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對不起,是孤把他推向了這一條絕路�!�
墨熄沒有吭聲,而幻境中的君上正在重復(fù)著時光鏡里的對話,他對顧茫說道:“顧帥,要拓出一條路來,沒有雙手不沾血的。趁著你手上現(xiàn)在還沒有一條無辜的人命,再走一次戰(zhàn)魂山罷。以后就再沒機會了�!�
顧茫驀地合上了眼眸,夜風(fēng)吹著他稍許凌亂的鬢發(fā)。他沉默了良久,將手從君上掌心里輕輕抽出來,他的指尖仍在輕微地發(fā)著抖,誰也捂不熱這一雙手。他說:“……走吧�!�
黑袍滾滾,君上與顧茫一前一后沿著小徑拾級而上。
時光鏡中,墨熄的追蹤到這里就斷了,但是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濃霧次第排開,凄迷變幻,他終于看到了顧茫和君上當(dāng)年究竟是去戰(zhàn)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顧茫來到了戰(zhàn)魂山禁地的結(jié)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將鮮血抹在了結(jié)界光陣上。血液頃刻就被法陣吸收,有個空濛得仿佛從大地深處傳來的聲音隆隆響起:“燕然勒功書青筆�!�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舊銘�!�
燕然勒功書青筆,草野英冢有舊銘。
這一句簡簡單單的對詩,何不是顧茫一生的夢想?顧茫一聽到這段對答,眼圈便驀地紅了。而君上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拍了拍顧茫的肩,輕聲道:“這里不會再有別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顧茫于是抬起手,將斗篷的束繩解開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來,是一件白底玄邊的軍禮服喪衣……
“走吧�!�
他們穿過結(jié)界屏障,進了戰(zhàn)魂山禁地。
饒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測與準(zhǔn)備,但是真的瞧見其中景象時,墨熄的心依舊像是被重重擂了一擊。
整一戰(zhàn)魂禁地,半個山麓坡頭,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墳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經(jīng)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細致的金漆,有的還什么也沒有寫。但滿山遍野的一大片,匯聚在一起,像是冥間的草莽英魂回來了,熱熱鬧鬧地聚首山巔。
顧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場好夢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幾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變成了跌跌撞撞,他蹣跚地走近去,當(dāng)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銘字時,他的眼淚一下子便奪眶而出。
“……”
他抬起手,撫摸著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銘文,眼淚順著臉龐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來,他的喉間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無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萬個被他遺落在鳳鳴山的袍澤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邊,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這座禁地,是孤向你兌現(xiàn)的第一個承諾。七萬座墓碑,每一個名字都是孤親自斫刻的,每一座墳塋都是孤親手立下的。顧帥,有你與孤一同籌謀,孤會信總有一天,戰(zhàn)魂山禁地將不再是禁地。”
顧茫沒有再吭聲,他穿著軍禮喪服,白麻束著發(fā)髻,哽咽著,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沒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離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見他如此,也不再叨擾他,只陪在旁邊看著。
過了很久,顧茫踉蹌地站起來,他雙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貼著額心,喃喃低語著什么。
君上問道:“你還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嗎?”
顧茫閉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濕潤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有三件事,想要懇請君上允準(zhǔn)�!�
“你說�!�
顧茫的指尖摩挲著墓碑上的金書,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來……請君上不要在戰(zhàn)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國為探,注定滿手沾染同袍鮮血,無論是否被迫,是否有隱衷,殺了的人就是殺了,我無顏再與他們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說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請您聽我說完�!�
“……”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純善,他為勛貴,卻與我私交甚厚,早已開罪了無數(shù)遺老元勛。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xí)衅も枘嬷e,請君上無論如何都別將真相訴諸于他,也請君上諒其心哀,莫要追責(zé)�!�
墨熄聽到這里,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著幻境里那個軍服挺拔,神情肅穆的顧茫,喃喃道:“顧�!�
八年前的顧茫的倒影什么也聽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風(fēng)里,衣袂飄飛,他不是去赴死,但是勝似赴死,而此刻他在與君上樁樁件件交代著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說完這兩個字,顧茫卻沉默了。
他垂下眼簾,抬手看著自己的雙掌,良久后,他輕聲說:“……其三,我想趁著我的手還干凈,為他們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臺面的小嗩吶。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嗎?”
