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又有好幾次稱墨熄為墨師弟,差點被墨熄打斷腿。
如此一來,顧茫就要在本能與規(guī)矩中找個平衡,這往往導(dǎo)致他一句話說了半截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諸如他曾想幫李微清掃院子,突如其來一個靈光閃過,他就揮著手擼著袖子大步走近,口中嚷道:來來來,讓老
老子的子還沒說出口,對上李管家審視的目光,便又立刻從顧帥的影子里驚得脫了身,忙搖了搖頭,小心翼翼磕磕巴巴道:
掃地,幫、幫你。
久而久之的,顧茫都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說話了,總會呆呆地張嘴站在天井里出神,別人冷不防叫他,他回頭時臉上的神情幾乎是在顧茫和顧帥之間掙扎切換。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樣做才是對的,怎么說話才不會惹人討厭。這直接導(dǎo)致他與人交往常是干巴巴地癟癟嘴,半天沒吐出一個字來。
李管家中肯地評價道:撇開罪人身份不看,那小模樣還是挺可愛又可憐的。
墨熄對此只是一聲冷哼。
不過冷哼歸冷哼,只要是朝休,閑來無事時,墨熄還是會在府中督教顧�?磿�。顧茫和從前年少時一樣,喜歡寫草書,不愛描正楷,喜歡《術(shù)法初窺》,卻不愛讀《重華舊史》。不過這一日,顧茫卻一反常態(tài),當墨熄回來的時候,瞧見他正坐在太湖石旁邊,伴著庭中湖水粼粼,一邊咬著蘋果,一邊將《重華舊史》讀得津津有味。
事出有異,墨熄不禁走到他身后,俯身低頭看著顧茫盯了半天的那一頁,出聲道:怎么,對這段感興趣?
他嗓音低緩極富磁性,嘴唇剛好就貼在顧茫耳側(cè),不禁把顧茫一燙一驚,回頭瞪他,半塊蘋果還含在濕潤的唇齒間。
這一下兩人距離挨得極盡,墨熄差點被他的嘴唇碰到臉頰,顧茫倒還沒覺得有什么,墨熄卻本能地耳根漲紅,驀地直起身來。
頓了半晌,僵硬道:
以后不要這樣忽然回頭。
顧茫咕嚨一聲把蘋果咽了下去,舔舔嘴唇:是你忽然在我身后吭聲,還離得那么近。怎么怪我?
這種話,換作幾個月前那個完全狼化癡傻的顧茫是絕不可能說的,但現(xiàn)在顧茫會說了,說的時候眉眼間還頗有從前顧師兄蠻不講理的神氣。
雖然墨熄知道現(xiàn)在蠻不講理的人是自己。
你要再頂撞,今晚就來書房抄《伏晝天劫志》。
顧茫張了張嘴,戰(zhàn)神顧茫的狂傲魂靈讓他想說些什么,但叛臣顧茫的殼子最終還是泄了氣,藍眼睛里又換作了那種逆來順受的乖順。
墨熄吃不準哪一種情況更叫自己不開心。
不打算繼續(xù)這個惱人的比較,墨熄微抬下巴,點了一下顧茫手中的竹簡,說道;怎么總看這頁?
哦這一卷講的是重華三君子之首,戒定慧里的慧。這百年間戒與定的稱號都給了后人,只有慧,除了他,至今無人能夠配得上。
顧茫忽然指著君子慧的小像,說道:因為這個人我有點眼熟。
第72章
棠花破暗
墨熄雙手抱胸長腿靠立,
倚在顧茫身后的廊柱邊:你覺得君子慧眼熟?
嗯,我覺得我見過他,
但我把他忘了。
墨熄微抬了劍眉:君子慧幾百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你怕是認錯了人。
顧茫卻不甘心,盯著畫像來來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篤定道:我肯定見過和他相似模樣的。你說他會不會飛升成仙了,所以一直沒有死?
不可能。
為什么?
君子慧最后死于靈核損毀,
那也是他的封神之戰(zhàn)。墨熄道,
自此之后,重華再無第二個慧。
都是經(jīng)歷過靈核損毀之痛的人,
顧茫下意識地一抽,問道:他的靈核是因為什么毀掉了?也是因為做了壞事嗎?
