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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趙夫人是提溜著昏迷中的小顧茫出來的。她一眼瞧見慕容憐,臉上的血色迅速消失。

    你怎么在這里?!

    慕容憐蒼白地抬起一張小臉來,惶惶然對著自己的母親結(jié)巴:我我

    但趙夫人自己問完之后就沒有讓慕容憐回答,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似的,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慕容憐的聲音。而后立即掩上了房門,阻斷了林姨的視線。

    林姨:夫人

    不許出來!

    夫人阿茫真的很膽小的他總怕打擾到別人林姨盡管知道自己惹她厭了,卻仍是怯生生卻固執(zhí)地,您您給他瞧了病,就別再讓他留您那邊了我一定

    你給我閉嘴!趙夫人猛地關(guān)上了門。

    砰的一聲。

    趙夫人似乎并不想讓林姨知道外面還站了個慕容憐,她壓低秀眉,低聲咬牙道:過來。

    慕容憐呆立著沒動。

    你給我過來!

    慕容憐還是回不過神,又驚又怕地仰頭張望著自己的母親。

    趙夫人暗罵一聲,干脆搙住他的衣襟,左手提著顧茫,右手拎著慕容憐,頭也不回地返去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房門,趙夫人就屏退所有侍奴,將顧茫往床上一丟,然后對慕容憐道:你都聽到了多少。

    慕容憐那時候才那么小,哪里經(jīng)歷這陣仗,嚇得話也說不出,只睜大了眼睛,眸子里充盈滿了驚懼的淚水。

    問你話呢。男子漢大丈夫的,兩句話就哭,像什么樣子!

    我、我慕容憐手里還抱著那點心匣子,被母親逼得急了,哇地一聲就哭開了,我不是阿娘生的嗎?我是撿來的嗎?

    趙夫人一時愕然。

    慕容憐這一哭,就有些一發(fā)不可收拾,他一會兒看趙夫人,一會兒看床上昏迷的顧茫,最后竟有些要抽噎過氣的意思。

    趙夫人琢磨了一會兒,算是明白過來了,她先是扶額,繼而拍桌:慕容憐!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我這般國色天香的人,怎會生出他那么難看的臭小子來?

    ===第146章===

    慕容憐的自戀和趙夫人簡直是一脈相承,光憑這一點都可以斷定慕容憐絕對就是趙夫人親生的。

    慕容憐抬起一只小手抹著眼淚,哽咽道:那你剛剛還說你還說他是是

    趙夫人瞇起眼睛。

    慕容憐感受到了來自母親的壓力,聲音輕弱下去,但仍是低低地說完了:他是我們家的人

    這一回趙夫人沒有立刻說話了。

    她走到慕容憐跟前,將他費力抱著的點心匣子拿過來,擱在了鋪著金絲繡白鳥緞布的桌上。而后斟了壺花果茶,慢慢喝了一盞。

    施染著丹朱豆蔻的手指轉(zhuǎn)動著汝瓷杯盞,趙夫人抬起眼來,卻并沒有看向慕容憐。她的目光落在了顧茫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慕容憐,你來。

    慕容憐猶猶豫豫地向她走過去。

    趙夫人放落茶杯,又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握住他的肩膀,對他說道:這一件事,你遲早都該知道,我本想等你再大一些的時候告訴你,不過既然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到了,那我再瞞著也沒什么意義。不過這個秘密必須埋在你自己心里,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許告訴,你明白嗎?

    慕容憐懵懂地點了點頭。

    可是這么小的孩子,又哪里學得會保守秘密?

    趙夫人也有這個考量,所以她拉過慕容憐的掌心,指尖凝光,在他掌中劃落一個咒印。那顯然不是什么好的咒印,慕容憐一下子便叫出聲來:阿娘,好痛!

    只是落印之痛而已。趙夫人道,此印落下,在你成為望舒府之主前,你今日所聽到的秘密將注定無法出口。一旦你說錯了什么,便會有遠勝這疼痛的苦楚讓你守口如瓶。

    她說著,松開了他的掌心。

    你別怪阿娘太狠心。你生在慕容家,若是露出什么的軟處,做錯半點的事情,丟掉的或許就是你自己的性命。

    做完這一切,趙夫人才讓慕容憐坐下。

    她神色復雜地看著正捂著手背,睫毛上掛著淚水的慕容憐一會兒,而后才斟酌著開口,盡量把那一段被她隱瞞的前塵往事,以一種小孩子能聽懂的方式道了出來。

    你父親他與我的關(guān)系

    她斟酌著,最后仍是硬邦邦道:其實一直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好。

    慕容憐:

