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并不太懂“主上”的意思,落梅別苑只有客倌與管事,他望了墨熄一會兒,還以為主上是墨熄的名字,于是問道,“你叫主上嗎?”
瞧他這點墨不染的模樣,墨熄愈發(fā)眉心躥火,他不答,走過去,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冷冷俯視著顧茫:“我讓你起來�!�
顧茫不動,墨熄就干脆上手拎人,但手還沒碰到顧茫的衣襟,對方就已經(jīng)迅影般躥下椅子,非常警惕地站在旁邊。
墨熄雖然厭憎顧茫,但卻不會過分欺凌他,因為此人本身就很高冷正直,不被逼到極處,做不出什么極度扭曲的事情,更不屑去干慕容憐那種把人送到瓦肆的勾當。
但這會兒他起床氣正大著,對顧茫的臉色自然是比平時還差了三分。李微見狀,怕兩人一言不合又鬧出什么事兒來,遂搶先訓斥顧茫:“你看你!偌大的宅邸坐哪兒不好,偏偏要坐羲和君的尊位,你以為你是誰��?以后跟我好好學著規(guī)矩!蠢得你!”
墨熄厭煩地皺起眉頭:“把他帶下去�!�
“是�!�
可顧茫拒絕了:“我要在這里�!�
他說著,又去拉墨熄對面的椅子,打算坐到那張椅子上去。
墨熄的目光微動,似乎被觸痛了什么隱秘的心事,驟然怒道:“那也……那也不是你可以坐的�!銥槭裁雌谶@里待著?”
顧茫指了指桌子:“飯�!�
“……”
“我看過,每天這里都會出現(xiàn)飯�!鳖櫭Uf,“有人端給你,好吃�!�
他坦然地迎向墨熄冷冽的目光:“我等�!�
墨熄陰著臉道:“你在這兒等飯?”
顧茫點點頭。
墨熄靜默著看了他片刻,忽然嗤笑:“顧茫,你以為你是誰?”
言畢轉(zhuǎn)身徑自坐下,一邊整著袖邊銀光閃閃的暗器匣,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李微,讓他滾�!�
“是,主上�!崩钗㈩D了頓,又猶豫著問,“那飯呢?”
“他那地窖里不是還有一堆玉米棒子?讓他滾回去啃去�!�
這回李微還沒說話,顧茫就開口:“沒了。”
墨熄:“嗯?”
顧茫道:“吃完了�!�
墨熄抬眼道:“你還往里面搬了兩筐饅頭四五串香腸七張餅�!�
“吃掉了�!�
“……”
“伙房里的人我不認識,人太多,不進去�!鳖櫭R活D一頓地說,目光澄澈而清冽,“只有這里我能來�!�
“……為什么這里你能來?”
“因為我認得你。你給過我水�!鳖櫭MnD一下,繼續(xù)說,“你還教我過生不如死。你還嫖——”
“砰”地一聲一只酒盞飛著砸去,砸在墻上,打斷了顧茫的“嫖過我”。
墨熄眼中幽光閃動,咬牙道:“住口。”
顧茫不吭聲了。
李微杵在旁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竟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圓場。
墨熄雙手抱臂,冷著臉坐在桌前,面色陰晴不定地瞧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微抬下巴,慢慢問道:“你還記不記得別的什么�!�
顧茫偏著臉想了想,最后搖了搖頭。
墨熄垂下睫毛,忽地一聲冷笑,抬起眼來淡淡道:“那就滾吧。”
顧茫不滾,他安靜地望著墨熄的臉,不像乞求也不像請示,他的語調(diào)里沒有任何附綴的感情,只是在陳述一件事,訴與墨熄知道。
他就這樣直突突地站在墨熄面前,目光直白地近乎無禮,固執(zhí)道——
“我餓了�!�
兩人針尖對麥芒地互相盯了一會兒,像是在暗處較著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勁兒,最后是墨熄先開口:“……行。但是你在落梅別苑待了兩年,應(yīng)該很清楚天上不會自己掉餡餅,你若想吃飯,總得做點什么�!�
他身子微微前傾,鋒銳的目光猶如刀子在顧茫那張蒼白的臉上劃過,霍地刀光劍影撬進貝殼,要刺到人所不及的嫩肉里,嗓音低沉緩慢:“顧師兄,我給你一個自薦的機會。你說說,你能為我做什么?”
