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統(tǒng)為上,雖然老國君憐惜他的才華,破例給了他帥位,但等舊主殯天后,新君并不把“賤種”出身的顧茫放在眼里。
他猜忌他,懷疑他,削他的權(quán)。
甚至做出了一件顧茫再也不愿忍讓的事情。
墨熄是親眼看著他墮入深淵的。
他曾經(jīng)以摯友的身份勸過顧茫,也曾經(jīng)以同僚的身份和顧茫吵過架。那時候他們同在軍機(jī)署,顧茫意氣低迷,終日曠職。墨熄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青樓里聽曲喝酒,枕在舞伎豐軟的大腿上,見墨熄來了,他闔一雙星辰微動的眼,似笑非笑地望過去,說:“羲和君,來啦�!�
墨熄幾乎氣瘋了他砰地將門抵到一邊,大步進(jìn)了廂房,在眾人的驚呼中扇了顧茫一個巴掌,說,你他媽的這輩子是不是要一直這樣爛下去。
顧茫喝醉了,笑嘻嘻地?fù)е牟弊樱H昵地問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爛在一起?”
“滾吧你!”
顧茫哈哈大笑。
他說,沒關(guān)系,說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隸。
我知道你嫌我臟。
我也知道無論我手下的這支軍隊有多努力,灑多少血死多少人,在當(dāng)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誰讓我們本不配修真習(xí)法呢,是我們自己出身雖賤,卻偏要勉強(qiáng)。
再后來,顧茫被君上派離了都城,卻再也沒有回來復(fù)命。
人們曾以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當(dāng)時還有不少愛慕他的姑娘為他流淚傷心。
可是有一天,前線卻忽然傳來軍報說,在燎國軍陣中看到了顧茫的身影。
顧茫投了敵。
丑聞像野火燒遍重華,所有人的怒焰都被點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結(jié)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沒有相信。直到親眼看見。
那是在迷霧蒼茫的洞庭湖上,檣櫓水獸縱橫廝殺。燎國的戰(zhàn)術(shù)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這種妖孽般詭譎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經(jīng)見過無數(shù)次。
在昔日顧茫推演的沙盤上,在王八軍的一次次輝煌戰(zhàn)役中。
墨熄和當(dāng)時負(fù)責(zé)戰(zhàn)役的主將說,必須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則今天這一支前鋒整個都會葬身湖底。
“你不是顧茫的對手�!�
主帥卻不聽:“顧茫算什么東西。黃毛小兒,賤奴之血,我一個純血神裔還能斗不過他?!”
那個花白胡須一大把的老貴族一臉傲慢,他不把顧茫放在眼里。
于是戰(zhàn)火橫燒。
從前在顧茫率領(lǐng)下百戰(zhàn)不殆的王師,第一次在燎國戰(zhàn)船前潰不成軍。靈舟一個個轟然爆炸,水魔獸從湖底撲殺出來將修士們咬殺�;馃t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慘敗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劍,來到了燎國的主樓船中。
烈火燒灼著,黑煙不斷上竄。燎國是魔修國家,修士們的法咒毒辣而兇狠,數(shù)百道欲向墨熄擊殺——
“都住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樓船的艙內(nèi),有個身影晃悠著從船艙陰暗處走出來。
他再次看到了顧茫。
顧茫比從前曬得膚色更深,體魄也更強(qiáng)健,只是那雙眼睛還沒變,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倆。他赤裸上身,精悍勁瘦的細(xì)腰裹了好幾圈繃帶,肩頭披著件黑色罩衫,額前隨意束著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從犧牲的重華王師士卒頭上扯落的。
他吊兒郎當(dāng)?shù)赝仙弦豢�,瞇眼瞅著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倆好久沒見了。”
腥風(fēng)獵獵鼓動著。
墨熄終于親眼見到了這個叛徒。這個亂臣賊子。
怎會如此——?
他曾覺得燎國是個只崇尚戰(zhàn)武殘暴至極的國度。顧茫本性純善,所以他就算會離開重華,也不該投往燎國的屬地。
可是現(xiàn)在……
他闔上眼睛,喉結(jié)滾動著,半晌才吐出兩個字:“顧�!�
“嗯?”
墨熄的聲音低沉,卻有些壓抑著的顫抖,“……你就把自己混到這個地步。”
顧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臉側(cè)的黑發(fā)微微拂動著,他幾乎是姿態(tài)風(fēng)流地攤開手掌:“有什么不好嗎?”
