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墨熄幾乎是自嘲地:“對不起,是我沒用。哪怕以性命為質(zhì),也沒有換來你當(dāng)年的回頭�!�
顧茫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頭載著長達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戰(zhàn)魂山巔顯得如此清晰。顧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強烈的激蕩。
他不知道那激蕩究竟算是何種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這樣的神情。
他不想讓墨熄一直這樣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間,一句話沖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這句話猶如一支冷箭,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睜大眼睛,那張俊美的臉上有詫異,也有極罕見的茫然,甚至還有些恍惚:“什么?”
顧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來,逆著天光看著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個什么東西。從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現(xiàn)在的我覺得你說的沒錯。我也不喜歡打打殺殺,我也不喜歡被人背叛�!�
料峭寒風(fēng)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飄飛,一朵厚重的云層正在此時自白日前緩然移過,萬道金光猶如羽箭穿林,自顧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殺。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壇猛獸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臉,但抵達耳中的聲音竟如未失記憶前一般堅實。
“我想贖罪,不想讓你失望�!鳖櫭5溃ひ衾锾焐哪欠N力量叩擊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
袍袖飄飛。
顧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來,第一次地,真正意義上垂了頭顱,恭敬的,愧疚的,懷著希望與熱,負(fù)著鮮血與冷,他低聲說:“求主上,教我�!�
墨熄竟一時說不出任何話。
而就在這時,忽然響起兩下拍掌聲,一個薄煙般幽冷的嗓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感人啊,這是唱哪出?浪子回頭金不換?嘖嘖嘖,我可真要被感動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出自老版三國演義,星落秋風(fēng)五丈原那一集,從前看的時候覺得太虐印象太深刻,過了那么多年也沒忘掉這句話,這里拿來給老君上用了,并非原創(chuàng)短句,掛在文案,以免不必要的誤會~
《吸大煙者,被命運扼住了咽喉�!�
【系統(tǒng)】:由于您在除夕年宴上表現(xiàn)出色,您的仇恨值降低了30點。
阿蓮:好開心��!終于降低了�。≡俚鸵稽c我就可以不用做反面角色了八�。�
【系統(tǒng)】:您好,接到新的任務(wù)【前往戰(zhàn)魂山實名辱罵主角】,該任務(wù)為必須任務(wù),如不完成重華將頒布禁煙令。
阿蓮:……rnm我接。我接還不行嗎?��!
第69章
心可鑒
兩人回頭,
見慕容憐白衣飄飛,擎著管煙槍,
懶洋洋地從暗處走出。
戰(zhàn)魂山的山巔除了這些英雄碑之外,還有八尊足有十人高的玉像,分別雕刻著重華立國以來的七位君王以及一位最了不起的國師。慕容憐方才就隱在其中一座雕像后面,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墨熄起身,
居高臨下睥睨著他,
冷淡道:“望舒君,你至于這么無聊?”
“本王祭拜先父,
祭完之后想俯瞰人間好景,思忖浮生若夢。所以站在這里看山看水看浮云。”
慕容憐瞇起眼睛,嘬了口煙,慢慢吐出來:“不然羲和君以為我愿意聽這么可笑的對話?什么‘我想贖罪’,
呵呵,真是笑掉我的牙了。”
他潔白的絲履踩著青玉板路,徑直走到他們面前,
滿懷惡意地將顧茫上下掂量:“寶貝兒,
你知道你從前是個什么貨色嗎?”
顧茫的鎮(zhèn)定幾乎能把人氣死,顧茫說:“知道。我是個叛徒�!�
慕容憐吐著煙圈,臉色不虞地冷笑道:“喲,原來你清楚啊。我以為你在羲和府好日子過的,
都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地位了呢�!�
墨熄不動聲色地邁了一步長腿,
擋在了慕容憐和顧茫之間。
墨熄道:“慕容憐,你管的未免太寬�!�
慕容憐陰陽怪氣地笑道:“我養(yǎng)出來的狗,
我說兩句都不行了?”