“……”
黑眼睛盯著藍眼睛,黑眼睛里有壓抑著恨意的光澤在閃爍:“你想為我做些什么,你能為我做些什么,說的好了我就允你所求。你自己開口�!�
顧茫一語不發(fā)地瞧著他,片刻之后,他忽然把手伸出來。
墨熄目光微動:“什么意思?”
“給你打,反正不會死�!鳖櫭C鏌o表情道,“不過,打一頓吃一頓,不能只打不吃�!�
“……”墨熄道,“又是落梅別苑的規(guī)矩?”
“是�!�
墨熄直起身子,把臉轉(zhuǎn)開,然后說:“你記著。這里是羲和府,不是望舒府,更不是落梅別苑。我對欺辱你,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你對我的什么有興趣?”
墨熄英俊的臉上隱約泛起一絲奇怪的波動,像是回憶起了某件難以啟齒的陳年往事,但他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神情冷傲:“我怎么知道。你不如毛遂自薦�!�
顧茫困惑道:“毛遂……”
墨熄沉著臉:“就是你自己說�!�
顧茫想了想,繼續(xù)展示自己的“用途”:“那你喜不喜歡罵人�!�
……怎么不是打就是罵?
墨熄陡然有些種被看扁了的慍惱,他怒而回首:“我他媽像是這種人嗎?”
李微:“……”
顧茫于是又想了想,這次他想的有點久,然后他似乎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
他誠實到甚至有些氣人的藍眼睛望著墨熄,一貫古井無波的清俊臉龐此刻竟有些緊張。
“但我不想回落梅別苑。”
“……”
“我不要回去。”
墨熄看他這樣,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罵,正壓抑著,忽聽得顧茫自薦道:“我還會睡覺和吃飯,你有興趣嗎?”
“……”
見墨熄不答,顧茫又接著說:“我還會……”
可他努力想著自己的用處,想到臉都憋紅了,卻不知道自己還會什么。
他曾經(jīng)那么強悍,那么靈動,他曾經(jīng)是整個重華最了不起的少年將軍,他就像一團灼烈的火,時刻都迸濺著靈感、力量、希望與愛,昔日的顧帥在墨熄眼里簡直無所不能。
但他的魂魄毀了,心智損了,火也熄滅了。
他只是顧帥燒燼之后,留下的一片焦土。
“我不會別的了�!弊詈笏f,抬起眼看著墨熄,認命一般,“我只有這些。”
顧茫的神情活像一個窮苦極了的孩子,渴望著買到一只熱氣騰騰的蒸饃,可他掏遍了全身只搜羅出一枚斑駁貝幣,他不知道這管不管用,但還是咬著嘴唇顫巍巍地把這僅有的一枚幣遞了出去。
“你要用我嗎?”
他想了想,覺得大概加上墨熄的“名字”會比較好,于是又誠懇地補了一句。
“主上?”
墨熄仍在擺弄著他袖口箍著的暗器匣,聞言差點把自己的手指割破。
“……”他半天說不出話來,覺得心里某處似有些麻麻癢癢的,不太對勁,他隱約知道這是什么感覺,覺得危險,于是他立刻把目光從顧茫臉上轉(zhuǎn)開,沉著臉道,“不要亂叫。你以前認識我,我叫墨熄。”
斟酌片刻,又不耐煩道:“你還是叫我羲和君算了。”
墨熄把暗器匣扣好,緩了一會兒,重新看向顧茫的臉,干脆道:“聽好了。羲和府和落梅別苑不一樣,在這里沒人會打你罵你,但你是個罪人,凡事都由不得你,你若是想吃飯,就得做事�!�
“可我不會——”
“你從前都會�!蹦ǖ�,“如果你不記得了,李微會再教你一遍,你按他說的老老實實去做,只要你做完了,就可以來領(lǐng)吃的。”
“做完事就有飯吃?”