    這事顧茫之前就聽墨熄講過,老望舒君慕容玄并不喜愛趙夫人,而是屬意一位從臨安來的姑娘。只不過后來由于權(quán)貴階級的阻撓,慕容玄最終還是沒有娶之為妻,而是和門當戶對的趙氏結(jié)為了眷侶。

    但這種事情,旁人畢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唯獨當事之人說的,那才是最真實的。

    隨著趙夫人的講述,這段往事的真相,終于漸漸地浮出了水面。

    原來,趙夫人雖然出身高貴,從前卻不住在都城,她父親是駐守東境邊陲的重臣,一家人常年居住于封地,只在每年年終尾祭的時候,趙公侯才會攜著妻女來王城參拜。

    趙素素便是于豆蔻年華時,于一次年宴上見到了為君上彈琴獻曲的慕容玄,從此喜愛上了這位年輕有為的貴胄。

    只是她這人性子傲,旁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她不好意思了,就竭力否認,甚至故意作出鼻孔朝天瞧不起慕容玄的樣子,以至于慕容玄對她并沒有什么太好的印象,更不曾對她產(chǎn)生任何男女之情。趙夫人又是個自我感覺極其優(yōu)良的女性,篤信哪怕自己每次見面都送給人家倆大白眼,慕容玄還是會發(fā)現(xiàn)她的美好并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結(jié)果自然是十分慘淡。

    慕容玄沒有瞧上她,而是在某一年,他于游獵時偶遇了一個從臨安逃難而來的姑娘。

    那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大概是之前摔壞了腦子,許多東西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姓楚,再問別的,她就零零落落都想不起來了。

    但除此之外,她擁有的盡是美好,生的溫婉動人不說,性子也十分柔和,一來二去的,慕容玄竟然與她生出了情愫。

    其實若是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這是一段一眼就能瞧見沒有出路的戀情。楚姑娘來路不明,出身低微種種一切都體現(xiàn)著與慕容玄的不般配。

    但奈何慕容玄那時候太年輕,把一切都想得樂觀無比,于是頭腦一熱就去和當時的君上也就是他哥哥坦白了他的心思,并請求君上給他與楚姑娘賜婚。

    本來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不巧就不巧在君上剛剛答應(yīng)了趙公侯的求親,承諾將他的女兒趙素素許配給慕容玄為妻。

    這些純血貴胄的婚事大多都是由君上做主的,君上根本沒有料到慕容玄居然早已有了自己的中意之人。君無戲言,為了王族的顏面,他自然是把慕容玄的懇請一口回絕了,并要求慕容玄與楚氏一刀兩斷。

    可慕容玄那時候與楚姑娘正是情濃,哪里能肯?一貫溫文爾雅的他居然當庭與王兄起了爭執(zhí),君上被他惹得煩心,又不想讓自己弟弟太過為難,最后壓著火氣,勉為其難地表示,如若慕容玄實在放不下楚氏,那么待他娶了趙素素并誕下一兒半女之后,也可破例抬升楚姑娘的身份,允她嫁與慕容玄為妾。

    老君上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是讓了一大步棋了,卻不料一向識趣的弟弟這一次卻固執(zhí)得厲害,執(zhí)意不肯退讓半分。

    最終,雷霆震怒。

    而這時候,臨安封王岳鈞天更是參上一奏,說他去查了楚氏身份,臨安根本就沒有一個姓的楚姑娘,此等來路不明的女子,不是探子就是妖孽。

    君上怒火中燒之下,以妖惑之罪將楚姑娘收押司術(shù)臺,將她投作試煉。

    事情到了這般地步,慕容玄只能答應(yīng)履行婚約,娶了趙氏為妻,以此請求,來放楚氏一條生路。

    其實按君上的意思,他本來也沒覺得楚氏是個密探,他清楚岳鈞天趁機告的這一黑狀只是出于私怨,所以他本來想的就是拿楚氏威脅威脅慕容玄也就算完了,只要慕容玄乖乖地成了親,滿足了重臣趙氏一族的訴求,那么自然可以放過楚姑娘一馬。

    可趙公侯一家并不那么想。

    除了自戀至極的趙素素沒把外頭的那些傳言當回事,根本不覺得自己丈夫和那楚姑娘有什么了不起的。趙家的其他人卻都覺得楚氏是個不得不拔除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加上岳鈞天從旁煽風點火,趙家的人就愈發(fā)坐不住了。

