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也是他自己!
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墨熄壓著自己隆盛的悲楚,小心地,用顫抖的手指解下腰間的香囊,放到了顧茫的掌心里。
顧茫端詳著它,笑了:這就是信物?我后來就是靠著它,什么都不記得了,也還記得你?
是。
那我也給你留一件信物吧。
顧茫說完,在自己身上摸索著,可一個囚奴的身上又會有什么?他最后摸索到的,也不過就是兩枚小小的白貝幣而已。
顧茫催動微薄的靈力,在其中一枚貝幣上小小地寫了自己的名字,遞到了墨熄手里:給你,無論回去之后會面對什么,我都陪著你。
然后,他又欲在另一枚貝幣上,寫下墨熄的名字,想要自己收好。
可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他即將面對慕容憐,面對慕容辰,面對重華最嚴酷的拷問,他并不能隨身帶著一塊寫有墨熄名字的貝幣,所以他寫至一半,只完成了一個火,未著息字,便停下了手。
他把這枚白貝幣謹慎地收入了錦囊之中,說:這就夠了。
他笑起來:我會記得你。
至此,墨熄所有關(guān)于錦囊的疑問終于傾解。
而悲傷的巨浪,也終于覆滅天地般壓下
墨熄想起顧茫離世前,自己曾經(jīng)又一次打開了顧茫珍藏著的這個錦囊,當時他就看到了錦囊里的貝殼。
貝殼上斑斑駁駁,寫了一個火字。
那時候他心中阻鯁,忍不住問:這到底是誰送給你的?
顧茫說,不知道。
只是記得,那是一個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墨熄顧茫看著他的神情,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清明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無多了,他也知道墨熄返回未來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他能感受到自己意識的逐漸混沌,也能看到墨熄的身體在微微地發(fā)著光芒,一點一點地開始變得透明。
這是他們之間的又一次告別,他試著像從前一樣去寬慰他,去激勵那即將返回沙場的英雄其實他們兩個都一樣,本心都只想有一個家,成一雙人,并沒有什么想要聲名遠揚建功立業(yè)的心。
之所以選擇了去做英雄,不是因為覺得刺激,覺得榮耀,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而是他們嘗過了太多的苦澀與別離,不愿讓別人也體會這樣的痛苦,僅此而已。
墨熄,回去吧。
顧茫輕聲對他說,又垂下手,扣住墨熄逐漸淡去的手指,盡了最后的力氣握了握。
沒有人回答他,就在他以為墨熄也許已經(jīng)受到了逆轉(zhuǎn)石的影響,開始回歸未來,并不能再聽到自己的話時,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顫抖。
顧茫怔忡而喑啞地:師弟
墨熄沒有說話,仿佛有什么極重要的生命火光在他的身體里熄滅了。
他的身影在一瞬間變得那樣黯淡茫然,恍惚與許多年前初入軍營里那個孤獨的少年重合,那個時候,墨家失勢,前途未卜,墨熄一個人坐在士卒們的熱鬧之外。
而當時,除了顧茫,誰都不愿沾染他家族的余污。
誰都沒有給過那個失勢的小公子,哪怕一個笑臉。
顧茫有那么一瞬間很想再一次擁住墨熄,告訴他,沒關(guān)系的,他還在,不會離開。但是他很快知道,他再也沒有說這句話的權(quán)力了。墨熄在未來,已經(jīng)失去了他的顧茫哥哥。
再也沒有誰,可以與他比肩戰(zhàn)天下,攜手復(fù)同歸。
對不起
墨熄閉了閉眼睛,而后搖頭,他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愛人,嘴笨,老實,時常說不出什么教人滿意的話來。他只是那么笨拙地理解著他,明白著他,尊重著他,包容著他。
最后他沉默捧起顧茫給自己的小小貝殼,在衣襟里,最貼近心臟的地方。
收好。
做完這些之后他想起身,想像過去每一次離別時那樣挺拔與從容�?勺詈笏麉s沒有做到,他走著走著,像是被拆碎了肋骨,捏碎了心臟,摘去了肺腑他因過度的心痛而佝僂下去,把自己慢慢地埋下去,終于,在這個什么也無法改變的過去里,在這一敗涂地的殘局中,他終是泣不成聲。