“他現(xiàn)在是我手下的人�!�
墨熄語氣不善,慕容憐臉上那層薄如蟬翼的偽飾便也一揭而落。
“不用你特意強調(diào),我也已經(jīng)看出來你確實挺把他當(dāng)人的。英烈埋骨戰(zhàn)魂山,唯有重華子民可叩拜�!蹦饺輵z驀地挨近墨熄,眼中精光攢動,咬牙道,“怎么著啊羲和君,你是不是還把顧茫當(dāng)兄弟呢?如此敵我不分,接下來要不我們干脆鋪個紅氈毯,鳴著炮灑著花把燎國的國君也帶進重華英烈陵觀光一番算了?”
他這樣咄咄逼人,墨熄尚未理會,顧茫卻開了口:“我是來道歉的�!�
慕容憐仿佛聽了個莫大的笑話:“道歉?”
顧茫以為是自己沒有解釋清楚,又道:“我來道歉,向他們——”他回頭看了看矗立的英烈碑,“我是來向他們謝罪的�!�
這回慕容憐直接哈地笑出了聲來,水煙槍綴著的流蘇隨著他的笑聲而微微拂擺著,慕容憐越笑越大聲:“哈哈哈——哈哈,謝罪?謝罪?”
他狐一般的眼驀地盯向顧茫,臉上笑容未散,眼底狠戾已出,如此混雜一談,那張蒼白的臉龐便顯得格外猙獰。
“你要怎么謝罪,你想怎么謝罪??”
“別笑死我了顧茫,你以為你膝蓋一軟跪在墨熄他爹的墓前磕兩個頭化一點紙就是謝罪了?重華萬千英魂還容不得你這么糟踐!”
墨熄怒道:“慕容憐!”
“怎么了你還不讓別人和他說話了?你還不讓我指摘兩句了?”慕容憐驀地回頭,“火球兒,你我從小都沒了父親,我望舒府哪里不如你,由得你這樣喝令我?!你老子我老子都在這山上躺著呢!你不介意他進來,我介意!不行嗎?��!”
說著,抬手凌空朝顧茫狠狠一點:“你看看他!他這優(yōu)哉游哉的樣子算什么謝罪!!”
顧茫忽然上前幾步,越過墨熄,走到慕容憐面前。
他道:“我沒說這就是謝罪。我不聰明,但我知道這遠(yuǎn)不夠�!�
慕容憐怒道:“放屁!你不是笨。你是太聰明。在落梅別苑裝乖巧認(rèn)命,到了我們墨帥手里,又開始裝懊悔,來燒兩張紙錢博同情!”
“顧茫,你是不是覺得重華戰(zhàn)死的英烈特別好買通�。磕闶遣皇怯X得兩張冥幣就能把你的過錯一筆勾銷前塵盡釋了?你是不是覺得重華英烈后嗣都和你家羲和君一樣好打發(fā)�。俊�
顧茫筆直地看著他,說:“我沒有。”
“那你這個賤種今日就不該進來!”
慕容憐說著,驀地用煙斗勾住顧茫的后頸,煙斗很燙,燙得顧茫猛然一顫,但是顧茫沒有掙開,猶如某種決心的表呈。他一聲不吭地用透藍(lán)的眼睛盯著慕容憐的臉,煙濾里的浮生若夢殘灰沿著他寬大的衣襟落下去,星火燙破了他的皮肉。
他沒有躲,可墨熄卻看不下去了——無論是因為顧茫,還是因為英烈陵莊肅,他都不想再看慕容憐把這出鬧劇繼續(xù)。
他一把握住慕容憐的胳膊,把煙斗從顧茫脖頸后挪開。
煙口磕著的地方皮已經(jīng)被燙破,暴露出鮮紅的肉,慕容憐猶嫌不夠,怒道:“墨熄,你他媽的給我松手!”
“慕容憐,你想在戰(zhàn)魂山撒野嗎?!”
“是你帶叛徒來惡心重華歷代英靈!你還有臉說我?”
“他是來謝罪的!”
“就謝你爹��!他謝了其他人嗎?!他跟其他人跪了嗎?謝什么罪!就是在討好你想要日子過得舒坦!我看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你接下來打算怎么樣?是不是要去君上面前給他請個功��?你知道他有什么居心嗎?��!”