    他們幾番算計,繞過君上買通了司術(shù)臺的修士,讓他們放一個假冒的楚姑娘出來,而留作真正的楚氏繼續(xù)在司術(shù)臺被當做隨時會喪命的試煉體。

    本以為這樣就替女兒夷平了情路上的絆腳石,可是世上無不透風之墻,趙氏一族的密謀很快就傳到了當時正在前線的慕容玄耳中。慕容玄那段時日原本就非常低迷,此時再聽聞這樣的消息,頓時心神大亂,以至于在決戰(zhàn)交鋒中被敵軍重創(chuàng),最終竟病死于回城途中,咽氣在鳧水河畔。

    趙家人沒有想到,這一番弄巧成拙,非但沒有幫著自家閨女,反而連累趙夫人守了活寡。噩耗傳來時,趙夫人已有七月身孕,悲驚之下害了早產(chǎn),痛苦中誕下了一個男嬰,那便是慕容憐。

    生育之后,趙夫人郁郁寡歡,沉浸于喪夫之痛中。她根本不知道新婚那日慕容玄其實是被人哄騙著飲了合歡酒,其實他對她毫無感情,還以為兩人夫妻情深,卻從此陰陽兩隔。

    直到她身子稍愈,去到亡夫書房暗自垂淚拾掇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一沓丈夫生前與楚氏往來的書信。

    當那綿綿情思,潺潺溫語從字里行間涌流而出時,趙夫人才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直以來都是她的過分自負居上,其實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她丈夫喜歡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那個卑賤至極的逃亡流民。

    趙夫人如此心高氣傲之人,又怎能不惱羞成怒?

    她與對她隱瞞真相,只一心想讓她嫁與慕容氏的家族長輩們大吵一架,摔桌砸門,仍是順不過這一口氣,思及那個楚姑娘,更是氣得受不了。

    她竟不知不覺淪為了一個笑柄,而這一切全是拜她那個把她當做棋子的趙家,還有那姓楚的賤人所賜!

    趙夫人鬧完了趙家,又怎會放過楚氏?幾番打聽之后,總算知道楚姑娘如今被羈押在了司術(shù)臺的修羅間里。于是她懷著憤恨的心情去了司術(shù)臺,那個時候,楚氏正被收了好處的修士提去做著藥劑試煉。

    她在司術(shù)臺瞧見的狐媚賤貨,卻是一具被法咒封凍的軀體,有著面目全非的臉,骨瘦嶙峋的軀體,還有

    明顯隆起的小腹。

    好幾個月了,不過她一直被凍在玄冥之冰里,在里頭待上一年,也不過就等同于在外面過了三兩天。修士與她解釋道,令尊大人原本是想直接要她命的,但那樣做又太過明顯,怕引起君上懷疑,便就先封凍起來了。

    夫人,您是想現(xiàn)在就殺了她嗎?

    趙夫人:

    她有些發(fā)呆。

    她頭先看了丈夫?qū)懪c這個女人的情書,心中本是妒恨難平。

    可此刻隔著玄冰,她張望里頭那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女人。

    只因沒有一個好的出身,不可與喜愛之人結(jié)為眷侶也就罷了。臉也毀了,命也懸著,連孩子都無法保全,竟都是拜自己家人所賜。

    她和她一樣,說到底,都是棋盤上的子,兩個犧牲品。

    趙夫人心中五味陳雜,再瞧那孕育著生命的腹部她本不是什么慈悲為懷之人,可她畢竟自己也才剛剛分娩,內(nèi)心終歸是較從前更為柔軟的。躊躇良久,她終歸是不忍心,于是將楚姑娘救了出來。

    趙素素瞞著所有人,將楚姑娘藏在了望舒府邸的暗室里,并請了一個口風嚴實的穩(wěn)婆照顧,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而為了掩人耳目,楚氏也被她改卻了姓氏,只取了其中一半,冠姓為林。

    從此往后,世上再也沒有那個楚姑娘了,而望舒府多了一個丑婆。

    那便是顧茫的泥姨。

    第158章

    法戴上的英烈巾

    顧茫抱住自己的腦袋,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暈。

    掩人耳目

    冠姓為林

    臨安楚氏

    這些零星的碎片像是尖刀一樣扎入他的顱內(nèi),在他早已混沌不堪的腦海深處游曳著,

    刺激著他那些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有個柔軟如緞的嗓音在低低吟唱著:紅海棠,黃海棠,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令人牽掛爹和娘。

