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墨熄雙手抱臂,靠在檀木桌沿。自上而下俯視著他,而后一揮手,掌中火焰將書房內(nèi)的燈火盡數(shù)點燃:“我驗貨�!�
“驗貨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說,你寫。”
落梅別苑的陋習大概依舊殘存的顧茫心里,顧茫姿勢笨拙地拿了筆,蘸了很多墨,然后問:“寫好了,有賞嗎?”
“寫不好有罰�!�
顧茫原本有些期待的目光瞬間變得很是緊張,他忐忑不安地問道:“沒得飯吃?”
“……”墨熄看了他一眼,暖黃燈燭映照下,顧茫清瘦的面龐離得那么近,一雙海水洗過般的藍眼睛凝望著他。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那雙眼睛里已經(jīng)很難見到最初落梅別苑重逢時的麻木與疏離。
人的氣息在一點一點地回到顧茫的眸子里。
但是無論墨熄捕捉了多少次,他都沒有成功捕捉到一星半點顧茫殘有記憶的痕跡。
墨熄道:“再說吧�!�
顧茫堅持道:“飯要有的。不然很餓�!�
墨熄瞪他:“你有什么資格與我討價還價?寫�!�
拙劣的字跡在宣紙上洇開,墨熄說一個字,顧茫便寫一個字,寫對了,墨熄不吭聲,寫錯了,便又罵他笨。
他先是要顧茫寫一二三四五,后來又要顧茫寫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
再后來,饒是貪得無厭,心緒恍惚,便要求顧茫去寫“生當復(fù)來歸,死當長相思”,寫“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寫到最后,根本都是些顧茫絕不可能會的字句,他卻偏不放過他,偏釘他在椅上,不讓他走。
顧茫幾乎都有些委屈了:“我不會……”
燈正昏曳,雪正凄迷。墨熄看著他紙上歪扭錯落的字,一句相思,萬般皆錯。他闔了闔眼,走到顧茫身后,把筆拿了過來:“教你。”
雪籽打著窗閣,顧茫坐在椅子上,墨熄高大的身形俯下,一筆一劃,鐵劃銀鉤,秀麗頎長。他寫著,顧茫也跟著照葫蘆畫瓢,畫到一半,忽然忍不住,低低的打了個噴嚏。
墨熄懸腕停筆,低頭看著他:“冷?”
顧茫不愿給人添事,何況對方是個雄性,自己也是個雄性,他頗有些爭強好勝的本能,于是搖搖頭,卻又打了個噴嚏。
墨熄道:“回去添件衣服,凍死了還要費神照顧你�!�
顧茫揉了揉鼻子道:“一點點,不厲害�!�
既然顧茫這么說了,墨熄也沒什么好再堅持的,再強求下去,反倒好像是在關(guān)心他似的。于是照舊教顧茫習字。
但是寫著寫著,顧茫有些冷得吃不消,他也沒有多想,本能地就往周遭唯一的發(fā)熱體——墨熄身邊靠一靠,再靠一靠。
墨熄沉于字句當中,初時倒也沒有覺察到顧茫的這個小動作。等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顧茫已經(jīng)像是狼群取暖似的,靠在離自己只有尺寸遠的地方,幾乎稍微一動,就能躲進他的懷里。
“……”墨熄眼中微暗,擱了筆,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望著自己,有些陰郁又有些狹隘地瞇起了眼睛,“之前讓你滾回去換衣服,你不換�,F(xiàn)在想干什么?”
第53章
無意識勾引
顧茫望著他,
赤裸的腳趾在桌子下面不安地來回蹭了兩下。
忽然道:“我和飯兜會一起取暖。”
墨熄淡然看著他:“所以呢。”
“你的衣服少,你也冷,我的衣服少,我也冷。你冷我冷,
我們湊在一起,
就熱了。”
“……”
墨熄是個斷袖,顧茫是他的舊情人。哪怕理智的城墻高筑,鎖得住逾越之舉,卻也不可能鎖得住身體的某些本能。他很清楚自己對顧茫有很強烈的反應(yīng),
若真衣衫單薄湊在一起,
恐怕就不是熱這么簡單的事情了。
墨熄因此有種被蓄意勾引的慍怒,盡管這種“勾引”可以說是他自己一廂的胡思亂想,
但他的臉色還是明顯地沉了下來。
他盯著顧�?戳艘粫䞍海龅厮砷_捏著對方下巴的手指,
幾乎是有些嫌惡地扯過一張宣紙擦了擦,
冷冷道:“別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不行嗎?”
