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顧茫:
墨熄:
兩人面面相覷著,墨熄那張清俊秀美的臉龐更紅了,他輕咳一聲,似乎是想拾掇自己的尊嚴(yán),又似乎是不想把對方逼得太急,所以長睫毛閃爍著垂落,說道:不、不愿意的話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等。不,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圖、圖紙我都看好了,我
越說越覺得尷尬得不行,他越是欲蓋彌彰,就越是把那些柔軟又青澀的心思都抖落無疑。
鎮(zhèn)定如墨熄,最后竟是把顧茫推開,自己走到堤壩邊緣以手加額,幾乎是有些絕望地喃喃低語著: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
顧茫記得自己當(dāng)時看著這個年輕男人笨拙又倔強地向自己示好的樣子,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他這個小師弟啊,仗還沒打,還沒出征,卻篤信了一定會贏,居然還自己偷偷跑去看起了圖紙想到最后,卻有些心口發(fā)酸。
他知道墨熄待他從來都是真摯的。
只是他不敢擁有罷了。
但或許是因為墨熄很快就要到前線去了,又或許是因為他心底里原本就藏著一些私心,于是當(dāng)時他并沒有拒絕墨熄的提議,這可把那個年輕的男人開心壞了。
那天他與墨熄都沒有回各自住處,而是在城外的客棧里翻云覆雨了一整個晚上。到最后他實在被折騰到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埋在凌亂不堪的枕褥里,纖長的眼尾掛著因為太過刺激而淌落的淚珠。
他哆嗦著,顫抖著。
他在意識模糊之際,聽到墨熄輕聲對他說:有個東西,想要送給你。
他沒有力氣多問,而墨熄捉住他揪著床單的手,寬大的手掌一一覆住顧茫的手指。他感到手背上傳來細(xì)微的刺痛,緊接著兩人相連的手心手背都亮起了紅色的光陣,順著緊握的手,一路浮移到頸側(cè)。
顧茫因為纏綿的余韻仍有些恍神,無力地問:是什么?
一個很小的劍陣。墨熄松開他的手,結(jié)著細(xì)繭的指腹抬起來,輕輕撫摸過顧茫的頸側(cè),我知道總有人會欺負(fù)你,他們怕鬧事,不敢動術(shù)法,只敢逞些手腳上的便宜。
他睫毛垂落,側(cè)過頭在顧茫的頸側(cè)親吻了一下。
我留了一滴血,結(jié)成了這個陣,我還沒有給它凝神化形,所以你想凝成什么樣子都可以,一個字一朵花什么都行。我不在的時候,它會保護你。當(dāng)然如果你不想要你也可以將它封印。
顧茫一邊被他輕柔地吻著,一邊伏在床褥間默默地聽著。
他心里頭百感交集,有些想高興地笑,又有些難過得想哭他其實并不會住到墨熄的宅邸里。
那是宅邸,不是家。
家是兩個人能夠光明正大地、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不用躲躲藏藏,猶如偷情一般地歡愛,猶如錯事一般地掩埋。
墨熄或許能夠給他一個棲落之處,卻并不能給他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他們不是一路人,從來都不是。他知道自己最終會拒絕墨熄,可此刻看著這青年認(rèn)真又懇求的模樣,他一時什么也說不出口。
他的身體已被他的小師弟弄軟了,他的心更是早已柔軟得一塌糊涂,他幾乎是被歉疚驅(qū)使著側(cè)過臉來,抬手撫摸著墨熄的臉龐。
只有你給我留劍陣嗎?
嗯?
黑眼睛溫柔地笑著:那要是有人欺負(fù)你呢?
墨熄:
自然不會有人敢占墨公子拳腳上的便宜�?墒欠路鹗莾蓚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的人,偏要在對方身上留下點什么只有他們互相知道的秘密,顧茫咬破自己的手指,側(cè)翻過身來,指尖點在墨熄頸側(cè),認(rèn)真地化開一朵紅蓮。
然后他捉著墨熄的手,覆上去,笑道:我也留一滴我的血,你替我演化成守護劍陣,算我也陪著你。好不好?
