,你怎么來我這里了?
墨熄不答,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說道:吃藥。
我不吃!顧茫翻了個白眼就想重新縮回被褥深處,卻被墨熄挖了出來。
墨熄道:不吃你就燒著吧。
燒吧燒吧,燒熟了我剛好吃我自己,反正這藥太惡心了,我碰都不想碰。
墨熄皺眉道:你還是不是爺們了
顧茫一聽這話,不樂意,驀地回過頭來,燒的迷糊的眼眸盡力恨恨睜大,嘟噥道:我是不是爺們兒你不知道?你跟你哥睡的時候沒鑒定出來?你個小王八蛋,你哥哥我為國為民,他娘的都燒成這樣了,你不為我鼓掌獻花也就算了,居然還質(zhì)疑我的性別,你這個小混球
他本來腦子就不清醒,吸著鼻子咕咕噥噥的,說的全是胡話。
墨熄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黑眼睛深邃溫柔,望著凌亂床褥里蜷著的師哥。
顧茫臉頰燙紅地說道: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根本就不知道這狗藥有多苦
他原本是一句抱怨,如果腦子清醒,指定能說出痞里叭嘰氣焰囂張的流氓腔調(diào)�?墒撬菚r候狀態(tài)不對啊,眼睛是迷茫的,嘴唇是濕漉的,一開一合斥責(zé)墨熄的時候,非但一點兒氣勢也無,反倒只剩了一湖一海的柔軟。
當(dāng)時墨熄心里有種感覺,說出來顧茫一定能從病中暴起把他掐死他覺得顧茫這樣挺像在撒嬌的。
這個一廂情愿的認(rèn)知讓他心里發(fā)燙,發(fā)癢。
他低眸看著被褥里發(fā)髻散亂的顧師兄,眼睛一時半會兒也不曾移開,他就這樣凝視著顧茫的臉龐,抬手拿起了桌邊的藥碗。
顧茫以為他要硬灌,氣得大罵:墨熄你給老子滾出去!我說了不喝就是不喝!我唔
接下來的話都斷在了他口中,他的墨師弟居然把藥含在嘴里,然后低頭吻住了他,藥汁的苦澀在兩個人嘴里彌漫,但感官卻全然被墨熄熾熱的呼吸、粗暴侵入的舌頭侵占,如此刺激下,顧茫竟有種宿醉斷片的模糊感。
他大睜著眼睛,藥汁熬得很濃,量也并不多,可墨熄至少親了他十余次,才把藥差不多喂完。最后一次顧茫總算是回過神來了,想要罵他是個小瘋子,但粗糙的舌頭在喂了藥之后就侵占性地抵了進來,猛烈纏綿的翻攪,甚至有殘存的藥汁順著顧茫的唇邊淌下
那時候年輕氣盛,初生的愛意在心里長得那么蓬勃,不畏天,不畏地,甚至情到濃時,也無所謂會有別人掀開帳篷看見。
墨熄松開顧茫的時候,鼻尖還在顧師哥的臉頰上輕輕蹭了一蹭。
他凝視著顧茫,眼睛很深,映著身下那張燒熱的臉龐,好像要在自己眸中建出世上最固若金湯的囚牢,把這個唯一的倒影永生永世困鎖其中似的。
墨熄的嗓音有些沙啞,抬手輕輕撫摸著顧茫被他親的濕潤,甚至有些紅腫的嘴唇,充滿磁性的嗓音低聲道:苦嗎?怎么我覺得師兄好甜。
顧茫咬牙道:老子又不是糖!甜個鬼!
墨熄望著他的眼睛,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睫毛扇動間,幾乎都會觸到對方,墨熄輕聲道:你要是再鬧著不肯喝藥,鬧到我知道了,那就每回都這么喂了。這樣你也不能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怕的苦,我和你一起嘗。
顧茫翻著白眼道:我怕苦?呵呵,開玩笑,你顧茫哥哥會怕苦?呵呵呵
回應(yīng)他的是墨熄在他額前輕輕一碰,然后起身,抬手擦去了他唇角的藥漬。
顧茫就瞇著眼睛看他,看了半晌后,忽然壞笑道: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不是真的正經(jīng),你雖然挺悶的。但花樣卻不少。
年少的墨熄畢竟臉皮薄,被他這么一說,雖然仍是強做淡定,但耳根卻有些薄紅了。
顧茫道:以后你娶了誰,那也算人姑娘的福分。
墨熄猛地轉(zhuǎn)頭瞪他。
他那時候想跟顧茫說不是的,我看中一個人,那一輩子就一定要是這個人,或生或死,或窮或達,我就只追著他的腳步,我就只要他一個。
你明白嗎?