怒焰熾盛之間免不去推搡動手,不過應(yīng)當(dāng)說是慕容憐向墨熄動手,而墨熄一直隱忍著沒有在戰(zhàn)魂山陵園內(nèi)動粗。顧茫見墨熄被慕容憐連戳帶推,想去拉架,卻不料慕容憐驀地回首,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啪”地一聲脆響。
顧茫脖頸的紅蓮咒印驀地一亮,卻克制住了沒有爆開。因為他聽懂了他們的對話,他知道這里不該動武,更不該見血。
慕容憐一掌摑落仍不解恨,這張臉在他瞧來說不出的復(fù)雜與惡心,于是當(dāng)胸狠一腳踹在顧茫胸口,顧茫避閃不及,被他踹翻在地,跌在青玉長階上,嗆出一口血來。
“顧茫�。 �
顧茫狠一抹嘴角的血,抬頭望了慕容憐一眼,他眸中獸性攢動,但仍是狠然壓下,他喘了口氣,垂落眼睫,推開墨熄想要扶他起來的手,竟用袍袖將地上血跡細(xì)細(xì)擦凈。
慕容憐瞇起眼睛,余怒未消而指尖微顫:“你這是做什么?”
“不該把這里,弄臟。”顧茫說完,復(fù)又將臉揚起。
“我說我想贖罪,是真的。”
“……”
“說不會再背叛,也是真的。”
慕容憐:“……”
“我沒有撒謊�!鳖櫭*q帶淤血的嘴唇微微翕動著,開合著,“我今天跪在這里說的,都是真的�!�
那雙透藍(lán)的眼睛太干凈太清澈了,慕容憐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袍袖下的手摩挲著自己拇指配著的一枚寶藍(lán)色指環(huán),肌骨的那種顫抖愈來愈無法克制。
似乎想把自己心里生出的那股情緒強壓而下,慕容憐頓了片刻,忽然咬牙道:“好�!�
“你要謝罪,要磕頭,要從頭來過對不對?”
顧茫堅定道:“是�!�
慕容憐仰頭喘了口氣,目光再投向顧茫時閃動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他袖掩下的手指幾乎要把那枚寶藍(lán)指環(huán)扣進自己掌心里。
“陵園萬冢,無論新老與否,是否因你而死,你一個個跪過去。每跪一個,重復(fù)一遍叛臣顧茫,萬死難贖血罪�!�
“你只有把這座山的每座墳都跪過去,才勉強有資格說一句。”慕容憐俯身,帶著煙氣的臉頰貼近顧茫的耳鬢,“你有誠心,謝罪萬靈。”
說完,慕容憐直起身子,看了墨熄一眼,似乎早已料定了墨熄定不會同意,于是復(fù)又對顧茫道:“不過,說到底如今你也是羲和君的人,做不做我也命令不了你什么。一切都看你自己有幾分悔意。”
顧茫沒有猶豫,甚至沒有絲毫地停頓,他從地上起來,燦陽金光照著他紅腫的臉頰和唇角的血漬,他說:“我做�!�
我說過我是真心的。
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再也不回頭。
慕容憐聽到他這么快就答應(yīng),臉上的表情已不知是獰笑居多還是驚愕居多,又或許有些除了他自己誰也琢磨不透的秘密藏匿其中。
慕容憐眸光閃動,輕聲道:“你可不要后悔。幾萬座墳,三天三夜也未必叩得完。”
顧茫道:“那就四天四夜,十天十夜�!�
他甚至還轉(zhuǎn)頭看了墨熄一眼:“我想給你看,我的心�!�
墨熄早已指捏成拳,卻一直沒有說話——他太了解顧茫了,看到顧茫的眼神光,他就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情如果不讓顧茫做,猶如不讓猛獸嗜血,顧茫絕不會甘愿。
再者,慕容憐所說也確實不錯。
小惡回頭尚需代價,何況顧茫背負(fù)的是橫尸遍野,萬里血膏。
但墨熄仍是低啞道:“顧茫,你想清楚了。就算你跪了,也沒有任何人能原諒你。不管三天三夜還是十天十夜,哪怕你磕死在這座山上,你在重華也仍是一個罪臣,什么都不會改變�!�
顧茫只重復(fù)道:“我想給你看我的心�!�
