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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那些濃烈的紅色充斥了眼前的一切。

    江夜雪不由地顫聲喃喃道:你當真你當真就這么厭我?

    無人回答,眼前的猩紅好像多年前那一樹老梅,倚在粉白色的墻邊,開得正是鮮艷

    那時的他,年輕,端正,一塵不染,從未對不起任何人。他撐著傘,走到背對著他站著的少年身后,微笑著溫柔地開口: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么大的風雪,也不撐把傘呢?

    而慕容楚衣回過頭來,眼里沒有恨,也沒有后來的失望與傷悲。

    只安靜地看著他。

    和初遇時不一樣的,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慕容楚衣朝他展顏笑了,那少年在風雪與梅花的映襯下,對他說:初次見面,我叫慕容楚衣。

    江夜雪心臟陡地觸痛,過去二十年時光刺入胸腔。他前半生固守正道,未換得人世公正,但好歹有慕容楚衣信他護他,而后半生他血腥指染,籌謀盡算,就在他將要把權力都收回掌中的時候,卻發(fā)現

    阻在他面前的,竟是同一個人。

    但慕容楚衣曾是保護過他的。

    在眾人皆與他遠離,故友皆避之不及的時候,是慕容楚衣給了他一個容身之處,給了他一個認同、鼓勵與一個家。

    或許慕容楚衣并不是厭他,是在他自己,在墮入魔途的那一刻,他已親手把慕容楚衣所尊重的江夜雪誅殺。

    最后的知覺里,他聽到的唯有岳辰晴撕心裂肺的悲嚎和哀哭:四舅!�。。�!

    他哪里是你四舅啊。

    江夜雪這樣想。

    在故事的一開始,他分明只是我的人

    如若我們的時光只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老梅花樹下,該有多好呢

    四舅四、四舅��!

    怨靈狂流將他吞噬。

    血浪退去,連帶著岸上的竹武士殘骸,躍出血池的怨靈都被裹挾了回去。小蘭兒倒在地上,已經徹底昏死過去,岳辰晴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跌跌撞撞著向血池方向爬過去,他臉上俱是淚,慟聲哀哭著。

    四舅不要不要你走啊到了最后只剩嘔啞不清悲痛欲絕地哀嚎,我再也不生你氣了求求你求求你

    像是終于回應他的哀求。

    忽然一道溫潤的白光竟自血池淵里浮起。

    岳辰晴驀地抬頭,瞳孔收促,渾身都在顫抖,嘴唇的顏色瞬息褪得干凈。他是那么絕望又那么充滿希望,手足并用著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痕,他向那邊爬去:四舅

    浮出血池水面的確是慕容楚衣,但他已是獻祭的魂魄之狀,他沒有更多的靈力,也沒有更多的時間,那皓白的軀體已漸透明。

    就像從前岳辰晴闖了禍了,他出來救他時一模一樣,慕容楚衣帛帶飄飖,衣袂翻飛,照雪的劍光籠罩著他,令他若天神下凡一般落在了地上。

    而和從前不一樣的是,慕容楚衣往日里救他,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也不正眼瞧他,更不與他說話。

    可是這一次,失卻了江夜雪施加在他身上的黑魔咒,慕容楚衣再也不用顧忌自己過于接近誰就會把魔氣沾染給那個人,他終于如岳辰晴曾經渴望的那樣,溫和地、微笑著垂下眼來,抬起那浮著白光的手,輕輕地覆在岳辰晴的發(fā)頂上。

    岳辰晴泣不成聲,終是淚如雨下。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岳辰晴。慕容楚衣的聲音縹緲如煙,在大劫過后的渾天洞內飄散,只可惜,四舅從來沒有好好地陪過你,教過你,也不曾疼過你。

    不是的不是的��!你待我好的!是我辜負了你,是我四舅你不要走!你換我好不好,換我好不好

    你在說什么傻話呢。慕容楚衣伸出兩指,輕點了岳辰晴的額頭,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還有很長。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以后自己要多加勤勉,好生努力。你記住,你不止是慕容凰的兒子。

    他頓了一下,溫言道:

    你也是我的外甥,岳辰晴。

    ===第163章===

    說完之后,他行至墨熄身邊,將手覆在墨熄的心口,將最后的魂力一點點地傳抵過去,遣散那難以紓解的魔毒。

    墨熄嗆出一口血來,終于可以動彈,喉間渾沉沙啞地:慕容

    慕容楚衣搖了搖頭,低聲問道:你還沒有告訴顧茫,我就是他哥哥,是嗎?

