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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水清夜靜,月白花香,他潛入池水中,波紋瀲滟,向四下蕩開。湯泉池用靈流栽種供養(yǎng)著芙蓉,花色有的緋紅若霞光,有的瑩白似美玉,但竟都不及羲和君照水清容,更別提此刻蒸汽熏蒸,襯得他面目愈發(fā)清透。他慢慢地將筋骨放松,靠在燙熱的溫泉石邊,微闔起了眼。

    周圍很安靜,只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花朵落在水面輕微的聲響,還有

    咕嚕咕嚕咕嚕噗!

    墨熄驀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臉?biāo)ǎ喼辈桓蚁嘈抛约嚎吹降那樾晤櫭2恢獜哪囊惶帩撉龆鴣�,嘩地從水里冒起,一雙藍(lán)眼睛濕潤色深,猶如緞錦,頭上還頂著一片荷葉。

    見到墨熄幾乎青白的俊臉,顧茫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花,淡定道:主上也來洗了?

    你!墨熄只覺胸口一窒,竟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瞪著眼前這個男人,耳中嗡嗡,又是極怒攻心,又是不知所措,緩了半天才咬牙切齒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李微要我洗澡。顧茫說,我就找地方洗,就找到了這里。

    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顧茫道:可我還沒有洗干凈

    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顧茫識趣,知道他火氣大,也不想跟他爭,于是不再多說,頂著荷葉就從池子里站起來,往水階上走。和墨熄不一樣,墨熄泡湯泉習(xí)慣留一件褻衣,顧茫卻把衣服全脫了,墨熄看他出水,一眼就瞥見了暖霧迷蒙里那雙修長緊實的腿仿佛被什么燙了似的,墨熄一下子別過臉去,竟連耳根都紅了。

    還不快把衣服穿上!

    哦。顧茫上了岸,腳步聲嗒嗒地行遠(yuǎn)。

    或許是因為他心智不全,做事情總?cè)菀讈G三落四,他上去之后忘了自己把衣物丟在了哪個旮旯里,左右看了看,瞧見紫竹亭中墨熄端端正正擺好的換洗祭祀袍。

    自己的衣服是衣服,墨熄的衣服也是衣服,左右找不到了,不如就撿個現(xiàn)成方便,穿墨熄的衣裳。

    顧茫這樣想著,撓了撓頭,往那邊走去。

    白衣嘩地招展,一件件穿戴,內(nèi)袍,腰封,帛帶。

    全部穿好后,顧茫的目光就落在了這根帛帶上,他把帛帶握在手里,有些發(fā)愣,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帛帶帛帶該佩于何處?

    他站在昏黃的銅鏡前,比劃著那根一字巾,試試當(dāng)腰帶,太細(xì)了,試試綁頭發(fā),又好像太粗了。

    怔忡地出了好一會兒神,顱側(cè)忽地刺痛,顧茫驀地抬手扶額,眼前卻極速閃過一些與這帛帶有關(guān)的零落碎片。

    那是一個熟悉的場景,在甲板上,有個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自己跟前,沙啞地說:顧茫,你回頭吧。

    你回頭吧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會冒出這么奇怪的畫面,但依稀覺得自己額前好像歪斜地佩戴著這樣一條藍(lán)金色的一字巾。

    他聽到自己冷笑著,對那個絕望地,來尋覓自己的男人說:

    這種純血貴族的巾帶,無論我在貴國怎樣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聲名。因為我的出身,我都永遠(yuǎn)別想得到。

    那個男人嗓音里盡是血腥之氣和悲傷憤怒,真奇怪,一個人隱忍著那么多情緒,背負(fù)著那么多矛盾,怎么還能這樣冷靜地說話,這樣執(zhí)著地開口。

    那個人說:那是祖輩犧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勛帶,你摘下來。

    是嗎?這是一個挺年輕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頭,我看這帶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頭上可惜了,所以

    所以怎樣?

