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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陸展星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來,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陸展星依舊笑得沒個正形:問姻緣嗎?

    墨熄道:問冤屈。

    陸展星來回把玩著手上的兩枚骰子,沒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聲:你這么好心��?

    顧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來問你,陸展星,鳳鳴山一戰(zhàn),你是否有冤屈要訴。

    陸展星骨碌一下將骰子丟擲在石床上,擲出一個點數(shù),不滿意,又揉回手里重擲。來來去去好幾回,最終他丟出了雙六,他終于不再扔了。抬起頭來,朝墨熄齜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為我斬殺了來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重華卻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顧茫及之軍隊殘部三萬,請問這是為了什么?

    這世上能三言兩語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陸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個莽夫就知道圖個一時痛快,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權(quán)謀、有黨爭,隨自己高興憑一腔熱切就把顧茫推到了兩難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當時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來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殺的嗎?!

    第86章

    年前的籌謀

    陸展星笑了笑,

    說道:我殺都殺了,又有什么好說的。

    陸展星!墨熄黑眉怒豎,

    厲聲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鳳鳴山一敗,你的七萬手足戰(zhàn)死,剩下三萬至今仍受監(jiān)押等候判決,

    死了的連塊墓碑都沒有,

    活著的不知今后何去何從!還有顧茫所有的功勛都被抹去,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

    他在乎的東西差不多都毀得徹底了,換來的卻是你一句殺都殺了?

    陸展星沉默地聽著,粗糲的手指一直在轉(zhuǎn)著手里的骰子,過了一會兒,

    他咧開他的嘴角,露出個戲謔的笑。

    再也得不到君上的重用,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墨熄驀地一怔!

    陸展星這是什么意思?

    他對顧茫的這個兄弟太缺乏了解了,

    大抵是因為陸展星從小和顧茫一起長大,

    兩人親昵無間,墨熄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看到陸展星把顧茫按在懷里揉腦袋哈哈大笑,又看到過很多次顧茫幫陸展星裹傷涂藥。他心里堵。

    雖然得到過反復(fù)確認,知道陸展星喜歡女人喜歡得不得了,

    顧茫也對他毫無別的意思,

    但墨熄心里就是堵,就是看到陸展星就渾身上下不舒服。

    ===第82章===

    而相對的,

    陸展星對墨熄也沒什么好感。

    從陸展星的角度而言,自己的總角之交莫名其妙就多了個貴族少爺當摯友,本來就有些被第三者插足的不爽感。更別提這個貴族少爺總愛獨占顧茫的閑暇,巡夜要顧茫陪著,修行要顧茫陪著,有時候自己受傷了,要顧茫多照顧,結(jié)果人家貴公子也立刻跟著破了皮流了血,害得顧茫兩頭跑。

    一次這樣是巧合,次次這樣,陸展星都懷疑這姓墨的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陸展星一開始對墨熄還客客氣氣的,后來就有些不愛搭理,兩人見了面總是互相當沒看見,要么就是礙于顧茫在場,敷衍了事地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這種關(guān)系直接導(dǎo)致了墨熄對陸展星的了解基本流于表面。墨熄原以為陸展星多少會對自己闖下的禍事心存悔愧,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對方竟會是這種我巴不得瞧見如此結(jié)局的態(tài)度。

    陸展星見墨熄臉色青白,在床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又繼續(xù)拋起了他的雙骰,邊拋邊道: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有的話我不妨和你直說。

    墨熄咬牙道:你還有什么混賬遺言要吐。

    陸展星嘿嘿一笑:混賬算不上,我覺得我自己機靈的很,就是多少付出了那么一點不該付出的犧牲。但該達到的目的,我差不多也都已經(jīng)達到了。

    什么意思。

    陸展星猶如狼狗似的齜了齜牙,充滿挑釁地斜睨過眼,看著墨熄: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斬殺那個使臣,是因為懷疑他居心叵測,又被他的言語不恭所激怒,所以才一時沖動,將他于軍帳中斬首?

    墨熄嘴唇微動,輕聲地:難道不是?