    那就永遠都不要告訴他了。慕容楚衣輕聲道,抱歉了,羲和他的手從墨熄胸膛前移開,那虛影變得越來越渺然,越來越淡薄,幾乎成了難以辨別的一場鏡花水月。

    人各有命,緣淺緣深�?磥砦遗c他注定無緣。明日之約我終難赴,還請你讓他讓他自多珍重。

    最后一點光華也漸消散,只有慕容楚衣的聲音還彌于洞中,是這些年來人們從未聽過的溫柔。

    別再盼我

    第177章

    容楚衣

    顧茫坐在客棧的窗邊。

    他早已經醒了,

    看到墨熄設下的結界,也知道墨熄是有什么事情暫時出去了。所以他一點都不著急,

    乖乖地坐在那里,

    等著人回來。

    如今的他被折磨得太厲害,

    感官與情緒都遲鈍得不成樣子,他很少能體會到什么鮮明的情緒,喜怒哀樂在他這里都像是兌過了水,變得很淡。

    可是他看著天邊慢慢泛起的魚腹白,想到天亮之后,便是與哥哥約定好的日子了,他即將會有一個兄長,會有一個家,

    他仍然忍不住露出些高興的神色,

    趴在窗戶邊,盼望地看著紅霞漫天,旭日一點點地浮出地平面。

    他想了想,

    起了身,去將墨熄給他買的白衣取了出來。

    他覺得自己總是毛手毛腳,

    這樣干凈的衣裳實在太容易弄臟,

    所以他雖然喜歡,

    卻不太敢穿。但是今天他要見哥哥,

    所以那必是不一樣的。

    墨熄回來的時候,正是天色將亮未亮,晨昏交錯之際。

    他推開門,

    恍惚看見窗邊立著的人,頎長清秀,玉扣束著長發(fā),皓白如雪的衣袍垂落及地。他有那么一瞬間心臟重重一跳,恨不能以為昨夜渾天洞的一切都是夢,倚靠在窗邊的就是慕容楚衣,慕容楚衣來赴約了。

    可是沒有。

    慢慢地他看清了,站在那邊瞧著他的人是換上了新衣的顧茫。

    安靜地、馴順地、帶著期待地

    等他將他的兄長帶來。

    墨熄?顧茫見他回來了,先是高興,隨即又瞧見他衣上盡是鮮血,又覺得茫然,他朝他走過去,你怎么了?

    墨熄沒吭聲,事實上他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從渾天洞封地回來的人只有三個,除了被送去坐醫(yī)堂救治的小蘭兒,他和岳辰晴兩人都近失語。岳辰晴經歷了嗚咽與嚎啕,便一直坐在血池旁發(fā)呆。他恐怕是一直在回想他曾經對慕容楚衣所言所行,想起他是如何聽信了江夜雪的話,將原本就孑然一身的四舅推向更清冷的深淵。

    慕容楚衣沒有留下什么遺物,唯一可以勉強算上的,大概就只有洞窟內那些破碎殘損的竹武士。

    它們如今都聽岳辰晴的命令了,因為它們已經失去了親手將它們斫刻出來的那個人。

    但是,在渾天洞,當墨熄無意觸碰到其中一只時,它還是縮成了巴掌大小,安靜地躺在地上,好像是為了完成誰的遺愿,等著他將它帶回一般。

    墨熄將那只小小的竹武士取出來,遞到了顧茫掌心里。

    顧茫愣愣地,但他也只是遲鈍,并不是笨。他一直很善解人意,盡管這種善解人意有時候帶給他的只不過是更多的苦難罷了。房間內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顧茫小聲問:他不會來了,是嗎?

    他是不喜歡我嗎?

    墨熄抬手,將他攬進懷里,他壓抑著悲傷,對顧茫道:不,他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先離開。他很喜歡你,所以才要我把這只小竹人送給你。等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他還是會回來的。

    那是要多久呢?

    可能要很久很久

    顧茫默默地,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聲問:墨熄,你怎么哭了?

    他怎么哭了呢?