君子慧從來含霜履雪,行比伯夷,若你要說他做過什么錯事大概就是破例收留了一個學宮弟子。墨熄頓了頓,
他信錯了人。
小像所繪的那個男子躺在卷軸所附的縑絹內(nèi),目光寧和平靜,似含悲憫,
又存溫柔。
顧茫喃喃道:信錯了人可這些書中都沒有寫?
《重華舊史》只是一本簡史,
不載生平,只載所創(chuàng)法術(shù)與功績,你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那你能跟我講講這些名堂嗎?顧茫說著干脆從回廊長凳的另一邊回轉(zhuǎn),長腿往凳上一架,
充滿期待地望著墨熄。
墨熄:坐好,
不要像個流氓。
顧茫不情不愿地把長腿放了下來。
左右也沒有什么事,墨熄略作思忖,
將脈絡(luò)捋了捋,便與顧茫講起了這段往事。
君子慧名叫沉棠,曾是修真學宮的大宮主兼國師。在他主掌學宮的那段時期,重華出了無數(shù)將才宗師,也創(chuàng)出了許多異術(shù)心法。當時曾有一種傳說無論資質(zhì)再差的弟子,只要得到沉棠宮主的指點,便能脫胎換骨,有所成就。所以人們都稱他為點石成金君子慧。
顧茫道:那不是大家都求著要他來教?
并不用求,沉棠有教無類,自己就是學宮之主,每一個進入學宮弟子他都悉心關(guān)注。墨熄頓了頓,甚至包括,學宮奴仆。
墨熄接著道:當時修真學宮里有個小奴隸,不甘一生與人低頭,渴望像修士一樣能有喚雨呼風的能力,所以每次沉棠開壇講經(jīng),他都會借著打掃坐席的名義,磨磨蹭蹭在杏壇旁邊蹭聽。
===第68章===
啊這么明目張膽,人家不趕他走嗎?
其他長老或許會,但沉棠不會。墨熄道,那個奴隸也是吃準了沉宮主與人為善,所以才盯著他的課聽。并且他的頭腦很聰穎,沉棠與弟子說的話,他差不多都能一字不差地記在心里。
顧茫舉手道:我知道了!然后那個小奴隸就自己偷偷修煉,練成了一個非常厲害的人,并且和海棠公主打了起來
墨熄一怔,素來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極難得的茫然:和誰?
那個和夢澤一樣的那個了不起的公主,海棠公主。
是沉棠宮主。而且學宮宮主和夢澤公主也不是一個意思。
顧茫道:好吧,反正聽起來都一樣,那就沉棠公主吧。
墨熄嘴角微抽,從前顧師兄調(diào)侃他的時候,總喜歡管他叫公主殿下。這家伙管其他男人叫公主的愛好,居然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變動。
墨熄頗為頭疼地抬手,修長寬頎的手指貼著額頭揉了揉,他不想與顧茫細究公主一事,于是冷靜一會兒,接著道:你前半段猜的不錯,那個奴隸確實是在自己偷偷修煉,但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結(jié)靈核是個兇險的過程,結(jié)出的靈核天賦越強,修士受到了磨難便越大。那個奴隸沒有預(yù)料到自己的潛力如此驚人,竟在開始結(jié)靈核的最初就失控暴走,引發(fā)了學宮屋舍暴燃,他偷煉法術(shù)的事情也就此敗露,被扭送到了沉棠宮主跟前。
顧茫聽得全神貫注,見墨熄停在這里,不由追問:那之后呢?沉棠公主廢掉了那個奴隸的靈核嗎?
不。那個奴隸的靈核當時還未結(jié)出,正處于凝聚階段,整個人痛苦難當。沉棠知若是無人出手引導(dǎo)相救,此人必然暴體而亡。于是他心生惻隱,最終違反了當時奴隸不可修行的規(guī)戒,助那人度過劫難。
庭院中的草木搖曳,墨熄抬眼看著水面粼粼波光,接著道。
沉棠助那人渡劫之后,此人連連跪謝,說自己結(jié)草銜環(huán)難報活命之恩。沉棠見他頗有靈根,又是個知恩圖報之人,一時心軟,便稟明君上,破例收了他做學宮弟子。
顧茫感嘆道:這個奴隸運氣也真好。對了,他叫什么?