“……”
“我覺得挺好的,燎國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義,但人人都很公平�!�
顧茫說著,指了指自己額前的藍(lán)底金邊的一字巾。
“這種純血貴族的巾帶,無論我在貴國怎樣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聲名。因為我的出身,我都永遠(yuǎn)別想得到�!阒滥欠N疲憊嗎?”
顧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輩犧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勛帶,你摘下來!”
顧茫摸了摸那血跡斑駁的帛帶,饒有興趣:“是嗎?這是一個挺年輕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頭,我看這帶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頭上可惜了,所以拿來玩玩,怎么著,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氣的笑,“你自個兒應(yīng)該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搶啥�!�
墨熄幾乎是震怒地,厲聲道:“摘了!”
顧茫甜絲絲的,語氣卻很危險:“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圍,怎么一點也不客氣。你是真以為我會顧念舊情,不敢殺你?”
手上聚起黑霧繚繞的黑魔刺刀。
顧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貴國幾乎所有的前鋒軍。墨熄,你雖厲害,但終究是個副將,拗不過你們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貴族。如今死了那么多人,他不來求饒,你倒來犯險了�!�
“……”
顧茫笑瞇瞇地:“你是想給戰(zhàn)死的重華將士做陪葬么?”
墨熄沒有答話,沉默片刻,朝他走過去。
“…………”
戰(zhàn)靴在血跡未干的甲板上踩出斑駁的印子。墨熄終于開口,“顧茫。我知道重華欠你,我也欠你。”
“你為我做過太多,所以今天,我不會跟你動手。”
顧茫冷笑:“你倒動手試試。”
“你問我是不是想給今日戰(zhàn)死的將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換你離開燎國�!币徊讲阶呓澳呛�。我的命給你�!�
顧茫不笑了,黑眼睛盯著他:“……我真會殺你的。”
“……”墨熄對此未置一詞,只瞥了一眼顧茫額前,藍(lán)金帛帶上的血跡,然后視線慢慢下移,落到顧茫臉上,“那就殺吧。在那之后。記得回頭。”
這是墨熄最后一次試圖撈他。
白鷹從桅桿上掠過,刺刀光閃——
嗤地悶響。
血從傷處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驀地狠然撕攪!
“我說過我會殺你的�!�
刺刀還在墨熄血肉里。顧茫停頓一會兒,忽然擰著嘴唇嗤笑起來,“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跟我講條件?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會愧疚就會回頭?別傻了!”
他仰著脖頸,目光睥睨而下,嘆道:“當(dāng)將當(dāng)士,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
他說著,慢慢俯身,單膝跪著,一只手肘閑適地擱在膝頭,另一只手握著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鮮血四濺!
顧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著,抬起墨熄的臉。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愿跟我動手。你是明知自己沒有勝算,才愿用命賭我良心�!�
衣襟緩緩洇開了鮮紅,那一刻墨熄竟不覺得疼。
只覺得冷。
真冷……
他闔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和你動手。
曾經(jīng),光是你給的,熱是你給的,所有心臟里奔流的熱血,都是因為你。
沒有你我也不會有今天。
顧茫淡漠道:“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絕境,我寧愿賭自己能夠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也不會跟你一樣,天真爛漫地勸對手回頭�!�
“你我兄弟一場,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東西。”
墨熄失去意識前最后記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國的修士從水面御劍而來,急吼吼道:“顧帥,東北方向有增援,是夢澤的藥修大軍,您看——”