“對,但你不得偷懶。明白了?”
顧茫點點頭。
“那你去吧�!蹦ǹ戳艘谎蹢l案上的水漏,“等今日的事情做完,晚膳你來這里用�!�
李微忙詢問道:“主上,那是要再加一張椅子嗎?”
“加什么�!蹦☉脩脪吡怂谎�,“這里不是有把現(xiàn)成的空著�!�
“……”可這把一直無主的椅子,不是像傳聞中一樣,是您留給夢澤公主的嗎?
李微心中雖困惑不解,但還是應(yīng)了,帶著顧茫準備離開,可還沒到門口,墨熄又把他喚�。骸暗鹊�,你過來�!�
“主上還有什么吩咐?”
墨熄若有所思地看了顧茫一眼,然后對李微說:“你去伙房跟掌廚說,今日的晚膳我有要求�!彼f著,降低了聲音與李微說了幾句,然后淡淡道,“就這樣,你按我說的做,去吧�!�
李微給顧茫安排的第一件活兒很簡單,但也很費力氣——劈柴。
“雖然羲和君是仙君,但府上有不少雜役是尋常百姓,不能抬手就召個火球出來,所以咱們府的冬日用柴還是很缺的�!崩钗⒅钢媲靶∩剿频哪绢^堆,“你把這些都劈了,劈完才有飯賞你�!�
顧茫盯著面前的柴堆看,又回頭看了看李微,不吭聲。
李微問:“你聽懂了嗎?沒懂就問!”
“……”
見他還是不說話,李微擼起袖子,做了幾個劈斬的動作:“劈。柴。劈柴懂了沒有?把這個木頭都砍了。”
顧茫聽得似懂非懂,但最緊要的“砍”字還是抓住了,他什么話也不多說,上前掄起斜插在地的斧頭,回頭跟李微確認:“砍這些?”
“對,砍這些。”
“全部?”
“全部。”
“砍完才能吃飯?”
“砍完才能吃飯。”
顧茫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轉(zhuǎn)頭就開始沉默地掄斧子劈柴。
這活兒不太有什么大竅門,但卻耗時耗力,而且枯燥無聊,羲和府沒人愛干這個。不過顧茫倒是干的一聲不吭毫無怨言,他微抿著嘴唇,長睫毛沾著濕潤的汗珠,一斧頭一斧頭卯足力氣砍著樹干子,那架勢就好像他跟這些木樁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很有干勁,柴堆每少一點,他就覺得自己離自己的口糧又近了一點。
待到暮色四合時,堆成山的原木樁子終于都成了堆成山的木頭條,顧茫把斧子一扔,連頭上的汗都懶得擦,徑直回去大廳領(lǐng)自己今日份的“酬勞”。
雖然窗外下著茫茫夜雪,甚至嚴寒凄楚,但正廳內(nèi)卻燈燭通明,花梨小桌上已擺好了蓋著暖蓋的飯菜,還有紅泥小爐子燜煮著的湯釜,往外冒著絲絲熱氣。
墨熄正坐在那里,等著他。
第45章
脆皮鵝
“坐吧�!�
正廳內(nèi)沒有別人,
墨熄淡淡開口。
顧茫也不客氣,拉開另一張椅子徑自坐下,
直接上手揭開碗蓋。
八道菜,分別是蔥燒海參,蔥煎黃魚,蔥烤鹿排,蔥爆牛肉,
小蔥豆腐,蔥花蛋湯,
蔥油煎餅——看樣子是跟蔥徹底杠上了,唯一一道沒有這幽幽綠色的菜擺在桌邊的炭火堆上,
是一只烤鵝。
掄了一天的斧子,
顧茫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根本不理會墨熄的反應(yīng),坐下來就開始用手抓著吃飯。
他無視桌上擺著的玉箸盤盞,
先抓了一條黃魚咬了一大口,結(jié)果嚼了沒兩下,他就把黃魚吐了。
“難吃�!鳖櫭Uf道。
墨熄不動聲色,雙手交疊,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清雅地看著他:“換一道試試。”
顧茫又換了一道,抓了一塊蔥烤鹿肉拿在嘴里啃,啃著啃著又吐了出來:“……”
“也難吃?”