    畫面閃了過去,顧茫回過神來,一面為自己腦中突然冒出的對話感到驚異,一面怔忡于這根帛帶的似曾相識。

    他對著等身的銅鏡看了一會兒,猶豫著,最后在鏡子前,把一字巾歪歪斜斜地佩在額端對,是這個位置他心中好像有一種沉睡的渴望,一種難言的酸楚與迫切。

    他好像盼著能戴上這根帛帶,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

    這個過程中墨熄一直沒有回頭,直到顧茫穿戴完畢,走回到池邊,問道:我好了,要等你嗎?

    墨熄這才緊抿著嘴唇,面色陰沉地側(cè)了臉來。

    就這一眼,他驀地怔住,緊接著一股怒恨交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熾流挾風(fēng)裹雨直沖腦顱!

    顧茫

    月色花影里的顧茫,祭祀服長衫刺雪,袖角懸金,重重疊疊束了三道腰封,長袍曳地。但這些并不算什么,讓墨熄眼睛都開始發(fā)紅的,是顧茫佩在額前的藍(lán)金色一字巾那是,那是重華英烈之子的正裝佩飾

    精烈之佩��!

    而墨家世代功勛,祭祀時自然也不能少掉這一要件。顧茫此時私戴的這一條,正是他父親留下的遺物。

    墨熄的心像是被尖刀刺剜,血肉俱裂的痛楚從多年前奔踏而來。

    墨熄幾乎是震怒地:你你好大的膽子!

    顧茫怔了一下:什么?

    誰讓你動這些東西的?墨熄厲聲道,把你頭上的精魂佩摘下來!

    可顧茫不知為何,他竟第一次冒生出如此強(qiáng)烈的抵觸。他驀地回退一步,對溫泉霧池中的男人吐出兩個字

    不要。

    就這兩字,星火入沸油,轟地炸了。

    顧茫清晰地瞧見墨熄的瞳色瞬間變得那么熾亮,憤怒在里頭燎天吞日,這使得這個男人的俊臉變得極為可怖,顧茫幾乎能看到理智之城在墨熄眼睛里被燒成廢墟燒,燃燒的焦木在眼睛里跌落,濺起火舌。

    墨熄嘩地從水中起來,雪白的褻衣敞露,水珠在他起伏的強(qiáng)健的胸膛上縱橫蒸騰,他的眼神燙的厲害,周身都籠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煞氣。

    黑云壓城城欲摧。

    顧茫轉(zhuǎn)身想跑,墨熄還沒有上岸,半身站在湯池里,只一抬手,便將他的手腕拽住,猛地一下,水花四濺!

    顧茫被他整個推到了泉池里。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小卡貼~

    姜拂黎

    身高:179cm

    身份:醫(yī)鬧終結(jié)者

    說人話:超拽的大夫

    稱號:發(fā)脾氣懟死你老子就要稱心如意大魔王

    說人話:重華之嗔

    愛好:錢

    所憎:窮

    喜愛的顏色:青

    討厭的顏色:紅

    喜愛的食物:松子鱖魚

    討厭的食物:鴨子

    武器:是個謎,至今只見過他用錢砸人。

    第56章

    知不知道自己多臟

    這一下猝不及防,

    顧茫根本沒來得及站穩(wěn),狼狽不堪地跌進(jìn)溫泉深處,

    連喝了好幾口泉水,繼而被墨熄單手提著,狠抵在池邊。

    墨熄伸手就要摘他額前的帛帶,而這個動作,

    不知為何竟勾起顧茫心中隆盛的恐慌,

    他開始劇烈掙扎,身上的祭祀服全部濕透了,

    在墨熄身下如同困獸,又像瀕死的魚。

    不不要不要

    記憶深處似乎曾有一個人也這樣憤恨地想從他身上奪走過這樣?xùn)|西,但顧茫想不起來是誰,甚至他都無法辨別這是自己的幻覺,

    還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

    他只是覺得心口很疼。

    他只是朦朧地知道,這一道帛帶是他的他應(yīng)得的他渴望的,想要的,

    卻只能遙望的

    還我。

    不要不要!