    陸展星晃著架著的二郎腿,冷笑兩聲:羲和君,您這是看不起我,還是看不起茫兒啊。他語調(diào)晃晃悠悠地,眉眼里頗有些不羈,茫兒從小與我一道長大,若我真是那么愚鈍蠢笨,沖動行事之人,您覺得他會命我做他的副帥嗎?他是戰(zhàn)爭的妖孽,而非意氣用事的傻子。

    天牢的幽燭無聲地淌著燭淚。

    陸展星言語里的意思簡直讓墨熄觳觫。

    你是故意的

    那么多年,我隨他南征北戰(zhàn),我?guī)讜r因為一時情緒上頭,做過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陸展星悠然道,對啊。我是故意的。

    驀地風(fēng)起,陸展星猛地被墨熄提起來,狠抵到石墻上!牢獄中的燭火因為這勁風(fēng)而倏地滅去兩盞,屋內(nèi)更暗了,但墨熄的眼睛卻反顯得更亮,在昏黑的牢房中淬著火,濺著光,滿是憤怒與不可置信。

    他的指節(jié)咯咯作響,幾乎要把陸展星的喉骨就此掐斷。

    陸展星!你他媽的瘋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差不多毀了他一輩子!!

    陸展星一張臉在墨熄手掌之下漲得通紅,他憋著一口氣,眼珠下睨,都這樣了,居然還能擠出一副張揚的嘲笑來。

    我毀他一輩子,也好過看著他毀掉自己和更多人的性命。

    一字一字都從牙縫里擠出,陸展星眼中光芒閃動。

    也好過讓他懷著一腔注定不得善報的幻夢,帶著一群傻子替你們出生入死墨熄扼得太緊了,他額頭上的經(jīng)絡(luò)都爆了出來,卻還是嘲諷道,癡傻賣命!他的權(quán),君上削得好��!

    就像被一條瘋狗咬到,聽到他最后赤裸裸地喊出這句話,墨熄猛地將他松開,站在原地喘息著,氣得手都抖了,卻也驚得周身冰涼。

    八年前隱瞞在血腥與死亡中的,到底還有多少他未知的真相?!

    他一松手,陸展星就猛地彎下腰,弓著身子劇烈咳嗽著,大口大口地緩了好一會兒氣,這才偏著臉抬起眼來。

    墨熄的聲音簡直有些虛渺:你是故意害他到這一步的?

    你錯了。陸展星舔了舔唇角,慢慢地站直身子,我是在救他。

    墨熄像看著一個最荒謬的笑話看著他:救他?

    是。陸展星道,你這種出身優(yōu)渥的貴公子又哪里會真的懂我們的處境?茫兒被先君破格啟用以來,打了大大小小無數(shù)的勝仗,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敗北。然而他走得越高,遭受到的莫名其妙的非議就越多,那些人的議論,羲和君可曾聽到過?

    那些流言蜚語不知從何傳出,似無數(shù)魑魅魍魎在夜幕里群魔亂舞,墨熄又怎會沒有聽到過。

    初時顧茫還只是個小將領(lǐng)時,那些碎語閑言也只是三兩句。可后來顧茫越來越悍勇卓著,軍功震主,那些冰冷惡毒的話語也就像無數(shù)條滑蛇,不知順著誰的舌頭滑出來,最后都死死地纏繞在了顧茫身上。

    培植勢力,只手遮天。

    什么神壇猛獸,我看也沒什么本事,他那些兵法幻術(shù)甚至還有些歪魔邪道的意思,你們不覺得他生冷不忌,似乎對燎國黑魔訣也并不避諱嗎?

    他本來就是個奴隸,又不是什么名門正統(tǒng)出身的修士,心志不潔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君上要是再那么信任他,呵呵,說句大逆不道的重華遲早會出事。

    更有甚者,直接將顧茫與昔日的魔頭相比照。

    他就是下一個花破暗!

    養(yǎng)虎為患!養(yǎng)虎為患!

    陸展星看著墨熄的臉色,抿著弧度纖長的嘴唇,輕笑了兩聲:看來羲和君也不是全然無耳聞啊。

    他走到小桌邊,在桌旁坐下來。將那兩枚骰子丟在桌上,然后給自己倒了小半盞酒,湊到唇邊慢慢地飲著。

    這些話,茫兒他自己或多或少也都聽到過。我氣不過,他卻總是跟我說不必介懷,說只要我們做的足夠好,這些聲音遲早會慢慢地弱下去,越來越多的人會明白世上的奴隸不是只有花破暗,還有他顧茫,還有我陸展星。