他與顧茫的感情,持續(xù)近二十年,卻因為貴胄與奴隸的尊卑,因為密探與將軍的矛盾,因為性別,因為道德,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始終都是不被尊重的,始終都是流于暗處,無有承諾的。顧茫到最后甚至自己選擇了犧牲,沒有回到他的身邊但是墨熄知道,顧茫確實是愛了他近半生。
身為帝國的探子,顧帥為了守這些秘密,已經(jīng)熬盡了幾乎所有的熱血與生命,而唯一剩下的那一些余溫,那些殘破的時光,那些真心,他都給了墨熄。
===第180章===
顧茫對他的情意,其實并不遜于世上任何一個人對伴侶的忠貞、深情、無私。
可他的愛人,他所愛之人,因為密探的身份,甚至到了最后,都不敢,也不能,去寫下一個,哪怕悄悄地寫下一個完整的名字留在身邊。
那只穿越了時空的錦囊里,僅僅只裝載著一枚寫著火字的貝幣。
那便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信物了。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有。
他們彼此想再說些什么,可是此時,墨熄忽然感到眼前一陣眩黑,逆轉(zhuǎn)石的法力到了極致,在他手中發(fā)出滾燙的熱度。
他忍不住最后一次喚他道:顧茫!
顧茫安靜地望著他,湛藍的眼睛里有淚,但卻是笑著的。
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墨熄聽到的是帳外湍急的腳步聲,以及戒守弟子的聲音:望舒恭迎望舒他知道,自己將要離去了,而慕容憐將在此刻進來,命格的輪轉(zhuǎn)依舊按照既定的軌跡殘酷地運轉(zhuǎn)著,他也即將回到六年后的血海戰(zhàn)場。
逆轉(zhuǎn)石是一場天神對凡人的騙局,過去的什么都沒有改變。
離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是顧茫抬手,將寫著他一半名字的貝殼貼在衣襟口,那個鮮血未干的,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顧茫望著他,沒有說話,但那雙眼睛已然把無限的深情言明。
墨熄,小師弟。
去吧,無論記憶是否清晰,歲月是否久長,在我心里,我都會留著對你的情意。對不起,我不能一直陪伴著你,不能對你毫無保留地傾訴,甚至還要在未來的時光里,隱瞞你,欺騙你,然后獨自一人走向死亡。
我很后悔這一生連累了你,辜負了你。
但是,我從來從來都沒有后悔過愛你。
回去吧,墨熄。
但愿在未來,我們會等到那一場重逢,那一場我曾經(jīng)夢見過的,雨。
第194章
君同
墨熄從眩暈中醒來時,
發(fā)覺自己身處一片黑暗之中。
他睜著眼睛,胸口的鈍痛像是有一把尖錐狠刺于心腔,
眼前還是最后那一刻顧茫的面容,
沾著鮮血和淚,
卻笑著望著他。
他合上眸,燙熱的淚順著臉頰潸然而落。
但是,他的事情還沒做完。顧茫為了拓這一條路,已經(jīng)把血肉骨頭都獻祭了,如今顧茫已逝,他便要替他的愛人去完成這未竟的心愿。
哪怕他已經(jīng)痛如凌遲。
他喉頭攢動,吞咽下無限苦澀,慢慢地,
從地上坐起來。
是,
還沒結(jié)束,還不是最后。
顧茫不在了,但重華還有他,
九州還有他,只要他還活著,
顧茫便沒有徹底地離去。他會接過顧茫的余燼,
直到他也葬身在這條路上為止。
他用泛紅的雙眼緩然環(huán)顧四周。這里天地無極,
這里像是盤古未開鴻蒙時的混沌。他躺的地方像是水面,
可人又不會下沉,像是冰面,可始終有波紋瀲滟。
他低頭,
在湖水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但很奇怪,他倒影周遭漂浮著數(shù)點紫黑色的碎光,那些黑光從他心口處不斷地飄散,卻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還有一團巨大的、模模糊糊的銀白色光影在攢動著。
他看不清那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只知道它極其龐碩,瞧上去輪廓有點像他的神武吞天。
那確實就是你的武器,神武吞天。
忽然,有個威嚴莊肅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墨熄驀地回頭,瞧見這片黑暗的盡頭處站著一個白衣飄飛的男子。那男子身形俊秀挺拔,氣質(zhì)凜然不可侵犯,周遭飄籠著淡雅仙霧,將他的面容打磨的模糊不清,只隱約能看出他五官深邃,膚若冷玉,當是個極英武的男人。
墨熄一怔,不知他為何能夠看透自己的心思。
他不由地問:你是誰?