    唱歌的人隱約有著臨安鄉(xiāng)音,

    一曲江南水鄉(xiāng)的童謠,哄著將入睡的孩子。

    紅海棠,

    黃海棠

    顧茫痛苦地往后退了一步,顱側(cè)陣陣抽痛著。一面是消退的記憶,一面是被刺激出來的回想,七零八落的往事在他腦海里像流風回雪一般難以捕捉,

    卻又冷不防地竄出個影來,攪得他愈發(fā)混亂。

    他仿佛看到了當年望舒府的小屋里,林姨披著褙子,

    依窗而坐,

    她一邊拍著靠在她膝頭入睡的顧茫,一邊柔聲吟唱:一朝風吹多悠揚。小童相和在遠方

    記憶中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地瞇縫著眼,沖她露出一個笑,夢囈似的喃喃著:泥姨,

    你唱的真好聽。

    林姨目光溫軟得像是春絮,

    她摸了摸孩子的頭發(fā):阿茫若是喜歡,林姨便一直唱給你聽。

    那你不會累嗎?

    女人微笑著:不會。

    那你不會渴嗎?

    不會。

    稚子迷迷瞪瞪的,

    打了個哈欠,小獸一般蜷在女人的身邊:泥姨,你要是我的阿娘,那該多好啊。

    撫摸著他的那雙手驀地頓住了,微微地有些發(fā)抖。

    但那時候的顧茫根本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jié),也更沒有抬頭瞧見林姨復雜的神情,他只是縮了縮身子,調(diào)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姿勢挨在她的身邊。

    敞開的小軒窗外,有細碎的花瓣隨著春雨如酥飄落,吹進屋來。

    那淡淡的粉色,仿佛一場隨時都會醒來的好夢。

    小童相和在遠方,令人牽掛爹和娘

    顧茫驀地在夢境深處跪下,他的頭顱都像要被鈍沉的巨斧劈開了,他抱著腦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著。

    他像是瀕死的魚一般,痙攣得越來越厲害。

    慕容憐說你至少該記得

    記得什么?

    記得林姨本不姓林,而是姓楚,他也不是什么望舒府的奴仆,而是慕容玄與楚姑娘的孩子是不是?

    他無法遏制地回想起自己寫在書卷上的要事。而那上面反復被他所提及的一句話便是:望舒府與你有活命之恩,前塵難書,糾葛難表,望至少銘記此事,不與望舒君相為難。

    所以他未曾失憶前,本已是知道真相的,對嗎?

    仿佛是受到他強烈的心念震顫所感,一些原本已經(jīng)沉入深淵的記憶像是蛟龍出水一般閃爍著浮出岸來。

    在那海棠飄飛的童謠曲中,他模糊地想起林姨去世前對他說過的那一番話。

    那個病骨支離的女人緊緊攥著他的手,枯槁的嘴唇一開一合著,她對他說:阿茫趙夫人趙夫人雖然有這樣這樣那樣的不好但她但她非是像重華滿城所傳,是個咳咳,是個心狠手辣的妒婦她與她的家族不一樣她的心腸是好的只是她為人太倔,許多旁人對她的誤會她是不想解釋的

    可你不能誤會她若不是她阿茫,你也來不到這世上啦

    你知道嗎她啊,她救過你與你阿娘的命呢。林姨消瘦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所以,請你不要怨恨他們母子,趙夫人和小公子,其實

    她說到這里,呼吸已經(jīng)十分困難,蒼白的嘴唇顫抖著,眼珠緊緊盯著顧茫的臉,像是要把他深深地印刻到魂靈深處去。

    她輕若蚊吟,卻還是噙著淚花,堅持道:其實他們也是可憐人啊

    求而不得,退而無路。

    被血統(tǒng)與自尊綁縛住的一對母子。

    又能好過得到哪里去呢?