    陸展星慘然一笑。

    他就是這么天真一個人�;蛘哒f,也不是天真。是他總想把事情往好的地方想,明明活在泥潭里,卻偏偏要去抬頭看著陽光萬丈。

    墨熄輕聲道:是。他一直都是這樣。

    你也應(yīng)該清楚他為什么是戰(zhàn)神。陸展星道,他是不會氣餒的,再難打的仗,只要看到他,所有人就會覺得其實也沒什么。他好像有無窮無盡的熱血,足夠他頓了一下,嗤笑道,足夠重華這只螞蟥在他身上吸到飽脹。

    那是你覺得!這句話刺耳至極,墨熄目光冰冷地盯著陸展星的臉,所以他是戰(zhàn)神而你不是。他曾經(jīng)是自己愿意去拓土開疆的,他曾說想要替自己證明一些事情。

    陸展星只是冷笑。

    不是每個走向戰(zhàn)場的人都會覺得自己在被吸血。墨熄道,顧茫他說過,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心甘情愿選了這條路的。

    哈哈哈哈哈,心甘情愿心甘情愿陸展星仰頭笑了起來,鎖鏈在他腿腳雙手間嘩啦晃動,所以我說他傻��!你看看他,那么多年功名顯赫,他證明了什么?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聲音停下來了嗎?他只不過讓老士族越來越惶恐,看到一張與花破暗越來越相似的臉這么多年了,隨著他不斷地證明自己,我沒見到厭憎他的人對他轉(zhuǎn)投為好,只見到曾經(jīng)寬容他的人也開始對他疑心惴惴。羲和君,你告訴我,他證明了自己什么��?證明了自己有和花破暗一樣起兵的實力嗎?!

    墨熄也驀地怒了:那你要怎么樣?你是要為了不讓他再這么傻下去,干脆逼他到絕境,逼他真的走上花破暗那條路嗎?�。�

    陸展星拍案道:我只希望他能消停��!

    酒花在他猛擊桌案時灑出來,骰子也在斑駁破舊的小桌上骨碌滾動。

    我只希望他最后能消停。陸展星重復(fù)著,這句話像是戳中了他自己那顆粗糙內(nèi)心的某處柔軟,他的目光逐漸有些恍惚,聲音漸漸地輕下來,喃喃地,我太希望他能清醒過來消停下來不要再那么天真。

    陸展星閉了閉眼睛,情緒激動時臉上的紅還未消退,嗓音卻已有了些無力回天的沙啞:這么多年了他看似風(fēng)光無限,你看他消去了奴籍,看他威加海內(nèi)萬人稱頌,但是我看著他,我卻覺得他是站在一座即將消融的冰山上,周圍都是要等著他一朝落水將他嚙撕千塊的兇鯊。

    功高震主這四個字,莫說是他了,便就是你。陸展星抬頭看著墨熄,羲和君,你要的起這句評價嗎?

    可偏偏他不以為意。

    陸展星說著,又抬手,捻著一枚紅漆白底的骰子,在桌上慢慢轉(zhuǎn)著,所以你看,他沒有敗過,他的軍隊也沒有敗過。沒有人能夠真正找到一個理由對他如何可他不會一輩子不打敗仗的。而他失敗的結(jié)局,注定會比任何一個功高震主的將軍都來得更慘。

    墨熄心頭一緊。

    陸展星毫不客氣道:因為他從一開始,就只是你們相中的一條狗而已。

    若是在進入時光鏡之前,有人敢跟墨熄說這些話,他們得到的只會是墨熄的否認。可是顧茫不過就是一條狗這個意思,他剛剛才從八年前的君上口中聽到,他竟一個字都無法辯駁。

    知道的真相越多,心就越痛,血就越冰。

    那心中的火,就好越似要漸漸將熄。

    陸展星嘆了口氣道:新君剛剛繼位,茫兒觸怒到他的地方還不多。這時候因我之過敗了,不過是削權(quán)貶黜,還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若是他繼續(xù)這樣不管不顧地走下去,等他走到權(quán)力的巔峰,那時候他要是敗了,他就只剩一個死無全尸的下場。

    墨熄喉頭發(fā)苦:所以,你就故意

    是啊。陸展星淡笑著,雙手抱臂道,我陸某人神算,窺見天道。對,是我故意要他敗的。是我故意要斷他前程。事實也證明我猜的不錯你看看他,他果然什么也不剩了。

    墨熄的指尖都在發(fā)顫了,他盯著陸展星的臉,直到今天他才多少有些懂了陸展星這個人。

    一個瘋子。

    孤注一擲的瘋子。

    字字句句從牙縫中擠出:陸展星!你可知道七萬熱血因你而死?