墨熄的眸中有非常明亮的光彩亮起。那光彩讓顧�?吹檬侨绱说夭蝗绦�。
墨熄道:好。
他說著,從背后抱住他,溫?zé)岬男靥刨N住顧茫弓著的背脊,一邊撫摸著他的頭發(fā),一邊親吻著他的脖頸、瑟縮的耳垂。
要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一切都會變好的。
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當(dāng)時的畫面和墨熄的聲音都開始漸漸渺遠(yuǎn),像所有被獵鷹刺穿的記憶一樣,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要等我。
一切都會變好的。
顧茫在自己的深層意識里掙扎著,蜷跪著,對那個滿心虔誠的墨熄不住地道歉對不起,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等著你。
我也希望一切都會變好。
我一直都相信你。
但是墨熄,有些事情總得有人要去做,有的犧牲總有人要去完成。當(dāng)命運找上你的時候,你不想做個懦夫,就注定只能面對。
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個未來,那個家,你都已經(jīng)跟我描繪過了,我已在你的眼睛里度過了那樣美好無憂的一世一生。
已經(jīng)足夠了。
所以,當(dāng)你萬丈榮光凱旋歸來的時候,看不到我也不要難過
我是愛你的。
我這一生中,說過的每一句愛你,都是真的。
墨熄
昏迷中,依然有淚水順著顧茫的眼尾滾落,滲進(jìn)鬢發(fā)里。
一群術(shù)士守在顧茫床邊忙碌著,為首的大長老沉聲道:凝血陣,再開三個。神庭、風(fēng)池、人迎三個穴道落定魂針。
說完卻不見配合的小徒有動靜,于是白眉怒豎:走什么神?還不快點!
小徒慌忙應(yīng)了:哦哦。目光倉皇從顧茫臉上移開。心中卻仍忍不住犯嘀咕想來黑魔試煉是真的痛。
不然,這個顧茫怎么在昏迷之中都還哭了呢
他的師父催促道:三穴落針,手勢要穩(wěn)。
是!
藥修們聚集在羲和府的寢臥床榻前。淡墨色回紋羅帳低垂落,狻猊金獸里燃著安神寧心的香薰,可卻鎮(zhèn)不下屋內(nèi)緊張的氣氛。神農(nóng)臺的醫(yī)官進(jìn)進(jìn)出出,處理傷口洗下來的血水換了一盆接一盆,煎好的湯藥,調(diào)好的敷劑也一樣接一樣地送進(jìn)來。
沒人敢說話,細(xì)密的汗珠沁在每一個修士和仆奴的額前。
屋里一共兩個病人,一個是此刻躺在床上的顧茫,另一個則是坐在桌幾邊的墨熄。
誰也不知道墨熄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忽然之間傷成這個樣子,為什么傷成這樣了卻還渾不在意,只在意床上昏迷著的那個
那個叛徒。
神農(nóng)臺被急召來醫(yī)病的修士們心里頭其實疑惑極了。
一個藥修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羲和君,上品生肌膏拿來了,您的傷
給他。
小修士:
這些上品傷藥都給他用。墨熄眼圈通紅地,視線片刻也不曾從床上移開,我沒事。
唯一一個負(fù)責(zé)給墨熄療傷的藥修臉色蠟黃,欲言又止:大哥!您有事�。∧@靈核都快崩裂了,您怎么會沒事呢?
但是瞧見墨熄那樣固執(zhí)的神情,誰也不敢再說什么,只得繼續(xù)沉默著在屋子里外來回奔忙。
正忙得焦頭爛額,忽然有個小家奴緊張地跑進(jìn)來:主、主上!
怎么了。
君、君上派了趙公過來宣旨,說,說是讓您快去外頭接詔。
墨熄沒吭聲,也沒動,他一只手仍支在漆黑發(fā)亮的檀木桌上,由藥修給他治療。過了一會兒,他淡薄的唇間落下四個字來。
讓他等著。
滿堂皆驚,有個正端著湯藥進(jìn)屋的小修士差點把碗都打翻了,瞪大眼睛驚恐地看了墨熄一眼。所有人都有一種感覺:羲和君難道是瘋了?
小家奴磕巴道:這這這這怎么能
墨熄眼也不眨地重復(fù),這次干脆只有兩個字了:
等著。
小家奴沒辦法,只得又跌跌撞撞地出去了。墨熄依舊盯著床上那個被法咒光陣所籠罩的身影。
一把銀髯的藥修長老之前就說過,顧茫的體質(zhì)被燎國改造得太詭異了,身上涌流著非常重的陰氣,仿佛是一具被千萬人所詛咒的軀體。
重華對這種體質(zhì)的人本來就很陌生,加上顧茫受的傷又重,這些藥修各個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也只能勉強穩(wěn)住顧茫的性命。
卻無法挽回他頭腦再次受到的重創(chuàng)。
藥修長老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問道:神識如何?