男子不答。
墨熄便起身,向他走去,卻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走幾步,那個男人永遠都和他保持這此刻的距離,似乎怎么也無法靠近。
墨熄心情正是晦暗,也無心糾纏于此,于是又停下了腳步,問道:這是在哪里?
這一次男子倒是回答了,他說:你在這塊逆轉(zhuǎn)石里。此石之內(nèi)的乾坤,與六界均無關(guān)系,是另一方天地。
墨熄閉了閉眼睛,他壓下額角突突的抽疼,咬牙道:你是主管這塊石頭的神仙?
算是吧,你不必過問我的身份,我不過是真神的一縷靈力,駐守在這逆轉(zhuǎn)石中。我的真身是誰,這對你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
此間真有神明。
可墨熄造此變故,對神明已無敬畏,因此他面對逆轉(zhuǎn)石之神,只是冷道:我與你沒什么可說的,放我回去。
那神明搖頭道:你仍不能出去。
墨熄悲極而怒,厲聲道:你還要如何?!
他這般沖撞,這神之靈力卻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著他,又好像并沒有太多情緒。半晌后,開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僅是被真神遺留于石內(nèi)的靈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轉(zhuǎn)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實則是有恩的。
有恩兩個字停于齒間,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紅著眼眶,眸含血絲,沙啞道,好。你報恩吧,將這一切都停止。顧茫也好,陸展星也好,還有那些并沒有什么人記得的無名士卒這幾百年死的人已經(jīng)太多了。
他望著那個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應(yīng)當早已看見。
是。
那為何不結(jié)束��!你作壁上觀與魔有何異!!
神明之靈閉了閉眼睛,初時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會兒,他還是說: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燈而人自救。而我此時喚你來這逆轉(zhuǎn)石天地內(nèi),便是要告訴你,這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唯剩最后一步。
花破暗在世間已經(jīng)活了數(shù)百年,他與魔融淬,根本不再是個活人。我回到過去原是為了銷毀血魔獸的力量,但最后卻告訴我逆轉(zhuǎn)石根本沒有這樣的作用你告訴我,我們還當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問,神明也一字一句都聽著。
最后,這片神之靈力嘆了口氣,說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勸,但是
他頓了頓,對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戰(zhàn)無不勝的,他的能力與血魔獸相綁,而我召你來此,正是要告訴你破解他魔獸之力的法門。
墨熄沉默,咬著牙忍下無盡之怒:好。你說。
那法門在于,神明說,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過去發(fā)生過什么。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過去?
神明寬袖輕拂,指著那無風卻起觳紋的湖面,說道:是的。逆轉(zhuǎn)石能照出一個人的魂靈。你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承載著你這一生遭受過的所有波折,得到過的所有愛恨在這里,就在你的腳下,什么都能反照出來。
墨熄再次低頭看去。
倒影,意味著他自己。
鯨魚幻影,代表著他最厲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頃刻消失的黑氣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體里種過的魔蠱。
他如此一說,墨熄想起來了,這應(yīng)當就是夢澤設(shè)法拔除的操控蠱。在逼宮金鑾殿那一日,慕容夢澤曾經(jīng)說過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戰(zhàn)中被顧茫重傷的墨熄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蠱咒,背著慕容辰偷偷地將它拔了出來。
為此她的靈核俱損,后來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強大些的法術(shù)。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錯了。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
墨熄猛地抬起頭來:什么?