他無父母起名,平日里學宮管事都按他的奴籍編號,叫他十三兒,沉棠收了他之后,便給他改了個名字。墨熄稍事停頓,說,叫花破暗。
沉棠花破暗。
仿佛為這名字所驚,庭中鳥雀飛起數(shù)只,越過高啄的檐牙,向天空飛去。
墨熄瞥了顧茫一眼。
這倒是個很有趣的狀況,花破暗這個惡名就像一個不能觸碰的禁忌,仿佛連說出這三個字都會遭到怨靈詛咒,直到如今重華還不太敢輕易提及此人。但顧茫聽了這大魔頭的名字,就像聽到什么阿貓阿狗一樣,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只問:花破暗就是沉棠公主信錯的人嗎?
不錯。他就是沉棠錯付之人。當時沉棠根本不知道自己收了個什么孽畜,也渾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為禍患九州近百年的魔頭親口許下了名字。他還只以為自己是如往昔一樣,做了一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
說到這里,墨熄低頭望著沉棠的畫像浸潤在陽光里,筆墨繪成的眉目溫沉柔和,仿佛也正在與后世之人隔著歲月的川流相望。
一年一年過去,花破暗確實沒有辜負沉棠的用心,變得越來越強大,為重華屢立奇功,受到君上的器重與嘉獎。君上甚至動了廢除奴隸不可修行的禁令,希望得到更多如他一樣的不世之材。
顧茫越聽越驚異,原來重華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有過想要啟用大量奴隸的念頭?他忍不住問道:廢成功了嗎?
沒有。廢令并不是那么草率的事情,君上決定先允許花破暗去民間遴選一批有慧根的奴仆,教導(dǎo)他們修行問道。
顧茫似乎稍有失落,但仍嘆道:這樣也挺好了,至少有了個機會能證明自己
墨熄卻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似的,證明自己?對,他們是證明自己了。不過證明的不是靈力可觀,而是狼子野心。
說著,視線與那雙河海般透藍的眼睛對上:顧茫,你知道重華的貴族們?yōu)楹螌ε奘咳绱思蓱劊?br />
顧茫搖搖頭。
因為這件事情花破暗做過,君上給了他組建軍隊的權(quán)力,可他最后竟用這柄尖刀刺向了重華王城。墨熄神色晦暗道,花破暗帶出的修士沒想著報效邦國,而是想要改天換地,將整個重華鬧得地覆天翻。他反了。
顧茫沉默了,漸漸地琢磨過了味兒來:所以我從前有的那支軍隊,也和花破暗的很像,對不對?
是。墨熄沉默一會兒,慢慢道,很多人都在你身上看到了花破暗的影子。當年花破暗謀事,尚有沉棠宮主出手阻止,若你再犯,重華勢必又是一場大劫,這一次更不知何人可阻。
顧茫臉色微微變了,他捏著竹簡的指節(jié)略發(fā)白,低聲問道:我和他像嗎?我和花破暗?
看出了顧茫的不安,墨熄語氣微和,說道,你和他是不一樣的人。雖然你確也叛國,但花破暗他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他為了讓手上的奴隸修士迅速壯大,抓了很多蝶骨美人席留作軍用。
蝶骨美人席又是什么?
一種特殊體質(zhì)的人。墨熄似乎對此很是厭惡,不愿多說,只簡單道,可以做雙修爐鼎,或者直接拿來喝血吃肉。只要吃掉這些人,哪怕再普通的小修,都可以在修為上得到迅速提升�;ㄆ瓢当闶强窟@種吃人的殘暴方式迅速栽培了一群誓死效忠他的奴仆,甚至開國立業(yè),在重華北境自立為王。
墨熄說著,抬手掩了顧茫膝頭攤開的《重華舊史》,低頭道:說了那么多,我來問問你,現(xiàn)在你知道花破暗是哪個國家的開國元君了么?
顧茫愣愣地,猶豫道:是燎、燎
沒錯。墨熄神情慢慢地嚴肅下來,燎國開國主君花破暗。他便是重華第一次信任奴隸的惡果。
墨熄原本只是想與他一訴重華與燎國的前史,并沒有影射顧茫的意思�?墒钦f者無意,聽著有心,顧茫一下子陷入又尷尬又赧然的境地。他竟像被掐住了咽喉,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
這段時間,隨著他知道的越多,就越覺得失憶前的自己越發(fā)不可理喻。盡管重華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至少它曾經(jīng)試探著想要改制,想要變好,但它卻反而遭受了算計譬如它信任了花破暗,花破暗卻反手給了以沉棠為首的貴族們一刀。
換成是他,他能無所顧忌地再一次信任一個奴隸出身的人嗎?