    兩個男人竟為了這一道東西在湯泉池里廝打成團(tuán),

    池水晃蕩月影凌亂,急促間顧茫居然一口咬住了墨熄的手背!

    他靈核碎了,靈力沒了,身體傷痕累累,

    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盛況,

    他比不過一直得到悉心養(yǎng)護(hù)的墨熄。

    如今顧茫哥哥已再沒有任何能力,能與他的墨師弟爭鋒。

    他被逼到最后,

    竟只能選擇這樣可笑又荒唐的野獸行徑。

    ===第53章===

    去護(hù)他死生不能得償?shù)膱?zhí)念。

    墨熄也是真的被觸怒了,在他心里,這是他絕不能碰的一道禁忌他可以忍受顧茫刺傷他,背叛他,但是這是他父親的遺物。

    是他那位,為了護(hù)重華百姓撤離墟場,戰(zhàn)死在燎人鐵騎之下的爹爹,留給他的最后一樣?xùn)|西。

    顧茫他怎么配!

    驀地心頭火滔天,而顧茫用了狠力去咬他,手背被咬破了,血水滲流,墨熄不覺得絲毫疼痛,那些流出的血液好像回到了他的眼眶里,成了瞳眸邊縱橫的血絲他不管不顧,發(fā)了狠地將手從顧�?谥谐槌鰜恚瑠Z了帛帶,而后猛地?fù)澚祟櫭R挥浂猓?br />
    啪地一聲脆響,這一耳光又重又狠,好像要把七年來所有的仇恨都在這一掌中償付殆盡。打完之后墨熄自己的手心都火辣辣地疼,指尖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睛里有恨,可是水霧蒸騰,眸底卻濕潤了。

    墨熄喉結(jié)滾動,隱忍著開了口,第一遍,只是嘴唇動了,卻發(fā)不出聲音。他閉了閉眼睛,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出聲。

    嗓音卻已喑啞地不像話。

    他沙啞地說:顧茫。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臟!

    顧茫側(cè)著臉,被扇得耳中嗡嗡作響,沒有吭聲。他的臉頰腫了,唇角還沾著咬傷墨熄時淌出的血跡,他其實聽不太懂墨熄的意思。

    只是隱隱地,覺得心口很痛。

    好像很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懼怕著的,就是從眼前這個男人嘴里聽到這句話。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臟。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東西。

    你怎么配。

    好像一直以來自己就做好著墨熄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準(zhǔn)備,盡管記憶被褫奪了,那種心理本能的防御,以及防御帶來的刺痛卻還在。

    墨熄深吸了口氣,松開捏著他的手,低聲道: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帛帶被扯了下來,額頭還留著可笑的勒紅。顧茫動了動嘴唇,努力想說些什么,但最后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只紅著眼眶默默看了墨熄一眼,狼狽不堪、疲憊不堪地爬上了池邊。

    是,他從來都爭不過他的從來都爭不過任何人。

    難得想要一件事物,遭來的卻是這樣的對待。

    離開湯泉別苑前,顧�;仡^最后看了一眼握著藍(lán)金帛帶的墨熄,他低聲道:對不起。但是

    但是我真的覺得這件東西對我而言很重要。

    我真的

    墨熄未曾回頭,聲音沙啞道:滾出去。

    顧茫知道再也無可多言,他咬了咬仍沾著血的嘴唇,低下頭,慢慢地走出了院子。

    李微看到顧茫出現(xiàn)在明堂里的時候,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不怪李管家沒見識,他實在不知道是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讓顧茫穿著祭祀服,渾身濕透,在長夜寒冬里慢慢地走著。

    像一縷游魂。

    像一只殘存于世的野鬼。

    顧茫喂,顧茫!