“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顧茫聞言,
沒有任何傷心的神色,
他只是回望著墨熄,
并將所有情緒都那樣直白地寫在臉上。墨熄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他的眼里看到茫然、困惑,
怔忡……但卻沒有什么令自己心生快慰的情緒。
如果顧茫能因他尖刻的話語感到傷心,
哪怕只有一星半點,墨熄覺得自己也不會這般躁郁。
顧茫答道:“我以為,
我是同伴。你的同伴。”
墨熄沒吭聲,
片刻之后,
抬起手指,單指勾住了顧茫脖頸上的鎖奴環(huán),指尖慢慢往下,在漆黑鐵鎖圈墜著的鐵片上撥弄了兩下。
他低著頭,說道:“你覺得,我會和戴著這種東西的人做同伴?”
“你是叛臣,我是你的死仇。”墨熄輕聲道,“不會變的。顧茫,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隨著年終尾祭將近,墨熄越來越確認顧茫是真的沒有假裝。他確實因為失去了兩魄,喪失了全部的記憶與心智。
墨熄為此陰鷙了許久。
這一日,墨熄自朝中歸來,得了一個消息,說姜藥師終于從外頭云游歸來。姜拂黎是重華第一煉藥宗師,廣涉疑難雜癥,顧茫的事情指不上別人,但姜拂黎還是能指望指望的。于是墨熄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帶了顧茫,前往姜宅拜會。
姜拂黎性格非常桀驁古怪,重華貪嗔癡,貪是慕容憐,癡是慕容楚衣,至于嗔,說的是對逆的境界生嗔恨,沒稱心如意就發(fā)脾氣,不理智,意氣用事——姜拂黎姜藥師是也。
這位姜藥師恃才放曠,嘴上從不積德,做事更是我行我素。
“聽說他回府之后,得知了之前他夫人見李清淺那件事,氣得一整天都沒和他夫人說話,還問他夫人腦子是不是有病,有病早點吃藥�!�
“哎呀,他為什么呀?”
“具體也不清楚,大概是覺得他夫人太冒失了吧。他好像還去岳府找慕容楚衣罵人了,說慕容楚衣不該多管閑事牽扯上他夫人�!�
“哈哈,癡對上了嗔,慕容楚衣沒和他打起來?”
“慕容楚衣壓根就不在府上,姜拂黎砸了岳府的十來套茶具才怒氣沖沖地回去了,放言如果慕容楚衣再敢連累他夫人,他就親自上門把慕容楚衣綁起來丟到鼎爐里做成藥丸。聽說還把攔著他的岳小公子給罵哭了呢�!�
“哇,這么兇啊……”
便是如此。
墨熄不是沒和姜拂黎接觸過,對此人的印象實在太差,若非無人可求,他也真的不想去姜府拜會。
但是他轉(zhuǎn)頭,看到院中和飯兜一起瞇著眼睛曬太陽的顧茫,又覺得這一趟是非跑不可的了。
姜府的大廳內(nèi),左右兩盞纏枝落星燈正在盡心盡職地熊熊燃燒著,千盞鯨油燈燭將夜晚照成白晝。廳堂所有擺件皆是做工考究的上上品,用度比尋常修士居所精致百倍,甚至可以稱之為奢靡。
正值飯后,管家備了豐厚茶點,命人去后宅通稟姜家的掌柜姜拂黎。
他們本以為姜拂黎會馬上出現(xiàn),但卻意外等了很久,墨熄闔眸養(yǎng)神,顧茫則一直在端著盤子吃東西。青色越瓷盤里盛著桃酥花糕蜜餞鮮果,他一樣不落全部塞進嘴里,吃完了自己這盤,舔舔嘴唇覺得意猶未盡,又伸手去撈墨熄的那盤,并且還偷偷瞄了墨熄一眼,見對方連睫毛都沒動,于是就放心大膽地又埋頭開吃。
誰知墨熄忽然問:“你很餓么�!�
顧茫怔了一下,含混道:“你要嗎?還剩點兒,我以為你不吃……”
墨熄淡淡地:“我不吃�!�
“好,好,那我替你解決掉�!弊詈髢蓚字其實已經(jīng)很難分辨,因為顧茫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塊核桃酥,盡管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非常努力地滾動,也只能發(fā)出嗚嚕嗚嚕的怪聲。
墨熄雖然沒說什么,但劍眉卻微微蹙了那么一點,他不想再看顧茫寒磣的吃相,轉(zhuǎn)頭問管家:“怎么這么久?你家主上是不是有事情,臨時抽不出身?”
