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墨熄想說什么,可未及開口,就嗆咳出淤黑的血來。
江夜雪驚道:羲和墨熄戰(zhàn)損的其實比顧茫厲害得多。顧茫是直接進入鏡子中的人,雖然也受到了鏡子的影響,但時光鏡畢竟是上古神器,不是什么過分邪魔的物件,只要是正常從里面出入的,鏡子都不會對其造成太巨大的傷害。
墨熄就不一樣了,他原本就是因為強護著顧茫,被一并吸入了鏡中世界,幾乎可以算是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入侵者。因此,他在時光鏡里雖然沒有做什么,但靈力損耗其實非常大,到出來的時候,他的體能其實已經(jīng)被削弱至了臨界。
但墨熄望著在妖群中廝殺的顧茫,望著顧茫手中那柄黑氣繚繞的魔武永夜,還是隱忍著,將喉間的血腥氣吞咽下去,抬手沙啞道:吞天,召來。
長柄權(quán)杖吞天應(yīng)召而出,通體散發(fā)著圣潔的白光。
看著持著燎國魔武的顧茫大開殺戒,墨熄閉了閉眼睛,忍著心與身雙重的疲憊,抬起權(quán)杖,凌空一點瞬時風(fēng)波軒涌,四海潮聲。
鯨吞裂軀!
一束銀光自權(quán)杖中涌出,一只貫日吞天的巨鯨靈體橫空破世!隨著一聲猶自亙古響徹的嘯叫,狂風(fēng)卷地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勢將蝙蝠塔中流竄攻擊的所有妖獸都在瞬間內(nèi)拋擊空中!
緊接著巨鯨尾鰭猛甩,仰天向著塔頂沖擊而去,那些妖物便也被裹挾著沖上頂巔,吞天巨鯨這時再將尾巴狠力拍擊
剎那間,黑血欺天,猶如暴雨傾盆,自塔頂瓢潑而下
所有妖獸俱是四分五裂!
在這血雨腥風(fēng)中,顧茫愕然轉(zhuǎn)過頭,睜大透藍的眼睛,回望著站在原地的墨熄。
墨熄
墨熄握著權(quán)杖的手在抖,他沒有撐開遮擋結(jié)界,那些尚且燙熱的血滴在他的肩頭,他的發(fā)梢,過他漆黑的眉眼。
順著他蒼白的面頰流下。
猶如血淚。
他疲憊至極也無助至極地站在熱血匯聚的驟雨里,慢慢地閉上眼睛。
墨家的血統(tǒng)兇煞霸道,其中以神武吞天為最可怖,甚至無法掌控力量,只要一用殺招,注定浮尸千萬,無可幸免。
所以這一招,墨熄以前從來不用。
哪怕兩軍對壘,再是膠著,墨熄也從來都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召出吞天,不讓自己念這一聲鯨吞裂軀。
這一招不但會讓所有目擊之人覺得他是個怪物,更重要的是,墨熄本身并不愿意將對手趕盡殺絕
他憎惡沙場,他縱馬從戎是為了守護,并不是為了征服,更不是為了報復(fù)。無論對方是人是妖,是善是惡,墨熄總想著能夠得饒人處且饒人,能夠給對方回頭的機會。
所以一擊毀滅數(shù)千生靈的戰(zhàn)力,他是有的,但他一貫克而不用。
可是現(xiàn)在
為了不再看到顧茫拿著燎國的魔武大開殺戒。
為了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
他在瀕臨崩潰的狀態(tài)下,竟然使了這一招他幾乎從未用過的絕殺之術(shù)。
江夜雪輕聲道:墨熄
墨熄像是沒有聽見,他周身散發(fā)著吞天殘存的煞氣,把江夜雪欲在他身周撐開的結(jié)界轉(zhuǎn)瞬便被刺破。
他直兀兀地站著,孤零零地在血里淋著。
顧茫手中的刺刀慢慢地收回去,化作一團黑氣,收攏至心腔里。然后他朝著墨熄走去。
墨熄一直立在原處,像個破敗的偶人,臉是蒼白,神情是破碎的,眼睛是空洞的。他把自己浸沒在瓢潑血雨里。
顧茫在他面前站定,仰頭看著濕漉漉的他。
那么高傲的人,此時卻像一只被傷得太深無所適從而倍感茫然的棄犬。
但顧茫的思緒其實此刻也亂的很,他拾回的記憶雖已足夠讓他清醒,卻也令他無比的不安與迷惑。
--他在鏡子里,被逆轉(zhuǎn)軀體回想起了叛變前的事情,出了鏡子,這些記憶沒有消失,反而接上了以俘虜身份回城后的那些過往。
如今對他而言,就好像他前腳才剛剛背著陸展星的腦袋離開了重華,后腳就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在母國的囚車里,成了被遣送回國的叛徒。
中間的一切,他叛國八年間發(fā)生的一切,他幾乎都沒印象了。
這種關(guān)鍵訊息的缺失讓顧茫覺得此刻的許多事情都很蹊蹺,無法解釋,因此他也倍感困頓,而這種困頓使得他變得愈發(fā)謹慎。
顧茫斟酌了良久,才對墨熄說,多謝羲和君解圍了。
聽到他的聲音,墨熄的黑眼珠這時才動了一下,他目光失焦地落在顧茫身上。半晌,道出一個字來:你
喉嚨是苦的,吐出的字也是苦的,都想起來了?