墨熄胸前如同巨石重擂,兩次重復(fù),他忽然明白了顧茫的意思。
顧茫并沒有奢望過所謂的罪孽與背叛一筆勾銷,顧茫也早已清楚罪孽和背叛都不可能就此磨滅。
他只是想活得和從前的自己不一樣,他只是覺得從前的自己不對,他只是,他只是想……
“你看了之后,如果愿意相信我,能不能教教我該這么做,這一次,我不想再走到彎路上去�!�
墨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心痛得幾乎要就此跪落。山頂?shù)暮L(fēng)間,他的臉色是那么蒼白,血流又是那么冰冷。
他看著顧茫仰著的頭,尚且渾然無知的臉。
良久之后,他聽到有人說話,那嗓音啞得厲害,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說話的人竟是自己。他嘆道:“顧茫,別傻了。你并沒有路�!�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
慕容憐臉色一變:“墨熄--你別把……”
但墨熄不聽,他心如刀割,喉間瀝血,卻仍一字一句地,說的那么冰冷,那么狠戾。
“你沒有路了。君上定你的是死罪,你之所以活著只是為了隨時隨刻等著被拿來做黑魔試煉�!�
慕容憐怒道:“墨熄�。∧惘偭四惆堰@事告訴他?!”
“那你想怎樣。讓他滿懷期待地贖罪,到死的那天再跟他說對不起你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
“……”
墨熄把目光重新轉(zhuǎn)了回去,對顧茫道:“既然你要這么做,我就把真相告訴你�?赡苊魈欤赡苊髂�,最后總是死,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會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顧茫沒說話,睜大的眼睛慢慢地低下來,長睫毛垂著,在海水般深邃的藍(lán)里投落暗香疏影。就在慕容憐與墨熄都以為他會就此作罷的時候,他卻忽然低聲道:“我知道了�!�
山風(fēng)呼嘯,似金鼓鳴響,又像亡魂低泣。
“但是沒關(guān)系。因為我想,哪怕能重來一天,哪怕能好好過一天,也是對的�!�
臉龐仰起,竟似從前那個在絕境圍困里也向死而生的熾烈少年。
顧茫道:“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明天要我死,我就做一天的好人。明年要我死,我就做一年的好人。”
——“這是我最后能做到的。”
這是我顛沛流離那么多年,最后能求的一縷問心無愧。
作者有話要說:
人物小卡貼
岳辰晴
身高:176cm
身份:四舅舔狗
說人話:一心向四舅學(xué)習(xí)的中階煉器師
社會地位:因為沒有人和他競爭完全不知道人心險惡的傻白甜沙雕小公子
說人話:岳家唯一傳人
最愛:四舅
最討厭:有人罵他四舅
最喜歡的顏色:白色
最討厭的顏色:紫色
最喜歡的食物:花糕
最討厭的食物:各種內(nèi)臟
夢想:得到四舅的親傳指導(dǎo)
第70章
頭來過
一滴露水從柏葉上滴答而落。
墨熄寬袖在清風(fēng)里獵獵飄飛,
他站在戰(zhàn)魂山英烈陵的松柏坡上,遙望著逶迤碑林之間,
那個小小的影子。
這是第一日的深夜,星垂四野。
與慕容憐一番交鋒后,顧茫就真的在戰(zhàn)魂山一座墳接一座墳地磕了過去。慕容憐給他的明明只是羞辱,顧茫卻把這當(dāng)做了一條出路,
他用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固執(zhí),
想要以此證明自己重新萌發(fā)的心志。
“你真的要這么做?”
“真的�!�
“哪怕什么都不能改變?”