一直在施法穩(wěn)固顧茫腦顱的修士臉色青白得厲害,顯然已是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卻還是搖了搖頭:快繃不住了,他本來就少了兩個魂魄,現(xiàn)在更是咳咳咳!!說到最后,連自己都是力竭嗆血。
墨熄耳中嗡嗡作響,整個人如墜冰窟。
什么意思?
===第120章===
藥修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低眉臊眼的,誰也不敢先做回答。
他會變成什么樣?
這時候到底還是只有長老能出來說話了,藥修長老的神情非常地難堪,卻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恐怕會什么都不記得不會說話如果崩潰得厲害,甚至還可能損及雙目
墨熄霍地起身,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了,原本就色澤淺淡的嘴唇更是渺然無色。一直在穩(wěn)著他心脈的藥修被他忽然暴亂的靈流猛地震開,失聲道:羲和君,您不能再妄動啦!您
話音未完,就被一個輕嘆著的縹緲女音給打斷了:墨大哥,你得了我的靈核,就是這樣糟踐自己的么。
眾人齊齊回頭,俱是低首行禮。
夢澤公主!
參見夢澤公主!
第127章
澤之哀
夢澤公主一襲淡金色袍帔,
挽著墮云髻,自門外花影里踱入。侍女月娘跟在她身后,
手里拎著一只纏金黃檀錦盒。
她進(jìn)了屋,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了眼羅帳里躺著的顧茫,最后落在了面色蒼白的墨熄身上。
你又要不顧惜自己的性命了,
是不是?
夢澤眸光碎閃:上一次你心臟破碎也是因為想挽回你的這位師兄。他那時候差點就要了你的性命。是我把你救了回來,
我對你別無所求,唯愿你從此之后遇人遇事,
都先要想一想值不值得。
屋里靜的可怕,唯有夢澤低低的,卻明顯傷心極了的聲音。
她一字一頓道:墨大哥,那么多年過去了,
現(xiàn)在我問你,你是不是仍要和當(dāng)初一樣執(zhí)迷不悟,做出相同的抉擇?
夢澤說的是當(dāng)年洞庭水戰(zhàn)之事。
那一年,
他想要用自己的命去換顧茫的回頭,
于是有了洞庭水戰(zhàn)的錐心一刺。那一刀是如此決絕,以至于后來他只要一想起來都會感到心寒。
可如今知道了顧茫作為探子的真相后,再去回想,卻只覺得顧茫太痛。
你算什么東西,
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會愧疚就會回頭?別傻了。
當(dāng)將當(dāng)士,
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
顧茫說這些話,
做這些事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呢
墨熄閉了閉眼睛,他實在無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與夢澤解釋清楚,他也覺得夢澤并不能立刻明白其中的曲折。
他的心已作一團亂麻。他想保住顧茫的神識,想護住這個已經(jīng)遍體鱗傷的男人,想替這個潛伏在鬼蜮里足足五載的密探討得一個該有的公道,可神農(nóng)臺藥修長老的話卻不住在他腦海中回蕩著
恐怕會什么都不記得變得不會說話。
崩潰得厲害的話,甚至可能損及雙目。
記憶里那雙明亮而溫潤的黑眼睛彎起來,笑意像繁星浮在水面一樣滌蕩著。黑眼睛眨了一下,再睜開時,又換作了湛藍(lán)的色澤,仿佛一汪塵俗不染的湖泊向他緩緩涌來。
重淬前的顧茫無慮地哈哈笑著,重淬后的顧茫安靜而乖順地望著他,他們喚他墨師弟,墨熄,我的公主,我的主上
墨熄的手都在顫抖,他沒有再答夢澤的話,而是走到顧茫榻邊。他俯身凝視著那張擦去了血漬后蒼白到了極致的臉。
幾許沉默后,他對神農(nóng)臺的長老道:繼續(xù)。
夢澤眼里終于閃起焦急的光斑,她道:墨熄
之后我都會跟你解釋。只要你信得過我。
夢澤:
墨熄道:我必須救他。
四下里內(nèi)寂的可怕,似乎有某種看不到的暗潮在流涌著。有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夢澤要怒斥要爆發(fā)要崩潰了,可夢澤最終停頓好一會兒,慢慢說道:好。既然這是你的選擇。
頓了頓,她上前。
我?guī)湍恪?br />
月娘驚道:公主!