    陸展星道:總好過今后死十七萬,七十萬。

    你可知道,顧茫他一生所求為你斷送?!

    總好過他日后被千刀萬剮五馬分尸。

    憤怒的炎流驀地裹挾了墨熄,他心臟劇烈跳動,一把將陸展星拽起來,指尖顫抖著,抬手猛地扇在了對方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陸展星是怎么恨上熄妹的》

    陸展星:茫兒,我們?nèi)パ惨埂?br />
    顧茫:好啊好啊。

    墨熄:師兄,巡夜我沒經(jīng)驗

    顧茫:��?那我還是帶你吧。

    陸展星:茫兒,我們?nèi)バ扌衺

    顧茫:好啊好啊~

    墨熄:師兄,我沒有研究過這個術(shù)法,師兄教我?

    顧茫:啊這樣啊那好,沒關(guān)系我教你。

    陸展星:茫兒�。�!我受傷啦�。�!過來給我涂藥!(心道:這回姓墨的不能搞我了吧�。。�

    墨熄:(冷笑,自己拿火球砸自己)我沒事,你去照顧陸師兄吧。(心機boy)

    顧茫茫:來我看看,你要不要緊?

    陸展星:告辭!

    第87章

    君折羽翼

    啪地一聲,

    十成十的力道,陸展星的臉頰一下子就腫了,

    唇角有血滲出來。

    墨熄狠盯著他,眼眶紅的厲害。

    聲音更是抖得不像話。

    你憑什么替他做決定?你憑什么為他做選擇?你知不知道你死了,他的七萬同袍死無可安會把他逼到什么地步?你是想推他入深淵嗎陸展星?!到了最后,眼中星火爆濺,

    幾乎是怒嗥著的,

    你不想讓他死,可你又真的懂過他的心嗎?��!

    陸展星的嗓音也拔高了,

    滲著血的唇齒一開一合著:他的心太高了,遲早會把他的命吊死!你懂什么?!

    像兩柄兵刃爭鳴交鋒,龍爭虎斗。

    你生來就錦衣玉食,所謂的挫折也不過就是你家族內(nèi)部的一些個破事!你體會過別人一個不悅就能斷送你性命的那種無力感嗎?你知道顧茫從小到大過得有多不容易,

    才能活到今天嗎?陸展星因憤怒,因絕望,幾乎有些哽咽了,

    他就是一匹昏了頭的蠢驢,

    你們松去了他脖頸上的鎖奴環(huán),換了功名利祿來當做垂在他眼前的蘿卜白菜,可事實改變了嗎?

    他還是在用他的血淚在替你們拉著磨,偏偏像個傻子似的高興得不得了陸展星說到這里,

    忍不住仰起頭,

    以臂遮眼,沙啞道,

    但驢子還是驢子,哪天他懶了,他累了,他再也走不動了,他還是只能任人屠戮尸骨無存!

    陸展星說到這里,深吸了口氣。

    他看不清的,我就提前讓他看明白。

    他明白卻不愿意放手的,我就逼著他把十根手指都松開!

    他既覺得老君上對他有恩,那我便一直等著。我等到新君即位,我再行此一舉,免去他與老君上恩轉(zhuǎn)為仇。我還有什么沒替他思慮周全的?

    陸展星墨熄喉中壓著的情緒似有熔巖翻沸,你簡直是個瘋子

    瘋了的不是我,是他。陸展星將手垂下來,他眼眶仍因情緒激動而微紅著,但眼神里的柔軟卻已盡數(shù)剝蛻,只剩下了狠絕,他盯著墨熄,茫兒是該有多瘋,才能認為以他一己之力,能改變整個重華乃至整個九州對奴隸的看法?他該是有多狂多瘋,才能覺得這一切都有希望!

    墨熄沙啞道:你寧愿他失去他人生中的火光,也要讓他如你所愿這樣活著?