顧茫沉默一會兒道:不是全部。但差不多吧。
至少現(xiàn)在,腦子還算清醒,是個正常人了。
那發(fā)生在鏡子里的事你都還
嗯。顧茫道,都還記得。
墨熄便不吭聲了,他合攏睫毛,喉結(jié)滾動,他似乎想將自己的神情維持得很清淡,很平靜,但他的嘴唇都是在微微顫抖的。
他閉了閉眼睛,嗓音發(fā)澀:那很好。
他的心亂做一團,身體也消耗到極致,此刻的墨熄,幾乎與當年洞庭一役的倒在血泊里的他一樣虛弱,一樣身心俱疲。
他不知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面對顧茫,因此沙啞地喃喃著重復(fù):那很好
頓了一會兒,又問:要走嗎?
嗯?
你不會愿意繼續(xù)在重華當個階下囚。之前你不走,是因為你想不起來,現(xiàn)在你都想起來了。墨熄道,是不是就打算走了?
顧茫默然片刻,忽然抬起手,微扯開衣領(lǐng),露出勒在他蒼白脖頸上的黑環(huán)。
鎖奴環(huán)。你給我打下的。
顧�?粗何椰F(xiàn)在是你的奴隸,你不放我,我就永遠走不掉。
墨熄像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刺中了,身形微微搖晃了一下。這不僅是因為他剛剛在幻境中知道了許多過去不曾知道的秘密,此時對顧茫的感情本就很復(fù)雜,更是因為顧茫此時的表情
他見過顧茫的許多神情狀態(tài)。
燦爛的、寬容的,純澈的、迷茫的,悲傷的、渙散的。
他想無論這時顧�;蚩藁蛐�,或怒或惱,他都能好受些,至少都能讓他感覺到顧茫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捉得住追得上,看得見摸得著。
唯獨怕極了顧茫的無情。
顧茫只在叛國后見他的那幾次,流露出過如此淡漠無情的臉龐。這種情緒一下子就將墨熄卷入了最黑暗的那段往事里站在甲板上的顧茫提著刺刀,沾著血的一字巾獵獵飛揚,跟他說一切都不能回頭。
墨熄想說話,可胸口的舊疤卻刀鉆般地疼。
又或許并不是他的傷疤疼了,而是傷疤下面那個器官在痙攣,一點一點地裂成碎片。
他眼前一陣陣發(fā)花,模糊間,他好像看到顧茫的藍眼睛里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悲傷。
===第89章===
他很渴望看清那絲悲傷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過于執(zhí)念而生的錯覺。于是他往前
腿卻像灌了鉛一樣,一下子栽向前去。
肺部劇烈的絞痛讓他猛地嗆出一口血,這讓猝不及防的顧茫本能地伸手抱住了他,像年少時他還管他叫顧茫師兄的那陣子一樣。
江夜雪在旁邊焦急道:他不行了,你將他放下來,我有蘊靈散�?旖o他服下。
墨熄并不在意,他覺得身體很輕,魂魄像是隨時要掙開軀體而去。而他竟在這瀕死的感覺中感到松快。
或許那一年洞庭樓船上,他就該走了。如果那時候走了,就不必再生生煎熬那么多年。
他不是鋼筋鐵骨鑄成的人,在夾縫中活了那么久,他已經(jīng)快被逼瘋了。
無論傷害重華,還是傷害顧茫,他都是會痛的,他刺傷顧茫的每一言每一語,他也是會痛的。他每一次告訴自己要恨顧茫,不再有私,他每一回提醒自己顧茫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又遭受了些什么他每次剝離過去都如皮肉分離血肉模糊他都是會痛的啊�。。�
可他還得活著。
沒有他,北境軍注定離散崩析。
他得用他那已經(jīng)減損了十年天壽的軀體,去承載一個故人留下的舊影。
沒有他,顧茫還是要回到落梅別苑。
他得用他那再也不可能團圓和滿的府邸,去收容一個英雄留下的殘墟。