夢澤似乎在竭力繃著什么情緒,她一直以來都是一個極會隱忍的人,但這一次,卻是幾乎所有人都能看見她眼底涌流著的傷痛與委屈。
夢澤嘴唇微動,似乎想接著說什么,但她大概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極限,話未出口她的眼眶就有些紅了。她偏過臉去,垂了眼睫。
月娘心疼極了,也顧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她痛惜道:公主,您、您這又是何苦
夢澤閉了下眼簾,睫毛顫動著,再一次控遏自己,這一次她終于生生忍住了那幾乎流溢而出的悲傷。
她睜開眼眸道:拿我的藥箱。
眾人皆是一愕!
慕容夢澤居然是打算自己再行醫(yī)術(shù)嗎?!
重華兩個藥修大宗師,一個是貪嗔癡三垢里的姜拂黎,還有一個就是戒定慧三圣里的慕容夢澤。可是夢澤多年前因為救治墨熄,透支了自己的靈核之力,許多事情都不能再親力親為。這些年她悉心調(diào)養(yǎng),身體才終于漸漸恢復(fù)。
若是再親行醫(yī)術(shù),雖然能達(dá)到最好的效果,但她恐怕會徹底淪為一個廢人。而墨熄怎可能允她再犧牲一次?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聲阻止道:夢澤,回去吧。
我已經(jīng)欠你一條性命了。他不能再欠。
慕容夢澤被他握著臂腕,秀長的眼里漸漸有水霧聚起。
或許真是這些年等待得太久,克制得太多,從來喜怒不行于色的玉葉金枝居然落得一個在眾目睽睽下濕紅眼眶的境地。
墨大哥他有事你會難過,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一眾人從未聽過夢澤公主有過這樣情緒激動的表露,一時間都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明知道不該聽不該看,可又不能從屋里離開,只得充作木雕泥塑。
夢澤聲線顫抖道:你覺得若你再出事,我會怎么樣?我這一生都不能再修成正道了,難道我這一輩子在你眼里就這么不值當(dāng),就只能換你這么短短幾年的安平嗎?!
她說著,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順著晶瑩軟潤的臉頰淌下,滴在墨熄握著她臂腕的手背上。
你這師兄若他對你而言真有這么重要,我寧愿再行一次禁術(shù),將他給你救回來!墨大哥能做的我都做啦,我只請你今后能多記得我一點那我也我也
她驀地合上眼簾,大顆大顆的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滾落。
墨熄原本心境就已如繃到極致了的弓弦,顧茫的病癥根本不能再拖了,他亟待要詢問神農(nóng)臺長老還有無解決之道,可一邊又是夢澤這般模樣。
他根本不會哄女人,他心里又急又悶,卻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讓她不要再插手管這件事情。
墨熄是知道虧欠一個注定還不了的人情是有多難受的。
他每一次看到夢澤都會覺得內(nèi)疚,覺得自責(zé),而這種內(nèi)疚和自責(zé)注定無法填補。因為夢澤想要的東西,他早就給了床上那個男人,根本沒有辦法再施與她。
正因為如此,他在她面前總是不知該怎么說才好,怎么做才好。就好像被無形的傀儡線綁縛住了一樣,許多事情不管他情不情愿,只要夢澤開了口,他都會去做。
這種身不由己的滋味太難受了,所以他根本不想讓顧茫與自己再承一份根本不可能償還的恩情。
而正當(dāng)這時,一直維系著顧茫神識穩(wěn)定的藥修忽然哇地嗆出一大口淤血來,手上的法術(shù)光陣一下子就黯了。
神農(nóng)臺長老驚道:怎么了?!