    ===第83章===

    曳尾涂中又有什么不好嗎?人不過滄海一粟,他偏覺得自己是蜉蝣可以撼天。你看,如今他自己也應(yīng)該知道結(jié)局了只要新君上下嘴皮子一碰,他的海市蜃樓都會毀滅崩塌付出這七萬人的代價,從此顧茫也好,那些窮苦愚蠢的奴籍修士也好,都不必再為重華拋頭顱灑熱血!

    陸展星說著,嘴角的笑容近乎扭曲。

    誰的江山由誰自己鎮(zhèn)守。羲和君貴公子,求求你,求你別管了,讓這支可笑的軍隊就此分崩離析吧。我們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賴活著。

    我們?我們?

    顧茫從學(xué)宮時代就一臉憧憬地說過,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改天換日,希望能改變這個世道哪怕一星半點。

    只要能燃出一縷光芒,他愿意焚盡自己的身體發(fā)膚,四肢百骸。

    陸展星卻說我們也只是想好死不如賴活著。憑什么?!

    墨熄似有一瞬極憤怒,但他今日與陸展星的沖突已尖銳到一時失控便會鮮血四濺的地步,他不想就此紊亂時光鏡里的事情,于是他用力闔了闔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那過于暴虐的怒焰才熄下去。墨熄緩然舒開雙眸,黑沉沉的眸子重新望向陸展星。

    正想好好說話,卻陸展星又補了一刀:羲和君,你離他遠些吧,從今往后我是不能再陪著他了,求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別再給他那些會要了他命的希望。

    墨熄發(fā)覺自己不能再看著陸展星那張臉,看一眼剛壓下的火就能又竄上來。他將臉龐猛地轉(zhuǎn)開,盯著旁邊搖曳的燭火。

    陸展星道:別再引他走這條路了。

    指捏成拳,墨熄的目光從幽昏的燭火上流離而落,最后落到了陸展星之前一直在把玩的那兩枚骰子上。

    他并沒有太在意這兩枚骰子,他只是太痛苦也太憤怒了,視線想找個憑依,想棲落在某個地方。

    他盯著那兩枚白底紅漆的投骰半晌。

    可過了一會兒,忽地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發(fā)毛的感覺首先竄上來,繼而墨熄陡地意識到了問題!

    他的背脊驀地繃緊。

    這骰子

    這骰子白底紅漆,花梨木斫刻而成,第六個點旁邊有一道非常不起眼的小蓮花紋飾。

    它是

    顧茫的木骰?!

    是,顧茫以前在軍中喜玩葉子牌,也喜歡擲點子猜賭,他當時羨慕墨家岳家慕容家擁有屬于自己的圖騰,于是別出心裁地也給自己偷想了一個。

    他給自己所設(shè)的圖騰紋章是一朵佛蓮,刻在其他地方太招搖,未免讓人看了笑話,于是刻也只刻在和兄弟們耍玩的骰子上。

    陸展星那時候還笑過他,說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拿朵小紅蓮當印記是怎么回事。

    顧茫就笑著解釋道,蓮開七日,時候雖不長,卻清香浸乾坤,有什么不好。

    再后來,顧茫與墨熄私下定了血契,兩人脖頸處各有一道蓮紋,用的也是顧茫從前所設(shè)的圖騰。

    意識到這件事后,陸展星的聲音就如同相隔著汪洋大海,墨熄再沒有注意力去諦聽他在講些什么,他的手指有些發(fā)抖,幾欲抬手去拿起桌上那木骰細看。

    羲和你放過茫兒吧。

    陸展星道:你要真的在乎他,把他當人看,就別吊著他讓他為你們賣命廝殺了。你放過他吧。

    墨熄喉頭攢動,最終還是生勒住了自己的這種沖動。幾許沉寂后,墨熄臉色微白地把目光從骰子上移開,他望著陸展星,低聲道:你這樣替他謀劃,就真的確定他會按照你為他鋪好的路走,從此閑云野鶴了殘生?

    那他還有什么路可去?

    墨熄黑褐的眼睛盯著陸展星的臉:你有沒有想過,他或許會反。

    陸展星著實是愣了一下,隨后近乎是好笑的:你在胡說些什么?茫兒會反?你難道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那你難道不知道你在他心里,那十萬修士在他心里,有多重么?

    陸展星臉色發(fā)青,他沉默須臾,仍是一臉荒謬地抬頭冷道,他絕不會。

    墨熄一點一寸地丈量著他眉目間的情緒。把陸展星此刻的種種反應(yīng)都盡收眼底。

    陸展星道:我了解他。他走哪一步都絕不可能走這一步他他

    墨熄道:是嗎?難道你從未聽說過你入獄這半年來,他有什么反常?