    渾天洞里之變只在短短一夜之間,卻好像把沉積了十余年的事情都攪了個天翻地覆。

    江夜雪的寬和溫柔是假的,他與秦木槿的恩愛是假的,慕容楚衣的自私無情是假的,君上的種種言語亦是假的。

    他好像活在一個連環(huán)相扣的局里,他以真心待人,以赤誠示人,可換來的不過是一張又一張的假面。

    他曾經以為自己為家國做的都是對的,恩怨是非分得那么清楚,然而一場驚變之后,卻發(fā)現他們不過都是棋盤上的一枚子。

    當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謀算著讓江夜雪去蠱惑陸展星,賠上七萬將士的性命,再賺得顧茫無路可選只能聽從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負著罪惡與血腥獨自強撐下去。

    甚至為了奪回最后一片血魔殘魂,再一次喪失了生而為人的意識,錯失了與兄長相認的機會。

    付出了那么多,他們是希望戰(zhàn)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來不過是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劍而已。

    他只覺得無限疲憊。

    因為這渾天洞驚變,墨熄沒有辦法再和顧茫留在臨安尋那隱士大修。岳家的慘案不脛而走,烽火般很快從臨安傳遍了整個重華。

    舉國震蕩。

    墨熄和顧茫一起,幫著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喪禮進行的像是一場無聲的荒誕戲,王室既要保有顏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鈞天曾經的丑惡行徑,但世上無不透風的墻,其實眾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么樣的,哀悼和頌歌就顯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著飄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遙望著祭臺之上,君上釃酒的端肅模樣,指甲深陷入掌心

    這個人到底將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么呢?

    岳家的群喪沒有持續(xù)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無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為重華確實與燎國戰(zhàn)事頻發(fā),這邊君上還在祭拜,那邊就已經有軍機署地人等著向他稟奏邊境戰(zhàn)況了。

    風中彌漫著沉重的硝煙之氣。

    江夜雪說的沒錯,重華與燎國的戰(zhàn)役并沒有因為血魔獸的殘魂被他們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變得一觸即發(fā)。

    喪禮上人心惶惶,就連一貫最為樂觀的幾位王侯也都明白重華與燎,大戰(zhàn)在即。

    聽說燎國國師又創(chuàng)生了新的法術,在邊境交戰(zhàn)的時候他就用過,那法術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兩三日就讓幾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氣。

    天啊,這該怎么辦?

    唉,不知道啊,聽說司術臺和神農臺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國這些日子不斷地往邊境陳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說話的人一臉死灰之色,要是沒辦法抵御這些魔氣,誰敢沖鋒陷陣,這不是送死嗎?

    反正我是絕不會去前線的

    一片竊竊私語。

    這邊是岳家的大傷痛,那邊卻是幾個的老貴族在悄聲商討著如何在即將來臨的戰(zhàn)火中保命,人與人的悲喜憂慮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無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無太多真心實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空蕩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廡下走著,每走到一處,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過氣來似的佝僂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會兒,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還是這么年輕的,卻一夕之間好像銹蝕了身上所有的骨骼關節(jié),連行走都變得這樣的困難和木僵。

    他來到慕容楚衣的煉器房門口,發(fā)了很久的呆。

    這是重華最難進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術與令訣。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靈,又好像篤信著什么,他抬手去推門,守門的機甲小偶人吱呀著從暗匣內冒出來,問他:所來者何人?

    那聲線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動聽,卻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岳辰晴好像被這聲音所傷,胸口悶痛得說不出什么話來,他根本不知道密術和口令是什么,他只是躬下身子,臉埋入雙掌之中,哽咽著。

    四舅。

    嗚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岳辰晴蜷跪在煉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訣絕不會是這個,可是煉器室緊閉的大門卻發(fā)出沉悶的響,吱呀一聲向兩邊打開。岳辰晴怔愣地看著,慢慢地站起來,走進去。

    那里面東西擺得有些凌亂,主人是個忙碌極了的人,圖紙釘了滿墻,上面繪制著各式各樣的機甲和法器,有許多都還只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設想,還來不及去一一實現。岳辰晴一張一張地看著

    重華貪嗔癡,明明名氣差到這個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關在煉器室內煉制的,卻盡是些造福于人的東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這些草圖都還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詛咒,不能親近任何人,于是他對這塵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這些卷帙浩繁的圖錄上。