話未聽完,墨熄已支持不住,驀地前傾,倒在了血跡斑斑的甲板上。
這一次血戰(zhàn),重華確認(rèn)了叛將顧茫轉(zhuǎn)投燎國,在替九州大陸最黑暗的國度賣命。老主帥督軍失策,大軍損失慘重,一萬前鋒生還者不足百計,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數(shù)日才醒轉(zhuǎn)過來。
顧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卻并沒有就此收手回頭是岸。
按顧茫很早前——還沒離開王城時講過的一句話——
“墨熄,上行之路已經(jīng)給我堵死了,我沒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獄里摸。”
他說完,問小二要了一壇酒。
拍開封泥,顧茫笑吟吟地斟滿了,一盞給自己,一盞給墨熄。
“當(dāng)”地一聲碗盞碰在一起,酒花四濺,顧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請你喝一杯,你顧茫哥哥從今往后就要去當(dāng)壞人了�!�
墨熄那時候還搖頭覺得他太不正經(jīng),說話跟鬧著玩似的。
這個兄弟他認(rèn)識了那么多年,心太軟了,連只螞蟻都不愿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么可能會成為壞人。
結(jié)果呢?赤子的手下殺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點殺死了他。
——“幸好夢澤公主及時趕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國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點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會留疤,這幾個月都需要安心歇養(yǎng)……”
后面那個藥修說了什么,墨熄并沒有再聽進(jìn)去,他低頭望著自己胸口纏繞的繃帶,腐肉被挖走了,然而還有什么東西也和腐肉一起,從血肉胸腔里被剜了出來,讓他覺得空,覺得疼,覺得不甘,覺得仇恨。
直到后來,顧茫惡有惡報,被遣回舊都。
墨熄覺得自己胸口的傷疤才終于止了血。
卻仍痛。
時隔多年,在北境軍班師回朝的前夜,無法入眠的墨熄獨(dú)自坐在營帳內(nèi),手指撐在眉骨前,指腹無意識地擦過有些濕潤的眼。
他把臉轉(zhuǎn)過去,熹微的燭光從絹紗覆照的燈臺內(nèi)流出,照著他那張棱角冷硬的側(cè)臉,他闔上了眼簾。
顧茫……
顧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賊,他恨極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顫抖間,他卻好像看見了學(xué)宮時代的顧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張臉,開心起來的時候會露一顆虎牙,眼睛比他見過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時的陽光燦爛,長老話語冗長。而顧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寫著自編自演的黃書,并為黃書里所有的女孩兒都愛他而洋洋得意。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明天。
小劇場:
顧茫茫:我什么時候能不活在對話回憶臺詞楔子里?!
墨熄:等你乖的時候。
顧茫茫:老子他媽的一直很乖!
墨熄:注意用詞。
顧茫茫:老子是軍痞老子不說老子難道要說人家?
墨熄:若不聽話,再你鎖一章。
顧茫茫:大哥老板主人老公陛下甜心祖宗,你讓我叫什么都行,有事好商量……
墨熄:可以。那你叫個床。
顧茫茫:???
第5章
性感墨熄,在線裝逼
第二日,大軍班師。
滿城熱騰,婦孺老少夾道相歡,一時間萬人空巷。
“恭迎北境軍回朝!”
隊伍進(jìn)城,官道兩旁霎時翻涌起某種奇怪的氣氛,像是熱油鍋里倒了一汪水,卻又迅速蓋上了個木蓋子,把那些滋啦滋啦的狂熱都硬生生壓在了鍋蓋下頭。
人們低著頭,余光卻不住地往前頭瞟,去偷看那支王師的精銳騎馬行過。
墨熄一身禁軍裝束,嵌有鐵皮的長靴踩著馬鐙,除了腰帶和護(hù)手閃著泠泠銀寒之外,全身都是玄黑打扮。
“羲和君真是太帥了啊啊�。 �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剛剛好像看了我一眼!”
“哇,別開玩笑了,他眼里除了夢澤公主就不會有別的人好嗎?”
“可他又沒和公主成婚……他今年都三十了,沒妻子沒未婚妻也沒小妾,我想想還不成嘛,真是的!”
至于其他將領(lǐng)和兵卒,那表現(xiàn)就比墨熄甜蜜多了。
他們一個個都開開心心地和夾道歡迎的百姓們招手,尤其是岳辰晴,居然還興高采烈地接過少女們遞來的花,打算往自己鬢邊插。被墨熄警告地看了一眼,才悻悻作罷,改委屈巴巴地捧在手里聞。
官道很長,岳辰晴老實了沒一會兒就又開始花枝招展,笑瞇瞇和別人亂拋媚眼:“姑娘你好~”
“你真好看~”
“鄙人誠招小妾,管吃管住�!�
墨熄厲聲道:“岳辰晴!”