    陸展星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隱約透著些奇怪的惶然。

    果然

    墨熄從這份惶然中看出了他似乎知道些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

    陸展星一定隱瞞了某些秘密。

    在這繃到極致的沉默中,墨熄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陸展星,你入獄之后,是不是見過顧茫。

    陸展星猶如被一擊冷箭刺中,猛地抬頭!

    隨即血色褪白,又立刻將臉轉(zhuǎn)開去。

    半晌后,他道:羲和君這是在想什么?茫兒如今是戴罪之身,他怎么見我?我倒是渴望著和他再敘敘舊呢。不過呵呵。他自嘲地笑了笑,夢里吧,還是做個夢來得更真實點。

    墨熄沒再說話,只是陸展星在他那個問題之后的接連反應(yīng)他都已經(jīng)看了個透徹,他眸底的顏色更深了。

    他幾乎可以確認,這半年之內(nèi),顧茫一定是見過陸展星的。

    可是這樣一來,這件事情就顯得愈發(fā)蹊蹺。試問顧茫作為一個被罷黜的權(quán)臣,日日夜夜都被君上的暗衛(wèi)盯梢,他怎么有機會突破這守備森森的天牢,前往陸展星的牢獄?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墨熄道,陸展星,顧茫真的沒有來這里找過你?

    沒有。

    你也真的沒有絲毫冤屈?

    陸展星道:沒有。

    知道這就是不管怎么問,也再問不出什么像樣的回答了。兩人最終相談不歡,誰也沒能說服誰,誰也沒有向誰讓步。墨熄從陰冷的天牢囚室里走了出來。

    身后是鐵鏈門鎖嘩啦的聲音,施過靈力的枷鎖鏈子重新將羈押陸展星的牢房重重上鎖。

    墨熄離開前,側(cè)過臉最后又看了一眼陸展星。

    陸展星坐在那一豆油燈的昏沉光暈中,低著頭,闔著目。

    就在他徹底轉(zhuǎn)身的瞬間,陸展星忽然又抬起頭來:

    等一下!

    墨熄抿了抿薄唇,側(cè)望著陸展星:怎么?

    陸展星咬了咬牙,說道:還有件事。

    既然你來了,我也想問問你。

    你說。

    陸展星猶豫一會兒,這個問題已經(jīng)在他心里壓了許久,都快漚爛了,他也知道若是此刻不開口,以后就再無機會。所以他咬了下牙,終于說: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和

    見他神情,聽他言語,墨熄心中已有所猜,此刻立在原處,靜靜地等著他說下去。

    你對他你對茫兒你們究竟是不是想要表述的內(nèi)容太過難以啟齒,又是與自己的總角之伴有關(guān),饒是陸展厚顏如此,也不禁有些磕巴了,你們是不是

    墨熄道:是。

    陸展星像是被這句墨熄丟出的親口承認打了一拳,方才任何的言詞都沒有此刻墨熄的這一聲是來得更讓他頭腦發(fā)暈。

    從戎那么多年,其實陸展星早就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處看出了端倪。只是過去出于對顧茫的尊重,他并不好意思直接過問。可是他不問,不意味著他就是傻了瞎了。

    他曾太多次注意到墨熄和顧茫對視時的眼神,一次兩次,他還覺得是自己想得太過荒唐,可是次數(shù)多了,他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他們倆之間沒什么。更別說他曾多少次見過墨熄等顧茫一起換崗巡查,而等兩人回來之后,顧茫的眼尾總是有點紅,嗓音也微微帶著沙啞。

    有一回,他甚至借著篝火,看到顧茫脖頸上有一點嚙咬的紅痕。

    可猜測是猜測,當墨熄真的站在他面前,親口承認這件事的時候,陸展星還是覺得有些呼吸不上來。他驀地往后退了數(shù)步,坐在石床上,幾乎是有些頹然地:茫兒他就是個瘋子他好端端地一個人,為什么非要和你攪和在一起

    陸展星躬下身子,把臉埋進掌心里用力揉搓著,啞聲道:他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出身嗎為什么偏偏要去爭那最不可能的東西瘋子真是個瘋子