“能改變的�!鳖櫭Uf,“至少我自己能好受些�!�
于是慕容憐知道自己得逞了,
而墨熄知道顧茫已做出選擇不會回頭。
后來,慕容憐走了,墨熄也必須離開。顧茫一個人在鳥雀啁啾的墓園叩首跪拜,后來,
倦鳥也歸林了,夕陽墜落,吳鉤霜寒,
萬籟俱寂里,
唯顧茫是這座亡人之城的動靜,一叩一拜。
再后來,墨熄放心不下,又獨自返回了戰(zhàn)魂山頂,
他不便于露面,
于是站在松柏坡上遙遙地看著那個白色的身影。
顧茫跪了一夜,他便也在樹下看了一夜,
待到天明破曉,有掃墓祭拜的人來了,墨熄也就悄無聲地離去了。他還有朝會,并不能時時刻刻留在英烈陵。
不知是不是慕容憐在刻意煽風(fēng)點火,顧茫在戰(zhàn)魂山叩拜英靈的事情就像插了翅膀,不消一個上午,就傳遍了整個重華城。
“這廝又在打什么算盤?”
“聽說是忽然之間開了竅,覺得自己以前做了錯事,想要謝罪啦�!�
“他真有這份心?別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去看看吧?”
重華城的高階顯貴,白日里是沒有任何空暇去戰(zhàn)魂山找事兒的,但是還有些平日里游手好閑的散人,聽到這件事就和蚊子嗅見了血一窩蜂地涌去了英烈陵,說是去掃墓,其實也就是為了去親眼見見這番熱鬧。
這些人盡管礙于羲和君的面子,不會直接去和顧茫為難,但冷言譏諷的卻不再少數(shù)。
于是顧茫跪著,而他們卻以袖掩口,互相低語:“還真跪得有模有樣,以前他在望舒君的別院里伺候客人的時候可沒見著他態(tài)度這么好。怎么到了羲和君手里調(diào)教了半年許,乖巧成這樣了?”
“羲和君手段好唄�!�
“要我說,羲和君這人吃軟不吃硬大家都知道,姓顧的一定也是摸透了羲和君的性子,所以假裝懺悔,惺惺作態(tài),騙人騙鬼�!�
“原來如此!還是你說的有道理,哎呀,是啊,真要他真那么愧疚,為什么不干脆自盡?”
“果然還是個騙子!”
顧茫充耳不聞,便在這指指點點中拾級而上,一邊拜,一路磕,口中不斷重復(fù)著慕容憐教過他的話:
“叛臣顧茫,萬死難贖血罪�!�
他念的那么虔誠,好像這句話像是一句往生咒,能將他罪惡的魂靈從無涯苦海里渡出。
可恨他的人太多了,唾棄他的人太多,他在苦海里掙扎,岸上的人卻朝他砸石頭,跟他說回去吧,溺死吧,你這一輩子也就配這樣的結(jié)局。
顧茫在這逆流中不斷重復(fù)著跪拜的動作,額頭千次萬次磕在硬冷的石面上。他腳步沉重,身體頹唐,但眼睛卻閃著光亮,支撐著他拾級而上。
彎下他的脊骨,低下他的頭顱。
“叛臣顧茫。”
虔誠合掌,從天地金輝,到夜幕蒼茫。
“萬死難贖血罪……”
到第三日的時候,天空陰云密布,重華城下起了綿綿春雨,顧茫衣著本就單薄,在料峭春寒凄風(fēng)楚雨里跪的久了,身子終是有些撐不住。他手足并用強撐著爬上又一層石階,在第一個玉碑前跪地。他嘴唇翕動著,想說話卻實在發(fā)不出聲,雨水順著他的臉龐凄迷而落。
他仰起頭,仰望著那巍峨莊嚴(yán)的英烈碑。
“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靈長眠�!�
原來已磕到了慕容憐的父親……
顧�?粗且恍型䥽�(yán)的金字,碑文那么清正肅凈,而他像蜷縮在神祇前的一灘爛泥,一抔土灰。他嘴唇哆嗦著,已經(jīng)幾乎發(fā)不出聲的喉管蠕動著,努力地低喃開口:“叛臣顧茫……”
春雷驚動,沉悶猶如天幕化作巨鼓被轟然擂響。
顧茫顫抖地抬起像是灌了鉛的雙掌,在額前合十,而后合上眼睛,佝僂地蜷跪下去。
“萬死……難贖血罪……”
天雷空破。
仿佛被此雷霆之威震碎,這一跪之下,顧茫沒有再起身。三日三夜的叩首,不眠不休,終于讓他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見他狼狽不堪地倒在了雨里,蜷在了慕容玄的墓前,那些原本就是來瞧熱鬧的人就像禿鷲聞到了死物,立刻湊上去靠近了看。他們睨著那具濕淋淋的單薄身子——顧茫暴走事件他們是知道的,因此顧茫清醒的時候,他們并不敢太過放肆,講話也多是悉悉索索的。但顧茫此時昏迷不醒,疲憊至極,某些人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這個狗奴才,說是誠心謝罪,還沒磕完就軟弱不堪地倒下去了,真暈還假暈��?”