岳辰晴捂住嘴巴。
北境軍甲光映日,刀槍晃目,一路行來,軍容極盛,和當(dāng)年顧�;爻堑臍鈩萃耆煌�。畢竟當(dāng)年顧茫凱旋的時候,自己就一馬當(dāng)先在前面招貓逗狗,后頭跟的士卒也樂得輕松,嬉笑著去接百姓遞來的點心與美酒。而此刻領(lǐng)軍的是羲和君,羲和君連笑都不笑一下,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太過放肆。
從城門到王宮緩緩行馬要走上半個多時辰,到了宮中,還有冗長的授勛禮,又跪又拜又謝,煩人得要死,一來二去總算熬到了夜宴開始,墨熄卻仍是不得安生。
用岳辰晴的話來說——他得“貞烈而不失高冷,疏遠(yuǎn)而不失禮貌”地應(yīng)付著那些千金小姐。
順帶一提,岳辰晴第一次開玩笑說墨熄“貞烈”的時候,被羲和君罰抄了整一百遍的《女德》。羲和君冷冷地表示,岳辰晴你是不是不知道貞烈是什么意思?來,你過來,我讓你抄個夠。
但不管岳辰晴哭著抄了多少遍“女德無極,婦怨無終”,羲和君“貞烈而不失高冷,疏遠(yuǎn)而不失禮貌”這句玩笑話還是暗搓搓在軍中傳開了。
大家心想,沒錯呀,羲和君為了等待夢澤公主,拖到三十不肯成家,看看晚宴上的情形就知道了,一群千金小姐圍著他嘰嘰喳喳,可他連正眼都不帶看的。
“羲和君,好久不見你了�!�
“羲和君,你好像瘦了些�!�
“羲和君,你看我今天的步搖好看嗎?”
這群金枝玉葉中,最為惹火的是宴平公主。她是夢澤公主的親妹妹,今年剛剛及笄,身段卻已然生長得極為窈窕,顧盼間都是茂盛的盎然春意。
她笑吟吟地走到墨熄面前,嘴唇鮮嫩猶如多汁的漿果。
岳辰晴在遠(yuǎn)處見狀,連嘴里的糕點都沒來得及咽下去,忙拉住自己一個許久未見的兄弟:“哎哎哎�!�
兄弟:“干什么?”
岳辰晴興奮道:“來,你往那邊看!”
“那不是宴平公主和羲和君么……有什么好看的,宴平公主肯定沒戲的�!�
“不不不。我讓你見識一下什么叫做傳說中的貞烈又不失高冷,疏遠(yuǎn)又不失禮貌!”
兄弟:“……你《女德》沒抄夠么?”
岳辰晴好了傷疤忘了疼,笑嘻嘻地拽過朋友轉(zhuǎn)到附近去偷聽。
“姐夫�!毖缙焦餍χ谀ǜ罢径ǎ婚_口便十分調(diào)侃。
墨熄低下眼睫,因為這個稱呼停頓須臾,而后轉(zhuǎn)身“貞烈”地想走。
宴平忙拉住他:“姐夫,你一直不去和別的姑娘玩,就站在這里板著張臉,是不是在生氣我姐沒來呀?”
頓了頓,墨熄“高冷”地答道:“公主認(rèn)錯人了,我尚未婚娶。”
“我隨便叫著玩玩嘛�!�
墨熄按捺著火氣,“疏遠(yuǎn)”地答道:“此事豈能兒戲�!�
“好啦好啦,你別生氣,我姐上個月身體不舒服,去揚(yáng)州的湯泉宮安養(yǎng)了,壓根就不在帝都,不然她肯定會來見你�!�
墨熄知道夢澤公主的體質(zhì)變差,其實與自己有著脫不開的干系。
于是“禮貌”地問:“她還好嗎?”
岳辰晴:“哈哈哈哈哈!我說什么!我沒說錯吧!”
兄弟覺得他笑得太響,哪怕筵席上眾人熱鬧往來,也有危險會被羲和君留意到。就算岳辰晴無所謂抄《女德》,自個兒也丟不起這人,遂一把捂住岳辰晴的嘴,拖著他走遠(yuǎn)。
他倆走了,宴平公主和墨熄的對話卻還沒完。
宴平繼續(xù)抿嘴笑道:“吹了兩年塞外的風(fēng),還只想著我姐姐呢?放心吧,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靜養(yǎng)一陣就沒事了�!�
墨熄沒說話。
“不過講真的,我姐身子那個樣子,沒調(diào)養(yǎng)好之前又哪里消受得了羲和君你呢?”