    他喚他,可顧茫聽了他的聲音,卻只是頓了一下腳步,然后又繼續(xù)低頭往自己蜷身的小窩走去。

    李微忙過去拉住他:你搞什么?你怎么穿著主上的祭祀袍?你知不知道這袍子有多要緊?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顧茫終于開口了,他腦子不好了,一傷心,就說不出連貫的句子,也完全詞不達(dá)意,不成章法,他那么盡力地去表達(dá)自己,卻只能從牙根間挫出斷續(xù)生硬的話語,顯得那么可笑,那么蠢笨。

    我能懂。我努力懂

    冬夜太冷了,他浸著水的衣裳貼在身上,風(fēng)一吹砭骨的寒意,他也不知道赤著腳慢吞吞地走了多久,只是抬臉看著李微的時候,嘴唇都是青白哆嗦的。

    我也想懂我也想回憶起來顧茫痛苦地捂著自己的頭,可我做不到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錯了一直錯一直錯所以你們才會這樣對我

    李微驚呆了。

    這是、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臉上刺目紅印,唇齒間都是血,還這樣說話

    李微一個激靈,失聲道:叫你洗澡,你不會是跑去后面的湯泉池洗了吧?!

    顧茫沒吭聲,嘴唇抿得緊緊的。

    你瘋啦?!那是主上沐浴的地方,他有潔癖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嗎?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你知道你自己有多

    顧茫卻像是害怕極了再從別人嘴里那個字似的,猛地打了個寒噤,他一把抓住李微的手,打斷了李微。顧茫顫抖著,他努力繃著自己的臉,像是要在一敗涂地的血腥里挽回尊嚴(yán)的頭狼。

    可是他的藍(lán)眼睛眨了眨,里面卻有水光碎了。

    顧茫顫抖道:是我知道。我臟。以后,不再會�?墒撬凵癃q豫著,睫毛簌簌著,忽然就哽咽了。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那么難過。

    他驀地蹲下來,蜷成狼狽佝僂的小小一團(tuán),那多年了,成過,敗過,忠過,叛過,卻仍改不去卑賤入骨,除了一身傷疤和滿世罪名他依舊是一無所得。他還是連碰一碰那一抹象征著英烈之血的帛帶,都會遭來最痛的侮折。

    他把自己埋在塵埃里,頸柱低得那么深,好像被什么自己也已經(jīng)遺忘掉的東西壓垮了。

    顧茫哽咽道:你們都不懂,都不懂我應(yīng)該有的我應(yīng)該有的

    李微已經(jīng)完全不知所措了,他雖然三八了點,嘴欠了點,但心腸一直是熱絡(luò)的,他跟顧茫也沒有什么直接的仇恨。所以看著這個凄惶不堪的男人蜷在自己面前忽然哭了的時候,他居然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手腳難安了好半天,他忍不住去問顧茫:什么你應(yīng)該有的?

    可顧茫也道不清啊。

    那道帛帶,意味著什么,象征著什么,他都不記得了。

    他也清楚那樣?xùn)|西是墨熄的所有物,他不明白自己為何竟會有這樣的劇痛。

    到底什么是你的?李微無奈道,羲和府的一草一木都是主上的,就連我,就連你自己,咱們都是主上的。你我能有什么��?

    他嘆氣著拍了拍顧茫的肩:起來吧,你趕緊地去把這身衣服換下來。要是被其他人看到了你居然穿著一品重臣的祭祀服,羲和府恐怕都要跟著你一塊兒倒霉。

    顧�;亓俗约河闷迫熳优f桌椅搗騰出的那個窩。他對身上這冷颼颼的衣服倒是沒有任何執(zhí)念,他進(jìn)去把衣服都脫了,換回了自己僅有的一件皺巴巴的棉袍,將祭祀服還給了李微。

    李微拿了衣服,原本想再跟他說幾句話,可是看他這樣,又覺得實在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叨咕道:幸好這祭祀服有兩套不然闖禍了

    顧茫在昏暗的小屋里坐下,飯兜醒了,大黑狗湊上來,像是聞出了他的傷心似的,拿溫?zé)岬哪X袋拱他,嗚嗚叫著,去舔他的臉頰。

    顧茫抱住它,低聲道:你是不嫌我臟的。對不對?