江夜雪的聲音越來越渺遠:墨熄你醒一醒墨熄
他太疲憊了,他看著顧茫那雙湛藍的眼睛,想抬手觸碰,卻連指尖都再無力氣動一下。他輕聲道:你的你的眼睛要是黑的,該有多好。
要是黑的,我還能騙自己,說這一切都并未發(fā)生,只是我們在駐地邊塞戍軍時,我做的一場太過荒唐的噩夢。
我還能騙我自己,說這一覺醒了,你還是那個笑容燦爛滿腔希望的少年,我也還能伴你身邊聽你說笑。
我們還在駐地里,彼此軍銜都不高,軍餉是那么得少。但是,你愛的所有人,你的手足同袍,你的總角之交都未離你遠去,我可以滿心虔誠地握著你的手,只存愛意地看你側(cè)著臉,看你每一寸線條都有陽光縈繞。
墨熄的眼簾慢慢地闔上。
顧茫,要是你的眼睛是黑色的那該多好啊
那時候我們唯一迫在眉睫的擔(dān)憂,只是擔(dān)憂陸展星會不會忽然冒冒失失地掀了帳篷簾子闖進來。
那時候,我還能對我們的未來充滿著無限的幻想與希望。
真好。
再或者,墨熄不無悲傷地想,若是他在洞庭湖一戰(zhàn)時就死去了,那也是好的
大抵是受的摧折太多了,如此悍硬倔強的人,竟也在此刻生出了這樣的期望。
而徹底失去意識前,墨熄聽到的最后動靜是御劍劍鳴之聲,繼而是一個清冷如玉的嗓音,自遠處傳來。
--
我不過就去塔頂救了個人,你們在這里血雨腥風(fēng)的鬧些什么?
第93章
會師兄上線
滴答。
一滴水珠自巖洞的石縫中漏下,
落到了墨熄鼻尖。
墨熄睫毛輕微顫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些渙散,
甚至不知今夕何夕。他一會兒看到蝙蝠塔的亂象猶在眼前晃動,一會兒又看到顧茫渺渺的背影在黃昏里行遠。
心臟悶在血肉之下,悶悶地跳動著。而在此之前,它幾乎已被摧折到將要停歇。
墨熄緩了一會兒,
待到視野不再那么模糊,
他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看了看左右他正躺在一個山洞里,
這洞窟不算深,能看到外頭的星夜,一堆柴火噼啪作響燃得正旺,火塘邊上坐著三個人,
分別是顧茫、江夜雪和慕容楚衣。而岳辰晴則躺在自己不遠處,身上蓋著江夜雪的外氅。
墨熄頭疼欲裂,痛楚地閉了閉眼睛。
昏迷前的記憶如電光火石,
在腦顱內(nèi)逐一擦亮。
時光鏡里的種種過往,
顧茫背著陸展星的尸首慢慢走遠,老叫花子的蓮花落愴然響起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qū)山前。一聲圍合魑魅驚,
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黃金散盡誰復(fù)矜,
朋友離群獵狗烹
以及最后他們從鏡子里出來,顧茫站在血雨腥風(fēng)里,
清冷冷的那張臉。
墨熄猛地坐起身來,動靜傳到了三個正在圍爐交談的人那邊。顧茫是第一個覺察到的,他回過頭,對上墨熄的眼睛。
顧茫:
墨熄:
但顧茫第一句話并不是沖著墨熄說的,他盯著墨熄看了片刻,轉(zhuǎn)而對江夜雪和慕容楚衣道:
他醒了。
其余兩人立刻看向他,江夜雪以木輪椅代步,來到墨熄身邊:羲和君,你怎么樣?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墨熄沒答話,心跳怦怦地,仍望著坐在篝火邊的顧茫。
緩過神之后,他依舊因為顧茫的忽然恢復(fù)而感到驚愕、茫然、意外他甚至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夢。
可是合了眼睛再睜開時,依舊是這方山洞,這一些人。
是真的。
時光鏡竟真的在把顧茫帶回過去的同時刺激了顧茫的頭腦,竟真的讓顧茫擁有了如昨的心智!