    他大概曾以為自己的一生會很長,孤寂雖難忍,但至少能將這些構想一一于指端實現。

    岳辰晴翻著他案幾上的東西,一些榫卯,幾枚圓釘,竹武士的細部關節(jié)。他每拿到一樣東西,都會細看一會兒,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制作這些是為了什么,他就覺得心中愈痛貪嗔癡,貪嗔癡,最為無情的煉器者窗外盡是罵名,窗內憂思人世。

    每一張圖紙下細細的著述都令岳辰晴哽咽,眼眶發(fā)濕,有時候必須忍上好一會兒心頭的難受,才能繼續(xù)將之讀下去,明白這一只木甲是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寶器是護小童周全。

    岳辰晴甚至發(fā)現了一沓模仿岳家手筆的金剛不破符。

    他將那一疊符紙攥在手里,忽然明白原來當年李清淺劍魔作祟,重華人心惶惶而窮苦之人無力購買岳府護身咒時,給那些窮人默默送去符紙的人,根本就不是江夜雪,而是

    岳辰晴捧著那些泛黃的紙張,猶如胃部被誰狠狠揍了一拳,他弓著聲,哀聲痛哭起來

    是四舅啊。

    一直以來,貪嗔癡不是他,戒定慧才是他。

    那溫柔的人,寬廣的人,哪怕被逼到絕境里也一直堅持著,做到問心無愧的人都是他的四舅慕容楚衣啊

    四舅四舅

    岳辰晴破碎地慟聲哭泣,他將自己困囿在這一間小小的煉器室里,煉器室的滴漏還在安靜而無聲地流轉著,硯臺里的墨沒有洗,一支湖筆還擱在白宣紙旁。

    就好像慕容楚衣因為什么事情,才剛剛匆匆走出去一樣。

    死物無情,這滿屋子的機甲圖譜并不知道,它們的主人,其實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178章

    容憐赴宴

    岳家群喪結束后的第二天,

    重華王都上空忽有一只翎羽漆黑的巨禽飛過,那禽鳥生得像鷹,

    可除羽翅之外,

    渾身皆是獸類白毛。此怪禽不知如何入境,

    振翅扶搖入云,速度極快,哪怕最迅速的御劍師也無法追上它的蹤影。

    怪禽在王城上空盤桓一圈后,化作一道黑風,騰云消失,而后王都便天降暴雨,下了足足三日,不知日夜晨昏。

    等雨停之后,

    許多人都忽然罹患了疾病。神農臺的藥修一一察斷后得出了一個令人膽寒的結果

    魔氣。

    那些人無一不沾染了濃重的魔氣,

    重華從不修魔,無法駕馭這些濁瘴,神農臺雖能勉強凈化,

    卻也是杯水車薪。染病的人太多了,許多人沒有等到神農臺救治就已經無法承受瘴癘痛苦而亡,

    有些人沒有死,

    但也得了失心瘋。

    在戰(zhàn)場上見識過燎國國師九目琴的修士們都開始紛紛揣測,

    說那只怪禽就是九目琴其中一只眼睛里放出的魔獸。

    又有人說,

    這是燎國新煉出的魔禽,可以引云降雨,使得沾上過雨水的人被魔氣所侵染。

    眾說紛紜,

    一時間人心惶惶。

    君上為此愁眉不展,偏生姜拂黎和夢澤此時都不在王都,姜拂黎云游未歸,夢澤則在不久前因身體不適,又去了別城的湯泉宮療養(yǎng)。城內雖然有別的藥修,但事發(fā)突然,又是從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病癥,所以那些藥修們忙得焦頭爛額,卻仍然是捉襟見肘。

    顧茫也受到了這場暴雨的影響,不過他一直在竭力克制著自己,沒有讓自己暴走失控。

    重燎之間的情勢一天比一天危急,終于有一天,燎國陳布于重華邊境的大軍集結壓境,兵走險路,選了一條最短也最偏奇的路線,往王城方向繞襲。

    面對這樣岌岌可危的境況,朝中一片混議。有人說應當趕往前線主動開戰(zhàn),有人說應當趁此時機加固王城防御,竟還有人在這時候唉聲嘆氣嫌王城修建位置離燎國過近,為降低戰(zhàn)損,建議直接棄城遷都。

    這些人平素里就是繡花枕頭,之前那場惶惶大雨,將他們里頭的谷草全都泡爛了,臭氣簡直彌漫到了外頭來。

    并且還振振有詞:如若那頭怪禽再次出現,讓修士們都染上了疾病,那這仗還怎么打?