    飯兜搖著尾巴,把爪子搭在他的腿上。

    顧茫在暗夜里睜著眼睛,這是他有意識以來,第一感到不甘,感到疼痛。但他不知道這兩種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覺得它們讓他很不舒服,像是病了,一種勝過鞭杖罰撻的痛苦。

    顧茫閉上眼睛,摸了摸飯兜的頭,小聲地:飯兜,我也不嫌棄你臟。

    嗚嗚嗚!

    我們哥倆,在這里。有飯吃的。顧茫蹭蹭它微涼濕潤的小鼻子,所以一點點疼。我可以忍。沒事的。

    嗚汪!

    顧茫把手摁在胸口,哽咽道:沒事的,這一點點疼,我都可以忍的我可以忍的

    習(xí)慣了,就不痛了。

    忍一忍,就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墨熄從臥房里推門出來。

    他已經(jīng)換上了祭祀華袍,每一年府上的人都盼這天,覺得羲和君穿正袍的樣子特別的英俊精神。

    但今年,當(dāng)他來到廳堂內(nèi)的時候,候在那里的傭人見了他都是微怔。

    羲和君明顯一晚沒睡,神色非常難看,眼底甚至還透著些微的青韻。他坐到桌前,李微已經(jīng)把菜布好了,照例是不興鋪張,只兩籠三鮮小籠包,一品砂鍋魚片粥,一盤糖醋酥魚,醋腌蘿卜,麻油涼拌蕨菜,水晶豆腐,還有一碟子花色點心。

    墨熄在桌前坐了一會兒,沒有動筷。

    李微試探著:主上?

    墨熄看了一眼自己對面那個空蕩蕩的位置,沒作聲,過了一會兒,抬手舀了一碗粥,沉默地吃了起來。

    一旁條案上擺著的水漏滴滴答答淌著,墨熄吃了一些,便胃口不太好似的,不再動了。他抬眼對李微道:差不多了,要去東城門準(zhǔn)備出發(fā)。你把他頓了頓,生硬道,你把他叫出來,讓他跟著羲和府的儀隊過去。我先走了。

    李微應(yīng)了,心卻道,看來昨天顧茫定是有什么舉動觸怒了主上,且觸怒得厲害。按主上原來的意思,是要把貼身近衛(wèi)的位置騰給顧茫,好時刻緊盯對方異舉。

    但現(xiàn)在,墨熄像是無所謂了,也不那么想瞧見顧茫,隨意丟在儀仗衛(wèi)隊里,只要不在他鼻子下闖禍就好。

    只是進(jìn)了個溫泉,就能惹得那么生氣么?

    李微心里有些打鼓,但他不敢細(xì)猜。他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知道了會比不知道痛苦的多。

    好奇心并不是這世上最教人無法忍耐的東西。

    守秘才是。

    李微就這樣抱著甘愿做個傻子的心態(tài),把這些莫名的遐思都拋諸腦后,照令去了后院,把顧茫從他的窩里叫了出來。

    顧茫聽了他的安排,倒也沒有什么節(jié)外生枝的反應(yīng),心智不全也有心智不全的好處,一夜過去,他已然平靜了很多。聽李微讓他跟著儀仗衛(wèi)隊走,他也就毫無意見地去了。

    不過李微并不放心,將他領(lǐng)去衛(wèi)隊后,和衛(wèi)隊的隊長吩咐了幾句,又把湯劑壺囊交給了對方,叮囑道:這是姜藥師開的寧心藥,我估摸著主上會盯著他喝,但也不一定,反正你管著,如果顧茫不喝,你就硬灌。這東西不是開玩笑的。