    泥姨!泥姨��!小顧茫伏在女人榻邊,女人的雙眸依然睜著,有清亮的淚水順著臉頰淌落,可是里頭的光彩已驟然熄滅了。那時候的顧茫還并不那么知曉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他懵懂地明白,這個會唱著童謠哄她的女人大概是再也回不來了。

    ===第147章===

    他因此而嚎啕大哭起來。他是那么傷心,傷心于人生中第一次永遠的別離,以至于他當時無法深究林姨臨終前所述的那一番話。

    是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恍惚明白能說出這番話的林姨,一定知道些與他身世相關(guān)的內(nèi)情。

    至少林姨應(yīng)當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可她卻未曾留給他追問的機會。

    再后來,顧茫長大了。

    縱使慕容憐一直以來都刁難他,欺辱他,他也幾乎不與對方記恨爭吵。

    或許是因為林姨從來沒有向他訴求過什么,過世前唯一請他做的就是不要與趙氏母子為難。又或許是林姨從來沒有騙過他,她說趙夫人對他是有恩的,那便不會是錯的。

    他一直都以感激的心情看待著他們。

    而另一方面,顧茫也一直在調(diào)查自己的身世究竟是怎么樣的。他從坊間的禁冊小本,從口口相傳的蜚語流言中逐漸有了些模糊不清的猜測。

    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回,他在收拾望舒府塵封已久的書閣,發(fā)現(xiàn)了一匣子慕容玄與楚姑娘往來的書信,一切終于水落石出。他終于清晰地意識到他應(yīng)當就是慕容玄的子嗣,是慕容憐同父異母的手足兄弟。

    而那時候,林姨也好,趙夫人也罷,都已作冢中芳骨了。

    顧茫沒有什么鐵證能夠證實自己血統(tǒng),事實上那個時候他也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夢想。他在昏暗處活久了,結(jié)識了陸展星,結(jié)識了一群塵埃里的狐朋狗友,他并不想蛻一層皮血淋淋地上岸,站到他本該歸屬的權(quán)貴族群里。

    他當了那么多年的奴隸,深知其中疾苦,所以他更渴望帶著寒窟里的人一道逆風前行,而不是獨善其身。

    他唯一對自己真實身份的留戀,只是在一次年終尾祭時,面對一疊慕容玄留下的祭祀袍,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上那一道藍金色的英烈帛帶。

    趁無人,端端正正地束在了自己額前。

    明明是屬于他的東西,卻只能猶如做賊一般偷著佩一回,未及端鏡細看,身后的門就砰然大開。

    慕容憐怒氣沖沖地闖進來,眼中閃著的是憤恨又惱怒的光芒。

    你這個賤奴!你也敢動我爹的遺物?摘下來!��!

    摘下來!

    慕容憐勒令得嚴厲又急切,甚至于伸手去奪顧茫的英烈佩:這是我慕容家的東西,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顧茫那時候因為傷心而沒有意識到,那一刻沖進來強奪佩帶的慕容憐,似乎是太急,也太惶然了。

    他曾以為慕容憐欺辱他,只是因為單純地看他不順眼。

    原來不是的。

    就像他知道了倆人本是兄弟的真相,而一直沒有揭穿一樣。慕容憐其實也早就清楚。正因如此,顧茫的每一點進步,都像摑在他臉上火辣辣的耳光,顧茫的每一次成功,都像在對他的權(quán)勢構(gòu)成莫大的威脅。

    你們同為血統(tǒng)繼承者,若是你不好好學,望舒府遲早會是他的。

    你怎能不如一個庶民生下的臭小子。

    慕容憐,你要將他當作懸在你頭頂?shù)囊话褎�,想想看吧,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他也是慕容家的人,他怎會不奪你的權(quán)。

    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后,其實都已知道了與彼此的血緣關(guān)系。然而一個卻始終與對方飽含警惕,惡劣地揣測著。一個卻守著母親臨終前的遺言,默默忍讓著,保護著。

    直到今天。

    顧茫猛地從幻境中驚醒,急促地喘息著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昏迷了多久,如今又是今夕何夕,他也無心知道。他只是嘴唇翕動著,抬起顫抖的雙手覆住自己的眼瞼。

    周圍俱是死寂。

    他躺在這黑暗中,神識混亂至極。他用力挼搓著自己的臉,觸手卻是一片濕潤。

    他微微發(fā)著抖。

    慕容憐重傷時流出的鮮血仿佛還在他的掌心里。

    .

    朝會散了。

    君上負手立在金鑾殿后的露臺上,天色灰蒙蒙的,烏云翻墨,朝著帝都王城壓境。蜻蜓繞著花塘里的嫩荷低低盤飛,風里已然有了些暴雨將至的味道。

    君上,血魔獸的殘魂已經(jīng)投入試煉了,目前看來,一切都還順利。周鶴站在一旁,對君上匯稟道,不過,燎國那邊的動靜頻出,只怕他們并不想留太多時間給重華做出應(yīng)對。您今天在朝會上也說了,他們隨時隨刻都有大舉兵犯的可能,我恐怕無法在大戰(zhàn)爆發(fā)之前研制出您所需的東西。

    君上閉了閉眼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血魔獸的殘魂得來不易,已算是上天眷顧,孤信重華國祚之福,你不用多想,自去盡力便是。

    周鶴應(yīng)了,卻沒有退下的意思。

    君上側(cè)過臉來:怎么?還有事?