    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沒準那頭怪禽,就是他們重新煉制的新的血魔獸,這直接對沖,豈不是全無勝算?至少咱們要先研制出能夠驅疫辟邪的解藥,才能和燎國正面交鋒,否則就是白白地浪費戰(zhàn)力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執(zhí)一詞,好像一只怪獸身上冒出了無數個腦袋,互相都在吠叫撕咬著。君上直被吵嚷地頭疼欲裂,又確實無法解決魔氣疫病的問題,只得接連修書催促不知在哪里逍遙的姜拂黎回城。

    撐到第八日的時候,姜藥師總算是收到了書信,趕回了帝都。

    閉關三日,解藥終出。

    正好這一天,擁藍關傳來捷報,說擊退燎國前頭軍隊,燎軍暫后撤回了凰河北面。朝中頗慰。君上一為祝捷,二為布藥,三為再議應戰(zhàn)之策,于是傳訊王城諸君,今夜戌時,于王宮金鑾殿設宴,宴上賜藥議事。

    這場宴會,墨熄原本是不想去的。他對君上的厭惡已經到了極致,之所以還沒有去和君上算總賬,實是因為國中動蕩,內憂外患,而且顧茫最近的身體狀況也非常差,出了渾天洞一事,他們去臨安找引魂大修的計劃也被拖后了。

    ===第164章===

    他擔憂顧茫的身體,卻也不放心交給其他人醫(yī)治,碰巧夢澤不在帝都--聽說他們前腳剛走,夢澤就害了病,不得不前往湯泉宮調養(yǎng)歇息。

    于是既然姜拂黎也會在宴上出現,并且還會帶來抵御魔氣的藥,墨熄想了想,還是打算帶顧茫同往。

    覆面戴著終究是有些悶人,顧茫坐在馬車上的時候,就將那面具往上推,露出一雙迷迷蒙蒙的藍眼睛,托腮望著竹簾外晃動的燈影。另一只手則一直在把玩著慕容楚衣留給他的那一只小竹武士。

    顧茫有兩樣最寶貝的東西,一樣就是這只竹武士,還有一樣則是那個來歷不明的錦囊。

    這錦囊,墨熄從第一次在落梅別苑瞧見它起就一直很在意,可是無論顧茫恢沒恢復神識,都沒有告訴過他這個錦囊的來歷,問得多了,他就只可憐兮兮地說我也沒什么印象,完全想不起來,只知道它很重要。

    墨熄每次一瞧他那委屈模樣,再多的話也就說不出來,后來就更不愿意再刺激他,只好忍著不讓自己看到那個錦囊就干生悶氣。

    顧茫后來大抵也瞧出他的不高興,于是給他瞧過錦囊里的東西其實什么稀罕的物件都沒有,就是一塊潔白的貝幣,上頭不知是誰,寫了一個淡淡的火字。

    是什么火系術士給你的么?

    顧茫搖頭,癟著嘴嘟嘟噥噥地說我就是不知道啊,一邊把貝幣放回去,又把錦囊重新貼身收好。

    只是覺得很喜歡,不能丟。

    而那到底是誰贈與他的東西,讓他這么喜歡,讓他和慕容楚衣的竹武士一樣心心念念地放不下,至今仍是不解之謎。

    到了金鑾殿,眾門閥已來得差不多了,卻仍顯得冷冷清清。

    墨熄參加過重華許多宴會,極少見到如今晚一般慘淡的情景岳府自是不用多說,岳辰晴根本沒有來赴宴。夢澤公主的席位也是空著的,還有望舒府

    看著屬于慕容憐的那個位置,墨熄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受。從臨安見聞中,他已然知道慕容憐就是顧茫的另一個兄長,血緣親密甚至超過了慕容楚衣,可是慕容憐和慕容楚衣畢竟不一樣,他就像他自己所抽的浮生若夢,吹到風中,散作迷霧。

    誰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從小到大,慕容憐沒少欺凌折磨過顧茫,甚至在顧�;爻侵髮⑺麃G去落梅別苑羞辱,好像只要將顧茫打壓得越慘,卑賤的境遇越甚,他就越安心�?墒穷櫭U娴挠形ky了,他又不愿意了,要死要活也會把人救回來。