    衛(wèi)隊長應(yīng)了,接過壺囊。

    一行人這便上路了。

    第57章

    抱著你

    王師祭隊姿容莊嚴(yán),

    棨戟遙臨,從帝都一路向東,

    浩浩湯湯往喚魂淵方向而去。

    這一路大約需要走上三日,第一日傍晚,他們到了鳧水邊。仆役們開始負(fù)責(zé)安營扎寨,給主上們收拾居處,

    而貴胄們則被喚到了王帳中用膳。

    墨熄進(jìn)去的時候,

    大部分貴族都已經(jīng)到了,法術(shù)撐出的偌大營帳里布了百余席,

    侍女引他去了他的位置,他看了一眼對面,慕容憐與他隔道相望。和所有參拜的世家子弟一樣,慕容憐也是一身祭衣打扮,

    繁冗復(fù)雜的寶藍(lán)色祭祀袍上繡著蝙蝠紋圖騰,端端正正束著藍(lán)金一字巾,襯得他臉龐愈發(fā)病態(tài)蒼白。

    望舒府和墨家,

    那都是英杰輩出的名門望族,

    慕容憐祖上福蔭,他有資格佩戴一字巾也無可厚非,只是在座眾人心里都有一把標(biāo)尺,誰家后嗣如今配得上英烈榮光,

    誰家傳人又糟踐了先人碧血,

    每個人都門清。

    等人陸續(xù)來齊了,君上開腔了:趕了一天的路,

    你們也都累了。傳菜吧。

    宮娥端著盤盞飄然而入,姿態(tài)纖盈地跪在對應(yīng)的貴族跟前,開始斟酒布菜。他們是行路途中,食膾雖不多,四冷四熱一主食,卻都料理得很精致。

    四冷碟是水晶肴肉,拌脆三絲,丹桂甜藕,霜天魚膾。四熱菜是蔥油四鰓肥鱸,蝦爆鱔,醋蘸蒸蟹,荷塘小炒。至于主食則是御廚拿手的蟹粉小籠包。

    墨熄昨天和顧茫吵了一架,心情很差,根本吃不進(jìn)什么東西,倒是比平日里多喝了幾盞酒。

    其實重華每一年的這場尾祭,與其說是祭拜,不如說是對逝者的一個交代今年又打了幾場勝仗,得了怎樣的法器,是否國泰民安。

    若是過去的這一年過得并不順?biāo)欤敲次布赖臍夥站蜁艹林�,而若是重華國運(yùn)昌盛,則更像是告慰英烈在天之靈,酒宴間眾人也盡皆酣暢。

    今年熄戰(zhàn)養(yǎng)病,雖有波折,但也算是個好年頭。

    哈哈,是啊,東境之前還收復(fù)了一塊失地,喜事啊。

    岳辰晴則在不遠(yuǎn)處纏著他小舅窸窸窣窣:四舅四舅,這個甜藕,你最喜歡吃了。不夠的話,我這里的也給你!

    他父親岳鈞天已于不久前回城,這次尾祭,他自然也來了。見到兒子又纏著慕容楚衣討好,臉上不免有些掛不住,咳了兩聲,警告地瞪了岳辰晴一眼。

    墨熄瞥見了此情景,不免想起了顧茫第一次參加這種祭祀的舊事。那時候顧茫剛被老君上敕封,意氣風(fēng)發(fā),甚至還破例允他參加這原本只有親貴才能同行的祭典。

    當(dāng)年顧茫為了這份殊榮開心壞了,他的席位就在墨熄身邊,他忍不住興奮,一直不停地和墨熄說話。那時候他也和岳辰晴一樣,興高采烈地說:這個魚生真好吃,我聽說是御廚從鳧水里撈出來的鮮鯉片成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墨熄閉了閉眼睛,烈酒入喉。

    直到宴終,桌上的霜天魚膾,他也一口沒動。

    回到自己的營帳區(qū),墨熄正準(zhǔn)備歇息睡覺,卻見帶來的衛(wèi)隊長正緊張地立在風(fēng)里來回走動,一見到他,立刻迎將過去,惶然道:主上!

    墨熄抬眼道:怎么了?

    我李總管命我看著顧茫,給他服藥。但是我剛剛?cè)ニ膸づ裾宜�,找不見他的人,他連晚飯都沒和我們一起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墨熄倒沒有太緊張,鎖奴環(huán)佩在顧茫身上,他能感知到顧茫就在這片駐地。他嘆了口氣,說道:藥壺給我,你去休息吧。

    可、可您

    ===第54章===

    您難道要親自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么?