宴平說著,目光崇慕又渴望地往墨熄的長腿上一瞥,又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看了好幾眼。
這么長的腿,這么挺的鼻子,還有性感的喉結(jié),以及秀頎修長、骨骼修勻的手。真是光看看就能想象到這個男人的力氣有多大,被他壓在身下干又會是怎樣蝕骨銷魂的滋味。
宴平因此嘆道:“若我姐姐一輩子都病著,一輩子不能嫁人。那你真要為了她一輩子清守?”
“……”
“那豈不是太可惜了……”
她貼得墨熄很近,身上是甜膩的脂粉香味,滿頭珠翠映著烏發(fā),額間落著胭脂色的牡丹額面,笑起來的時候刻意前傾,半露的高聳雪胸脂玉般顫動。
“不如考慮一下我?我也長大了,不比姐姐差。”
說著想伸出酥手去環(huán)他的腰封:“不過上個床而已,不要太認(rèn)真嘛�!彼孕﹃剃涕g,似有似無地伸出點嬌粉色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會喜歡的�!�
完了。
“上床不要太認(rèn)真。”這句話簡直可以位列墨熄生平最痛恨的話的前三位,宴平公主撩漢不成,居然還精準(zhǔn)無比地戳中了他的痛處。
“……”墨熄看了她一眼,頓了頓,冷然道,“你讓開。”
“哎——你、你——!”
但墨熄已經(jīng)劍眉低壓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飛瑤臺華帷流蘇飄飛,墨熄從仆侍那里重新拿了一盛著琥珀光的琉璃盞,走到華臺邊緣,黑皮軍靴包裹的長腿放松了些,靠在朱欄邊看著萬家燈火。
離開了那滿殿煩悶,他透了口氣,喝了點杯里的漿果酒,喉結(jié)微微攢動。
他已經(jīng)連續(xù)好多年飽受姑娘們的“青睞”了。
但他仍是不喜歡,也不習(xí)慣。
要知道從前,墨熄是沒有那么多人愛慕的,走在路上,也并沒有那么多人敢偷看。當(dāng)時他的脾氣非常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相比之下,如今的羲和君簡直能算是溫柔和善的小可愛。
后來他家中出了大亂,人人都覺得這個墨公子是要末路窮途了,貴族修士們不愿意搭理他,庶奴出身的修士也不敢靠近他。
只有顧茫這個瘋子不怕死,愿意與他同袍。只有他主動選擇了陪伴那個落魄公子,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就算你不再是貴公子了,你也是一樣是你啊,你自己心里是有火種的,遲早會閃閃發(fā)光。我看得見,以后也會有人看見。
后來,墨熄捱過了難關(guān),也確實擺脫了“墨家”的陰影,他南征北戰(zhàn),軍功甚至勝過了祖輩當(dāng)年,再沒有會覺得他是墨家的獨(dú)子,而是只把他當(dāng)做羲和君本尊。
越來越多的姑娘開始對他有好感。
而到了顧茫叛國之后,姑娘們的口味就干脆完全變了。她們紛紛去仰慕墨熄,甚至還有人感慨道:“男人呢,還是悶一點好,悶一點老實呀,不會像顧茫那樣叫人失望�!�
“羲和君性子雖然差,但是他坦蕩啊,他有什么話都是直接罵出來的,一點都不裝�!�
更有青樓姑娘叉著小蠻腰拍著桌子“豪邁”放言道:“羲和君是老娘見過最純情的男人!老娘把話撂在這兒了!要是羲和君來嫖我,老娘不但不收他的花酒錢,還倒貼!”
結(jié)果第二天,羲和君還真的來了,不是來嫖她,而是黑著臉把青樓給封了。
“勾引神君,不知廉恥。罰你們回去當(dāng)良家婦女�!蹦◥汉莺莸胤馔陿牵瑑窗桶偷赜�(xùn)完話,怒沖沖地走了。
留下一堆青樓姑娘啊啊嗥叫,只說羲和君勸她們從良那她們一輩子就絕不為娼啊啊啊羲和君真是絕世好男人嗚嗚嗚嗚。
簡直是莫名其妙!