    頓了頓,陸展星幾乎是疲憊至極地:飛蛾撲火有意思嗎?他這一生所求的,怎么無論是事,還是人,都是這么地這么地

    喉結(jié)滾動,唇間落下兩個字來。

    荒唐。

    晃動的光影中,墨熄睨著他,過了一會兒,墨熄說:你別怨他。我與他的事,不是他爭的我,是我飛蛾撲火,我糾纏的他。

    說罷,轉(zhuǎn)身,黑袍滾滾拂動青階,消失在了長長的甬道深處。

    是夜,回到羲和府后,墨熄輾轉(zhuǎn)反側(cè)也無法入眠。最后他驀地從床上坐起,披衣推門,星空透水,碎鉆般鋪滿了整片深藍色的穹天。

    他取了一件斗篷罩在外面,徑自又去了杏花樓。

    雖然他為了查出更多掩埋在過去的真相,此時不便再出現(xiàn)于顧茫面前,但他仍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看八年前的顧茫幾眼。

    第88章

    秘之人

    夜深了,

    杏花樓燕語鶯聲絲竹彈撥不絕于耳。墨熄從偏徑往顧茫所在的樓臺走去,他并不擔(dān)心被人看見,

    因為他身上披著的斗篷乃是岳辰晴的祖父用隱蹤鳥的羽毛所制,雖然隱蹤鳥的羽毛離體即失效,但是岳家先祖畢竟是煉器大宗師,成功保留了翎羽的特性,

    所制的斗篷可有三次隱身之效。

    墨熄掠下檐牙,

    無聲地停在了繁花盛開的露臺外。

    那扇八合的楠竹移門此時是敞開著的,顧茫并沒有把彈琵琶的飛天姑娘叫回來,

    里屋只有他一個人。

    顧茫以手支頤,闔著眼眸坐在桌前。

    他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又好像還很清醒,長睫毛隨著呼吸而微微拂顫著,

    煙篆裊裊,自顧茫手邊的熏香爐里升起,將他的五官浸潤得很柔和墨熄一寸一寸地凝視著他,

    從他的眼角眉梢,

    到他的嘴唇下頜,燭光流照,像是橙色的蝶,棲落在他的鼻尖。

    墨熄披著隱身斗篷,

    凝神屏息走近他身邊,

    自上而下看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這個時候他忽然明白了慕容憐對浮生若夢的依賴究竟有多沉。

    明知是淬著毒的,明知絕不該碰,

    明知能銷人意志蝕人筋骨,卻還是宴安鴆毒

    原來他對顧茫的癮,也早已入骨入髓。和煙麻一樣深。

    篤篤。

    忽然,掩合著的門被叩響。

    墨熄和顧茫幾乎是同時從自己的渙散中回神,墨熄往后退了一步,而顧茫則起身去開門。

    墨熄原以為叩門的又是什么飛天入地之類的小妖女,可當門打開,顧茫側(cè)過身子讓對方進來時,他看到來者并不是什么歌女,而是一個與自己一樣,披著玄色斗篷的人。

    那人雖然并沒有用隱形披風(fēng),但他以一盞銀金色覆面結(jié)結(jié)實實地遮蓋了五官,唯能從他高大挺拔的身形上判斷出,此人應(yīng)當是個男子。

    他是誰?

    思疑方生,這斗篷男子就開口了。他的聲音明顯用幻音術(shù)扭曲過,顯得十分沙啞古怪。

    男子道:今日可有什么異狀?

    顧茫沉默片刻,答道:沒有。

    是么?斗篷男若有所思地,沒有人來尋過你么?

    顧茫仍答道:沒有。

    男子見他堅持,也就不再繼續(xù)追問。他將手里的一個包袱擱在了桌上,說道:給你帶來的,去換上吧。

    顧茫抬手掀開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就又將包裹攏上了。

    他問那個斗篷男子: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個地方,總該準備準備。

    顧茫的手指尖仍垂在包袱邊緣,聞言驀地一僵,指節(jié)不自覺地蜷緊,握住了包袱皮。他這個狀況讓墨熄愈發(fā)不解,要知道顧茫一貫是個非常鎮(zhèn)定的人,天掉下來他都能當被子蓋,可是這個斗篷男只消一句話,竟已讓顧茫變了顏色。