“踢一腳不就知道了�!�
于是有人上前踢了踢顧茫蒼白的臉頰,等了一會兒,仍不見顧茫有任何動靜——“他是真的昏死過去了!”
嘩地一下子熱鬧起來,便如堤壩撕開個口子。
“讓他來戰(zhàn)魂山磕頭的,又不是讓他來戰(zhàn)魂山睡覺的!”
“該打!”
說來也是有趣,此刻聚集到戰(zhàn)魂山的這些人,大多都并不是什么將門虎子,英烈之后。真正與顧茫有直接血仇的那些高階貴族并不會特意爬那么久的山,哼哧哼哧花上一整天就為了瞧個熱鬧,他們只想看到顧茫伏法,如果不能伏法,他們寧可不去看這個人,看著還嫌惡心。
而至于手中真正掌握著能力與權(quán)力的那一簇人,譬如夢澤公主,譬如姜拂黎,譬如岳鈞天慕容楚衣,這一層的貴族與能臣,就更不可能來趟著一趟渾水。
所以說物以類聚,能特意湊到山頂上看顧茫出丑的都是些品性相似的蠅茍之徒,大多沒什么本事,也閑得發(fā)慌。明明顧茫并無直接欠著他們?nèi)嗣鼈�,這波人卻比真正的英靈后嗣還要情緒激動,意欲打抱不平。
而這世上的打抱不平大抵可以分為兩種:
一是真的心意難平,有事說事。
二是真的無所事事,沒事找事。
此刻圍聚戰(zhàn)魂山之流自是屬于第二種,但除了這些沒事找事的人之外,也有零星幾個真正來戰(zhàn)魂山祭拜掃墓的路人撞上了這一幕。于是一團粥粥亂象中,忽然傳出一個孩子輕輕的聲音,脆生生的童稚音色,帶著哭腔,再也忍不住了嗚咽道:“叔伯姨娘,你們……你們能不能不要打他了……”
話未說完,就被一只大手捂住。
那些人回過頭來,初時不知是誰家千金居然敢直接開口阻攔,還有些慌,心道別是什么大貴族家的閨女吧?但當(dāng)他們看清說話的人時,心慌簡直蕩平得比漣漪還快,轉(zhuǎn)瞬換作兇狠嘴臉:“長豐君?你女兒又在發(fā)什么瘋?”
原來方才出聲的孩子就是小蘭兒。
小蘭兒今日也雖父親來陵園祭掃,沒想到竟會遇上如此情形。
她自患病起就處處遭受白眼,沒人敢跟她玩耍,沒人愿意聽她說話,除了爹爹,就再也無誰與她笑過。
雖然在藥師府一見,她與顧茫其實只說了幾句話,但就那幾句,那一只停在她鬢角的蜻蜓,竟已是她那么多年第一次得到的天真爛漫。此時見到大哥哥被這樣欺辱,眼淚不禁簌簌地滾了下來。
長豐君忙道:“對不住,對不住�!�
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嘲諷道:“說你女兒是瘋狗還真沒錯,居然幫著這種惡心東西求情�!�
“管好你女兒的爛嘴吧,她現(xiàn)在還能在學(xué)宮上課都是我們看你可憐,給你的機會,要是不識相,遲早挖了她這禍患的靈核!”
竟更有甚者,尖酸刻薄道:“長豐君你女兒別該是小小年紀(jì)就好色吧,看上這條狗啦?”