管家答道:“掌柜在給長豐君的女兒醫(yī)病呢,應(yīng)當就快好了�!�
墨熄蹙眉道:“近日總是聽聞長豐君之事,他女兒得了什么病癥?”
“狂心癥�!惫芗艺f,“長豐君家的小姐靈核太暴虐了,年歲又太幼小,控制不住自己。她已經(jīng)在修真學宮打傷了好多公子小姐啦,唉……”說著說著,就有些不忍心,“她才七歲,不發(fā)病的時候很是安靜乖巧,也很有禮貌,但卻沒人愿意與她相處,怪可憐的�!�
“醫(yī)得好么?”
“一時半會兒是醫(yī)不好的�!惫芗艺f,“修真學宮的意思是,如果她再傷人,就要毀去她的靈核,將她黜出學宮。”
墨熄聽了,沉默片刻,問道:“那不是從今往后再也無法修煉了?”
“非但是不能修煉,她那靈核毀起來十分兇險,弄不好是要損毀心智,會變傻的�!�
“……”
“長豐君夫婦老來得女,卻不想是這般情境,眼淚都流干了。唉,其實啊,長豐千金也一直在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慢慢地控制自己的靈核之力……她是不斷地在變好,只不過……”管家嘆了口氣,“羲和君是知道的,學宮多是貴胄子嗣,誰也不愿冒這風險,與狂心癥的孩子同入同出。長豐君求了好久,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勉強容她留到了今日——但其他貴族老爺?shù)囊庖姸己艽螅羰窃儆袀耸录l(fā)生,無論打了誰家的孩子,她怕是都留不住了。”
墨熄立刻想到了長豐君之前給自己送禮的事情,原來竟是因為這般緣故。
他正欲說話,卻聽得內(nèi)堂里傳來一個男子威嚴的嗓音:“老周,啰里啰嗦的,誰讓你胡亂透露病人的事情?”
管家立刻閉嘴了。
墨熄側(cè)過頭,見金絲屏風后步出一個約摸三十出頭的男子,這個男子穿著考究華貴的淡青色繡袍,衣襟重重交疊,腰封扣得端正。他嘩地一拂廣袖,在尊位上毫不客氣地回身落座,而后抬起一雙瞳色淺淡的杏眼,端的是面容清寒,眉目傲慢。
墨熄道:“姜藥師。”
姜拂黎手指搭在扶椅上,掃了來客一眼,薄薄的嘴唇一碰一合,一句寒暄也沒有,直接就道:“你身體康健。不用治�!�
墨熄問:“那他呢。”
姜拂黎又掃了顧茫一眼:“他五毒俱全,沒得治�!�
盡管先前墨熄就對顧茫存有記憶一事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但親耳聽到姜拂黎的否認,還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墨熄閉了閉眼睛,不死心地問:“一點恢復(fù)的可能也沒有?”
“有啊�!苯骼栉⑻袅嗣�,冷笑兩聲,“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到他溢散的兩個魂魄,什么事情都解決了。問題是羲和君知道哪里去找么?”
平日里換作任何人與墨熄這樣說話,墨熄都該翻臉了�?山骼璧膮柡χ幘驮谟凇厝A的人都不要看他,罵他奸商、黑心、發(fā)死人財。但全重華沒一個人會真的對他怎么樣,就連君上也奈何不了他。
因為他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神醫(yī)。
墨熄看了盯著點心盤子發(fā)呆的顧茫一眼,轉(zhuǎn)頭問姜拂黎道:“……姜藥師有無他法,至少讓他想起些許�!�
“如果你只希望他想起些許,用不著任何辦法�!苯骼韪纱嗟溃八髡朴洃浀囊黄潜怀槿�,但并非是前塵往事皆忘卻。隨著時日推移,他自然會恢復(fù)一些。”
墨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能恢復(fù)多少?”