神明之靈重復(fù)道:魔蠱從來就不是慕容夢澤所拔除的。
真正替你拔蠱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當時身在敵營,一來,不能讓慕容辰發(fā)現(xiàn)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二來,他也無法在燎國之人的眼皮底下與你單獨待太久,所以他只能除此下策,與慕容夢澤商量好,請她保守秘密。
墨熄只覺得渾身血流都涌向了頭腦,他腦袋里嗡地一聲,手指皆在發(fā)顫,囁嚅道:你說什么?
洞庭水戰(zhàn),顧茫對你當胸刺下那一刀,并非無緣無故。
��!
他在燎密探的過程中,覺察到了慕容辰曾經(jīng)對你下過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戰(zhàn)之中,引你到了戰(zhàn)艦之上,將你刺至重傷昏迷。
你醒來之后,看到的是趕來援助的慕容夢澤帶你回了軍營,以她靈核崩裂為代價替你療好了傷口。但事實的真相是神明頓了一下,說道,你昏迷之后,是顧茫帶你在戰(zhàn)艦暗室,替你拔去了蠱毒,是他刻意讓慕容夢澤殺進重圍把你,交到了她的手里。
墨熄臉色蒼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凍成冰。
什么?
顧茫很清楚慕容夢澤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從來就不簡單,有野心,有權(quán)謀,雖也是個冷血無情的帝王種,但她至少沒有她的兄長那么瘋。顧茫也知道,你對慕容夢澤而言是一個極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盡一切辦法拉攏你,所以白贈給她的這份恩情,哪怕帶著危險,她也一定會收下。
墨熄覺得自己的喉嚨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后他聽到一個極沙啞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一時片刻,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說話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問:所以所謂的救命之恩從來就從來就不是夢澤是顧茫讓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這么做。神明道,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夢澤的保護,也希望你日后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別無辦法。
所以夢澤她的靈核也從來都
對。她從來都沒有受過傷,她是藥修,又是神農(nóng)臺主事,她給自己偽造出一個羸弱的假象再容易不過。這世間凡人,知道她秘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一個就是顧茫。神明淡道,這也是她眼見著顧茫記憶要恢復(fù)了,就派周鶴在審訊時暗用邪法,想要阻止顧茫重拾回憶的原因。
墨熄更是震愕:周鶴也受了她的指使?!
是,周鶴是夢澤黨羽,亦是她的好友。你說的不錯,一直試圖阻撓顧茫恢復(fù)的人,就是慕容夢澤。
她知道你的感激對她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她又不確定顧茫想起往事之后,會不會因為時過境遷把真相與你和盤托出,所以她急于刺激顧茫,令他暴走,再一次喪失理智。只要他傻了,她救你性命的秘密世上就再沒第二個人知道。
墨熄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機會可以下手可她卻一直在耐心照看著顧茫,還給我指路,令我去臨安尋找大修
指路?神明之靈冷笑一聲,你赤子之心倒也天真。你不知道,岳家事變其實是救了顧茫一次。因為原本照慕容夢澤的計劃,顧茫的頭腦將會在你們尋找到大修之后,徹底毀滅。
!
對上墨熄愕然的眼神,神明平靜道:墨熄,你覺得她會在自己照料顧茫的時候,讓顧茫出事嗎?
慕容夢澤前后下過幾次手,第一次,是暗殺慕容憐,第二次,是在顧茫療房修養(yǎng)時,告訴他關(guān)于天劫之誓的真相。在第二次計劃里,她引發(fā)了顧茫崩潰暴走,幾乎就要成功了,可你的出現(xiàn)偏偏阻止了顧茫的近一步淪陷。她若是這時候再急于求成,讓顧茫在她手里發(fā)病,你會不會有可能懷疑到她的身上去?