如此齷齪言論,世上任何一個正常的父親都不可能忍得下去。但長豐君并不屬于“正常”一疇的。他是已經(jīng)被逼到絕境的麋鹿,面對磨牙吮血的虎狼,他能怎么辦?哪怕再氣,氣得撕心,氣得發(fā)抖,他也只能把怒焰強忍下去。
盡管他脖頸的經(jīng)絡(luò)都暴起了,他也只能陪著笑,喏喏的。
他們說得對,小蘭兒經(jīng)不住任何一個小錯了,她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挖去靈核,逐出學(xué)宮。
長豐君一邊躬身道著歉,一邊倉皇把女兒抱起,帶著她離開這是非之地。出了陵園,他一松開捂著蘭兒的手,小丫頭就哭了。
她伏在他背上,哽咽道:“爹爹,那個大哥哥到底犯了什么錯……”
長豐君摸著她的頭發(fā):“死罪啊,叛國死罪。蘭兒,不要再多話啦�!�
“沒有辦法原諒他嗎?”
“罪無可赦,沒法兒原諒的�!�
蘭兒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淌落:“可是……可是……”
她被父親抱著走下山道,她伏在父親肩頭,看著顧茫和那一圈人在視野里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小孩子不諳世事,更不知顧茫早已無父無母,她哽咽道:“可是他這樣……他的爹娘看到了……該有多痛啊……”
如果他的爹爹媽媽看到了。
該有多痛啊……
可是小蘭兒并不明白,顧茫沒有爹娘了,他很早就失去了他的親人,然后,失去了他的兄弟,失去了他的軍隊,失去了榮耀與聲名——如今他除了一身污泥別無傍身之物。沒人會為他痛,只有人為了他的痛而撫掌稱快。
沒有人會在乎他的。
而那個唯一可以陪伴他的人,也被命運與地位的枷鎖捆縛著,早已身不由己。
——
“羲和軍政署的明堂內(nèi),完成了公務(wù)的墨熄正準(zhǔn)備離開王城往戰(zhàn)魂山去。顧茫在陵園的這段時日里,墨熄每天都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了軍務(wù),然后就來到松柏坡上遠(yuǎn)遠(yuǎn)守著顧茫。
但是今日,他卻被侍官叫住了。
“何事?”
“東境急報,君上請您速去金鑾殿夜議�!�
墨熄正欲扯松軍袍領(lǐng)襟的手頓住了。
侍官冰雪聰明,立刻覺出異樣:“羲和君可是另有要事?”
“東境什么狀況?”
“云國倒向燎國修黑魔之道,暗蓄了大量陰兵,東境的三座小鎮(zhèn)百姓俱被屠戮殺害……”
墨熄修長白皙的手指將剛剛松開一些的軍政署衣袍重新理好,說道:“你回稟君上,我整理過往陰兵宗卷后,立刻去金鑾殿議事。”
“那就恭候羲和君了�!�
于是,金鑾殿的那個人一夜無眠,秉燭夜談。
而戰(zhàn)魂山的那個人,一夜昏沉,無人去管。
第四日清晨。
顧茫從昏迷中醒來。
他模模糊糊睜開眼睛,天已經(jīng)放晴了,他躺在積水里,渺遠(yuǎn)清澈的青天仿佛一抬手就能觸碰到。顧茫動了動,覺得身上莫名多了幾處傷口,但他沒有在意。
“唔……”他揉了揉自己頭上腫起來的一個包。
是昏過去時摔的嗎?