“看他造化�!苯骼璧�,“不過如果缺失的兩魄沒有復(fù)位,大多數(shù)事情他都還是記不得的�!�
瞧見墨熄眼底閃過一瞬黯淡,姜拂黎冷笑道:“其實記憶這種事情,要么全都恢復(fù),要么干脆全部忘記,只存著些零零落落的殘片,那才是最磨人的。如果我是他,倒寧可一直這樣迷茫下去——免去許多痛苦�!�
燭火噼箥,姜拂黎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依靠在軟墊上,懶洋洋地:“再說了……人之神識飄忽不定,誰知道他忽然想起來的,會是哪一段往事?”
姜拂黎的這句話讓墨熄心中咯噔一聲。
是啊,若是只隨著機緣,恢復(fù)一些殘缺不全的記憶,誰知道會是哪些?
顧茫的前半生有著太多的秘密,也經(jīng)受了太多的摧折。說淺了,有墨熄與他的私情,有慕容憐對他的折辱。說重了,有一些王八軍的軍密,有君上給他的欺壓。
若是顧茫陡然間想起這些零星碎片,顧茫會如何自處?
墨熄只略作一想,竟已覺得寒意砭骨。
姜拂黎顯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是不是很可怕?”
“……”
“萬一他又記起了當年君上是怎么對待他的,缺了前因后果,大概就會愈發(fā)瘋魔不可控制。那時候羲和君你要再收拾起殘局來,可就麻煩極了。”
墨熄掃了姜拂黎一眼,看著燈火中姜拂黎好整以暇的臉,說道:“你有藥。”
他沒有用疑問句。
姜拂黎冷笑道:“真聰明。姜某讓他恢復(fù)記憶的法子沒有,但是盡量讓他別想起那些黑暗回憶的藥方倒是可以開出很多。”
這英俊的男人一副奸商嘴臉,轉(zhuǎn)著自己手上的翡翠扳指,像是待獸投籠的獵人:“你要不要?”
墨熄自然是不差錢的主,黑皮戰(zhàn)靴包裹的長腿交疊著,一只手肘反擱在椅背上,眼也沒抬,說:“開價�!�
“行啊�!苯疱X讓姜拂黎的神色稍悅,他說,“你比君上痛快�!�
“君上也知道他或許能恢復(fù)記憶?”
“我何必要瞞他。”姜拂黎道,“不過他倒是希望顧茫不管三七二十一,想起一件是一件。”
墨熄沉默一會兒道:“……你開藥吧。”
姜拂黎道:“先說清楚了,這藥方是寧神靜氣的,雖然能夠起到一些遏制黑暗情緒的作用,但并不能絕對左右顧茫對記憶的選擇。他要是哪天還是想起了一些苦大仇深的事情,你一睜眼,發(fā)現(xiàn)他拿著刀子在對著你脖子比劃,姜某人概不退款�!彼f完,白玉似的手指敲了敲木桌,抬起下巴囂傲地往藥師府的牌匾凌空一點——“一切都按姜府的規(guī)矩來。”
墨熄連看都懶得再去看姜拂黎那塊破匾,這塊匾他年少時第一次看見就留下了極深的心里陰影,從此對藥修濟世救人的形象大為改觀。
別的藥堂再不濟,也得在門面上掛個“懸壺濟世”,“童叟無欺”之類的開堂訓(xùn)誡。
姜藥師的館子掛的是頂天立地的八個大字箴言:
“誰鬧姜某,姜某殺誰。”
姜拂黎頗不羈地問:“明白了嗎?”
墨熄面色不變地答:“開藥�!�
姜拂黎道:“好,一個療程,七萬金貝幣�!�
“噗——”這個價格連姜府的周管家都聽不下去了,但立刻轉(zhuǎn)成了咳嗽,“咳咳,我,風寒,風寒。”
姜拂黎乜他一眼,白牙森森地一笑:“行啊,一會兒給你吃藥�!�
周管家:“……”
墨熄從乾坤囊里取貝幣金票,顧茫卻在這時把頭探過來了,他在落梅別苑待了這么久,聽的最明白的就是“貝幣”二字。
現(xiàn)在他的同伴要花錢了,要花貝幣,不但要花貝幣,還要花金貝幣,不但要花金貝幣,居然一出手就是七萬金……
他要接多久的客才能賺足那么多錢啊。
眼看著墨熄就要把錢給那個兇巴巴的杏花眼雄性,顧茫不干了。忽地出手,一把抓住了墨熄的手腕,嚴肅地搖了搖頭。
“別給�!�
墨熄看了他一眼,說:“我的錢。”
“……”
“松手�!�
顧茫想了想,想不出什么阻止他的理由,只得嘆了口氣,默默地把手松開了。然后問道:“沒錢了。我們會不會餓肚子?”