誰也說不準他會不會是下一個花破暗,會不會締造出第二個黑魔燎國。
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華還是給了他們第二次機會,無論出于制衡、利用、亦或是別的什么理由,重華第二次把權(quán)力交到了一個奴隸手里。那就是他和他的軍隊。
老君上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該是下了多大的決心,用了多大的勇氣?
可是顧茫最終還是成了次一等的花破暗。他雖然沒有率軍起義,但他叛逃了,甚至還逃到了花破暗所創(chuàng)的那個國家。
他還是走上了與花破暗相似的路。
顧茫啞口無言,齟齬很久,才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竹卷。
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是世上最無力的話,顧茫已經(jīng)在英烈墓碑前重復(fù)了萬千遍。
墨熄怔了一下,明白過來了顧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這時候他聽得顧茫低聲問: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靈核盡毀的?
第73章
年之失
墨熄怔了一下,
明白過來了顧茫的意思,但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這時候他聽得顧茫低聲問:那沉棠公主呢?他最后是怎么靈核盡毀的?
墨熄答道:是因為花破暗。
顧茫又問:花破暗做了什么?
他在自立燎國之后,以魔族遺書為依據(jù),行奇詭之道,飼育出了一個有毀天滅地之力的血魔獸。
血魔獸
是。墨熄道,
那個血魔獸靈稟驚人,
一旦壯大成長,便能將整個重華千萬百姓在極短的時日內(nèi)吞噬殆盡。
顧茫睜大了藍眼睛:那該怎么辦?
異變發(fā)生得猝不及防。其他人都束手無策。墨熄頓了頓,
當時重華境內(nèi)了解花破暗法術(shù)的人只有沉棠,而沉棠對授與花破暗法術(shù)一事萬般悔愧,認為重華遭遇如此浩劫皆因自己識人不善,所以在與花破暗的決戰(zhàn)中,
他最終選擇以身殉魔,用自己的靈核與魂魄之力,將血魔獸封印誅殺。
顧茫怔怔地聽著,
幾乎可以想象到沉宮主與血魔獸靈流碰撞,
法咒爆濺的畫面。
沉棠最后的結(jié)局是靈核毀滅,尸骨被啖。墨熄說,別說成仙了,他的魂魄已與魔獸同歸于盡,
連轉(zhuǎn)世都做不到。
你不可能見過君子慧本尊。墨熄與顧茫的藍眼睛對上,
你應(yīng)當是遇到了一個與他相貌相似的人。
顧茫低頭:可是可是了半天,又可是不出來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道:那,大概吧
聽完這個故事后的接下來幾天,顧茫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總是在夢里見到些零零碎碎的倒影,有時是曾經(jīng)夢到過的事情,有的又是全新的片段。
還有幾次,他甚至夢到了故事里的沉棠宮主。他看不太清對方的臉,但他模糊地意識到那就是沉棠。
沉棠一身雪白衣冠,立在漫天花雨里,但當他試圖走近這個人,看清楚他的五官時,海棠花雨卻又成了潑天遮地的血。
沉棠的嗓音森森然,飽含著怨戾,失望,痛心與憎恨,說道:叛徒你怎么配
叛徒
重華何曾薄你?我又何曾薄你?
字字泣血。
叛徒。
叛徒!
顧茫呆呆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夢到沉棠,也不明白沉棠為什么會這般對自己說話,但他在想是啊,他為什么要叛呢?
苦楚掙扎,思緒糾葛,在沉棠的逼問中,他于自己的夢境里下跪,他抱著自己的頭
為什么要叛呢?