    周遭有貴胄在竊竊私語。

    哎,聽說了嗎?望舒君好像快不行了啊。

    是嗎?君上不是已經派了神農臺最好的修士救治,怎么還會

    一直就吊著一口氣呢,君上也是為了他盡力啦。

    除了君上誰還管他呢,人緣那么差。

    紅漆卷云腿的宴桌空蕩蕩的,墨熄忽然想到趙夫人死后,慕容憐也早已沒有可親之人了,他看似一呼百應,其實擁護他的不過都只是仰仗于他的仆從,或是畏懼于他的下屬罷了。

    不知顧茫對于慕容憐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宴開了,君上與姜拂黎一同從后間出來。姜拂黎在外云游許久,似乎是清簡了些,大抵是因國運危重,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桀驁不馴,而是安靜地站在君上旁邊,青衣寬大,寬袖垂攏,低著眼眸,難得的沉穩(wěn)可靠模樣。

    今日喚你們前來,發(fā)配解藥是其一,其二便是孤指望你們計較出一個應對之道。君上于鎏金楠木圈椅上入座,至于那些不戰(zhàn)而退的諫言。

    他陰惻惻地抬眸:若有誰想說,便不必再說了。

    那幾名鴿派老臣耷拉著眼皮互相悄沒聲地瞥看著。

    君上將這股暗流盡收眼底,冷笑道:還給彼此使眼色呢?之前你們主退的原因是說魔瘴難消,孤覺得也是那么回事兒,可如今姜藥師把解藥都煉出來了,還想著打退堂鼓。就這么怕?

    有老貴族顫巍巍道:君上,燎此次失信于前,妄用禁術在后,其意圖便是要奪回他們的最后一縷血魔獸殘魂。其實我們大可以對那血魔獸殘魂做些手腳,然后將它還給燎國,這樣他們便不至于大軍壓陣,與我朝一決死戰(zhàn)。那血魔獸呢,因為被咱們損壞了,燎國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將它復原,那么大戰(zhàn)就可以再拖上個十年八年

    君上嘿嘿笑了:拖個十年八年做什么呀?

    這個,十年八年間,什么都有可能。重華可以設法將他們復活血魔獸的謀劃打斷,也可以研究沉宮主留下的仙獸圖錄,煉出仙獸與之對抗�?傊铣家詾椋厝A如今正值薄弱之際,實在不適合以卵擊石,望君上三思。

    君上大笑道:諭述君,孤看十年八年不是為了給重華時間準備,而是為了給您老人家養(yǎng)老吧?您看您這個歲數了,過了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該歸了,您駕鶴西去之后,哪兒管它洪水滔天呢?

    諭述君被君上戳中了內心,陡然變色,但仍堅持道:君上,蒼天可鑒,老臣句句丹心

    君上仍笑著,眼睛里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嗯,拖下去吧。

    君上!

    笑容消失了,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冷到了極致,簡直像是渾身都在散發(fā)著絲絲的寒意。

    孤說,把他給我拖下去。

    是!

    姜藥師的解藥不必再留諭述君府上的一份了。君上淡漠道,誰若再說這主退之言的,都趁早給孤解甲歸田,不過自然了,藥,孤亦是不會予你們,誰愿為重華出頭,為百姓做事,孤才愿保誰的命。如諭述君這般想著要偏安一隅回家種地的

    他眼中寒光森森,貝齒輕扣。

    那便自求多福吧。

    能夠驅散魔氣保住性命的藥劑掌握在君上手里,一時間那些原想要七嘴八舌的人都紛紛閉了嘴。

    君上一雙鷹眼環(huán)顧了整個大殿,而后又笑了:你們要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如此整齊劃一,言聽計從,那重華一統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頭了。

    墨熄聽在耳中,不由一陣厭惡。

    君上說什么最后都會繞到子民樂業(yè),百姓安康上來,盡管從前他就知道君王之心不可測,所言不可能全然是真的,但也不知他能虛偽到這個地步。其實說到底,君王對黑魔根本不是一個用的態(tài)度,而是貪的態(tài)度,顧茫曾經冒著那樣大的痛苦為他搜羅來的術法,恐怕都是君上垂涎已久的東西。

    四海升平是假的,是套話,是他驅策忠臣與英雄的一面旗,一統九州才是這個男人的真言。

    既然暫且無人再主退,君上便命姜拂黎去將錦盒中的驅魔藥一一派發(fā)給每個府邸的主人。等待之中,顧茫坐在墨熄旁邊,一雙藍眼睛安靜地跟著姜拂黎動來動去。

    你為何總看著他?