所以墨熄心口窒悶,此時倒也不是憤怒了,而是無盡的冰冷與疲憊,他喃喃道,如果我們?nèi)ヅR安深郊,也是找不到真正的大修的
是。只會有一個她自己偽裝成的修士,等著你們自投羅網(wǎng)。
墨熄聞言,怔愣片刻,不由仰頭愴然苦笑。
夢澤夢澤她她竟也有自己的一盤棋?
原來帝王權(quán)術(shù),貴胄紛爭,爾虞我詐,半生回首而望,竟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謀劃,什么都是假的。
一個王座,一手權(quán)勢,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把一輩子的心力,所有人的真心都算計進去。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是那么可笑。
他周圍的臉,這些年來,他真正看清的又有幾個?
這般機關(guān)算盡的人生,真的值得嗎
墨熄,你不當這么想。對你而言不值得的東西,對慕容辰,對慕容夢澤,卻是值得的。神明說道,你是個太過淳直的人,顧茫則是一個太過理想的人,你們這樣的人容易為圣,卻不容易為墨熄闔了眼眸,倦怠地喃喃道:慕容夢澤想要為不。她想要的東西,遠比當個重華主君多得多,只是天不與她命,她便自己來奪。自古為君王者鮮有純澈干凈之人,她確實手段陰狠,但他頓了頓,對于一個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是治國是否有能有道,其他則并不那么緊要。這番話說來殘酷,亦會感到不平,不過人有千面,各有所長,對錯且不論,我可以說的是,此人若馭一國,會比慕容辰,慕容憐,比顧茫,比你都合適得多。
神明再一次停緩了片刻,而后道:好了,現(xiàn)在你知道這一切了他衣袂輕拂,隔著縹緲的冷霧望著他,墨熄,回去之后,你想去找她尋仇嗎?
===第181章===
換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里什么都是黑白分明,愛憎清晰的。好像覺得人世間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個是非對錯的公正結(jié)局。
而如今,他卻知道,這天地間其實有很多的不盡人意,善惡不明。
只是同時,他的顧師兄也指引著他,告訴他,無論他人如何,命運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對得起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
哪怕嚴寒霜雪,萬物寂籟,也一樣有寒梅斗雪,松柏迎風。
名利、苦難、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見墨熄不答,也沒有去再行追問,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沒想好,也不必答復(fù)于我,復(fù)仇與否,你回去重華,見了她之后,你自己亦會有一番定奪。我且與你說第二件關(guān)鍵之事。
什么?
你瞧這湖水里的吞天,你的倒影里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蹺?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應(yīng)出來
那率然為何沒有出現(xiàn)呢?
墨熄聞言一怔,抬起眼簾。
神明之靈淡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吞天會有這樣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尋常神武都更顯暴戾的多?
見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實吞天,并非是一件尋常神武。
墨熄愕然睜大眼睛:!
你已經(jīng)知曉,當年你們重華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術(shù),煉出可以和血魔獸對抗的仙獸人人都以為他失敗了,老君上自己也這么認為。但真相并非如此。
神明衣袂輕輕拂擺,沉和道:當年參與仙獸冶煉的那些人,慕容憐的父親,周鶴的父親他們有的人始終和老君上一條心,有的人卻看出老君上在黑魔術(shù)法面前,其實自制之力也在漸漸被蠶食,這其中有一個,就是你的父親。
墨熄驟驚!
當年,圣仙獸其實早已順利煉出,但它有靈,只在自己認同的人面前顯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為他們冶煉失敗了,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他們沒有通過仙獸的窺測,不知道它已經(jīng)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親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獸認同之人。
那個仙獸只在他面前顯形,認他為主。并且曾悲傷地向它的主人誠實預(yù)言,他將在不久后的一場戰(zhàn)役之中犧牲,他的家族也將大亂而唯一能保護他兒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強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
墨熄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知道你會很驚訝。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親在得知自己將不久于世后,把仙獸靈珠封印在了你的身體里,讓它將你認作主人,護你平安長大。否則你為什么生來便有如此異稟的天賦,強悍的實力?你的能力遠在天縱奇才之上,根本就是異常的。
墨熄微微顫抖,回想過往種種,以及自己一直壓制著的伏尸百萬的殺招能力,指尖越來越冷。
你以為吞天是你開化之后召出的神武,不是的。神明道,那是墨清池留給你的仙獸之魂。你的強悍靈力,也正是源即于它。
神明盯著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圣仙獸,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體里。
!!