你墨熄嘴唇枯槁地動了動,嗓音卻喑啞得厲害。
顧茫瞥了他一眼,藍眼睛淡淡地就轉(zhuǎn)向了別方,神情幾乎與時光鏡子里那個八年前的青年一模一樣,好像結(jié)了一層薄涼的霜。
江夜雪見顧茫不答,怕墨熄尷尬,于是道:顧茫他沒事。另外在你昏迷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記憶恢復(fù)的事情都跟我們說了一遍,你不用擔(dān)心。
墨熄隔著江夜雪,看著那個坐在火塘邊一聲不吭的顧茫,顧茫的舉止很閑適,一腳蜷著,一腳支起,手肘擱在膝頭,甚至連衣襟口都微微扯開了一些敞著,是當年那個軍痞流氓的模樣。
自從進入時光鏡起,墨熄前前后后受到的刺激太多了,而這最后一擊全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墨熄在意識到顧�;謴�(fù)記憶的那一刻,曾是有過一瞬可悲的、短暫的狂喜。那種狂喜來源于他們過往終于重新被兩人共同擁有,可那畢竟只是轉(zhuǎn)瞬。此刻他看著他,胸腔里的劇烈搏動卻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漸漸地,這種心情就被未知、被焦慮、被無措和被迷茫碾碎。
他在這須臾辰光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他已經(jīng)被折磨到遍體鱗傷已經(jīng)麻木了,腦子里昏沉沉半晌,最終的思緒定格如此顧�;謴�(fù)了記憶,卻愈發(fā)不像自己印象中的顧師兄,反而疏冷的厲害。
明明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墨熄醒來的,他卻不起身,只由著慕容楚衣和江夜雪處理,自己竟把臉轉(zhuǎn)開去,捧著一杯熱茶沒事人似的喝著。
墨熄看著他的側(cè)影,心里的那種沉重越來越深。
江夜雪見他半晌不語,只盯著顧茫出神,憂心道:羲和君,你還好嗎?
墨熄頓了頓,把目光從顧茫身上收回來,竭力鎮(zhèn)定道:好。
過了片刻,他因不想讓江夜雪再多看出些什么,所以錯了話頭,問道:我們在哪里?
還在蝙蝠島上。江夜雪答道,事情鬧得太大,霧燕封鎖了整個島嶼,而我們損耗厲害,一時半會兒出不去。
誰?
就是蝙蝠島的女蝠王。她叫霧燕。
墨熄懨懨倦怠地:明明是只蝙蝠,怎么稱自己為燕?
是啊,就是這般古怪的名字。江夜雪道,我們進塔時,霧燕正在地宮里閉關(guān)修煉至緊要關(guān)頭,所以鬧出了那么大動靜,她也不曾出來。后來你毀了她整座塔的部族,楚衣道出這個名字后才覺不對,改口道,小舅又將辰晴從她的密牢里解救。你昏迷之后,她剛好結(jié)束周天,破關(guān)追出幸好還有顧茫。
江夜雪說著,看了顧茫一眼。
顧茫對待別人倒還算客氣,竟還能像沒叛變前似的,朝江夜雪咧了咧嘴。
江夜雪不知該作何回應(yīng),只得又把臉轉(zhuǎn)了回來,然后說道:因為顧茫能獨當一面,所以我們才能順利脫逃,找到這處山洞。但霧燕她已經(jīng)氣瘋了,現(xiàn)在整座蝙蝠島都布滿了嘯叫咒,稍不留心就會被她尋到蹤跡。我在這里布了隱匿符咒,暫時能避一陣子,你先不用擔(dān)心。
墨熄抬手按著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緩了一會兒,轉(zhuǎn)頭看向還蜷在大麾里熟睡的岳辰晴。不過十余天沒見,岳辰晴瘦了好一大圈,原本有些圓鼓鼓的腮幫子整個凹陷下去,臉頰的線條顯得格外伶仃。
墨熄問:他怎么樣?
江夜雪正欲回答,就聽到顧茫的聲音:你們有什么話還是過來說吧。可以烤點火,吃點東西。
明明心頭萬道疤痕,老繭遍布,卻還是在這略有溫情的句子里驀地一悸。
墨熄抬眼去看他,剛想低聲道句謝謝,可話還在喉間,就聽顧茫慢腔慢調(diào)地又說了句:還是說羲和君已經(jīng)嬌弱到走不動路了,需要我來背?
那一句謝謝一下子就堵住了。噎在喉嚨里,噎得連呼吸都有些困苦。
他原以為他們從時光鏡出來后,是能稍有緩和的。至少他想與顧茫緩和,他想因當年的錯失而好好地向顧茫道一個歉,想再試著問一問顧茫當年的真相。
但顧茫卻并不那么認為。顧茫言語間的敵意,還是和之前那個效忠燎國的叛臣一模一樣。
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調(diào)。
墨熄輕聲道:顧茫
嗯?顧茫冷笑道,真要我背?