“嗯�!�
“那你再換換�!�
顧茫這次有些猶豫了,
他反復(fù)把那一桌菜肴看了好幾遍,
然后才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從竹籃里扯出一張蔥油燒餅。
他沒有像頭兩回一樣直接吃,而是把餅子捧在手里聞了聞,皺起鼻子,又不甘心地聞了聞,最后伸出一點花蕊嫩色般的舌尖舔了一口。
墨熄看著他舌尖舔弄的樣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褐色瞳眸微動,那張一本正經(jīng)的臉上彌漫起一絲陰郁,他把臉轉(zhuǎn)到一邊。
“我不喜歡這個綠的�!睅追瑖L試后,顧茫有些臉色發(fā)青地表示道,“我吃不下去�!�
太正常不過了,墨熄想,你能喜歡那才怪。
這世上或許有許許多多人請昔日的顧帥吃過飯,但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顧帥的忌口,顧茫從孩提時就受到了慕容家最苛嚴的管教,生性又非常善良,所以他從來都笑著謝過旁人的好意,絕不會指出筵席上有哪些菜肴是他所不喜愛的。
他嘗到蔥韭就想吐的毛病,連養(yǎng)了他那么久的慕容憐都不知曉,但墨熄清楚。
“這個綠菜叫什么?”
墨熄神情寡淡道:“蔥。”
顧茫癟癟嘴:“那我不喜歡蔥�!�
墨熄沒接話,抬了抬指尖,動了一點小法術(shù)將炭盆里的火撥得更旺。盆中的整鵝肚子里填滿了漿果,用樹枝串著,架在果木燃燒出的火邊慢慢烤。這時候鵝肉烤的已經(jīng)金黃酥脆了,墨熄往上面灑了點鹽,然后拿起一柄小刀,不緊不慢地從烤鵝上片了一塊腿肉,遞了出去。
“試試這個�!�
顧茫接過了,經(jīng)歷了“蔥”的噩夢,他下口前顯得很謹慎,舉著這只燒鵝腿來回看了半天,見它烤的油汪汪、金燦燦,還冒著熱氣、肉香和果木的煙熏香,喉結(jié)不禁上下攢動。但還是很謹慎地問了句:“沒有蔥?”
“沒有�!�
于是一口咬下去,金黃的酥皮瞬時在唇齒間發(fā)出“咯吱”一聲脆響,燙熱的肉汁和油浸潤了鵝肉的紋理,落入舌尖的瞬間口頰生香。
顧茫三兩口就把鵝腿吃完了,還舔了一遍手指,然后就眼睛冒光地盯著火塘中的烤鵝看。
“還要�!鳖櫭R蟮�。
墨熄今日倒是難得,并沒有介意被人當廚子似的使喚,甚至還很是貼心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盞青梅子熬出的燒鵝蘸料推到了顧茫手邊。
他給顧茫片了滿滿一盤烤鵝,看著顧茫吃的不亦樂乎,自己則一口未動。
“喜歡這個烤鵝么?”