    墨熄不想多說,只又重復(fù)一遍:去吧。

    既然他都已經(jīng)這么說了,衛(wèi)隊長縱是覺得不妥,也不會再多言。他恭恭敬敬地把藥壺遞給了墨熄,依令離去。

    夜晚的鳧水邊,風(fēng)很湍急,墨熄原地站了一會兒,醒了醒酒精的殘韻,然后在這屬于自己的這片駐地走了一圈。

    顧茫果然還在這里,他靠坐在一棵水杉樹后,蜷成一團(tuán)已經(jīng)睡著了。

    墨熄垂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矮下身去,半跪在他面前。昨晚的余怒未盡數(shù)消退,兩人之前的氣氛十分尷尬,墨熄沉默良久,才道:醒來了。回帳篷里睡。

    他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有個營帳,搭都已經(jīng)搭好,可顧茫卻要跑到樹底下以天為蓋地為席。

    醒來。

    喚了幾遍,顧茫都沒有動靜。墨熄不禁有些心煩,抬手推了推他。

    可誰料就這一推,顧茫就像稻草人似的徑直側(cè)倒在了地上。月光透過杉樹林錯落的針葉照著顧茫的臉

    那張臉已經(jīng)完全彌蒙上了病態(tài)的潮紅,原本蒼白的皮膚就像在暖霧中蒸過了一樣,他的雙眸緊閉著,長睫毛簌簌發(fā)抖,濕潤的嘴唇因為透不過氣來而微張著喘息,眉頭也下意識地痛皺著。

    墨熄一驚:顧茫?

    他抬手去探他的額頭,竟是燙得驚人。

    他忙把燒熱昏迷中的顧茫扶起來,一路架著他去了屬于顧茫的那個小帳篷。所幸羲和府的駐地位置偏,帶來的人也都歇下了,這一幕并沒有被任何人看見。墨熄掀開帳簾,把顧茫往床上放。

    顧�;謴�(fù)了一些知覺,他睜開惺忪迷離的眼,幾近朦朧地望了墨熄一眼。

    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掙扎著起身,要翻身下床。墨熄單手抵住他,一面壓著心里的焦急,一面咬牙低聲道:躺好。鬧什么?

    顧茫咬了咬自己濡濕的下唇,眼睛里的藍(lán)色好像都要化成水汽溢出來了。墨熄被他這樣看著,心跳陡然加快,不由得捏緊了手指,直起身子,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可顧茫還是這樣怔忡地看著他,或許又不是看他,顧茫眼睛里的光澤更多地聚在墨熄佩著的帛帶上。

    病中的人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真等開口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于是又重新咬住了嘴唇,過了須臾,忽然又要起來。

    墨熄一把將他按�。耗愀墒裁�?

    顧茫整個人已經(jīng)燒迷糊了,他揪著墨熄的衣擺,那么固執(zhí)地要往下爬,想往地上去。

    墨熄厲聲道:顧茫!

    自己的名字似乎喚回了他的一點意識,顧茫瑟縮一下,身形更佝僂,甚至可以稱之為猥瑣了。他幾乎像是一團(tuán)爛泥,扒著床沿從上面滾落。

    可他被墨熄制住了,他被墨熄攔了去路。

    他原處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喃喃道:你放我下去吧求求你,放我,下去

    你發(fā)燒了。躺好。

    放我下去,我不要我不要在這里

    墨熄心口又疼又恨,又煩又燙,他重新把顧茫扶正了試圖讓這人躺下,可顧茫不聽,顧茫這次竟直接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燙熱的額頭抵在墨熄腰腹。

    我不要睡在這里

    那從來不愿真正低落的頸椎,如今看來就像隨時隨刻都會斷去一般。

    顧茫趴在他身上,意識已經(jīng)燒模糊了,他想推開墨熄,但卻又覺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溫?zé)岬臇|西,像是漂泊在冰河里的人,忽然擁住了浮木。他推著,最后卻成了無助地抱著。