    顧茫道:他發(fā)的是什么?大家都好像都想要。

    墨熄就解釋道:是藥。

    藥不是很苦么?顧茫皺起眉頭,為什么都等著吃這個我們也會有嗎?

    墨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頭:我會給你想辦法要些甜的。

    看著顧茫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墨熄在心中嘆了口氣,轉眼看向遠處布藥的姜拂黎。他打算等宴會散后單獨和姜藥師談一談,不知顧茫的病情還有無方法可釋緩。

    姜拂黎正在和長豐君說話,渾天洞一戰(zhàn)過后,小蘭兒昏迷至今,她靈核被江夜雪奪去,又被施做了傀儡,小小一具軀體承受了太多的苦難。長豐君因此悔恨不迭,這些日子也為女兒的康健操碎了心,他拉著姜拂黎不停地說些什么,但姜拂黎始終淡淡地,只回個一兩句,最后干脆抽袖子走人。

    只是他與長豐君言語之間,他遞給長豐君的一小粒驅魔藥不慎掉在了地上,長豐君顯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復,傷心至極也不想管自己的死活,根本不理會這一枚驅魔丸滾到了哪里。

    姜拂黎掃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和他啰嗦,只替他把藥從地上拾了,長手指一推,放回筵桌前,而后管自己轉身去到下一桌。

    可目睹了這全程的墨熄卻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他尚未想清楚是哪里怪異,有一種毛骨悚然的直覺先爬了上來。

    他盯著姜拂黎看,瞧不出任何異樣,但就覺得似乎有一個很重要也很淺顯的東西錯了,只是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姜拂黎不對勁,有一點非常不對勁,到底是哪一點

    正當他皺眉深思時,忽聽得一個飄忽幽冷的聲音在金鑾大殿門外響起

    放下你們手中的藥。都別吃。

    眾人一怔,齊刷刷地向門外看去。

    但見一個寶藍色華袍的男子慢慢地拾階而上,眉眼似狐,神情懨懨,他看上去非常虛弱,但至少是能走能動,也神智清明的。

    有人驚嚷出聲:哎呀,望舒這個緩步行來的男人,不是傳言中命懸一線重病難愈的慕容憐,又是誰?

    第179章

    宮

    大殿內一時寂靜如死,

    唯獨那些高照的纏龍紋蠟燭還在張揚地燃燒著,映亮每一個人的臉。慕容憐慢慢地從陰影里行出,

    步入殿內,

    在目光之海的中央站定。

    抬臉,

    三白桃花眼幽冷地望向王座上的那個男人。

    君上。

    王座上的男人卻沒有在看他,而是用一種近乎可怖的眼神盯了神農臺的大長老一眼,而后才轉過來,與慕容憐目光相接。

    明明是如臨深淵的一張面容,卻還勉強鋪上一層熱絡,幾分關切,笑道:望舒君身體有虞,怎的還來赴宴?

    慕容憐淡道:托君上的福,

    已大好了。

    說罷便又對眾人道:放下你們手里的藥,

    那不是解藥,是毒藥。

    眾人悚然皆驚:什么!?

    君上沉默片刻,眼波黑沉,

    而后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神農臺長老過去攙扶慕容憐:陳長老,

    望舒君這些日子總說胡話,

    你這當主醫(yī)官的,

    也不知道將他看仔細了。還不快帶他下去休息?

    啊陳長老愣了一下,

    忙顛顛地下去,是,望舒君您病得都出臆癥啦,

    快和老臣往內室去小歇片刻。

    說罷就想去拉慕容憐的袖子,但慕容憐卻乜過眼,冷淡地對陳長老道:老寶貝,這段時日你給我的藥里摻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的很,趁我現在脾氣還沒上來,趕緊給我滾。否則我讓你知道什么叫疼。

    陳長老滿頭冒汗,被慕容憐訓得直縮脖子,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向君上。

    君上的臉色逐漸地有些發(fā)青,但仍是沉著氣,擠一絲笑來:慕容憐,孤看你是病昏了頭。

    慕容憐沒吭聲,他是所有旁戚里生得與君上最為相似的,而此刻他立在殿下,那張與君王相近的臉全無恭敬,漠然對著王位。

    這讓君上陡生一股激靈,很久以前那個關于紫微星亂,兄弟鬩墻,同室操戈的預言猛地浮上他的心坎只是慕容憐乃是旁系,并非主族,怎么會是他?如何會是他?