顧茫腮幫鼓鼓,含混道:“喜歡�!�
墨熄淡淡地:“那很好。桌上其他菜都是廚子做的,只有這一道是我做的�!�
“你厲害�!彪S口敷衍了墨大廚子一句,顧茫就繼續(xù)埋頭啃烤鵝,顯然墨熄的聲音沒有烤鵝的脆皮有魅力。
“不厲害。我對庖廚一竅不通,這道烤鵝是早些年,行軍邊塞的時候,我的一個師兄教會我的�!�
窗外的雪簌簌落著,飄在窗欞上,積起一層晶瑩。
屋子里,顧茫埋頭吃肉,墨熄的嗓音難得的平和,像是陷落在回憶泥淖中的困獸,再也兇狠不起來。
“那時候,我和他都還只是低階的修士,在行伍里彼此照顧�!瓚�(yīng)該是說他照顧我比較多,他長了我三歲,涉世比我早,法術(shù)比我精湛,我那時候覺得世上恐怕就沒有他不知道的東西。上至鬼神玄妙,下至一只烤鵝,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當時也是冬日,一場攻堅之戰(zhàn),敵軍奔襲糧道,斷了我們的糧草,行伍缺食,按修士等階發(fā)配�!蹦ǹ粗櫭�,一貫冷冽的目光難得有些恍惚,他輕聲說,“我和他都吃不飽�!�
“有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值夜,在營寨兩邊巡防。而他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大雪天的獵到了一只肥鵝。他本來完全可以一個人吃掉,卻偏偏興高采烈地叫上了我。需知道我那時候正值抽身,胃口比他大得多。”
墨熄說到這里,忽見對面的顧茫一頓,抬起頭來。
“……怎么了?”
顧茫舔了舔嘴唇,把自己面前的盤子拉過去:“再來個腿�!�
墨熄微挑了一點眉,把剩下那條鵝腿也割給了他,然后繼續(xù)不管對方聽不聽,接著講他的故事。
“他從樹上摘了些漿果�!�
顧茫又抬頭了,和方才一樣直勾勾地盯著他。
墨熄抿了下嘴唇:“沒了,一只鵝只有兩只腿,何況你盤子里的那只還沒啃完�!�
顧茫卻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漿果真好吃�!�
“……”墨熄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會兒,說道,“你說的沒錯,漿果好吃。那個人,他也喜歡吃漿果,經(jīng)常大費周章爬到樹上去摘,偏要說法術(shù)打下來的和親手摘下來的滋味有天壤之別�!�
“他教我做的烤鵝,用料很簡單。除了鵝之外,只要一點鹽,一把新鮮的果子�!�
顧茫問:“和果子一起吃?”
“不是,是填在洗凈的鵝腹里,鵝肉用樹枝串起,再用松木和荔枝木熏烤�!蹦ㄕf,“我們坐在火塘邊,他時不時往里面添一些樹枝,等鵝烤的金黃,再往上面灑鹽。取下來之后去掉填餡的漿果,直接吃烤肉,他那時候還告訴我,說這個吃的時候要很小心�!�
“小心什么?”
“守在旁邊等了那么久,聞了那么久的香味,還看著它在火塘邊逐漸變得色澤金黃,往下滴油,難免會變得很饞很餓。這個時候總會迫不及待一口咬下去�!蹦ǖ�,“難免會燙到舌頭�!�
“那你燙到舌頭了嗎?”
“我怎么可能。”墨熄的目光有些空濛,“倒是你……”
顧�?兄Z腿,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你看,我也沒有燙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算了,沒什么,你當我沒說�!�
顧茫就管自己繼續(xù)吃肉了,一整只鵝,他吃了一半,然后瞅著火堆上剩下的那一點兒發(fā)了會兒呆,不再動手了。
墨熄問:“不吃了?”
顧茫點點頭。
墨熄隱約覺得奇怪,這人的胃口如今瞧上去不容小覷,今晚怎么半只烤鵝就能填飽。但他還未及深思,就聽顧茫問了句:“你的那個師兄,他叫什么名字?”
一語如箭穿心。
墨熄倏地抬起頭來,對上顧茫的眼。
顧茫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清冽,神態(tài)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而墨熄在這樣的目光下,卻漸漸覺得心口窒悶得難受。
顧茫……你是裝的嗎?
若你是裝的,你怎么能夠鎮(zhèn)定自若成這樣……
“那個人�!蹦D了頓,“他叫……”
他叫什么?