墨熄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就像煎熬了太久終于要熄滅的燭臺顧茫熄滅了他眼底最后的光。
顧�;謴�(fù)后表露出的態(tài)度,仿佛在陰陽怪氣地說:墨熄啊,你看咱倆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扯的呢?
無論真相如何,過去如何,敵對吧,我們沒別的選擇了。
墨熄咬牙起身,盡管損耗得厲害,也撐著走到火塘邊,他深深地看了顧茫一眼,似乎想說話,但最后還是把面龐轉(zhuǎn)開了。
他默默坐在了慕容楚衣旁邊,離顧茫較遠的一個地方。
顧茫自然是注意到了他選的位置,笑了笑,也沒說話,管自己翻動著篝火上架著的烤肉。
周圍的寂靜令人難受,墨熄沉默片刻,轉(zhuǎn)頭問慕容楚衣:岳辰晴怎么樣?
慕容楚衣瞧上去臉色很差,他垂著眼簡單道:傷勢我都替他壓下了,暫無性命大礙。但他中了蝙蝠王的蠱蟲,我解不掉。
墨熄一怔,之前聽山膏之言,岳辰晴被關(guān)在暗室里,渾身纏繞滿吸血藤草,但山膏卻并未透露岳辰晴還中了蠱蟲。
什么蠱?
見所未見,是修真大陸并無記載的一種蠱毒。我逼問了鎮(zhèn)守暗室的那兩只高階蝙蝠精,但他們也并不知道太多。唯獨只說
慕容楚衣說到這里忽地一頓,有些泛惡心似的皺起劍眉,低低咳嗽。
江夜雪過來了,遞給他一杯熱茶:小舅,你喝點吧。
慕容楚衣臉色灰敗,一把將人推開,茶水潑了江夜雪滿袖。
江夜雪:
慕容楚衣緩了會兒因為咳嗽而有些急促的呼吸,接著道:他們唯獨只說,這蠱蟲可以將血水抽干的尸體,喚醒作活死人。其相貌、聲音、記憶乃至感情,都可重塑。
顧茫閑著無聊,幻化了魔武刺刀在手里把玩著,然后把刺刀當火鉗伸進火堆里,將火舌撥得更旺,聞言道:這不就是把一個人弄死,再利用尸體重新造出個新的人來么?
確實如此。
那女魔頭想要干嘛?顧茫修長的手指靈活地轉(zhuǎn)著刀刃,邊玩邊問,她逮著岳辰晴的身體想造誰?
不知道。慕容楚衣懨懨地,那兩個高階蝙蝠精忠心無二,我強攝意念逼他們說出這些內(nèi)容后,他們就自爆靈核,自盡了。所以我想等恢復(fù)一些過后,再去島上抓個知情的妖物來問問。
他說著,又咳嗽幾聲,道:要給岳辰晴解蠱,知道的越多越好。
那行。顧茫干脆道,那你看要不這樣。反正我脖子上有鎖奴環(huán),我也跑不了,你們身體都還沒恢復(fù),干脆我出去抓個合適的妖來,給你們審審?
慕容楚衣抬起眼簾:這么好心。為什么?
我就想活滋潤些嘛。顧茫對慕容楚衣笑道,我現(xiàn)在替你們救人出力,作為交換,我想請你們幾位老爺行行好,幫幫忙,回城之后先別跟旁人說我記憶恢復(fù)的事情了。
此言實在出人意料,其余三人都有些沉默。
這么看著我做什么。顧茫將刺刀在手上轉(zhuǎn)了最后一圈,指尖一揮,化為靈流散入他的手掌心中,我這要求很奇怪么。
江夜雪道:顧茫,這是欺君之罪。
顧茫笑了一下。他倒是只跟墨熄一個人死樣怪氣,冷得厲害,跟其他人說話,他眉眼間都還是有些人情的。
不好意思啊,知道難為你們了。但我也是沒辦法,要是讓重華的其他人知道我恢復(fù)了,我怕是又要被送回落梅別苑,找我麻煩的人一茬接著一茬。君上也會拿我去做黑魔試煉,拷問我與燎國有關(guān)的秘密。
慕容楚衣面若冰雪,淡淡地:你難道不應(yīng)該受此處置么?
我沒說不應(yīng)該啊。顧茫頗不要臉道,但我總能害怕吧?誰會愿意一天到晚不是被人惦記著殺了,就是躺在床上等著被人上
如此粗鄙之言,自是讓慕容楚衣臉色一青:你!