他、他體內(nèi)的神識太古怪了,剛剛忽然有一種很兇狠的意念沖出來,弟子不才,實在支撐不住
正在這時,床上的顧茫忽然雙目大睜,可是他并不是恢復(fù)了意識,他的眼珠左右轉(zhuǎn)動著,瞳孔渙散得厲害,嘴唇喃喃地似乎在詛咒些什么,緊接著血淚就涌出了眼眶,順著他長長如鳳尾的眼眸涌流下。
有道行不足的小藥修失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這時黑魔咒在他身體里開始反噬了夢澤喃喃道。
她驀地抬頭對墨熄說:他的神智已經(jīng)開始崩散�,F(xiàn)在這樣我就已經(jīng)不確定能不能將他救回來,如果再得不到控制,墨大哥他會殞命的。
墨熄臉色驟白!
夢澤將他的關(guān)切都看在眼里,哀然道:你不想他有事的話,就讓我試試吧,反正反正我在你心里也
但她話未說完,就被門外傳來的一個聲音打斷了。
公主何必這么悲觀呢?
那個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些天生的鄙薄和傲慢,依我看來,床上這位的命硬得很,并殞不了,而且腦子也未必會壞。
話音方落,一個青衣大袖,金扣束發(fā)的男人信步走入了房中。
這不還有我在么。
如果說之前夢澤公主出現(xiàn),已經(jīng)讓在場的那些仰慕她醫(yī)道法術(shù)的藥修們緊張不已,那么這個人一進(jìn)門,幾乎所有的藥修都要給他跪下了。
參見姜藥師!
夢澤也微微怔住了:姜藥師
姜拂黎神情寡淡,瞇著眼睛。他總喜歡瞇著眼睛,大概是因為數(shù)錢數(shù)多了,他目力一直不是太好,不戴琉璃目鏡的時候,一雙杏眼總是朦朦朧朧的,像下過一場江南煙雨。
姜拂黎豎起兩指,白皙修長的指間夾著一張金色的兌票,他轉(zhuǎn)頭對墨熄道:是你派傳信靈獸給我送來的?
墨熄道:你夫人說你去了南境
是啊。但我走的還不算遠(yuǎn),更何況我為什么要與錢過不去�?吹狡蔽揖挖s回來了。姜拂黎輕彈了一下那張熠熠生輝的金兌票,瞥了床上的顧茫一眼,不過他人病的不輕,得再加三張。
墨熄心焦道:我?guī)熜值男悦?br />
他的性命、眼睛都不會有問題。姜拂黎停頓片刻,走上前,抬手點了一點顧茫的額心,神識說不好,不過也不至于什么都保不住。得先治了再說,不管怎么樣,我盡力。
姜拂黎這人寡情,沒有任何立場,他做事的原則只有一個,那就是錢。
只要錢帛到位,他必然盡心盡力。
姜拂黎在床沿坐落,抬手解開了顧茫的衣袍,查驗著顧茫身上的傷疤。
一邊看一邊感嘆道:花了這么半天才治成這樣,庸醫(yī)啊。
神農(nóng)臺眾人:
姜拂黎抬起頎長的手指,疾迅地在他幾個要穴處點落,涌流的血立時便止住了。他抬手道:遞一下。
他沒說遞一下什么,大概覺得旁人能夠自行參悟,離他最近的那個小藥修忙不迭地給他遞上了藥箱。
姜拂黎:我要你們這小破盒子做什么?給我紗布!
小修士被他杏眼一盯,嚇得哆嗦,忙慌亂地雙手遞上一塊紗布。
姜拂黎替顧茫擦了擦那幾處重傷處的血,擦著擦著,擦到肩膀時忽然愣了一下。
墨熄立刻道:怎么了?
姜拂黎皺著眉頭看著顧茫肩膀上的一處疤痕,這個花瓣型的疤印子
這不是這一次落下的,他年幼時就有。
我自然知道不是新傷。姜拂黎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個疤痕上,我只是覺得眼熟,怎么感覺之前在另一個病人身上也看到過一個差不多的
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確定起來,搖了搖頭:大概是有點像,記錯了。
說罷將那沾了血的紗布扔了,坐直了身子,開始正式為顧茫施法療傷。
寢臥案幾旁的水滴漏在緩緩流淌著,屋內(nèi)十分安靜。姜拂黎坐在顧茫身邊,兩根修長的手指搭在顧茫的手腕處,一邊診著脈,一邊往這具身體里輸送著法咒靈流。
他所用的醫(yī)咒和重華傳統(tǒng)的法咒并不相同,因此周圍一群藥修也看不出什么門道來,只眼巴巴望著,瞧見顧茫皮肉上的傷痕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愈合,臉頰上的青紫也慢慢消退。
夢澤輕聲說:詭道回天姜拂黎,果然是名不虛傳。
姜拂黎從容不迫道:公主過譽。
神農(nóng)臺長老謹(jǐn)慎地湊上前,問了句:姜藥師,您看您需不需要別的什么,我們可以搭得上手?