    是。周鶴道,那血魔獸殘魂十分虛弱,靈力無法全力發(fā)揮。屬下聽聞燎國國師乃是用魔琴替它聚氣,但司術(shù)臺并沒有那樣的器物。此一事屬下思前想后都沒有尚佳的解決之道,所以想斗膽向君上求助。

    說來說去,你是想要一樣能夠蘊養(yǎng)血魔獸靈力的法器?

    周鶴點了點頭。

    君上蹙眉道:這確實有些難辦。本來此事可以委托岳家的人去做,但是岳鈞天那老頭兒的身體越來越差,不久前他攜著岳府一眾人去了臨安舊封地,打算在渾天洞修養(yǎng)生息,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

    周鶴問:那清旭長老呢?

    他也不在都城。他說自己到底與岳家有血緣關(guān)系,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雖然岳鈞天不肯認他,但如今老頭兒日暮西山,清旭是個不計較的人,所以也自己跟著去了。君上道,重華的煉器三大師,岳鈞天,江夜雪,慕容楚衣,此刻都在臨安封地。

    不過血魔獸的事一定是最重要的。君上道,我今日便修一份傳書寄與岳鈞天,讓他在臨安修養(yǎng)的時候,先想辦法把那法器研制起來,你不要著急。

    是。

    君上想再叮囑幾句有的沒的,這時候侍官小趨而至,低聲道:君上,羲和君在外頭候著,說想見您。

    君上于是對周鶴道:你先下去吧。

    又對侍官道:讓他進來。

    周鶴退下了,在回廊里遇到了墨熄。

    北境軍自大澤勝仗歸來,已經(jīng)過了三日,三日間前線發(fā)生的異事是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周鶴這種兩耳不愛聞窗外事的人都聽說了兩軍交戰(zhàn)時燎國國師拿顧茫要挾墨熄的事。更別提那些或是旖旎或是不堪的揣測。

    一時間是滿城風雨,雖然還無人敢翻到明面上來與墨熄質(zhì)問,但幾乎每家每戶,每一張嘴,閑下來都在暗中討論著墨熄與顧茫之間的關(guān)系。

    從前那些細枝末節(jié),比如慕容憐曾說墨熄擅去落梅別苑探視顧茫,再比如墨熄曾在朝堂上為了顧茫的歸屬而與慕容憐爭鋒相對,諸如此類。

    當時人們覺得沒什么的東西,如今細細琢磨卻是暗流洶涌,曖昧至極。

    而周鶴作為曾親眼見過墨熄劫囚的人,自然是比旁人更多出了幾分揣測。因此他在廊廡下一見著墨熄,就有些不陰不陽地扯出個冷笑。

    羲和君,又來替那位與你如膠似漆的好兄弟求情?

    這回可沒那么容易,他可是暗殺望舒君的頭一號嫌犯呢。

    墨熄根本懶得理睬他,寒著一張英俊的臉,眼也不眨地與他錯肩而過,向金鑾殿的露臺走去。

    他到的時候,君上正坐在雕欄邊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逗弄著池塘上頭盤旋的紅蜻蜓。

    君上。

    嗯。你來啦。

    墨熄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道:望舒君如何了?

    夢澤在負責看護他,狀態(tài)不是太好,已經(jīng)那么多天了,仍是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

    不過你放心吧,孤是知道內(nèi)情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望舒君是顧帥所刺殺的。只是他如今在風口浪尖上,對外的樣子總是要做的。君上頓了頓,接著道,孤關(guān)押他待審的那間牢房,說是牢房,但孤也早領(lǐng)著你看過,其實是利于他養(yǎng)病歇息的療房靜室,你若想去看他,也不用與孤通稟,徑自去就好了。

    墨熄道: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君上微微揚起眉:怎么?