而后忽然場景碎裂,沉棠和漫天血雨都消失了,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到自己跪在金鑾大殿前,渾身污臟地哀哭著。
王座上,君上的臉龐漠然。
大殿內(nèi),百官的神情譏嘲。
而他像浮沉在修羅地獄血池熔漿里的人,不住地叩首,額頭砰砰撞在地上:求求你們就讓我們修個碑吧
求求你們,死了太多人了真的死了太多人了
君上侯王
求求你們
如此夢魘,纏綿多日。
到了第四日的晚上,情況愈發(fā)嚴重,就連吃飯都不能讓顧茫提起精神,他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咬著筷子默默地發(fā)呆
說起來,自從夢澤公主來過之后,顧茫就再也不肯坐與墨熄相對的那個位置了。后來李微就給顧茫弄了一只小板凳,一把椅子,顧茫就矮著身子坐在板凳上吃。
每天墨熄都會命人把自己桌上的菜分給他,理由是不好吃不想吃,或者是吃不下了,顧茫也就樂得高興地替墨熄分憂。今天墨熄也不例外,動了幾下筷子,就點了桌上的烤鴨,糖醋酥肉和清蒸鱖魚,對李微說:給他。
他不用說,指的自然就是小板凳上的顧茫了。
顧茫之前很乖,已經(jīng)學會了每次得到賜菜都說一句謝謝,但今天顧茫沒說,他直愣愣地看著傭人們把好吃的擺到他面前,也沒露出任何高興的神色。
墨熄讓仆人們退下了,喝了幾口熱湯,說道:從前給你一只肉包都會眼睛發(fā)亮。現(xiàn)在有魚有肉,卻連句好話都不知道講。
顧�;剡^頭,手上還捧著一只夾了肉的饃餅。
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顧茫低著頭悶悶道:我今天一直在想,我為什么會叛變。
墨熄靜了片刻:從前都與你說過了,陸展星是導(dǎo)火索,你的野心是硫磺火藥。君上削了你的權(quán),而你不甘心屈于人下。
顧茫卻輕聲說:可可我卻記得,好像有很多人死。
墨熄一驚,驀地抬起眼來,目光微寒。
顧茫道:我只能回憶起來一點點,我記得我跪在大殿上,我一直在磕頭,求你們網(wǎng)開一面他輕輕地,沒有人聽我的。
墨熄沉默半晌之后,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追問,風雨積壓的味道:你是什么時候,想起了這一幕的?
顧茫說:就在昨天。怎么了嗎?
墨熄心臟怦怦地搏動著,眼里閃著極其復(fù)雜的光澤。
他沒有想到顧茫竟已有了這一點記憶的殘片,盡管此時還并不清晰,但這個消息卻足以令整個重華心驚。
要知道那場朝堂之辯正是顧茫哀莫大于心死的最大原因,是非對錯又極難說清,若顧茫只支離破碎地回憶起其中一段,顯是比當年更加容易對重華貴族心生報復(fù)與敵意。
墨熄?
沉寂片刻,墨熄決定還是開誠布公地說清楚,一來他確實不擅說謊編造,二來早些把話說開了,也算是提前給顧茫一點準備。
于是他道:你聽著顧茫,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無論你之后有什么相關(guān)記憶的回閃,你都先來問問我緣由,不要自行推斷。
===第69章===
顧茫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舉手道:那我現(xiàn)在就有想問的。
你說。
我當時跪在大殿上,是在為了陸展星求情嗎?
墨熄道:不完全是。
這段朝堂之爭,其實墨熄當年也沒能親眼看到。顧�;爻菑�(fù)命的時候,墨熄人還在西線戰(zhàn)場,不得脫身,他是后來從史官的載史鏡中看到這件往事的。
他只知道,當年陸展星、顧茫、慕容憐一行人師出鳳鳴山,顧茫與其余二人兵分兩路,顧茫直取燎國南城腹地,而陸展星與慕容憐坐鎮(zhèn)中軍。
那本是天衣無縫的進攻,卻因陸展星性烈,言語不和間竟沖動地將當時還在中立搖擺的第三國使臣斬殺,導(dǎo)致第三方直接倒向燎國,從鳳鳴山之后怒襲本營。
重華大軍死傷慘重。
當時顧茫在前線與他的軍隊浴血作戰(zhàn),他們原本制定的就是孤軍入敵陣,瓦解燎國鐵師勢力,但這必然撐不了太久,所以慕容憐的王師一定要在三日內(nèi)趕來配合增援,里應(yīng)外合,一擊而破。
可是就因為陸展星一時昏頭,令慕容憐本營軍隊陷入與第三國交戰(zhàn)的困境,根本無法奔襲應(yīng)援。顧茫在前方苦等援軍不來,原本制定的進攻計劃竟成一條絕路。當顧茫在圍困中,得知第三國突然與燎國結(jié)盟的原因竟是陸展星斬殺了使臣,氣得破口大罵悲憤至極。
陸展星你他媽的是不是要害死我??!你他媽的為什么這么傻!你自不自私��!你自不自私!�。�
可是抱怨又有什么用呢?