    那里的情況,只跟你說,怕你不信。斗篷男子道,今夜帶你親眼去看一看。眼見為實。

    饒是燭火如此溫暖,也焐不暖顧茫臉色的蒼白。顧茫似乎是在壓制著一種極為復(fù)雜的情緒,連嘴唇的血色都在逐漸褪去。他垂下眼簾,肩膀微發(fā)著抖,最后他捧起那一只布包,轉(zhuǎn)身去了屏風(fēng)后面。

    待顧茫再一次從屏風(fēng)后面出來時,他竟已和那個黑衣斗篷男子換了一套一模一樣的裝束,繡融著淡金色云雷紋的披風(fēng)將他的身軀從頭到腳遮得嚴實,顧茫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遺芳閣,墨熄也一直在他們身后跟著。這青樓瓦肆最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鴇母也好,姑娘也罷,心里都銘記著三個少,即少看少問少聽。因此這二位打扮突兀的男子走過花樓的長廊,侍女們也沒有露出半點驚詫的神情,只管著自己低頭行禮,而后眼觀鼻鼻觀心,就讓他們這么去了。

    顧茫和那黑衣人一路上無言,關(guān)系似乎也不是很親密。那黑衣人走在前面,顧茫始終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這個黑衣人看不出身法,身上的氣息也收斂得非常完美,墨熄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并不能探知到更多與他有關(guān)的靈流,只能一路跟著,看他們究竟要去往何處。

    走了約摸一炷香的功夫,方向漸趨明朗,但墨熄心中的疑竇卻越來越深

    這是戰(zhàn)魂山的方向?

    果不其然,他們最后就停在了戰(zhàn)魂山山腳下。

    八年前的戰(zhàn)魂山門口,還沒有設(shè)立鎮(zhèn)守的侍衛(wèi)。不過因為戰(zhàn)魂山的山巔有重華歷朝歷代的英烈碑冢,為表恭敬肅穆,山門前還是有一道無形的結(jié)界,那個結(jié)界可以洗去幾乎所有的易容與隱身術(shù)法,這也就意味著墨熄的跟蹤只能在這里終止。

    ===第84章===

    顧茫將斗篷的帽兜落下來,仰頭看著那蜿蜒曲折的石徑,兩邊松竹搖曳,明月透過葉梢灑在古舊的青石路面。

    黑衣人道:怎么了?

    顧茫道:想到很快我就要離開這里,手上將沾上重華軍士的血,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墨熄則是心中驟緊。

    之前他們倆見面的時候,顧茫果然是騙他的。顧茫是真的在這個時候就已決定了要叛國而去。顧茫真的已經(jīng)在此刻料定了以后手上會沾染昔日同袍的血。

    顧茫

    顧茫

    你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這個陪在你身邊的神秘黑衣人又究竟是誰?��!

    墨熄竭力遏制住自己想要上去揭開那個黑衣人面罩的欲望,盡管這欲望已經(jīng)將他的眼眸都燒紅燒燙。

    他有一種預(yù)知,只要摘下此人的面罩,很多問題便能迎刃而解,很多謎團都能就此釋開。但是線索也將斷在這里,他將無法知道更多的東西,而這無疑是得不償失的。

    墨熄喉頭滾動,他平復(fù)著自己內(nèi)心的涌躁。然后他聽到黑衣人說:

    重華如今的局勢也就是這樣。鳳鳴山敗北后你也親眼見到了,你與你的軍隊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沒有雪中送炭的。黑衣人似乎看出了顧茫想要辯駁,于是抬了抬手,你不必跟我說如果羲和君在,他會向著你。他向著你也沒有用,你是個聰明人,你應(yīng)當已經(jīng)很清楚,重華一直是顯貴當?shù)溃阅阋患褐�,并不能扭轉(zhuǎn)什么。

    墨熄顱內(nèi)嗡嗡亂做一團,這個人昭彰是在策反顧茫,與顧茫說重華局勢如此,與顧茫說除了羲和沒有人向著你

    燎國人?

    不。不可能。

    哪個燎國人可以在重華這般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哪個燎國人又能這樣坦蕩蕩地站在顧茫面前,而不激起顧茫的強烈反感與之反目?

    除非

    除非比起重華,顧茫本身更信得過眼前這個黑衣人�?蛇@樣的信任又豈會是十天半載三言兩語便能建立的?難道顧茫從更早之前就與某個燎國探子有所往來?這怎么可能?!

    黑衣人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叛國這一棋,你已是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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