只不過最后兩個字而已,卻鯁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道不出來。墨熄就被那個名字鯁著,那兩個字他說了那么多遍,但此刻卻像是多年前就四分五裂的一場溫柔夢境,扎的他滿心滿肺都是血。
他說不出顧茫的名字,卻因為極度的隱忍,眼眶竟?jié)u漸地紅了。
墨熄猛地把臉轉(zhuǎn)到一邊,語氣忽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來得兇狠。
“問什么。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顧茫:“……”
一頓飯意興闌珊,待到顧茫走后,墨熄的目光落在顧茫手肘邊的青梅蘸醬上。他吃飯時未跟顧茫解釋用途,于是那蘸醬紋絲未動,徹底受了冷落。
墨熄閉上眼睛,他耳邊仿佛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師弟,你光吃烤鵝可一點意思都沒有。你試試這個梅子熬出來的蘸醬,酸酸甜甜的,配著脆皮咬下去——哇�!蹦锹曇魩е�,“好吃到連舌頭都想吞下去�!�
墨熄甚至到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一些細節(jié),有皓白無垠的雪地,有微微揚起的柴灰,有閃耀搖曳的火塘。
還有那時候坐在他身邊,笑著拿樹枝撥弄松枝的顧茫。
顧�;剡^頭來,眉眼籠在暖橘黃的火光里,黑眼睛那么深,那么亮。
“來,你嘗嘗我這塊,這塊裹了青梅醬。”
“怎么樣,好不好吃?”
“哈哈哈,那是,你顧茫哥哥什么時候騙過你?天上地下,我可是最赤誠的,從不誆人�!�
墨熄的拳頭情不自禁地捏緊,指甲深陷肉里。
他方才特意把烤鵝片的很薄,片了很多,他還特意和顧茫講話,因為他知道人在接連做著兩件事的時候總是會走神的。
顧茫從前吃這種片皮烤鵝的時候,每一塊都一定要裹滿這種酸甜青梅醬,要是不小心忘了,就算咬了一口也一定得放回蘸盞中重新回過,這是他根深蒂固的習慣。
墨熄之前想,如果顧茫是裝的,很難做到一邊聽他說話,還一邊保持著警惕不露餡兒,顧茫他十有八九至少會習慣地蘸上那么一蘸。
可是沒有。
顧茫仿佛根本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凝凍的梅子醬就和墨熄剛剛擺上桌時一樣完好如初,而墨熄卻已沒了擺放它時的那一腔希望。
他站在廳堂內(nèi),窗外是彌天風雪,廳內(nèi)卻是比風雪更冷的殘席。
他不知為何陡生一叢強烈的怨戾,恨得發(fā)癢,竟抬手嘩啦翻了整一桌的殘羹冷炙!待到李微聞聲匆匆趕來,卻見墨熄疲憊地立在窗前,把臉深埋在掌心里,頭顱低垂,仿佛希望斷卻,就此生氣了無。
“主上……”
“出去�!�
“主上您這又是何必呢,他記不記得從前,是不是裝的,其實結(jié)果都一樣,您又何必——”
不,不一樣。
他要的顧茫,他恨的顧茫,他仰慕過的顧師兄,都應(yīng)該是完整的,是能跟他高低相較,鋒芒相映或相爭的。
只有這樣,他才能從被背叛的仇恨中喘出一口氣來,他才有奔頭,才有報仇雪恨的快慰,才有希望。
而不是這一拳打到棉花里的茫然無力。他的恨也好,他的怨也罷,都再也沒有了可以真正傾瀉的地方。
“主上,主上!”這時候忽有一個小廝從外頭快步趨入,李微立刻轉(zhuǎn)頭朝他使眼色,用口型道:喊什么喊?沒看到羲和君心情正壞!
那小廝一副里外不是人的為難樣兒,踟躕片刻,還是低頭稟奏道:“主上,君上的傳令吏來了,正在外頭侯著呢�!�
墨熄微微側(cè)過臉,劍眉低蹙:“傳令吏?”