十萬大軍與顧茫出生入死,從一無所有到昨日輝煌,一夕竟將覆滅,不知幾人能還。
顧茫當時別無多想,罵完了,恨完了,擦了淚,咬著牙,將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心點亮,照十萬手足回家的路。
能帶一個是一個。
能活一人是一人。
他顧茫打了那么多戰(zhàn)役都是為了勝,只有這一戰(zhàn),是為了回家。
其實后來顧茫又想,這一役的錯,錯并不在陸展星,而在他自己,是他明知陸展星的烈火性情,卻仍然相信這個兄弟可堪大任,是他自己錯得離譜,錯到荒唐。
顧茫那時候并沒想要脫責,他已經(jīng)做好了以死相謝的準備。
但他不能讓十萬同袍與他同罪。
錯在他一人,那些熱烈的生命,拋灑的鮮血,都是無辜的,是值得尊敬的,是不該被磨滅的。他愿把從前所有的功勛獻出去,只為枉死的兄弟們換一座有名有姓的墓。
是他害慘了他們。他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個個拙樸的名字,那一張張臟兮兮的笑臉,眼睛里有光,閃著無所保留地信任。有的修士甚至還那么小,才只有十五六歲,衣衫襤褸,滿懷敬仰與希望地叫他:顧帥。
顧帥
顧帥。
聲聲回蕩,字句血腔。
他配么?他不配!他們崇慕的顧帥就是個只顧兄弟義氣的廢物膿包!累得他們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他不能再累得他們死去后連個名字都沒有。
所以他求啊,他跪在金鑾殿上滿身血污滿臉泥水地求著。
給他們一個名字吧。
所有的罪責我一個人來扛。
給他們一個墓碑吧。
戰(zhàn)敗蓋因?qū)⒉徊�,非兵之罪�?br />
求求你求求你們
但是君上沒有答允,滿殿的看客只饋給了他的悲傷一絲冷笑。這個貧賤的霸王終于唱到了垓下,四面楚歌無顏過江與劉邦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恨不能賜他一柄劍,眼睛泛著紅光恨不能讓他立刻引頸就死!
他死了,他們的心才安定。
才能確信這百年內(nèi)都不會有哪個奴隸能再翻了天,騎到老階級主的頭上。
有的人甚至在心中暗自狂喜,簡直想為陸展星的失策而歡呼振臂若非此戰(zhàn)之失,他們想整治顧茫和他的奴籍軍隊,又哪有這么容易?
這一敗來得太及時。
不立碑,不國葬。副帥陸展星秋后問斬,撤主帥顧茫軍銜職位。軍隊殘部暫行羈押,以免暴·動。
這就是君上給那一役最后的審判與處置。
沙場風云萬千,其實并無百戰(zhàn)不殆的戰(zhàn)神,但是慕容憐可以敗、岳辰晴可以敗、墨熄可以敗,因為他們都是與王權(quán)站在一處的人,骨子里流著一樣的血。
唯獨顧茫不可以。
只要倒下了一次,權(quán)貴們就會一擁而上,踩得他再也無法站立,再也不能抬頭。
所以君上說的沒錯。
你的命都是孤給的,你有今日已是先君圣恩,你以為你的命就能替這個一敗涂地的軍隊換來一場體面的安葬嗎?冷酷的嗓音自九階高座上飄落,成了壓垮顧茫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無權(quán)與孤相談。
于是這場朝堂爭辯,這顧茫的最后一搏,唯一請求,也被君上無情地駁回了。顧茫最終沒有能夠兌現(xiàn)諾言,他的死人們得不到銘記,他的活人們被羈押留看,他的兄弟尸首分離,曝于東市三日三夜。
一夕之間,什么都沒有了。
墨熄當時并不在帝都,而當他后來捧著史鏡,終于瞧見了這段往事,瞧見顧�?牡脻M頭是血,瞧見顧�?拗虻仳榭s,瞧見顧茫從飽含希望到絕望,從激烈駁斥到失神無言當他看到這些過去的時候,顧茫已經(jīng)走了,一切已成了定局。
或許是因為執(zhí)念太深。
那么多年午夜夢回的時候,墨熄都會夢到這一幕,夢到顧茫慟嚎著撕心裂肺地以頭搶地,滿殿文武譏嘲的臉,君上無情的宣判落下。