他說罷抬起頭來,清風(fēng)吹拂著他細碎的額發(fā),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華的招魂曲贈予英烈,往往有禮官用神武唱奏,但顧茫是絕不可能盼得到禮官來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認(rèn)可,只能來自于眼前的這個男人。
“君心赤誠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說罷,掌心里浮現(xiàn)出了一柄碧竹簫。將碧竹簫遞給了顧茫。
顧茫謝過了,雙手接過洞簫。他舉目望去,像是要把戰(zhàn)魂山的這七萬座墓碑一一一銘刻到心里。明月松隱之下,他將竹簫貼上了唇,闔目吹響。
“昔有兒郎抱劍去,碧血沉沙骨難還,此骸去歲仍玉貌,此軀昨夜曾笑談。君遺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氣我將傳,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間無處不青山……”
一曲終了。
顧茫放下竹簫,眼眸濕潤。
他轉(zhuǎn)頭把洞簫還給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幾許,他低著頭,小聲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顧卿……”
“我不在的時候,請您來替我多看看他們……不用焚太多的冥紙金箔,只要……只要多帶幾壺好酒,多捎幾樣小菜�!彼f到最后,已是泣不成聲,“他們跟著我的時候,軍餉一直都不太夠,看著其他軍隊的配給,時常跟我開玩笑,跟我說……”
額頭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跌落。
“說他們餓了……想好好地吃一頓飯�!�
君上:“……”
“這些年雖然我不說,但是我都聽得到,總有人說我們想要奪權(quán)……想要翻天……貪得無厭,狼子野心……”顧茫緩緩地仰起頭,“可是君上你知道嗎?他們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實只是想吃上一頓飽飯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著覆面,沒有人知道當(dāng)時他聽到這句話時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樣的。
然而墨熄卻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饒是這么多年過去,當(dāng)他再一次聽顧茫說這一句話時,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來看看他們吧,多給他們帶些糧餉�!�
君上道:“……顧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還可以有酒嗎?”
“孤會把重華最好的酒都給你的人帶來。”
“燒刀子就好了,他們窮慣了,要是太好的酒,他們舍不得喝�!�
“……好�!�
顧茫便再也沒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間,仰頭呆呆望著他成了碑的兄弟們,良久也沒有動彈。
幻境中的君上輕輕嘆了口氣,抬起手,卻并沒有將碧竹簫化散,而是重貼到自己唇邊,也吹了一曲招魂樂。
洞簫悠悠,月白風(fēng)清,便在這悲戚又莊穆的曲聲中,戰(zhàn)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霧與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盡,可那飽含著深情的竹簫之聲卻仿佛穿過了真實與虛幻,從八年前的戰(zhàn)魂山麓傳來。
迷霧淡去,余音卻繞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臺上,君上重新將那一枚天珠整頓好,而后仰望著云間皎月,輕聲道:“火球兒�!�
“……”
“這八年,孤時時刻刻佩戴著這手釧,守著這個秘密。每當(dāng)孤堅持不下去了,孤都會化出這段記憶,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會再深記一遍,這一條路,不是孤一個人在走,也不是為了孤一個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記、不敢忘記�!�
君上抬手撫著腕上天珠,輕聲道。
“孤非鐵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說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實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對顧卿……愧對于你呢……”
再也無人說話了,庭邊老樹啁啾蟬夜鳴。
朱雀殿露臺,墨熄與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愴然,淚濕眼眶。
第131章
家
墨熄回府后,
連續(xù)閉關(guān)了三日。
人們對之前發(fā)生的事情諸多揣測,眾說紛紜,
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發(fā)生了怎樣的對話,以至于他鑄下了這么大的過錯,君上居然不對他加以懲罰,只是讓他禁足三天,
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卻無人能夠知曉。
這三日間,
姜拂黎一直也沒有離開羲和府,顧茫的傷勢太重了,
他得閉門替他療傷,眾人屏退,誰也不能靠近療房。
第三天。
陽光透過窗欞照入,隨著時辰的推移,
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緩緩流照,墨熄坐在檀木書桌前,看著面前的一疊書信。