所以世上唯一一個,可以徹底消除血魔獸的人就是你。
墨熄臉上再無血色。
他怔忡地大睜著雙眸,看著逆轉(zhuǎn)石之神,而神明說完這句話,周圍的仙霧愈加縹緲朦朧,將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聲音也變得空曠渺遠,像遙隔著山河湖海。
墨熄逆轉(zhuǎn)石選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來,我會解開你體內(nèi)吞天的封印,你將徹底擁有圣仙獸的力量,能與血魔獸力量匹敵。
而你,你也將有兩個選擇出去之后,你可以選擇去找慕容夢澤復(fù)仇,你有仙獸靈體傍身,殺了她,擁城為君,然后以吞天結(jié)界護住重華城,血魔獸的血水會吞并整個九州,但不會殃及重華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在喚醒吞天后,潛入血海深處。在那里,你會在那里感應(yīng)到血魔獸的心臟。只要將你的靈力與之抵消,你便能毀滅它,血池就會化為尋常湖水,花破暗也會失去力量來源,變成一個可以戰(zhàn)勝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頓了片刻,聲如洪鐘道:
你將會與血魔獸同歸于盡,從此永脫輪回之外,不得轉(zhuǎn)世投胎。
墨熄聽著,原是如此殘忍的事,可他竟不覺得有太沉重。
他是剛剛裂了顧�;昶堑娜�,又經(jīng)歷了如此跌宕起伏,此時對他而言,似乎沒有什么過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圍的仙霧縹緲,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后,他似乎是輕嘆了一聲,而后對墨熄道:這兩條路無人強求于你,我說過,神明不會救贖人,只引燈,而人自救。同樣的,神明也不會強讓你做出抉擇。走哪一條路,你自己選吧
他說完之后,便在寒霧里消失不見了。緊接著一股強大的斥力將墨熄猛地一推,這空間里的黑暗驟然分崩離析,碎作無數(shù)晶瑩紛亂的殘片,在墨熄眼前紛紛揚揚飄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過去的三十余年時光閃爍在這些碎片里,看到孩提時立在月桂樹下的墨清池,父親束著護甲的手向他伸出來,微笑著對他說:小火球,你怎么來這里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見到江夜雪,溫馴謙和的孩子安靜地立在闕臺邊,正與他母親說著話,受到母親的指點后,江夜雪回過頭來,對他說:你好,我叫岳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嗎?
他看到慕容憐在學宮內(nèi)對顧茫百般欺負,當時卻不知曉原來慕容憐心底深處,除了對顧茫的嫉恨,也仍存著些微的血緣掛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過,以為這人真如傳聞中那邊毫無人情,后來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實藏著江河湖海般的溫柔繾綣。
然后,他看到他與顧茫決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戰(zhàn)的甲板上,顧茫一襲黑衣,執(zhí)著刺刀獵鷹,于焦煙星火里向他走來。
顧茫當時額前配著從死尸身上奪來的重華英烈巾,他曾以為是顧茫對烈士的羞辱,卻不知那是顧茫對重華的不舍。
那時候顧茫薄唇啟合,森森冷冷地對他說:當將當士,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
可后來他知道,顧茫在燎國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沒有忘卻過七萬碑,三萬人,一個國,九州城。
他曾怨恨顧茫的冷血無情,不肯回頭。
其實顧茫從來沒有背叛過他們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獨行,往前去給后來人披荊斬棘,開出一條血路。
他以為是顧茫剖了他的心而夢澤救了他的命,卻原來
墨熄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苦澀與悲傷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燒灼著,燒到心坎,濕紅眼眶。整個逆轉(zhuǎn)石的世界都坍圮了,無數(shù)故人的音容笑貌,爾虞我詐像滅世的洪流向他壓迫而來,他被這巨大的力量推出這片天地外。
逆轉(zhuǎn)石之神的話猶在耳邊。
是復(fù)仇擁城,還是投身血海。
這兩條路,你自己選吧
透過闔著的單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覺到有天光在逐漸地亮起,他沒有睜眼,卻已聽到了城郭內(nèi)婦孺啼哭的聲音,士兵們互相鼓勁的聲音,兵戈之聲,潮水之聲
他明白自己是回來了,復(fù)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戰(zhàn)場。
他甚至聽到有人在遠處遙遙喊著:調(diào)左營的兵去給姜藥師增援!