但他嘴唇翕動,話不用出口,就明白顧茫會敷衍著回答他些什么,會教他一些怎樣刺耳的男人風(fēng)流是天性的胡扯道理。
顧茫不懂,有的人的心是不能碰的,他們從來不會玩,清清冷冷的守著那一抔純澈的感情,他們擁有的私情就只有那么一點,一輩子,只夠去澆灌一個人。
顧茫擁有著山川湖泊般充沛情感,他是不會理解的。
此時此刻,昏暗的廂房里,墨熄盯著顧茫那雙透藍的眼睛怎么筋骨打碎,魂魄抽離,變了那么多,卻偏偏在這種擾人的破毛病上不肯改。
墨熄道:張嘴。
顧茫瞪著他,那意思很明顯是在拒絕。
墨熄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地要給他硬灌下去。
顧茫初時不肯松口,但墨熄是真的損,他直接捂了顧茫的口鼻,讓他呼吸不能,等顧茫漲紅了臉掙扎的時候,再突然把手一松,顧茫立刻開口喘氣,而他便捏著人家的下巴,強迫把藥灌進了嘴里。
顧茫嗆咳連連,眼都被熏紅了,沙啞道:為什么要讓我喝這個!
墨熄貝齒一碰,森森道:因為你有病。
以后李微讓你吃藥,你最好老老實實地都喝掉。墨熄道,如果再鬧,鬧到要我來喂你,那就硬灌。
他說完,瞥見顧茫唇角的藥漬:自己擦干凈。
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打那之后,顧茫果然乖了很多,畢竟李微灌完他藥之后,還會給他一碗牛乳,或者一顆糖。但墨熄什么都不給他,強灌還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眼神看著他。
顧茫不懂這種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覺得脖子后頭有些發(fā)涼。
如此喝盡了一個療程,在年終尾祭的前三天,墨熄領(lǐng)著顧茫再一次去了姜宅復(fù)診。
姜府的周管家引著他們進了大廳,富貴奢靡的錦繡廳堂內(nèi),姜拂黎正和一個中年男子在說著什么。那男子穿著紫底術(shù)士袍,緣口繡著金邊,代表著他貴族出身的血統(tǒng)�?赡悄凶訚M眼疲憊,身形佝僂,卻無一絲意氣風(fēng)發(fā)的權(quán)貴模樣。
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個纖幼柔弱的女娃兒,也是紫衣金邊,她一直默默低著頭不說話,手里握著一只小竹蜻蜓,看起來乖巧又可愛。
墨熄第一眼看到這個狼狽的貴族時,并沒有想起他是誰,不過等瞧見這個小小的丫頭,墨熄便反應(yīng)過來了
這是長豐君和他那個患了狂心癥的女兒。
他們走進來的時候,長豐君正揩著眼角的淚,磕磕巴巴地和姜拂黎道謝,姜拂黎與他說:你先回府去吧,令媛暫住姜某這里,姜某收了錢,自然會好好照料。你不必?fù)?dān)心。
真的是真的是勞煩姜藥師了,再過三日就是尾祭了,我不在帝都,若留蘭兒一個人在家里,我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你又沒賒賬,又沒欠我,有什么好謝的。
長豐君就摸著小女蘭兒的頭,倦容疲怠的臉龐上努力拾掇起一些笑意:丫頭,爹爹過幾天要隨君上去祭祀啦,路上苦寒,不能帶你。你要乖乖的,待在姜大夫府上,不要給大夫添麻煩,知不知道?
蘭兒雖然年幼,但她顯然已因自己的病情遭受過許多的排擠與欺凌,她顯得格外懂事聽話,似乎在時刻擔(dān)心著自己會被拋棄,會給別人帶來傷害,所以她的動作與言語都是輕輕地:爹爹去多久?
很快,最遲七天,爹爹就回來接你。
蘭兒眼里有些水汽,但她也不說什么,隱忍著,點了點頭。
長豐君又一次謝了姜拂黎,轉(zhuǎn)過頭來,正看到墨熄和顧茫進了宅邸。大概是被其他貴族排擠慘了,這個鬢生華發(fā)的中年男子就像驚弓之鳥,以一種與他年歲身份全然不同的惶恐,瑟然低頭:羲和墨熄心中不忍,但他一貫不太會表達自己,于是只是和他打了招呼。
在他記憶里,長豐君一直是個很老實本分的人,正因為太老實本分,太與世無爭了,所以他這一脈貴胄的勢力日趨熹微,到了后來,帝都一些普通修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長豐君向墨熄問了安后,目光顫然地抬起,落到了顧茫身上。
而這時,墨熄也已經(jīng)把自己的視線移開,看向了正站在姜拂黎身邊的小蘭兒。
大抵是覺察到了對方都在看自己領(lǐng)來的病人,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用了一種保護的語氣,墨熄說:他沒有危險。
長豐君:她沒有危險。
兩人有一瞬短暫的尷尬沉默。
最后是墨熄道:我明白,你不必?fù)?dān)心。
長豐君這些日子到哪里都要和人解釋女兒的病情,懇求各家貴族不要將他女兒逐出學(xué)宮毀去靈核,受盡了太多為難折辱。陡然聽到羲和君這般還算寬和的語氣,竟是心中一酸,幾乎就要落淚。
他匆匆低頭向墨熄道了謝,又回頭看了一眼蘭兒,擔(dān)心自己越留得久,越舍不得女兒,便轉(zhuǎn)身離府去了。
姜拂黎給顧茫切了脈,重新將藥方調(diào)整一番,而后起身,看了一眼顧茫和小蘭兒,說道:羲和君,借一步到后院說話。
墨熄皺了起了眉:留他們在這里?