墨熄不理他,只將七張面值萬金的貝幣票放在了桌上,長指一推,推給了姜拂黎。
姜拂黎恐怕看他夫人都沒有過那么和氣的眼神,他接了貝幣票,命管家拿了紙筆,然后從桌上拉過一只紫檀細盒,取出里面的一只清目水晶鏡架在左眼前,冷白手指執(zhí)拿著狼毫寫了起來。
大抵是離開落梅別苑后,日子過得不再那么昏暗,顧茫身上的血性開始逐漸恢復(fù),如今已不是那種太過寡淡無波的狀態(tài)了。
好奇心也多少回到了這具舊痕累累的軀體里。
因此看到姜拂黎戴了水晶目鏡,他就問:“這是什么?”
姜拂黎語氣很淡,“目鏡。”
“你為什么要戴?”
“我夜盲。”
“夜盲是什么?”
“就是晚上看不清東西。”
“那你為什么只戴一只?”
“我只盲左眼�!�
顧茫哦了一聲,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對,說道:“夜盲要在暗處才看不到,可你這屋子閃閃發(fā)光這么亮。”
“法術(shù)傷害,非是常疾。姜某左眼一到晚上就盲,點再多燈也只能讓右眼看得方便�!�
“……”
姜拂黎視線冷冷地從水晶鏡后面透出來:“顧帥還有問題嗎。姜某寫藥方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
顧茫誠懇道:“沒了�!�
藥方上寫了七十余種草藥,姜拂黎命人取來金算珠,白凈的手指在算珠上打得飛快,他一邊核對價目,一邊把關(guān)這些藥草之間是否有存在相沖危險。
“就這張方子,你留好。”姜拂黎道,“明日來我這里取藥�!�
墨熄收了藥方,和姜拂黎實在沒有更多可以談的,差不多了,他們也就該走了。
不過這個時候,姜拂黎卻又把他喚住了:“留步�!�
“藥師還有指點?”
“還有一件事。”姜拂黎看了左右仆役一眼,說:“你們先下去�!�
“是。”
眾人退了,堂內(nèi)只剩下他們?nèi)�,姜拂黎慢慢地把盞中茶水喝完,然后抬起眸道:“羲和君,姜某問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那天李清淺劍靈來尋內(nèi)子,你是不是也在現(xiàn)場?”
墨熄頷首。
姜拂黎神情有一瞬不那么自然,他問:“你是否聽清了內(nèi)子與他說了什么?”
“姜夫人聲音很輕,不曾有聞。”
姜拂黎似乎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水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動了兩下,像是在暗自罵人。罵完之后,他又問道:“紅芍劍是否存有殘留的部件?”
“留了個劍柄�!�
姜拂黎眼神陡地銳利起來:“在誰手里?”
“慕容楚衣。你問這個做什么�!�
姜拂黎不答,只是在聽到慕容楚衣的名字時就直接罵了一句娘,他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道:“算了,也沒什么好再查的�!�
他說罷,起身整頓衣衫,而后用下巴尖點了點顧茫道,“對了,羲和君,姜某有件事還要叮囑你。如果你想要讓這個人不想起那些烏糟過往,除了按時服藥之外,還有一件事很重要�!�
“請教藥師�!�
姜拂黎豎起一根手指,擺了兩下,說:“少讓他看到與之相關(guān)的舊物,人之思緒,最是難以琢磨。或許想盡辦法也拾回不了的記憶,只消一陣氣味,就能重新勾起�!闱f記著我這句話�!�
第54章
我喂你
顧茫不愛喝姜拂黎開的藥。
原因很簡單,太辣了——姜拂黎居然開了一方奇辣無比令人一含就噴的藥帖,
而且還說這味道絕對改不了,
改了就不靈了。
李微對此很是茫然:“不是說芳香化淤嗎?心中郁結(jié)應(yīng)該服甜的藥啊�!�
這句話漏到姜拂黎耳朵里,姜拂黎的反應(yīng)是:“他懂個屁。他是藥師我是藥師?”