而在墨熄的幻夢里,自己往往是在朝堂上的,或許是因為他一直在想,要是當時他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又或者,如果他回城之后,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顧茫萌生的反意,一切會不會還能挽回。
他那時候畢竟太傻了,他自前線歸來,分明看到了顧茫的墮落,看到了顧茫的傷心,但顧茫那時候游手好閑的,一副就此頹喪度日的模樣,所以他一直都在擔心顧茫的一蹶不振,卻唯獨沒有想過顧茫竟然會叛。
他根本沒有想過顧茫能叛。
顧茫一路皆為他的神祇,而他當時還很年輕,不知神祇終有一日也是會崩潰的,也會坍塌。是他把顧�?吹锰^不可摧折,所以竟不敢信那個正直的、熱烈的、笑嘻嘻的師兄,那個好像什么也擊不跨,遇到再多困苦都能扛過去的顧帥,這一次是真的心死了。
碎成了渣,碾成了粉,再也回不來。
其實你離開邦國,我本也無話可說。墨熄道,但是九州二十八國,你為什么偏偏要往最黑的地方去。
顧茫沒有立刻吭聲,過了良久,他才低聲喃喃:我不知道。
他聽完了墨熄的敘述,卻沒有辦法很好地與故事里的自己共情。他頭腦很亂,他多少能明白自己當年的絕望與動機,但就像墨熄所說的,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偏要往燎國走。
去燎國,能做什么?就算讓他自己揣測自己,他也只能想到是為了復(fù)仇。
只有燎國能替他復(fù)仇,只有在燎國出人頭地,他才能報復(fù)曾經(jīng)欺辱漠視過他的君上。
可是這樣的話,他便真的如墨熄所說,是個寧愿見到更多鮮血,也要為自己的理想與仇恨而搏的人。
顧茫幾乎是有些混亂地把自己的頭顱深埋到掌心里,手指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也想不出別的理由
我也想不出。顧茫,你有你的兄弟義氣,千金一諾,我也有我的。墨熄說,既然你選擇了復(fù)仇,那么我與你,你與重華,就注定只能是這樣的結(jié)局。
顧茫不吭聲了,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透過指縫茫然地看著眼前的磚地。
今日多喝兩劑寧心藥吧。最后墨熄起身道,君上不會希望你記起太多關(guān)于叛變當時的細節(jié),你想多活些日子,就別再去想這件事情。
第74章
衣美人
既然墨熄都這么說了,
顧茫也就盡力不再去回想叛變前夕的一些細節(jié)。
有些事情確實是這樣,除了揭開謎底一瞬間的痛快,
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悵然。他想好好過幾天日子,還是聽話為上。
春獵過后,墨熄開始變得忙碌,案牘纏身,
朝夕顛倒,
胃口也越來越不好。
李管家見他廢寢忘食,只得命廚房把菜做好了拿食盒子裝了送到他書桌前,
但即使這樣,墨熄仍是時常忘了用膳,或者等他自宗卷中抬頭時,金鴉已沉,
飯食已涼。
李微不禁唉聲嘆氣:每年一到這時候就是這樣,勸又勸不得,說又說不動,
成天冷飯冷茶喝著,
鐵打的胃也扛不住,作孽啊。
事實證明李管家是個烏鴉嘴,他抱怨完的第二天,墨熄就因為飲食不調(diào)又太過忙碌而得了病。
別看墨熄鐵血殺伐,
只有羲和府的傭人才知道這貨一旦病了會有多難伺候。他雖然一不嬌弱,
二不麻煩人,三不喜歡把病看得有多要緊,
但他有個比以上三條更致命的癥結(jié)
挑。
他起居如常,照例朝會,照例批卷,但因為身體不適,脾氣會比平日更不好惹,對待事物也會比平日更加挑。
墨熄胃疾犯后,李微去姜藥師府上開藥,姜藥師破口大罵:又病了?又是胃��?他從十四五歲就在我這里看胃病,我辛辛苦苦給他醫(yī)好了,他倒痛快,每年軍務(wù)忙起來的時候就又開始三餐不顧,頓頓冷食,他這樣下去干脆直接升仙算了,他不嫌難受我還嫌他砸我招牌!滾�。�!