姜拂黎道:哦,有啊,需要啊。
長老忙道:姜藥師您盡管說,我們一定照做。
姜拂黎道:我需要你們安靜。
可事情仿佛偏偏跟他對著干似的,就在他剛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外頭忽有個小廝火急火燎地跑進(jìn)來,扯著嗓子大聲嚷道:不好啦,不好啦。
姜拂黎:
墨熄倏然回頭:又怎么了?
小廝:不好啦!主上,李管家在外頭快撐不住了,趙公已經(jīng)大怒,說主上您抗旨不尊,若您再不出去,他就要率人硬闖押您入宮啦!
第128章
峙
李微籠著衣袖垂著眼簾立在正門中央牌匾之下。他的身后是重重閉鎖的羲和府大門,
面前是先君御賜的鎮(zhèn)邸石柱,上頭用小篆刻滿了墨家四代英烈的榮勛。
李管家,
你這是翻了天了!你們羲和府難道要舉府抗旨嗎?��!
趙公,您這是哪里的話啊。我不都和你解釋過了嗎?羲和君這會兒身體抱恙,沒有辦法出來接王旨,等他狀況稍好了,
我立刻向他稟明圣意。您可千萬別動怒,
氣壞了身子多不好。
趙公簡直怒發(fā)沖冠,指著李管家的鼻子罵道:李微!你說謊也要有個度!今夜羲和君私闖司術(shù)臺的事情已經(jīng)捅上了天!他可是從周長老眼皮子底下把那個姓顧的叛賊給劫走的,
你現(xiàn)在來說他身子骨不舒服,您是把誰當(dāng)蠢材?!
===第121章===
李微摸著鼻子:咳,此事也是說來話長,其中恐有誤會
能有什么誤會!一晚上,
神農(nóng)臺進(jìn)府去了,夢澤公主進(jìn)府去了,姜拂黎進(jìn)府去了怎么著,
這些人羲和君都能見,
卻唯獨把王上派來的人擋在門外什么道理?!
李微一拍手:哎呦喂您說的可太對了!您也發(fā)現(xiàn)了吧?進(jìn)去的都是藥宗修士,全是給主上夜診的,主上他可病的不輕��!
你!
正激烈爭執(zhí)著,忽然吱呀一聲,
府門開了。
墨熄站在大門之后,
月色中央,抬起一雙疲憊卻依舊凌厲不減的鳳眸,
冷冷看將出來。
李微實在已經(jīng)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見墨熄出來,不由地立松了口氣,忙趨避到一旁,垂首道:主上。
墨熄邁出門檻,嗓音低緩沉熾: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
李微退下了,墨熄走出來,目光順著府邸臺階,自上而下俯看著趙公。趙公雖是君上身邊最親近的奴仆,備受君上信任,但地位尊卑仍擺在那里,更何況墨熄身上天然有著一股極冷冽的氣質(zhì),他不開口,不笑的時候,這種氣質(zhì)幾乎能讓所有人感到萬鈞重的壓力。
趙公方才的鋒芒一下子便收斂了。
他低頭行了個禮:羲和墨熄沒有吭聲,微抬頭,望著眼前的星夜,眸中閃動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楚的情緒。
趙公接著道:君上請您
君上貴體如何?