還是頭磕多了所以腫了……
他想不明白,于是不去再想。
還剩最后十幾排石碑了,他慢慢爬起來,掬了點慕容玄墓碑前的積水,也沒有嫌臟,慢慢地喝到肚子里,然后手腳并用地爬起,繼續(xù)往前磕去。
就像雨過天晴,云色舒朗,他覺得自己的罪孽似乎也終于能少去那么一寸一毫。他沒有停,他在向自己夢里的厲鬼幽魂跪拜,在向過去與未來跪拜。
一級一玉階。
一碑一亡人。
墨熄是在半個時辰之后來的。在軍機署熬了一整夜,連續(xù)二十幾個時辰不曾合眼令他眼圈都是紅的。別人熬夜忙完軍務(wù)之后是趕緊回家休息,他卻跟中了魘似的提著軍機署準(zhǔn)備的早點吃食,獨自來到了戰(zhàn)魂山。
已經(jīng)第四日了,顧茫在這里拜了四天。四天四夜不眠不休對于從前的顧帥而言或許不算什么,顧帥有最強大的靈核,足夠支撐他像火炬一樣曠日持久地燃燒光和熱。
但是現(xiàn)在的顧茫還剩什么呢?只一具破損的殘軀,一個破碎的魂靈。
可他還要撐著。
墨熄就這樣默默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顧茫。
第九千一百六十一塊碑……第九千一百六十二塊碑……
顧茫在跪著,他就在替顧茫數(shù)著。
就快了。
就快跪完了。
到了晌午時分,顧茫終于重新爬到了墨熄父親的英靈碑前。他像個泥潭里打過滾的小叫花子,渾身上下都是泥水,臉也臟了,額頭也破了,膝蓋早已血肉模糊。但他眼睛亮的出奇,任何一個看到這雙眼睛的人都不應(yīng)當(dāng)懷疑他的真心,擊碎他的希望。
顧茫仔仔細(xì)細(xì)地磕了三個頭。
結(jié)束了。
他重重松了口氣,踉蹌著想要站直身子,可因為跪得實在太久,他一站起來就往地上栽去——
可預(yù)料中的痛,卻并沒有來。
忽然有一陣風(fēng)掠來,有人扶住他,將他滿身污泥的身軀帶進懷里,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很淡,卻是顧茫熟稔的梔子蜜香。那個人的手雖然竭力克制,卻在微微顫抖。
顧�;剡^頭,看到墨熄的臉。
墨熄一直在暗處忍耐著,煎熬著,陪顧茫等著這一場謝罪的終結(jié)。而這一切結(jié)束后的攙扶,他等著,已經(jīng)等很久很久了。
顧�?戳丝茨ǎ挚戳丝茨ㄎ罩约焊觳驳氖�,慢慢地,他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一個幾乎算是輕松的笑,可是眉眼倏地彎起,眼淚卻燙熱地滾落了。
顧茫心知丟人,胡亂抹了一把,他想說話,可重復(fù)了幾萬遍“叛臣顧茫,萬事難贖其罪”之后,他喉結(jié)滾動,一時竟也不會再說別的了,只又哭又笑地看著他。
他太笨了,破損的腦子轉(zhuǎn)不過來,可他急著想表達自己,手忙腳亂間顧茫抬起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明白……我的心了嗎?我沒有騙你�!�
顧茫一字一句,笨拙地厲害,他努力想咧嘴露出個笑,可淚水又禁不住地先滾了下來。
“我沒有,說謊�!�
“……”
“是真的……這一次……都是真的……”
墨熄的魂靈都快被私心與國仇撕成兩半了。他什么話也說不出,最后只沉默著將顧茫扶到山巔的休憩石凳邊。
顧茫望著山階林立的玉碑,他喃喃道:“真好,我都跪完了……”
山巔的清風(fēng)輕輕吹著。
“可以重新開始了……”
此刻顧茫每說一句話都像在拿刀子割墨熄的心,他低下頭,他把一只楠竹飯壺在石凳上放落,這只壺是他從軍政署的膳堂里直接拿來的,施加過靈力,菜肴的滋味與溫?zé)岫寄茉趬乩锏玫胶芎玫谋4妗K牙锩娴氖澄锒顺鰜怼?br />
他不去看顧茫,低聲道:“先吃飯吧�!�
草菇瘦肉生滾粥,米糕,醬汁濃郁入口即化的東坡燉肉,配著甜面醬的黃瓜細(xì)段,還有幾個宣軟的饅頭。
墨熄把筷子遞給他。
顧茫并沒有接,他有些窘迫地伸出灰乎乎的手,努力在衣服上蹭了蹭,發(fā)現(xiàn)怎么也蹭不干凈,于是呆坐遠(yuǎn)處出神。
墨熄嘆了口氣,拿出自己潔凈的帕絹,用引水符倒了點水在上面,然后對顧茫說:“手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