李微只得滿頭冒汗點頭喏喏,好不容易從姜藥師的罵聲里討來了藥貼,又被藥師勒令:看緊你家主上,讓他有飯趁熱吃,飯前一碗湯,如果不聽,以后別來姜府看病了,真他媽丟人!
于是李微就開始讓廚房每天給墨熄燉湯養(yǎng)胃。
這時候墨熄的挑剔毛病就顯出來了
第一天,廚房燉了蘿卜仔排湯,墨熄不喝:太油了。
第二天,廚房改燉了鴿子湯,墨熄不喝:有怪味。
第三天,廚房又燉了豬肝菠菜湯,墨熄不喝:看到內(nèi)臟就惡心。
到了第七天。
李微捧著煲了草菇松茸雞湯的瓦罐,垂頭喪氣地從羲和君書房里走出來。陪同前來的廚子師傅忐忑不安道:怎么樣?
一口沒碰,專心看沙盤呢。李微翻了個白眼,說聞到燉雞的味兒就不舒服,沒胃口。
廚子冒著虛汗,面色溏白,很是委屈: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主上再這么下去,胃口只會越來越差。姜藥師不也說了,他這胃,三分靠藥,七分靠養(yǎng)啊。
李微嘆氣道:唉,可不是么。
墨熄這幾日確實胃口漸差,可他倒也不甚在意,反正對他而言,哪怕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饃餅,只要還能吃,冷的熱的都是一樣的。熬完這一陣子忙碌再調(diào)理也不遲。
李微和廚子站在廊下唉聲嘆氣的時候,顧茫恰巧帶著黑狗飯兜,兜著衣袖經(jīng)過院子,他瞧見兩人愁眉不展,于是好心過來問:你們怎么了?
廚子白了他一眼:你柴劈完了嗎?沒劈完回去劈去,別多管閑事。
顧茫道:劈完了。
廚子還想說什么,李微忽然想到顧茫的手藝似乎并不差,之前幾次下廚,墨熄嘴上雖然毫無褒贊,但每一樣菜肴都是吃干凈的。
事已至此,不若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于是李微把墨熄的情況大致地跟顧茫說了一遍。
啊顧茫聽完之后,望書房望了一眼,難怪他最近連臉都瘦了一圈。
又低頭對大黑狗道:飯兜,他快要沒你胖了。
飯兜汪汪兩聲,似乎對這個比較頗為不滿。
李微嘆道:唉,咱們好話歹話全說了個遍,山珍海味也都做齊了,無奈主上就是胃口不開,也沒什么吃飯的心思。說到最后,瞅著顧茫的臉,要不換你試試?
這家伙?廚子插話,一臉的嫌棄,這家伙能做什么。
顧茫卻點了點頭道:他也不能一直就這么餓著,那就換我試試吧。
顧茫打算做魚,需要最肥美的鮮魚,李微便指點他說,東郊有一處桃花湖,不但靈力豐沛適宜修煉,而且蘊養(yǎng)出的魚也十分鮮嫩肥美。
于是這天下午,顧茫就提著笭箵,背著網(wǎng)兜,帶著黑狗,去城郊撈魚。
桃花湖并不難找,顧茫到后,發(fā)現(xiàn)此處十分幽僻寧靜,由于靈脈流淌生生不息,終年桃花飄飛,染得天地間盡是緋霞云色。桃花湖雖不大,但湖心山石錯落,遮蔽良多,周遭還修葺著一些亭臺水廊,風一吹,落英拂階。
顧茫道:是個好地方,難怪李微說適合洗澡。
說著轉(zhuǎn)頭問飯兜:飯兜,你要不要洗一個?
飯兜興奮地直搖尾巴,撒開丫子便如離弦之箭朝著湖里沖去。
此時還是暮春,未至夏日,但艷陽高照時天氣仍然很熱。顧茫為了不讓人瞧見自己的模樣,原本是披著帽兜的,不過左右看湖邊沒人,穿著斗篷下水撈魚又不方便,于是將鞋襪和斗篷一并脫了,卷起褲腿涉入清洌的湖水中。
汪�。★埗导拥卮蠼幸宦�,在淺灘處繞著顧茫撒潑打滾,將水花甩得到處都是。
顧茫豎起手指貼在唇邊,警告他:乖,給可憐的墨熄公主捉魚吃。
飯兜又汪地吠叫,噠噠噠跑得更歡了,把淺灘的魚盡數(shù)逼入深水。
顧茫:
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