趙公愣了一下。他想過墨熄的各種反應(yīng),坦然接受、怫然動怒、不遵從卻還是被墨熄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給問得噎了一下。
夢澤說他前些日子舊疾復(fù)發(fā),如今他怎樣了。
勞煩羲和君惦念,君上自有天佑,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行。那就好。墨熄嵌著鐵皮的軍靴踩著地面,他走下臺階,淡淡道,我隨你進(jìn)宮。
王城深處。
朱雀殿。
這座寢殿是整個宮城內(nèi)最暖的地方,宮殿不大,但皆用運自于極南之處烈火山的巖石斫就,殿內(nèi)終年熏著驅(qū)寒香料,到處鋪著厚織絨毯。每次寒疾發(fā)作的時候,君上都會選擇在這里歇息,溫養(yǎng)身體。
墨熄隨著趙公來到朱雀殿外。趙公進(jìn)去稟報了,而后籠著拂塵退出來,躬身對墨熄道:羲和君,君上有請。
墨熄邁進(jìn)殿門他一貫不喜歡來這座殿廳,因為朱雀殿的地毯鋪的實在太厚了,只要一進(jìn)門,他的腳掌就會深陷到柔軟的墊子里,仿佛一只落入了泥淖的野獸,又像墮入蛛網(wǎng)的蟲蛾,一股身不由己的感覺就會順著脊骨森森然爬上來。再上乘的香薰都驅(qū)散不掉。
趙公將殿門合上,珠環(huán)翠繞的朱雀殿里流散著沉甸甸的香味,仿佛連空氣都粘稠了,無法攪動。
這個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但朱雀殿的中央仍生著一盆炭火,熊熊烈焰燒得正旺。君上正側(cè)坐在一張沉檀小榻上,裹著厚重的狐裘,垂著眼簾,轉(zhuǎn)著掌心里的菩提天珠手串。他的臉色很差,很白,就連火光鍍在他臉上也無法給他添上一星半點的精神。
聽到動靜,君上轉(zhuǎn)動珠子的手頓了一下,隨后一聲嘆息比紙還微�。呼撕途�,來啦。
墨熄沒有說話。
事實上從他看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過滔天的憤怒,想要立刻進(jìn)宮質(zhì)問君上諸多事情可是顧茫一直未脫險情,他也無法抽身,直到姜拂黎兼程趕回開始替顧茫穩(wěn)住了狀況,他才終于能到宮里來,面對這個其實早已知道一切的男人。
而當(dāng)他真的站在君上面前時,他的憤怒更深了,但卻不再如初時那般劍拔弩張。他可以勉強壓抑下自己怒火的爆發(fā),盯著裹在狐裘里的那個君王。
君上道:今夜找你前來,也無甚大事。只是周鶴方才稟奏了孤一件奇聞,孤覺得應(yīng)當(dāng)與羲和君同賞。羲和君有興趣聽一聽嗎?
等了一會兒,不見墨熄回答,君上便兀自接了下去:周鶴跟孤說,今日他在踐行孤授任給他的黑魔試煉。正進(jìn)行得好好的,外面就闖進(jìn)來了一個人。那個人不顧他的勸阻,也全不把孤的命令看在眼里,一意孤行要帶試煉體離開。甚至還違背訓(xùn)誡召喚神武,就差讓司術(shù)臺的修士血濺當(dāng)場。
羲和君是不是覺得這個截胡之人乃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君上又轉(zhuǎn)過一枚天珠,嗤笑道,孤當(dāng)時也是這么覺得。直到周鶴告訴孤,救人的那位英雄
他緩然抬起眼來,虛弱的臉龐上,一雙眸子卻寒銳至極。
是你。
兩個字猶如從齒縫里截碎了道出來。君上坐直了身子,深邃的眉弓在眼窩處籠出濃重的陰影。君臣二人隔著燃燒著的炭盆相望,熱氣和熏煙上竄,彼此眼里的臉都被模糊得有些扭曲。
君上陰鷙道:羲和君,你太令孤失望了。
孤問你,孤在將顧茫交給你的那時候,跟你說過什么話?
孤當(dāng)時就告誡你,以顧茫犯下的重罪,早當(dāng)處以極刑,之所以還留他活著,只是因為他身上的燎國法咒值得鉆研。有朝一日他注定將被提作試煉之用,孤希望那時候你不要忘記自己是誰,頭腦一熱站在了錯誤的地方。
這些話語確實是君上曾經(jīng)與他申令過的。當(dāng)時他聽在耳中只覺得沉窒,可如今再一次聽到,卻覺得諷刺得厲害,荒唐得厲害,可怖得厲害。
墨熄俯視著君上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愧疚、傷心、或者猶豫�?墒菦]有。
那是一張精致極了的假面,每一寸情緒都像是丈量過百遍再描繪出來的,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動搖。
最難窺見的是君王心這句話又怎么會有錯呢?