    墨熄來之前想了很多。想告訴君上即使王室給顧茫提供最周全的保護,他也無法放心,想說明他的前半生已與顧茫經(jīng)歷了太多的別離,他不愿意顧茫離開他的視線。甚至想直接與君上攤明他和顧茫的關(guān)系。

    可是真到了這時候,卻又覺得任何多余的解釋都沒有必要,他幾乎有一種很微妙的感受他覺得君上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不用再說。

    于是墨熄道:我還是打算將他秘密接回羲和府去。

    君上沉默須臾,嘆了口氣:羲和君,收押他審訊只是一個對外的說法,你也知道,自你們回城之后,孤根本不曾薄待于他,他身上的黑魔之息暴走,記憶紊亂到瀕臨崩潰,孤一直都在盡力替他醫(yī)治。

    我知道。墨熄說,我這幾天也是纏身軍機署,早出晚歸,自知無法將他照顧得當,都仰賴君上替我照顧師兄。

    你明白就好

    但我現(xiàn)在手頭上的事都忙完了。我還是想親自陪伴他。

    君上將狗尾巴草收起,驚得環(huán)繞的蜻蜓四散,你不信任孤嗎?

    我只是答應(yīng)過他,不會再離開他。

    君上嘆了口氣:羲和君,如今整個重華都盯著他,也盯著你外面那些傳聞孤不知道你他沒有再講下去,頓了一下,說道,他留在孤這里會更周全。

    但墨熄并沒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只是沉默而堅持地看著他。

    半晌,君上敗下陣來,有些頭疼地:好好好,你要真的不情愿,你就把他從孤的療房領(lǐng)回去便是了,不過你要萬事小心,千萬不能教人覺察他還在你的府上。

    墨熄抱拳道:多謝君上。

    正欲轉(zhuǎn)身去接人,忽見得王宮的一個高階暗衛(wèi)疾掠而至。

    那暗衛(wèi)方自檐脊上躍落,便一個踉蹌跌跪在地,顯是受了極重的傷:君、君上!

    君上愕然:怎么了?

    不好了!療、療房方向,有有高手闖入�。�

    第159章

    后一根稻草

    療房內(nèi)。

    一個穿著黑衣勁裝,

    身形修長的男人立在顧茫的床榻邊。

    他手中握著一柄彎刀,雪亮的刀刃上還沾著淋漓的血,

    殷紅的血珠子一滴一滴往下落著。而顧茫坐在床榻上,

    隔著半透明的霧紗幔帳,

    望著這個慢慢向自己逼近的男人。

    也許是身世回憶給他的刺激已然太大,顧茫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只以一種近乎冰冷的麻木,盯著這個不速之客。

    忽然顧茫開口道:為什么要殺慕容憐。

    黑衣人頓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顧茫盯著他:燎國淬我如狼獸,我自有狼獸直覺。

    黑衣人:原來如此

    顧茫咬牙道:所以為什么要殺他�。�

    其實他原本并不抱著希望此人能夠回答,但黑衣人卻慢慢頓住了腳步。而后低悶的聲音就從他遮面的黑巾后傳了出來。

    你弄錯了。慕容憐確實是我動的手,但他卻不是我想殺的,我只是受人之托而已。

    不過我很清楚想殺他的人為什么要他的命。黑衣男子說,

    慕容憐知道的秘密太多了。換做是我,

    我也不會容他活在這世上。

    顧茫又問:那么我呢?你費這周章來殺我,又是為什么。

    你還是弄錯了。我根本不是要來殺你。

    顧茫盯著那滴著血的刺刀,說道:可真有說服力。

    黑衣男子撫摸著刀刃,

    淡笑道:如果可以,我確實是想直接取了你的性命,

    一了百了,

    最是干凈。只可惜這事不太容易做到。

    閣下私闖深宮靜室如若無人,

    怎么取顧某的腦袋反而成了難事。

    黑衣人微微一笑:果然是慕容憐知道的太多,

    而你知道的太少。但他似乎也并不想與顧茫再多解釋什么。重華王宮終究是高手云集,他就算身法再好,如果拖得久了,

    馳援來了,他也保不準自己還能順利脫逃出去。

    于是他道: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一個之前你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

    顧茫微微瞇起了眼睛。

    他多少有些猜到來人的用意了。

    按照燎國國師的說法,他如今的軀體就像一只已經(jīng)布滿了細碎裂縫的容器,只要承載的刺激到了某種程度,他就會徹底崩潰,成為一個被黑魔之息完全吞噬的行尸走肉之人。來者沒打算殺他,卻打算告訴他一些秘密,顯然便是打算再激一次他的心智,將他的內(nèi)心瓦解摧毀。

    顧茫坐直了身子,一雙幽藍的瞳眸死死地盯住對方。

    沒有那么容易。

    流言的摧折,慕容憐的重傷,林姨的身份,他的宗親那么多風浪都已向他襲來過,他的記憶確實混亂一團,分崩離析,但他至少還能維系自己神識的清醒。

    他知道一旦被黑魔吞噬,情況將一發(fā)不可收拾,所以他不墜深淵。

    可對方還有什么秘密能夠擊潰他呢?