江夜雪見狀,打過圓場:你若不想回落梅別苑,我們合力保你便是了。但我們不能替你隱瞞,向重華陳述燎國的秘密,本就是你應(yīng)當做的。
顧茫干脆道:我陳述不了,我忘了。
===第90章===
看這三位貴胄老爺?shù)纳袂�,顧茫不無誠懇地:對不起,真的忘了。
墨熄隔著篝火,看著顧茫那張臉,胸腔里的那個器官痛過了頭,漸漸生出了幾分被無視的怨怒。他閉了閉眼睛,唇齒間的幾個字幾乎被咬碎:你不是恢復(fù)記憶了嗎?!
我又沒說我全都想起來了。顧茫道,我少了兩魄,再怎么樣也恢復(fù)不到完全吧。
墨熄霍地盯向他,眼里的情緒分明是又恨又疼,但清瘦的臉龐卻還死死撐著鎮(zhèn)定:你那兩魄,到底是怎么丟的。
顧茫臉上的笑容斂去了,過了一會兒,他淡淡地:哦,這也是我忘掉的一部分。
你別這樣看著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魂魄是怎么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不信你可以用攝魂術(shù)可以灌訴罪水,隨便你怎么折騰,你能問出來算我輸。
墨熄把臉轉(zhuǎn)開去,擱在膝頭的手指慢慢捏緊。他不吭聲了。
慕容楚衣則一貫的清冷鎮(zhèn)定,他不帶任何情緒,只思慮過顧茫說過的所有話之后,再一次刺中要里:你若是怕回城之后受到苛待,為何不此刻直接殺了我們逃走?
美人,好問題啊。顧茫摸著下巴笑了笑,果然清冷冷的漂亮男人都不太好對付,羲和君是這樣,慕容先生你也是這樣。
慕容楚衣:
墨熄:
顧茫笑著,藍眼睛依次在眾人身上掃過。
現(xiàn)在這個狀況,我好像是有殺人逃命的機會�?纯茨銈儼�,江兄有疾,且靈力損耗過大。慕容兄似乎身體也不太舒服,大概是在救外甥的時候受了傷。岳家弟弟干脆連醒都沒醒,我殺他比殺一只麻雀都來得容易。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墨熄身上,但只是蜻蜓點水,輕描淡寫地就移開了。
顧茫抱臂笑道:我的天,這樣一看,好像真的我不殺人逃命都說不過去了。
慕容楚衣道:所以?
顧茫指尖一動,重新化出刺刀永夜。他舉止突然,但慕容楚衣一直都在盯著他看,竟也是毫不猶豫地召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靈符,瞬間打開防護結(jié)界!
顧茫看著那結(jié)界,把手一攤,笑道:你看,這不就結(jié)了?我若殺人,你們不會不還手。我就算靠著魔氣有勝算,但靈核是碎的,也不一定就能打過你們。而且就算我打贏了,勢必也是元氣大傷,到時候動靜引來那個女蝙蝠,我是打算躺著給她捏泥人嗎?
慕容楚衣盯了顧茫一會兒,指隙間的金色華光慢慢地熄了下去。
他回頭看了一眼還陷在昏迷中的岳辰晴,說道:信你一次。你老實幫忙,出去之后,你的狀況,我不會說。
顧茫笑道:光你說也沒用啊。你這兩位可愛的小侄子的嘴,能不能確保嚴實?頓了頓,目光終于游向一直沉默的墨熄。
還有這位羲和君的嘴啊顧茫舔了舔上齒,仍是有些狼犬的細節(jié)習(xí)性,他目光幽沉,盯著墨熄色澤淺淡的嘴唇,嗓音低緩,甜甜道,最倔了。慕容兄你幫我問問他啊,看他能不能委曲求全,將他這兩瓣好看的嘴唇,老老實實為我堵上?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看到有小伙伴疑問為啥茫茫確實了叛國8年的記憶卻能召喚出永夜,那是因為永夜是魔武,和神武的召喚機制不一樣,并且在開章慕容憐為難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因為暴走召喚出來過一次了,所以哪怕沒有叛國八年的記憶,他還是能夠召喚永夜噠~~~么么扎~~~
熄妹:你到底怎么丟掉你那兩個魂魄的,說!
顧茫茫:(失憶狀態(tài))我真的記不清了,我努力想起來,你不要生氣QA妹:你到底怎么丟掉你那兩個魂魄的,說!