周管家笑道:羲和君盡可放心,我在這里看著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若是姜某的病人能在姜某府上鬧出什么亂子,我這醫(yī)館也不必開了。姜拂黎說著,瞥了顧茫脖頸上的黑環(huán)一眼,言語中頗有對此類物件的鄙薄,更何況顧茫不是還戴著羲和君給他的鎖奴環(huán)么?
其實墨熄也知道姜府的周全程度不亞于岳府,這么一會兒時間根本不會出什么狀況。
但是他就是對顧茫在外面離開自己的視線有一種莫名的不安與焦躁。這種情緒非但沒有隨著顧茫與他的朝夕相處而減緩,反而變得越來越偏執(zhí),越來越強烈。
再這樣下去,恐怕要來找姜拂黎看病的就不止顧茫一個人,他自己也得開藥了。
姜府后院栽種著許多奇花異木,終年靈力流轉(zhuǎn)不斷,四季芳菲。
姜拂黎與墨熄沿著迤邐樓廊邊走邊談,姜拂黎道:后天就是年終尾祭了,你們這些純血貴族,都得跟君上啟程去喚魂淵祭祀吧。
墨熄點了點頭:每年慣例。
長豐君把他女兒托與我了,你呢,怎么打算。
顧茫太過危險,我會稟明君上,帶他一同前去。
姜拂黎說:想你也是這個答案。不過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他停下腳步,在云天花影中回過頭來,負(fù)手道,顧茫的脈象沉穩(wěn),有恢復(fù)之態(tài)。你去喚魂淵的路上要多有留心短則五日,長則一月,他必然能想起一些零星的碎片。
墨熄心中猛地一顫,指捏透掌。
我會再給你開七帖藥,盡量緩到他回城。萬一記憶于重華不利,也可及時鎖控。姜拂黎說,不過世事難料,羲和君,他的第一次記憶恢復(fù)就在這段時日了,你心里要有準(zhǔn)備。
===第52章===
第55章
沐浴之夜
領(lǐng)了藥,
墨熄也就該帶顧�;厝チ�。他和姜拂黎兩人并肩返到廳堂內(nèi),
看到顧茫盤腿坐在地上,
正和小蘭兒說話,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小蘭兒在教顧茫說話。
蜻蜓。她提著手中的竹蜻蜓,
小聲對他道。
顧茫點了點頭,也跟著說:蜻蜓。
蜻蜓低飛會下雨。
顧茫又跟著點了點頭,
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只竹蜻蜓看。
小蘭兒瞅見他渴望的眼神,
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把竹蜻蜓遞給了他:大哥哥,
你喜歡的話,這個給你。
顧茫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愣愣地:給我?
這小丫頭也是許久沒有和人說話了,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些溫柔羞澀的笑意,臉頰起了酒窩:嗯嗯,送給你。
顧茫的眸子發(fā)亮,又驚又喜地接過了那只竹蜻蜓,好像接過什么稀世的珍寶,愛不釋手地捧在掌心中看了好一會兒,
然后舉起來,
在小蘭兒面前做出飛來飛去的動作,
一大一小兩個都笑了。
他們玩得出神,
沒有注意到姜拂黎和墨熄已經(jīng)回來了,
顧茫笑著拿竹蜻蜓放在小蘭兒頭發(fā)間,
說道:這樣,很好看。
放在大哥哥頭上也好看。
顧茫就真的頂在了自己頭上,兩人又笑鬧一陣,顧茫想了想,還是把竹蜻蜓塞回來小蘭兒手里:我玩好了,還給你。
小蘭兒錯愕地:為什么?