    只那么短短瞬息,他的心里掠過了無數(shù)猜測,而那些猜測都成了他提前為自己穿上的甲胄他想著無論對方說出什么,他都不至于會受到更大的刺激。

    直到那黑衣人對他道出四個字來。

    天劫之誓。

    顧茫在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四個字的深意時,獸類的本能便已令他顱內(nèi)嗡的一聲爭鳴,血流亦是不自覺地變冷。

    他湖水一般透藍的眼睛微睜大了,他能感知到自己高筑的城防也好,穿上的甲胄也罷,都將被這四個字逼到土崩瓦解。他直覺地知道自己應(yīng)當想盡辦法不要再聽下去,可是就像飛蛾會被烈火吸引,明知不過死路,也會喃喃地問:什么?

    ===第148章===

    你就從來就沒有仔細思考過君上為什么會讓墨熄來接手你的殘部嗎?黑衣人的話就像尖針一樣狠扎入顧茫的耳膜,當年君上可是屬意他接任赤翎軍的,你覺得為什么他一個最純血的貴族,最后卻會成為你北境軍的統(tǒng)領(lǐng)?

    寒意從胸腔里散出來。

    那黑衣人唇齒叩得森森然,說道:是因為天劫之誓啊。

    如同雷歿。五內(nèi)俱灼。

    就在你親手刺了他一刀之后,他還于金鑾殿前長跪了三日三夜,拖著一具病軀,替你留在重華的殘部求情。黑衣人慢慢道,他那么高傲的人那一陣子簡直把自己踩進泥塵里。他曾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替你說話,為你辯白,最后換來的是什么?還不是你那錐心一刺!

    你知道重華那時候有多少人笑話他嗎?

    他原本結(jié)仇就多,那些平日里比不過他的貴胄都出來譏嘲他,說他識人不清,說他鬼迷心竅,甚至說邦國出了你這樣的叛徒,都是他覺察不及時所致。他們覺得如果他能早些認清你的面目,那些無辜之人便不會枉死。

    他們把戰(zhàn)敗與失利都歸咎到他的頭上。一面是家國對他的指責,一面是你對他的舍棄,一面是與叛國者的仇恨,一面是對你長久以往的情誼。黑衣人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無比,恨不能化作尖針,每一針都刺透顧茫的魂靈。

    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備受煎熬,有苦難說嗎?你在地獄的時候他一樣也在夾縫里生不如死。不同的是,你去地獄尚知自己是為了什么,他在夾縫卻根本迷茫至極。你們所有人都瞞著他,替他做選擇,枉顧他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顧茫啊

    黑衣人的嗓音仿佛在唇齒間浸淫淬毒。

    是你逼他的。

    顧茫像是被蛇蝎蟄刺了一般猛地縮到簾帳深處去,臉色蒼白如紙。

    是你什么都不肯告訴他,將他的雙眼蒙住。是你畏懼他的挽留會動搖你的決心,所以自私自利地將他支到邊境去是,你是果斷決絕了,可你連一個讓他好好與你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不不是的顧茫抱著頭,縮在帳褥深處,不是的

    怎么不是?如何不是?顧茫,你把他的信仰、尊嚴、光芒,全都踩熄滅了。就因為你自以為是地認為他會按著你安排的路走,從此過上清清白白高枕無憂的日子。你是何其得剛愎自用!

    劇痛裂顱,顧茫困獸一般弓蜷著,低聲地哀哀道。

    不是這樣我不想他這樣

    你不想那又如何。事實本已經(jīng)如此。黑衣人近乎是譏嘲地,正因為你的隱瞞,讓君上能夠拿那三萬殘部的性命要挾你們第二次。第一次要挾你為密探,第二次要挾他絕不能反。

    天劫之誓啊。黑衣人滿懷惡意地說與他聽。

    為了一個他以為永遠離開了他的人,你的羲和君減耗了他十年的壽命,立下了不背叛君上,不背叛重華的誓言。

    顧茫,不知你向他哀哀訴苦的時候,他把這些都告訴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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