于是羲和府每日可見的一幕就是李微追著顧茫,
求爺爺告奶奶地請他老人家喝藥,
雞飛狗跳地鬧著,
沒半個時辰不算完。
墨熄這人喜清凈,
厭吵鬧,
所以李微給顧茫灌藥一般都在墨熄上朝時,
但這一日,
顧茫反抗地著實有些激烈了,李微伙同十余個仆役也沒能夠把他逮住,
反而被他當胸猛踹一腳,
藥罐子都差點砸掉。
眼見顧茫就要跑出院子了,李微一面大叫:“抓人抓人!上捆仙繩!你姥姥的!”一面追將過去。
顧茫邊跑邊回頭看,
冷不防“砰”地撞在了一堵又硬又熱的“墻”上。
“嘶……”顧茫捂著撞痛的額頭,抬起臉來,
正對上墨熄深邃的黑眼睛,
冷冷地俯視著他。
“你干什么�!蹦ň痈吲R下地問。
李微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喊道:“主上!主上他不吃藥��!”
墨熄剛上朝回來,身上還裹挾著外頭的霜雪寒氣,他盯著顧茫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就在顧茫見勢不妙準備落跑的同時,
一把拽住了顧茫的手腕。
他一邊盯著顧茫,
一邊倏地抬手,沉聲道:“李微。”
“在,在!”
“藥罐給我�!�
顧茫被揪著進了廂房,墨熄用黑皮軍靴一帶,將門合上,猛地把顧茫按在墻壁。廂間內(nèi)落著竹簾,光線昏暗,墨熄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著幽光,他就這么盯著顧�?戳艘粫䞍�,忽然咬牙切齒道:“好的習慣全沒了,壞的卻分毫未改�!�
從前顧茫也是這個毛病,寧可多病上個幾日,也死活不愿意喝藥。
簡直和當初一模一樣!
墨熄還記得那時候自己去看他,他哼哼唧唧縮在營帳里,裹著被褥,露出一撮柔黑的頭發(fā)。聽到有人進來了,顧茫以為是陸展星,眼也沒睜地咕噥:“展星,你別再把藥給我端來了,我他娘的不喝……我聞著那味兒我就惡心夠了……”
年少的墨熄走到他身邊,把冒著熱氣的湯藥擱到桌上,然后在他床邊坐下,沉聲道:“是我�!�
“我靠�!鳖櫭Y康貜谋蛔永锾匠鲱^來,一臉惺忪,高熱讓他的臉頰燒的燙紅,迷迷糊糊道,“你怎么來我這里了?”
墨熄不答,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說道:“吃藥�!�
“我不吃!”顧茫翻了個白眼就想重新縮回被褥深處,卻被墨熄挖了出來。
墨熄道:“不吃你就燒著吧�!�
“燒吧燒吧,燒熟了我剛好吃我自己,反正這藥太惡心了,我碰都不想碰。”
墨熄皺眉道:“你還是不是爺們了……”
顧茫一聽這話,不樂意,驀地回過頭來,燒的迷糊的眼眸盡力恨恨睜大,嘟噥道:“我是不是爺們兒你不知道?你跟你哥睡的時候沒鑒定出來?你個小王八蛋,你哥哥我為國為民,他娘的都燒成這樣了,你不為我鼓掌獻花也就算了,居然還質(zhì)疑我的性別,你這個小混球……”
他本來腦子就不清醒,吸著鼻子咕咕噥噥的,說的全是胡話。
墨熄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黑眼睛深邃溫柔,望著凌亂床褥里蜷著的師哥。
顧茫臉頰燙紅地說道:“你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根本就不知道這狗藥有多苦……”
他原本是一句抱怨,如果腦子清醒,指定能說出痞里叭嘰氣焰囂張的流氓腔調(diào)。可是他那時候狀態(tài)不對啊,眼睛是迷茫的,嘴唇是濕漉的,一開一合斥責墨熄的時候,非但一點兒氣勢也無,反倒只剩了一湖一海的柔軟。
當時墨熄心里有種感覺,說出來顧茫一定能從病中暴起把他掐死——他覺得顧茫這樣挺像在撒嬌的。