“是。”小廝吞了口唾沫道,“很急,說是君上要因為……那件要事,得馬上見著您!”
第46章
換我鎖你
小廝一說“那件要事”,
墨熄立刻就明白了——
重華有個極為駭然的秘密。整個王國知道此事的人恐怕超不過五人。
而羲和君正是知情者之一。
他迎風冒雪來到了棲辰殿,
隨著侍官進了寢宮深處。
大殿內(nèi)炭火燒得極旺,兩只食煙小金獸趴在火盆邊,一如往常地為君上歌功頌德:“君上洪福齊天!”“君上萬壽無疆!”所有的傭人隨侍都已經(jīng)被屏退了,唯獨君上還獨自靠坐在榻幾旁,
臉上泛著些異樣的青白。
“君上�!�
“火爐,你可算來了。”君上有氣無力地,
“你再不來孤就要死了�!�
墨熄:“……”
雖然君上說的是夸張了些,但這確實就是重華那個不可告人的機密--主君有疾。
君上作為一國之主,卻身患寒徹重癥。
這種寒疾無法治愈,雖不礙及性命,但依著病人的體質(zhì)命數(shù),
短則十年二十年,
長則三五十年,病患便會癱瘓在床。也就是說,
哪怕君上再是悉心調(diào)理,最多忍到五十余歲,便注定是個癱子。
墨熄看著君上倦怠的神色,
嘆了口氣道,
“君上歇下,
我替你渡寒�!�
君上顯少有這么疲態(tài)俱現(xiàn)的時候,
點了點頭,
伏靠在軟枕上。
寒徹癥發(fā)作起來苦痛難熬,
唯有火系修士為之推血度寒,
才能恢復(fù)常態(tài)。這也是君上為何有時稱墨熄為“火爐”的緣由。
君上闔著眼,由墨熄將火系靈力渡給他,良久之后,嘴唇的青紫終于慢慢緩和。
他依舊不曾睜眸,而是嘆道:“幸好有你在,不然孤可就要遭罪了,林藥師雖然也是火系靈核,但靈力遠微于你,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幫孤渡此難關(guān)�!�
小金獸還在炭盆邊尖叫:“洪福齊天!壽比南山!”
君上哼唧了兩聲,冷嘲道:“什么洪福齊天壽比南山,狗屁。近幾月來,孤的寒癥發(fā)作愈發(fā)頻繁,也不知這具身子還能撐多久。若孤之癥敗露于朝堂……”他嗤笑,“嘿嘿,想來那些虎狼之輩便會坐臥不安,將孤挖心掏肺,拆吃一空�!�
他說到這里,終于微微張開寸許眼皮,后睨著,瞧向墨熄:“若有這么一日,羲和君會替孤守著殿前的罷。”
墨熄是個不愛拐彎抹角的人,他知道君上是在探他心意,遂直接道:“天劫之誓已立,君上對我又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君上笑了笑:“孤也只是隨口談聊而已�!�
但墨熄知道他并非只是閑聊。
君上這個位置來之不易,他對誰都留有戒意。
當年,君上的生母為了把這個秘密捂得嚴實,買通了太醫(yī),可老君上快殯天之時,事情竟又被抖了出來。先君為重華社稷考慮,擔憂萬一這個兒子在位時癱弱,難逃有外患內(nèi)憂,一度曾想廢儲。
可是先君膝下單薄,只有這一個兒子,以及宴平、夢澤兩個女兒,彌留之際廢去這個儲君,難道要立女兒為王?
太荒謬了,九州二十八國,從來沒聽說哪一國會有女君主上位。
至于兄終弟及,或者過繼其他慕容姓的子嗣,先帝也都考量過,據(jù)說當時他還有意思想考驗考驗?zāi)饺輵z這個孩子,可沒等安排,先君的病情就轉(zhuǎn)沉,不久后便殯天了。
眾人不知先君為何辭世前忽有廢儲之意,還道是老君上病重之際神志不清所致。而那幾個知道真相的人也都被打下了最可怖的守秘咒,從此將新君有寒徹之癥的秘密深埋心底。
暖融融的火焰之息在身體里涌流,慢慢地驅(qū)散了寒徹之癥帶來的痛苦。
君上又閉著眼睛歇息了一會兒,忽然道:“說起來……火爐啊,顧茫到你府上也有幾日了。諸事都還順遂么?”