    手一點點在楠木扶椅上捏緊,經絡根根暴突。

    卻還咬牙笑道:也怪孤,沒有醫(yī)好你。讓你失了神智,跑到這金鑾殿上來胡鬧。

    君上說的這是哪里話。慕容憐淡淡道,君上這些日子,可是日夜都讓陳長老好生照看著我。既不能讓我馬上死了,免得引人懷疑,又不能讓我恢復康健,因為我知道的太多。

    君上嗤笑一聲,陰著臉:你是浮生若夢抽得太多,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孤看你連醒與夢都分不清了。

    他反復強申慕容憐害了臆癥,胡說八道,原本眾人還驚懼不信,但此刻一提浮生若夢,有些人臉上的神色就有些放松下來

    誰都知道浮生若夢抽多了,人會產生幻覺,慕容憐這幾年從來煙袋不離手,想來已確實是病入膏肓。再看慕容憐此刻的模樣,衣冠隨意,不經打理,確實是一副瘋模樣。

    然而這些人里卻不包括墨熄。

    墨熄太清楚慕容憐這個人要搞事時的樣子了,哪怕儀態(tài)再是不端正,眼神卻是狠冷的,像盤旋在青空之上的兀鷹。更別提他如今已知君上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姜拂黎給他的隱隱不適感

    慕容憐沒有瘋,是君上希望將他打成一個瘋子。

    因為瘋子說的話,自然是不可信的。

    這時候,他的衣袖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墨熄回頭,見顧茫怔忡地望著慕容憐,心中微動,問道:怎么了?

    顧茫答不上來,癟著嘴,呆呆的。

    過了一會兒,說道:我眼熟他。我之前被關起來,大家說我刺殺了一個人,是他嗎?

    墨熄拍了拍他的手安撫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顧茫又不吭聲了,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慕容憐,忽然又道:要讓他。

    什么?

    顧茫好像也被自己的反應呆了一下,但還是遵從本能地:我記得我要讓他,不能恨他。

    又有些苦惱地:但我不記得他是誰了?

    正喃喃叨叨著,慕容憐忽然側過臉來,目光越過其他人,徑直落到了顧茫臉上。以顧茫此刻的心智狀況,他很難說清楚慕容憐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煩躁、攀比、認同、釋然好像這些情緒一一經過,最后卻又雜糅在了一起。

    顧茫大睜著眼睛,有些迷茫地望著他,腦中卻隱約一疼,似乎閃過月夜河灘邊慕容憐沾血的臉龐,伸手推搡催促著他:逃啊!再不跑你就說不清了!

    顧茫忍不住低低地悶哼一聲,抬手扶住自己抽痛的額角。

    你這個賤奴!就你也配碰我爹爹的東西?你給我摘下來!

    戴上這鎖奴環(huán),你就永遠是我慕容憐的走狗。

    孩提時與少年時那些充滿了惡意、布滿了尖刺、飽含著懷疑的尖利嗓音刺痛著他的頭顱,最后卻又都成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

    ===第165章===

    阿茫,他們是與你有活命之恩的,許多事情林姨說不清楚,但是不要太恨他們,好嗎?

    還有慕容憐遇刺時沙啞的催促。

    快逃

    顧茫忍不住低頭皺眉,咬著后槽牙,眼神混亂。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墨熄立刻問:你怎么了?

    我顧茫低聲嘟噥著,我不知道。他抬眼再一次望向慕容憐,這一次是和慕容憐對視了。慕容憐的眼神一下子有些閃躲,但隨后又轉回來,不服氣似的瞪著他,再到最后,卻一點點地軟下去,變得平靜。

    顧茫忽然輕聲道了一句:我信他的,他不是個瘋子。

    距離太遠了,慕容憐并沒有聽到顧茫這句話,但他好像在與顧茫的對視之中,夯定了自己心里的某個念頭。

    他再一次轉頭看著君上,聲音抬高了。

    我慕容憐從前只想保我望舒府世代福祚,無所謂旁人死活。為此我從來自滿于偏安一隅,為君不疑我而肆意驕縱,跋扈專揚。三十余年,未曾有過半分什么可值得我自己得意之事。可偏偏我有個兄弟,被我踩進泥潭里還不忘自己該干什么,被潑一身臟水還能固守初心護衛(wèi)重華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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