顧茫茫:(恢復(fù)狀態(tài))大美人你這嘴唇挺好看的,來,讓師兄我仔細瞧瞧,哎哎哎?你別走呀
第94章
兄今日不寵你
墨熄被他這樣似笑非笑地赤裸裸地盯著,
竟生出一種久違的窘迫來。他抿了一下嘴唇,把臉轉(zhuǎn)了開去。
慕容楚衣自然不會真的主動幫顧茫去問另外兩個人。但既然他已點頭答應(yīng)了顧茫,
也就是表明了他的立場,那對于墨熄和江夜雪而言就確實值得考慮了。
顧茫單手抱臂,靠在石壁上轉(zhuǎn)著刺刀:怎么樣?合作嗎?
幫罪犯隱瞞情況,乃是欺君罔上的重罪。但顧茫此刻的提議也沒錯,
他們現(xiàn)在確實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江夜雪看了慕容楚衣一眼,
說道:既然小舅愿意那我也不說什么了。只要你之后不做什么令人為難的事情,我便幫你保守秘密。
顧茫笑著朝他拱了拱手:識相。謝了啊。
說罷扭頭看著墨熄,
那種笑容便淡去了。
羲和君怎么說?
墨熄沉默一會兒:我不會把你交給君上的。
那敢情好。顧茫懶洋洋地笑道,諸位都是君子,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guī)湍銈冏鍪拢?br />
你們幫我保守秘密,兩不相欠。
慕容楚衣問:你現(xiàn)在就打算去島上捉人?
顧茫坐下來,說道:不急,
之前為了從霧燕手下逃脫,
我靈力消耗太大,你們先容哥哥我吃個飯再說。
說完又翻了兩圈串在樹枝上的烤肉。墨熄這才發(fā)現(xiàn)他正架在篝火上烤的是一只肥美的鵝。
墨熄雖傲,但他見到了顧茫昔日之痛,心中難受得厲害,
仍想要與顧茫和緩,
所以他低聲問:你哪里來的鵝啊。
顧茫不搭理他。
墨熄:
江夜雪見狀尷尬,溫聲接話道:這是我的核舟上儲著的。說罷將之前一行人來島時乘坐的核舟又取了出來。
他將核舟放在地面,
指尖一點,舟楫立刻從拇指蓋的尺寸抻長了十數(shù)成,猶如一只木盆大。
江夜雪嗓音溫雅:船家,勞煩您再送些茶點出來吧。
來啦!木盆大的核舟內(nèi)傳出了一個清脆悅耳的嗓音,帶著口吳儂軟調(diào),咯咯笑道,有鮮果和糕點,茶葉咱家還存著靈山妙雨和烏冬單叢,主上要哪一些?
每種都拿幾樣。
那銀鈴脆聲笑道:好呀,這就上啦。
說罷,核舟的船艙簾兒一掀一落,竹簾后頭轉(zhuǎn)出個捏得栩栩如生的泥人小船娘,她在船上的時候只有半掌大,一下地,立刻化作一只半人高的泥傭,手捧著木托盤,里頭擺滿了漿果點心,還有兩壺?zé)岵琛?br />
墨熄看著泥船娘把托盤笑嘻嘻地擺到了火塘邊,問道:這只偶人我在船上的時候,怎么沒有見過?
她比其他偶人都聰明,是我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做出來的,我們在核舟上的時候,她就負責(zé)去馭船飛行,不露面。
泥船娘抬起一張柳眉鳳目的臉龐,確實能看出她是江夜雪的用心之作,明明只是一只泥土人,卻擁有著一張與真人極似的精致面龐,丹砂彩漆都上的非常細致,行動舉止也都較其他泥人更加靈活。
船娘向眾人行了一禮,俏生生道:若是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船上去啦。
哎哎哎,姑娘不急著回。顧�?吹糜腥�,攔住她,笑著試問道,你船上可有荔枝木?
船桅就是荔枝木做的,可惜不能給你。
顧茫奇道:你知道我要荔枝木作甚?
船娘咯咯笑著,指了指那噼啪燃燒的篝火:荔枝木烤肉最是滋味獨特,公子怕不是在打那饞蟲主意。
顧茫頗為驚訝地轉(zhuǎn)頭看向江夜雪,她怎么連這都清楚?