人們總愛找個看起來不錯的人供在心尖上,然后把自己美好的幻想加諸于那個人,就此來為自己提供光芒。可墨熄一點都不想成為那一尊無聊的坐化金身——他沒有她們想象的那么正直。
他也有一些難以啟齒的欲望,是不能跟人明說的。
只是根本就沒有人了解。
就像沒人記得墨熄從前活的有多狼狽。
所以顧茫說的也對,也不對。
他確實是擺脫了墨家的陰影,靠著自己在眾人眼里變得熠熠閃光。但是他清楚,那些光芒只是屬于人們幻象中完美無缺的羲和君的,與很久以前那個既孤單又困窘的青年其實并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自始至終,到底只有顧茫一個人走向了那個默默獨(dú)坐在軍營角落的倔小子,真心實意地為學(xué)宮師兄弟的闊別重逢而開心,并且高高興興地把手伸給了他,燦然露出一顆小虎牙。
篝火溫暖。
他笑著說,好久不見了墨師弟,我能坐你旁邊嗎。
——
“好久不見了,我能坐你旁邊嗎?”
忽然身后又響起相似的句子,墨熄的指尖微顫,琉璃盞里的酒差點沒灑出。
他如在夢里般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飛瑤臺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靜靜看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墨熄:岳辰晴你滾出來。
岳辰晴:(顫巍�。┐蠹液�,我跟大家解釋一下,昨天我說墨帥小別勝新婚是我的錯,我只是在跟他開玩笑,墨帥沒有和夢澤公主結(jié)婚啊他是個萬年光棍老處男……
顧茫:呵呵,光棍目前是的,處男早就不是了。
岳辰晴:……哦……
岳辰晴:等等?我好像知道了什么???
墨熄:抄女德和繡花,你自己選一樣吧。
岳辰晴:……
第6章
顧茫的下落
他如在夢里般轉(zhuǎn)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飛瑤臺的桐花下,月色中。正靜靜看著他。
那個人卻不是顧�!匀徊粫穷櫭#剡^神來的墨熄幾乎是在心底嗤笑,自己這是在想什么呢。
說話的人是個眉目溫柔的男子,他坐著木頭輪椅,披著素色寒衣,殘廢的腿腳上蓋一條藕色薄毯。
墨熄微微驚訝:“清旭長老?”
清旭長老,江夜雪。他是岳辰晴的兄長。
和無憂無慮的傻小子岳辰晴不一樣。江夜雪的命很清苦。他母親去得早,后來自己又因為執(zhí)意要與罪臣之女完婚,被驅(qū)出了岳家。
當(dāng)時他和那個姑娘都沒有什么錢帛,兩人的婚事很清簡,而且礙于岳家的威壓,只有幾個人堅持去了——其中就包括了墨熄和顧茫。
墨熄送了他們一座小院。顧�?粗仄躅拷Y(jié)舌,然后跟江夜雪說,兄弟,我很窮的,我可送不起這個。一眾人都笑了,顧茫在笑聲中鼓著腮幫,用嗩吶給他們吹了一曲《鳳求凰》。
但是好景不長,江夜雪與妻子一同從了軍,戰(zhàn)火無情,先是帶走了他的發(fā)妻,后來又奪去了他的雙腿。
墨熄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么熬過來的。好在江夜雪外柔內(nèi)剛,最終還是打起了精神,在修真學(xué)宮謀了個長老之位,教授煉器之道。可這一舉動居然觸怒了他的生父,岳家是重華第一的煉器大家,岳鈞天厲令修真學(xué)宮革除江夜雪的教職——
“這個被逐出岳家的逆子,姓都不跟著我們姓了,還有什么臉面再靠岳家的本事吃飯!”
宮主拗不過岳鈞天,只得把江夜雪婉辭。
墨熄當(dāng)時看在眼里,決定給他在自己的軍機(jī)署謀個位子。豈料還沒等開口,第二天修真學(xué)宮的宮主居然又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了江夜雪回去了,這回岳家再嚷什么都沒用,宮主只說是“受一位故人耳提面命”。
至于那位不出頭的故人究竟是誰,至今在重華仍是個迷。
江夜雪自知與岳家相看兩厭,以往這種大宴是從來不會出現(xiàn)的。所以墨熄見到他才這般意外。
“你怎么來了?”