墨熄緩緩闔上眼眸,寒意和憤怒、失望和悲慟順著他的血液流遍全身。君上的言語卻仍舊像蝎子的毒螯猛扎進(jìn)他的耳膜里:羲和君,如今看來,你是已經(jīng)昏了頭,把孤的叮囑都徹底拋在了腦后。你根本就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重華的第一統(tǒng)帥,也根本就不記得當(dāng)初是誰在你心口當(dāng)胸刺了一刀,你不記得是誰救回了你給了你第二次性命,也不記得是誰殺了我邦國數(shù)以萬計的子民你根本不記得誰是叛徒了。對不對。
炭盆中有一顆花椒木噼箥爆裂,一簇晶亮的星火竄上來,飛舞在空氣之中。
墨熄睜開眼睛。
他忍著自己憤怒到出離的情緒,忍著自己憤怒到顫抖的手,強自壓著熔巖般翻騰的怒火,嗓音低壓地說道:君上說完了么。
君上驀地一怔。
他的黑眼睛盯著墨熄的臉,這時候他才發(fā)覺墨熄的狀態(tài)非常差,再一感知,甚至連體內(nèi)的靈流都極度不穩(wěn)。
難道說!
君上陡生出一股極度的不安,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天珠手串,臉上最后一點血色也褪去了。一君一臣在這樣的眼神交鋒中似乎什么都已捋得清清楚楚。
如果君上說完了,那么我這里也有一件奇聞。不知君上敢不敢聽。
半晌后,君上往榻椅深處一靠。他幾乎已經(jīng)猜到墨熄想說什么了能讓他忽然發(fā)生這樣堅決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就只有那件事。
他們之間最后那一層紙已經(jīng)瑟瑟顫然,行將刺破。
墨熄盯著君上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將那層紙撕開:很多年前,我認(rèn)識一個人。那個人曾為邦國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征戰(zhàn)多年,唯獨只敗過一次。后來,他為了七萬座墓碑,為了他的君上曾經(jīng)向他許諾過的公允天下,深入敵營,忍辱負(fù)重備受煎熬整整五年,這五年間,他沒有一天不在痛恨自己沾染的鮮血,沒有一天不在希望他的君上能夠讓他看到昔日的諾言兌現(xiàn)
他每說一個字,君上的面色就更難看上一分,這些字句就像是尖刀刺在了他那張完美無瑕的假面上,要把他所有的偽視都劃得破碎支離。
墨熄說的字字句句,都裹挾著濃重的鮮血,抵在君上眼前。
那個人最后回了邦國,卻失去了記憶。可是除了他曾經(jīng)交托以性命的君上,沒有誰知道他是蒙冤的。他于是被萬人唾罵,被凌·辱關(guān)押,所有人都恨他怨他指責(zé)他欺凌他恨不能他死而他的君上那個曾經(jīng)親口許諾他總有一天,要會替他沉冤昭雪,親自替他戴上藍(lán)金佩綬的人卻說容他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拿他去做黑魔試煉!
砰然迸濺的怒火灼燒上了墨熄的眼眶。哪怕再是隱忍,說到此處,墨熄的聲嗓都在發(fā)抖,火光像是淬進(jìn)了他漆黑的眼珠里。
君上。這個故事,不知您耳熟嗎。
君上的面色已比紙還白了,在這僵凝的氣氛中,他將串珠套回腕上,他的手有些顫抖,套了一次,并沒有套上,第二次才將串珠繞好。
墨熄。君上抬起眼來,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私闖御史臺盜取載史玉簡
這么說來墨熄闔了闔眼眸,聲音因為激憤而顫抖得厲害,那些玉簡果然是被你銷毀的!
他驀地睜開眼睛,此刻他眸中的那種痛苦與寒光,是君上前所未見的。
簡直令人心驚。
君上與墨熄的歲數(shù)差不多大,可以算是一路成長過來的,他很清楚這位年輕的帝國將領(lǐng)是個怎樣的人。
他的父王曾經(jīng)說過:墨氏一脈,忠誠、強大、勇敢、固執(zhí)、堅韌認(rèn)一個死理。這種人絕不會覬覦你的王座,也不會輕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一旦有一天,他認(rèn)為你做的事情違背了他所認(rèn)為的道,他就會不顧生死、不畏榮辱地站到你的對面去,成為你眼中最尖的一根釘,肉中最痛的一根刺。
他無時無刻不記得父王的這一番話,在與墨熄相關(guān)的事上,他一直步步為營。
但墨熄還是站到了與他對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這一段真相隱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