“順遂。”
君上又不再說話。過了好一陣子,就在墨熄以為他不會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卻又道:“還記得兩年前,孤修書與你,向你征問對顧茫的懲處之法。你當時并無多言。但孤瞧你你回城之后,心思卻已然變了�!�
墨熄不語,只沉默地給君上渡著寒氣。
君上也沒有回眸看他,伏躺在矮榻上,有一聊沒一聊地說:“火爐,孤知道你是個重情之人。沒見著人的時候吧,你心里只記住顧茫待你的不好。但等真的瞧見他,你又忍不住想起他是你兄弟同袍了。是也不是?”
殿內(nèi)的水漏滴滴答答往下淌流著。
寒氣化卻之后,身體便不再這般不適,君上嘆息道:“你其實還煎熬的,孤都看得出。”
“……”
“記得他的惡,卻也忘不掉他的善。恨不能讓他死,但真的見了血,你心里卻也不好受�!�
“君上……”
“哎呀,人之常情�!本香季氲�,“其實從你為了保下北境軍,不惜向孤立下天劫之誓的那天起,孤就明白,你心里還是看重與他的昔日情誼的,那刀子剜在你心里,卻沒能把那些過去從你血肉里挖出來。你念舊義,這也沒什么不好�!�
寒毒散卻,君上從榻上坐起來,他低頭整肅著自己的衣冠,眉目間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桀驁。
撫平衣袍上的細褶,君上抬起眼眸,看著墨熄,說道:“不過,孤有一句話,還得跟你講在前頭�!�
墨熄沉默片刻,說道:“……君上不必多言,我與他已無情義。”
君上呵呵笑了兩聲:“你要真與他沒了情義,就不會來問孤要這個人�!闭f罷拿起擱在紫檀臥幾上的手串,慢慢地在掌中盤弄著。
“你當年不惜以十年之壽,一生承諾,來護得他留下的殘部,還頂著他們的階級仇視,去做北境軍的‘后爹’。如今又行此庇護之舉——這是恨?你當孤是傻子還是瞎子。”
“……”
笑容斂去,復(fù)又道:“別的孤無所謂,孤要提醒你的是,顧茫鑄下的是叛國死罪。孤之所以還容他活著,絕不是看了你們?nèi)魏我粋人的面子,而是因為他還有利用之值。”
他一壁說著,一壁緊盯著墨熄的臉看:“顧茫是大憝之人,罪無可赦。重華萬民都在抻著脖子等著看他人頭落地,有朝一日孤用盡他了,或是他再也無法控制了,孤定會下旨誅殺他。”
墨熄聽到這里,睫毛微微一動。
“到那一天,孤不希望看到你昏了頭,站在顧茫身邊�!�
墨熄沒有像往日一樣干脆地答應(yīng),他依舊是沉默的。
君上略挑了眉毛:“有什么心里話,羲和君不如跟孤直說。”
墨熄道:“也沒什么�!�
“當真?”
“他有此罪,無可多辯�!�
“咦,你這人怎么這么無聊?”羲和君遂了他的意,君上卻反而有些不滿了,“你好歹象征性地求求情,讓孤拒絕你,然后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孤就可以雷霆大怒,這樣才我們的朝堂才會生動有趣不死氣沉沉嘛--”
“……”墨熄頓了頓,抬起眼來,“那我確有所求�!�
“哎,這就對了�!�
墨熄道:“我想親自動手�!�
君上吃了一驚:“什么?”
“等處決顧茫那一日,我想親自動手�!�
“……你讓孤緩緩。”君上扶額,低聲喃喃,“……怎么跟預(yù)想的狀況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