    顧茫抱著墨熄的腰,臉貼在墨熄腰際,沙啞地低喃:你的床太干凈了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顧茫驀地哽咽了:我是臟的

    墨熄只覺得胸腔像被什么鈍器狠狠撞了似的,痛得那樣厲害。

    可這個抱著自己的人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含混不清地哆嗦著,不知是因為燒熱的痛苦,還是因為在懼怕別的什么,他抱著他,嗓音近乎是殘破地嗚咽著。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睡才不會弄臟所以

    讓我走吧放我走

    墨熄輕聲道:你要去哪里

    顧茫像被這個問題問到了,像被打擊到了,他茫茫然睜大眼睛,喉嚨里的聲音近乎嗚咽:我,我也不知道

    墨熄喉頭就像噎了一枚苦欖,他低頭看著他,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已經(jīng)臟了,滿身污濁,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啊

    墨熄心腔抽痛,低頭看著顧茫,從這個角度,隱約能瞧見顧茫半側(cè)的臉頰,隱約還有昨天自己摑下的浮紅那一耳光他真的一點力道都沒有留。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臟!

    聲猶在耳。

    后悔么?

    不不。他的心早已固若磐石。他不后悔。

    只是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眼前忽然躥升出一張明燦的笑臉,是某一年,他們還都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還并沒有發(fā)展出什么柔軟的愛戀。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同袍戰(zhàn)友。

    他中了埋伏,受困敵腹,苦熬增援。

    等了很久,等到近有死念,最后天地猩紅,是他的顧師兄銀鎧朝日,甲光映天,一騎扈塵向他馳來。

    顧茫下了馬,將受傷的師弟緊緊抱在懷里。墨熄渾身都是燎國惡獸噴濺的毒液,枯干的嘴唇開合著,啞聲道:松開

    師弟!

    墨熄喘息道:別碰我,我身上很臟都是毒血

    很臟,會把你也染臟的。

    會連累你也生病。

    我與你,只是共戰(zhàn)一場,非親非故,你又何必與我同傷。

    可顧茫那時候?qū)λf的是什么?

    這塵封的,久遠(yuǎn)的,他一直不愿意回顧的記憶,像瘋了般翻沸溢出。

    顧茫說:不怕。師兄陪你。

    總有一個人得不畏生死,把你從毒血污血里撈出來。

    沒關(guān)系的,我不怕。我既然選了這條路,我既然走上疆場,我就沒打算康健無損地回來。無論是貴族,是奴隸,是庶民,你我同袍,這一劫,我便與你生死與共。

    我顧茫是奴籍之身,第一次有這樣的機(jī)會剖證自己,我不怕死,我只想讓重華看到,讓君上看到,讓你們明白就算是卑賤入骨的奴隸,也是和你們一樣的。

    一樣有熱血丹心,講生死義氣。

    我對得起你們喊我一聲師哥,叫我一聲兄弟。

    把血染在我身上吧,把手給我。

    再臟,我抱著你。

    再痛,我陪著你。

    再遠(yuǎn),我?guī)慊丶摇?br />
    墨熄的心臟就好像被一只無形的利爪攫住,血肉模糊地撕開一邊是國仇,一邊是深恩為什么?為什么給予他至痛至愛的,都是同一個人?!!

    他被逼到絕路,竟是喘不過氣來。

    昏暗的燭火里,他死死地盯著顧茫的臉,那么恨,那么愛,那么那么

    那么生不如死。

    抱著我,沒事的,我不怕。

    我不怕。

    墨熄陡地閉上眼睛,幾許死寂,忽地?zé)艋饟u曳,他俯身把顧茫整個打橫抱起,走出小帳,走進(jìn)自己的帳篷里。

    他將燒得不清醒的顧師兄輕輕放在自己寬敞柔軟,鋪著厚厚雪狐絨褥的大床上。

    抬起手,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撫上了顧茫燙熱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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