花破暗簡直是瘋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經(jīng)去和花破暗交戰(zhàn)了,姜拂黎雖執(zhí)意認為自己不是沉棠,卻承載著沉棠所有的記憶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國對抗的戰(zhàn)火之前。
顧茫說,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許看上去很艱難,很殘忍,很沒有意義,很得不償失,或許看上去有別人可以頂替,不用自己沖鋒陷陣,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會想,算了吧,我這一生猶如蜉蝣,只愿自己瀟灑開心,無人愿意去逞這個英雄。
可是總會要有人站出來,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這一生猶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這人間、這邦國、這街頭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顧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們都選擇了這一條或許被譏笑作愚蠢的狹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們都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著他的歸來。
他睜開眼睛。
眼前那彌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輕顫,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閣,而姜拂黎確實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壯烈如血。他舉目望去,看見遠處重華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認命地與燎國的鐵軍廝殺在重云之間,御劍的狂瀾似流星雨落地,撲卷向?qū)Π兜牧擒姞I地。而顧茫殞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宮暖閣之下。
他走出閣去,迎著燦爛奪目的霞輝,站在初生的朝陽之中。
修長的手指撫上雕欄,他憑風而立,看著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謂的天命那命運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運注定會給與人無數(shù)的試煉,仇恨、迷茫、誤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實寥寥無幾。
他垂眸望著那滾滾血漿奔流而過,最終拋下了用盡的逆轉(zhuǎn)石,低聲道:師兄,我會選與你一樣的路。
你等我,我隨你來了。
第195章
深處
你等我,
我隨你來了。
墨熄說完這句話,遙遠戰(zhàn)場上的修士們忽然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嘯叫,
而后天崩地裂一般,
王城角樓處忽然躍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鯨,
那巨鯨咆哮著,怒嗥著,靈體比從前人們見過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龐碩。
與姜拂黎戰(zhàn)至正烈的花破暗驀地抬頭:這是
被墨熄徹底釋放出來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態(tài),它逐漸于壯麗云霞中聚成真身,絢麗無極,俯仰吐息間,端的是整城落雨,
金光漫照,
虹橋貫日。
圣仙獸?�。�
花破暗驟然色變:重華什么時候煉成了這種靈獸�。�
姜拂黎身負重傷,卻依舊咬牙一劍遞去,對他道:恐怕早煉成了,
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輕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
臉上籠著一層近乎瘋魔的陰影,
我一生當過奴隸,
君主,
國師我遍換身份,嘗盡百味,看盡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過是畜生心臟上刷一層金粉,
卑劣不堪!
他瞇起眼睛:人心從來與獸無異,勝者為王敗者寇,就因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后嗣做了數(shù)百年的奴隸。所以我花破暗篤信廝殺與鮮血!我從未看輕人心,而是你!沉宮主,是你將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這群人!
他一掌拂過姜拂黎的胸腔,原要擊中心臟,卻指掌一轉(zhuǎn),轉(zhuǎn)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頭。
蘇玉柔于戰(zhàn)場上見姜拂黎支持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兇冷至極,眼中閃著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閉嘴你這個賤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于我,此賬我尚未與你清算!