江夜雪垂眸笑道:我煉化她的時候,往她的顱腔內(nèi)融了一本《九州食記》。
可以啊。顧茫忍不住拍了兩下手,幾年不見,江兄的煉器造詣是越來越高了,做的東西活靈活現(xiàn)不說,還很聰明。
江夜雪卻看了慕容楚衣一眼:比小舅仍不及。
慕容楚衣對江夜雪的夸贊充耳不聞,雙手抱臂靠在巖壁邊一聲不吭。
他這個態(tài)度,江夜雪卻仍是微微一笑,他命船娘回到船艙里,重新將舟楫變成核桃大小,收回了乾坤囊中。而后溫聲稱贊慕容楚衣道:我小舅是最了不起的煉器宗師,能拈花成舟,點雨成樓。
言語中竟有些哄的意思。
可慕容楚衣并不吃這套,他干脆把鳳目都闔上了,竟似很嫌惡心。
墨熄:
顧茫:
墨熄心道,這個癡仙也不知有何種能力,兩個外甥全都上著趕子地捧他,只不過岳辰晴捧得熱烈如火,逢人就吹。江夜雪與外人倒不太提及自己這位舅舅,可沒想到真被拉到一起比對時,江夜雪作為學(xué)宮第一煉器長老居然也是毫不猶豫地將慕容楚衣供于高位。
不過,江夜雪這樣自降身段的捧法和岳辰晴一通胡吹畢竟是不同的,岳辰晴被慕容楚衣無視了,只會讓人覺得岳辰晴很好笑。
而江夜雪如此真心實意、不惜奉上自己為襯的夸贊被慕容楚衣無視了,卻會讓人覺得江夜雪很可憐。
大抵顧茫也覺出這尷尬的氣氛,顧茫道:慕容先生好歹是長輩,江兄你比不過正常的。來,烤鵝快好了,咱們吃東西先。沒吃過我的脆皮鵝吧?嘗嘗看。
顧茫雖然與重華有仇,但江夜雪原本就恨不起顧茫,慕容楚衣更是毫無邦國歸屬感,何況目前他們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誰也沒有去與他多計較些有的沒的。
烤鵝熟了,滴滴答答往下淌著油脂。顧茫把它從架子上取落,挑了肉質(zhì)最飽滿的鵝脯,拿小刀嚓擦嚓片成薄片,肉香和焦油香撲面而來,金黃酥脆的皮連著緊實滾燙的肉,片皮脆額被擺在芭蕉葉上,顧茫又往上頭撒了一點粗鹽,正好兩份的量,分別遞給了慕容楚衣和江夜雪。
江夜雪嘗了一口,顧茫笑道:怎么樣?
想不到你還有這手藝。
顧茫哈哈笑道:要是用荔枝木烤的會更好,烤的時候里面再填一點漿果,味道絕對沒話說。
江夜雪問:你什么時候?qū)W的?
無師自通,自學(xué)成才。顧茫說著,又去準備去片一些新的烤鵝肉下來,飽口福了吧。
江夜雪道:以前怎么不見你做過。
墨熄望著那溫暖的篝火,忽然低聲道:以前他也做過。
江夜雪微怔,隨即溫和地展顏笑道:也是啊,那時候你倆關(guān)系好。我記得顧茫確實總照顧你
顧茫卻似不想與墨熄有太多瓜葛似的,立刻甩了甩手道:舉手之勞,也沒什么照顧不照顧。
說完對墨熄笑了笑,但那笑很有些敷衍的意思。
多久了你還記得那只烤鵝,我印象里當初烤的那只火候,受熱都把控得不怎樣,吃來味同嚼蠟。羲和君你就算再恨我,也別在這時候揭我的短啊。說罷摸了摸鼻子,無意在鼻尖留了一撮灰黑,我也要臉的。
墨熄隔著火光,看著顧茫那似是嬉笑又似是無情的模樣。
有太多話卡著,可問出來又注定不會有結(jié)果。
而他自己此刻又拿捏不好對顧茫說話的語氣,他覺得自己只消一星半點的推力就會做出什么非常沖動的事情。只要一開口只要一釋放情緒就注定難以收回。
于是他干脆不再多言。
顧茫有意疏冷他也好,真心想繼續(xù)與他敵對也罷,他想如果自己能忍,那就都先忍耐著。
脆嫩酥香的鵝肉又片了一芭蕉葉,顧茫把刀收了,自己捧著葉子坐下來吃。
江夜雪心細如發(fā),覺出這其中的微妙,停下了吃著烤鵝的手顧茫給他片了肉,給慕容楚衣片了肉,唯獨就沒打算幫墨熄也弄一些,這本就有些尷尬。加上墨熄又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根本不可能會處理切片烤鵝,氣氛便是尷尬疊著尷尬。
正想說些什么帶過去,就見得顧茫抬了頭:想起來了,忘了羲和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