我不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我家里有個很兇很兇很兇很兇的人。顧茫用手比劃了好幾圈,似乎想用他貧乏至極的語言加上肢體動作證明那個人究竟有多兇,很兇,我在他的領(lǐng)地里,不能不聽他的話。不聽他的話,他就喂我吃很辣的藥。還要沖我吼。
墨熄:
小蘭兒不禁露出憐憫的神色,她伸出小手,摸了摸顧茫的頭:大哥哥真可憐。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個蜻蜓小小一只,不貴的,他不會怪你。我送給你啦。你下次呃,你下次還能來找我玩嗎?
顧茫誠懇道:我喜歡跟你玩。不過,蜻蜓不能要。
小丫頭聽到前半句很欣喜,但聽了后半句,臉上又透出了些失望之色,小聲道:真的不貴啊
要做事,才能換東西。這是羲和府的規(guī)矩。顧茫說,或者,你要嫖我,才能
話沒說完,已經(jīng)被墨熄拽起來了,墨熄狠狠盯著他,怒道:你要七歲的小女孩兒嫖你?你還要臉嗎?走了,跟我回去。
姜拂黎在兩人身后籠著衣袖,悠悠地說:羲和君,可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
重華的年終尾祭,指的是祭拜歷朝歷代犧牲的英烈之士。
在重華的東南邊境,有一道深淵,淵底靜水深流,潺潺一路通往西蜀國的白帝之城。人都說,這一條河會一直往前去,淌過九州大陸,一直綿延到地府的魂河深處。
這是死者之界與生者之世唯一的勾連。
重華是個極重哀榮的國度,戒規(guī)森嚴(yán)。每年除夕之前,君上必然要率群臣前往這條淵河祭拜,今年也不例外。
出行的前一天晚上,李微依制將墨熄的祭祀服找了出來,捧去叩響了墨熄書齋的門。
進來。
李微進了屋內(nèi),圓月紫竹窗邊,墨熄正在執(zhí)卷觀書無論瞧上幾次,李微都會感慨,他家主上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墨熄無疑很是高大英氣,他那從骨子里淬煉出來的鋒芒極具侵略性,但撇去這些不說,單論五官的話,墨熄的容姿其實很細(xì)致清麗。他雖然已經(jīng)三十了,但脫下禁軍衣袍,穿著常服在燈下看書的樣子卻顯得很是修雅年輕。
不過這也難怪,他是帝國戰(zhàn)神,一直保持著最有效的淬鍛,嚴(yán)以律己,那些醉生夢死的誘惑從來侵蝕不進他的眼簾,所以他終年精力沛然,頭腦清明,挺拔如松柏。
這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正處于巔峰狀態(tài),并且將把這種狀態(tài)永遠(yuǎn)地持續(xù)下去。
李微不慕男子,但是瞧著他,仍時常會為他的美色而發(fā)呆。
墨熄把書往下翻了一頁,又掃了兩行,沒等到李微開口,不由地轉(zhuǎn)過臉來,蹙著劍眉問道:怎么了?
哦哦,哦哦哦!李微忙搖了搖頭,回過神道,主上,時辰不早了,明兒您寅時就該起啦,早些沐浴吧。
墨熄看了一眼水漏,確實是不早了,于是掩卷起身,說道:好。頓了頓,又忽然想起什么,問道,顧茫哪里去了?
主上不是要帶他一起去尾祭大典嗎?所以屬下打發(fā)他去捯飭自己了,讓他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凈一些。
墨熄點了點頭,李微做事一向考慮細(xì)致,免去他操很多的心。
羲和府最深的一進院落里有一池?zé)釡�,那是墨熄平日里洗浴的地方。重華多熱湯地泉,幾乎每個貴族宅邸都會有一個這樣的池子,聽說望舒府的溫泉池修得最是奢靡,眠榻、踩足石、芳療臺等等一應(yīng)俱全,池邊還鑿了蝙蝠圖騰,熔金澆灌,輝光奪目。
墨熄沒那么多心思享受,他的溫泉池是整個重華最天然的,山石巖泉,旁栽花樹,挖出來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也沒再費心重修過。
而且羲和宅邸的溫泉,和其他貴族的溫泉有個最大的區(qū)別傭人。
別家主上沐浴,婢女療師,甚至琵琶彈詞,一應(yīng)俱全。墨熄卻從來不允許別人隨他一起進去服侍。
常年的戎馬征戰(zhàn)讓他對于人有一種本能的提防,只要有人在他身邊,他就無法徹底地放松下來,哪怕伺候了他多年的忠仆也一樣。
湯池別苑水霧氤氳,青石小路上飄著落花,墨熄走到紫竹小亭里,這是他更衣的地方。亭子內(nèi)的陳設(shè)極簡,只一張翹頭案幾,一方石凳,置衣竹架,剩下的就是一面岳府所制的照身大銅鏡,足有等人高。
墨熄抬手一件件地除了自己的衣衫,在案上疊好,然后拆了墨發(fā)放落,挽束起高高的馬尾,朝溫泉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