“我……”江夜雪道,“我來看看辰晴。”
“……”
江夜雪走的時候,岳辰晴還小,很多事情如今記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是當(dāng)兄長的卻總也放不下這個弟弟。
岳辰晴雖然不認(rèn)他,但說實話,也沒有像岳家其他人那樣難為他。
“也想來見見你�!苯寡╊D了頓,笑了,“左右瞧不見你的人影,我想是不是因為里頭太吵了,你受不了。所以就來臺上找你,果然被我猜對了,你真在這里吹風(fēng)�!�
“你要找我,傳人帶個話就好了,何必自己親自出來。你腿上的傷見不得風(fēng)寒,我?guī)慊厝�。�?br />
“沒事,已經(jīng)很久不疼了�!苯寡┑�,“我來是想謝謝你。辰晴不懂事,這兩年多虧你照顧他�!�
墨熄沉默一會兒,說道:“令弟年輕,貪玩一些也不是什么壞事。何況在外兩年,其實他長進(jìn)不少�!�
江夜雪溫柔笑道:“是么?他沒給你添亂嗎?”
“……一點而已,還是幫的忙多�!�
江夜雪嘆著點了點頭:“好,那就好。”
靜了片刻,微風(fēng)吹著飛瑤臺的流蘇緩緩飄蕩。
江夜雪忽然道:“羲和君,你離境已久,想必帝都發(fā)生的很多事,都還不太清楚�!�
他一貫聰慧、通透,又很善解人意。
“殿內(nèi)太吵,我也一時半會兒不愿回去。若是羲和君有什么想知道的,盡管問我就是了�!�
“……也沒什么特別想知道的。”墨熄轉(zhuǎn)頭看向帝都一片月,萬戶落星辰,“我在城里并無親人�!�
江夜雪知道他這人別扭,看著他,也不急,只是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墨熄輕咳一聲,果然開始問了:“你這些年,都還好?”
江夜雪笑道:“挺好。”
“君上呢?”
“他一切都很順?biāo)�。�?br />
“夢澤公主?”
“萬安�!�
墨熄:“……那就好�!�
江夜雪眼睛里流轉(zhuǎn)著一些深淺不定的色澤:“還有別的想知道嗎?”
“沒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墨熄把杯盞里的最后一點殘酒喝掉,望著璀璨夜色,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句。
“顧茫呢?……他怎么樣�!�
江夜雪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嘆息“唉,你拐了那么多彎子,終于提到他了啊”。說道:“自然過的不好�!�
“……”墨熄沉默一會兒,略微點了一下頭,喉嚨有些發(fā)干,“我想也是。”
“你若愿意,還是去看看他吧,在那種欺負(fù)人的地方住了那么久,他……早已變了很多�!�
墨熄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皺著眉問:“什么地方?”
江夜雪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個反應(yīng),微微睜大眼睛,也愣住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江夜雪:“……”
兩人都沒再說話。大殿內(nèi)忽地爆發(fā)出一陣熱鬧歡笑,窗柵之間投射著醉酒的男男女女,人影重疊凌亂。
墨熄驀地反應(yīng)過來,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他不會是被送去了——”
“……他在落梅別苑已經(jīng)兩年了……”江夜雪沒想到這么重要的事情岳辰晴居然沒透露過。結(jié)果竟是自己告訴墨熄的,不由地有些不安。
而墨熄則瞬間臉色發(fā)青。
落梅別苑……
那是什么地方?青樓風(fēng)月場!
一朝一夕就能把賣進(jìn)去的人骨血掏盡肚腸吃空。性溫的人進(jìn)去面目全非,性烈的人進(jìn)去玉石俱焚。
他們居然把他送到那個地方?
他們居然把他……把他……
墨熄喉結(jié)攢動,第一次,沒有說出話來,第二次才艱難道:“……望舒君安排的?”
江夜雪頓了頓,嘆息著點了點頭:“你也知道,望舒君恨他�!�
墨熄沉默了,倏忽把頭轉(zhuǎn)開去,看著眼前蒼茫夜色,再沒有吭聲。
——
自從兩年前顧茫被押回重華后,他就設(shè)想過很多顧茫會得到的下場。
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等待顧茫的刑罰究竟是什么,他想,如果顧茫被關(guān)在天牢里,他可能會過去看兩眼,然后冷嘲熱諷地說上幾句話。如果顧茫成了個廢人,他也不會去同情他,或許還會給他使點絆子。
他們之間就算曾經(jīng)有過什么柔軟的東西,這么多年過去,恨意也已積得太深,再也無法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