蘇玉柔哀然道:國主,求您放過他吧當年是我?guī)幼叩�,是我抹了他的記憶,他什么都不記得卻還記得曾授予您的斷水劍譜五年一劍春秋變,十載一劍逆滄桑,此劍凌絕可斷水,平生難斷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動,似有遲疑。
蘇玉柔心切姜拂黎,見花破暗有所猶豫,接著道:他他心底里總是記得您的,求您莫要傷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厲聲道:你不必求他!
姜拂黎在這時承受不住內(nèi)傷,驀地嗆咳出一口血來,他后掠數(shù)丈,以劍拄地,抬頭喘息道:花破暗。你聽好了。我確實是仍能記起斷續(xù)往事,但那是因為我自己厭極了你,憎極了你!記得你,只是因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里去。
花破暗微微瞇起眼睛,沉默地盯著他。
若是細看花破暗此時的眼神,那瘋狂與殘暴里其實是閃動著一絲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氣,接著道:這一生,無論是姜拂黎還是沉棠宮主,對你,最后都只剩了一句話。
那種惶然驟然一閃,花破暗面目豹變,怒喝道:住口!
他隱約地知道姜拂黎會說什么,那一句話,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時沒有說出口的,而他在這數(shù)百年的時光沉浮里,時常會于夢魘深處聽見。
他心中的危城已風雨飄飖了數(shù)百載,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終將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颯颯風中望著他,眼神既有屬于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屬于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豎,他幾乎是厲聲喝道:住口!你給我住口�。�
姜拂黎唇齒相碰,那一句停駐了百年的永訣之言,終于在這一日,在故往舊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惡心透了你。
花破暗驀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縱聲大笑,又像是被觸到了某處百年未愈的瘡疤,面色陡地慘白下去。
他眼瞳收縮著,異樣地盯著他。
蘇玉柔見狀,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說了!
姜拂黎卻不聽蘇玉柔的話,他接著道:那一年,是沉棠贖你出奴籍,收你為弟子,送給了你花破暗這個名字。此時此刻,這個名字,我要替他收回來了。
從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國的國師,國主,不死的魔頭,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第182章===
沉棠門下,沒有你這樣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絲猩紅,咬牙切齒地低吼:師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響,沉棠!你當真要逼我到這個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從地府拖回來的一個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當年他在學宮,誤信的一條他頓了頓,白齒細微顫抖著,卻字句清晰地道出這兩個字惡狗。
他這句話說完之后,花破暗驀地一頓,仿佛被無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張素來只有惡毒能生長的臉龐上,竟閃過一絲痛的神色。
半晌后,他驟然仰頭長笑,笑甚癡瘋,連聲狠厲道:好好好!
三聲好罷,陡地狂怒,正欲再擊,墨熄那邊角樓上空攪動風云的巨鯨,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繼而在眾人的驚呼之中,爆發(fā)出璀璨耀目的阜盛華光,鯨嘯吞天,浩尾觸日,緊接著它猛地撲向了那洪流濤濤的血魔池之中!
圣仙獸!真的是圣仙獸!
墨帥能召喚圣仙獸��!
花破暗此時已近狂暴,一招一式凌厲至極,取向姜拂黎。聽眾人這般呼喊,他不以為意,森然道:能召喚圣仙獸那又怎樣?召來了也只不過能保重華王城偏安一隅,這后生也不至于會
不至于會為了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他戀人的國家犧牲。
不至于會為了這個存在著爾虞我詐明爭暗斗的九州赴死。
不至于,會為了這個曾指責他的愛人是叛賊逆子的國度,捐身殞命,同歸于盡。
可這番話還未說出,那邊墨熄已引爆了圣仙獸的耀目穹光,朝著茫茫血海投去!
轟地一聲,勢如卷席,天地震動!
北境軍的士卒們不由地慟呼出聲:羲和墨帥!!
花破暗一時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瘋了?!
這人是瘋了嗎?!憑什么歷經(jīng)了那么多苦難,失去了所有親眷所愛,受到了如此多的命運苛待,卻還會走這一條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么?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