這個一廂情愿的認知讓他心里發(fā)燙,發(fā)癢。
他低眸看著被褥里發(fā)髻散亂的顧師兄,眼睛一時半會兒也不曾移開,他就這樣凝視著顧茫的臉龐,抬手拿起了桌邊的藥碗。
顧茫以為他要硬灌,氣得大罵:“墨熄你給老子滾出去!我說了不喝就是不喝!我唔——”
接下來的話都斷在了他口中,他的墨師弟居然把藥含在嘴里,然后低頭吻住了他,藥汁的苦澀在兩個人嘴里彌漫,但感官卻全然被墨熄熾熱的呼吸、粗暴侵入的舌頭侵占,如此刺激下,顧茫竟有種宿醉斷片的模糊感。
他大睜著眼睛,藥汁熬得很濃,量也并不多,可墨熄至少親了他十余次,才把藥差不多喂完。最后一次顧茫總算是回過神來了,想要罵他是個小瘋子,但粗糙的舌頭在喂了藥之后就侵占性地抵了進來,猛烈纏綿的翻攪,甚至有殘存的藥汁順著顧茫的唇邊淌下……
那時候年輕氣盛,初生的愛意在心里長得那么蓬勃,不畏天,不畏地,甚至情到濃時,也無所謂會有別人掀開帳篷看見。
墨熄松開顧茫的時候,鼻尖還在顧師哥的臉頰上輕輕蹭了一蹭。
他凝視著顧茫,眼睛很深,映著身下那張燒熱的臉龐,好像要在自己眸中建出世上最固若金湯的囚牢,把這個唯一的倒影永生永世困鎖其中似的。
墨熄的嗓音有些沙啞,抬手輕輕撫摸著顧茫被他親的濕潤,甚至有些紅腫的嘴唇,充滿磁性的嗓音低聲道:“苦嗎?怎么我覺得……師兄好甜。”
顧茫咬牙道:“老子又不是糖!甜個鬼!”
墨熄望著他的眼睛,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睫毛扇動間,幾乎都會觸到對方,墨熄輕聲道:“你要是再鬧著不肯喝藥,鬧到我知道了,那就每回都這么喂了。這樣你也不能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
“……”
“你怕的苦,我和你一起嘗�!�
顧茫翻著白眼道:“我怕苦?呵呵,開玩笑,你顧茫哥哥會怕苦?呵呵呵——”
回應(yīng)他的是墨熄在他額前輕輕一碰,然后起身,抬手擦去了他唇角的藥漬。
顧茫就瞇著眼睛看他,看了半晌后,忽然壞笑道:“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不是真的正經(jīng),你雖然挺悶的。但花樣卻不少�!�
年少的墨熄畢竟臉皮薄,被他這么一說,雖然仍是強做淡定,但耳根卻有些薄紅了。
顧茫道:“以后你娶了誰,那也算人姑娘的福分�!�
墨熄猛地轉(zhuǎn)頭瞪他。
他那時候想跟顧茫說——不是的,我看中一個人,那一輩子就一定要是這個人,或生或死,或窮或達,我就只追著他的腳步,我就只要他一個。
你明白嗎?
但他嘴唇翕動,話不用出口,就明白顧茫會敷衍著回答他些什么,會教他一些怎樣刺耳的“男人風流是天性”的胡扯道理。
顧茫不懂,有的人的心是不能碰的,他們從來不會玩,清清冷冷的守著那一抔純澈的感情,他們擁有的私情就只有那么一點,一輩子,只夠去澆灌一個人。
顧茫擁有著山川湖泊般充沛情感,他是不會理解的。
此時此刻,昏暗的廂房里,墨熄盯著顧茫那雙透藍的眼睛——怎么筋骨打碎,魂魄抽離,變了那么多,卻偏偏在這種擾人的破毛病上不肯改。
墨熄道:“張嘴�!�
顧茫瞪著他,那意思很明顯是在拒絕。
墨熄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地要給他硬灌下去。
顧茫初時不肯松口,但墨熄是真的損,他直接捂了顧茫的口鼻,讓他呼吸不能,等顧茫漲紅了臉掙扎的時候,再突然把手一松,顧茫立刻開口喘氣,而他便捏著人家的下巴,強迫把藥灌進了嘴里。
顧茫嗆咳連連,眼都被熏紅了,沙啞道:“為什么要讓我喝這個!”
墨熄貝齒一碰,森森道:“因為你有病�!�
“……”
“以后李微讓你吃藥,你最好老老實實地都喝掉�!蹦ǖ�,“如果再鬧,鬧到要我來喂你,那就硬灌�!�
他說完,瞥見顧茫唇角的藥漬:“自己擦干凈�!�
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打那之后,顧茫果然乖了很多,畢竟李微灌完他藥之后,還會給他一碗牛乳,或者一顆糖。但墨熄什么都不給他,強灌還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詭異眼神看著他。
顧茫不懂這種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覺得脖子后頭有些發(fā)涼。
如此喝盡了一個療程,在年終尾祭的前三天,墨熄領(lǐng)著顧茫再一次去了姜宅復(fù)診。
姜府的周管家引著他們進了大廳,富貴奢靡的錦繡廳堂內(nèi),姜拂黎正和一個中年男子在說著什么。那男子穿著紫底術(shù)士袍,緣口繡著金邊,代表著他貴族出身的血統(tǒng)�?赡悄凶訚M眼疲憊,身形佝僂,卻無一絲意氣風發(fā)的權(quán)貴模樣。
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個纖幼柔弱的女娃兒,也是紫衣金邊,她一直默默低著頭不說話,手里握著一只小竹蜻蜓,看起來乖巧又可愛。
墨熄第一眼看到這個狼狽的貴族時,并沒有想起他是誰,不過等瞧見這個小小的丫頭,墨熄便反應(yīng)過來了——
這是長豐君和他那個患了狂心癥的女兒。
他們走進來的時候,長豐君正揩著眼角的淚,磕磕巴巴地和姜拂黎道謝,姜拂黎與他說:“你先回府去吧,令媛暫住姜某這里,姜某收了錢,自然會好好照料。你不必擔心。”
“真的是……真的是勞煩姜藥師了,再過三日就是尾祭了,我不在帝都,若留蘭兒一個人在家里,我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你又沒賒賬,又沒欠我,有什么好謝的�!�
長豐君就摸著小女蘭兒的頭,倦容疲怠的臉龐上努力拾掇起一些笑意:“丫頭,爹爹過幾天要隨君上去祭祀啦,路上苦寒,不能帶你。你要乖乖的,待在姜大夫府上,不要給大夫添麻煩,知不知道?”
蘭兒雖然年幼,但她顯然已因自己的病情遭受過許多的排擠與欺凌,她顯得格外懂事聽話,似乎在時刻擔心著自己會被拋棄,會給別人帶來傷害,所以她的動作與言語都是輕輕地:“爹爹去多久?”
“很快,最遲七天,爹爹就回來接你�!�
蘭兒眼里有些水汽,但她也不說什么,隱忍著,點了點頭。
長豐君又一次謝了姜拂黎,轉(zhuǎn)過頭來,正看到墨熄和顧茫進了宅邸。大概是被其他貴族排擠慘了,這個鬢生華發(fā)的中年男子就像驚弓之鳥,以一種與他年歲身份全然不同的惶恐,瑟然低頭:“羲和墨熄心中不忍,但他一貫不太會表達自己,于是只是和他打了招呼。
在他記憶里,長豐君一直是個很老實本分的人,正因為太老實本分,太與世無爭了,所以他這一脈貴胄的勢力日趨熹微,到了后來,帝都一些普通修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長豐君向墨熄問了安后,目光顫然地抬起,落到了顧茫身上。
而這時,墨熄也已經(jīng)把自己的視線移開,看向了正站在姜拂黎身邊的小蘭兒。
大抵是覺察到了對方都在看自己領(lǐng)來的病人,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用了一種保護的語氣,墨熄說:“他沒有危險。”
長豐君:“她沒有危險。”
兩人有一瞬短暫的尷尬沉默。
最后是墨熄道:“我明白,你不必擔心�!�
長豐君這些日子到哪里都要和人解釋女兒的病情,懇求各家貴族不要將他女兒逐出學宮毀去靈核,受盡了太多為難折辱。陡然聽到羲和君這般還算寬和的語氣,竟是心中一酸,幾乎就要落淚。
他匆匆低頭向墨熄道了謝,又回頭看了一眼蘭兒,擔心自己越留得久,越舍不得女兒,便轉(zhuǎn)身離府去了。
姜拂黎給顧茫切了脈,重新將藥方調(diào)整一番,而后起身,看了一眼顧茫和小蘭兒,說道:“羲和君,借一步到后院說話�!�
墨熄皺了起了眉:“留他們在這里?”
周管家笑道:“羲和君盡可放心,我在這里看著呢,出不了什么事的�!�
“若是姜某的病人能在姜某府上鬧出什么亂子,我這醫(yī)館也不必開了�!苯骼枵f著,瞥了顧茫脖頸上的黑環(huán)一眼,言語中頗有對此類物件的鄙薄,“更何況顧茫不是還戴著羲和君給他的鎖奴環(huán)么?”
其實墨熄也知道姜府的周全程度不亞于岳府,這么一會兒時間根本不會出什么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