這疊書信在這幾日里已經(jīng)被墨熄翻看了無數(shù)遍了。它們是這些年來,
顧茫從燎國給君上送來的線報,
一直以來都被君上隨身帶在乾坤囊里。
五年間,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紙早已墨漬褪色,最晚的也已邊緣泛黃。
唯一不變的是上面的行書,
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過的字跡,
筆勢微傾,有些潦草,
撇捺的末梢習(xí)慣性地微微打著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國國師戒心甚高,日前與我稍有為難。然如今諸事皆安,無需掛念。問君上安。”
“君上,燎籌謀秋收之后攻舉重華北境瀾城,瀾城百姓眾多,望君上多加恤民,早作備防。”
“君上,我隨燎師駐扎天蕩山,如今我為燎帥,戰(zhàn)場廝殺不可避免。七日后攻打瀾城,將與重華同袍兵戈相向,此屬無奈之舉,顧某先行謝罪,頓首跪拜。”
其中甚至還有一封洞庭水戰(zhàn)之后,顧茫修予君上的信函。
那封信的字跡比之前任何一封都要潦草,甚至筆鋒有些顫抖,似乎寫它的時候顧茫正因情緒激動而無法做到冷靜地將那一筆一劃寫的工整,透過那封信的字就能看到他當(dāng)時的心焦——
“心口一刀情非得已,實在乃是墨帥太過天真固執(zhí),萬望君上好生關(guān)照。另外顧某尚有一請,我與墨帥兄弟情深,恐怕以后再也不可與墨帥對陣……”
墨熄每次看到這里,都會忍不住試想顧茫寫這封信時的心情,到最后,只覺得太痛太痛,無法自寬。
一封一封翻過去,除了稟奏燎國軍情,陳奏黑魔法術(shù)之外,最常看見的就是顧茫在信中稟知自己一戰(zhàn)之后,殺了多少人,毀了多少城。與其說是向君上在謝罪,不如說他是在算一筆人命帳。
到了第五年。
顧茫忽然不再細算了。大概他也終于知道,不論自己怎么算,怎么數(shù),那些人都已確確實實死在了他手下,他并不能夠挽回什么。
他只在每一封信的結(jié)尾處,落款署名的地方,寫下一個小小的“罪臣顧茫,頓首再拜”。
墨熄撫摸著那蜷縮在角落里的字跡,罪臣顧�!麚崦鴵崦�,淚水就這樣流了下來,滴在那自卑自責(zé)極了的四個字上。
再翻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上,顧茫寫了簡簡單單的幾行字,道清了君上為何非要將他拿作黑魔試煉的緣由。
顧茫寫道:“五年前我初入燎國,燎重淬我身,傾注狼血,斫刻黑魔法咒于我骨殖之上。然這五年前,我心智漸亂,變得越來越不受控制。我已能覺察到燎國將行之意圖,他們應(yīng)當(dāng)會在不久之后,將我神識分離,記憶毀壞,而后作為議和之禮送回重華。顧某微塵之身,此一軀血污沾盡,君上無需為我費心療治。若君上當(dāng)真憐我所受之苦,請將我收歸天牢,剖析試煉,以求早得法門以破燎國黑魔之道。如此,余愿已足。”
信的末尾,依然是那一行卑謙至極的小字。
——
罪臣顧茫,頓首再拜。
朱雀殿里,君上最后的話猶在耳邊:“火球兒,你知道孤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是什么滋味嗎?”
“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他告訴孤,燎國對他稍有為難,但諸事已經(jīng)安定,讓孤不必掛心�?墒俏迥曛�,他覺察到了燎國接下來可能對他做的事情,這才把當(dāng)年的真相說了出來,原來他曾說的‘稍有為難’,竟是重淬身軀,黑魔刻骨。”
“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燎國之所以把他送回來,是因為顧茫身體里的魔咒和妖血壓不住了,誰也不知道等顧茫的神識被黑魔完全吞噬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也不敢對這具異變魔軀妄下殺手,所以他們才將他遣回了重華。”
君上頓了頓,復(fù)又道。
“火球兒,孤別無選擇,黑魔試煉縱然殘忍,但這也是孤唯一能夠想到的,或許可以解救他的方法,否則,待到顧茫體內(nèi)魔息爆發(fā)的那一天,重華也好,顧茫也好,就都將變得無可挽回……”
虛掩著的門被篤篤敲響,墨熄驀然從困苦的回憶里回神,他抬手迅速拭去了未干的淚痕,將書信收好,而后道:“進�!�
李微進來了。
這幾日也只有他能夠進到這個房間而不被趕出去。李微道:“主上,好消息!人已經(jīng)救過來了!”
墨熄一怔,旋即起身就想往外跑。李微忙道:“他還在睡,姜藥師吩咐了目下千萬不能去吵醒他。另外姜藥師在后院等您,說有事要與您細說�!�
羲和府的后院荷花池邊,姜拂黎倚著亭柱坐著。他看著滿池荷花馥郁盛開,眼底流淌著一些教旁人無法琢磨的光影色澤。他似乎是在思考著某些令他自己倍感困惑的東西,眉尖微微低蹙,薄唇亦是緊抿。
墨熄走過曲廊小徑,來到他身旁:“姜藥師�!�
不知是三日的療愈實在太累,還是別的什么緣由,姜拂黎難得地沒有立刻回神,而是兀自望著蓮池內(nèi)游曳的池魚發(fā)怔。
“……姜藥師?”
喚了第二遍,姜拂黎才如夢初醒似的緩過來:“哦,是你。你來了�!�
此刻墨熄心中只有顧茫一人,所以他并未留心姜拂黎的異狀,而是問道:“我?guī)熜炙趺礃�?�?br />
姜拂黎道:“稍有些復(fù)雜,你也不用太過緊張,你坐下來,我講給你聽�!�
墨熄實在坐立不安,但姜拂黎一副你不坐下來,我就懶得開口的架勢,他沒辦法,只得在姜拂黎對面坐了。
姜拂黎道:“我先問你,在周鶴進行黑魔試煉之前,顧茫的記憶是不是已經(jīng)恢復(fù)了大半?”
他單刀直入,墨熄也沒有否認(rèn)。
“姜某不涉朝局,旁的無意過問,你且寬心。姜某只是好奇,他失卻了兩魄,照理而言記憶絕對無法恢復(fù)到那個地步,不知你們?nèi)ヲ饙u經(jīng)歷了什么,是什么東西促就他成了這樣?”
墨熄答道:“時光鏡�!�
姜拂黎沉默片刻道:“難怪。那我就明白了。”
“我這樣與你說罷,羲和君。時光鏡確實能夠恢復(fù)顧茫的神識和記憶,但人的魂魄終究是無法取代的,時光鏡所做到的不過是‘閃回’,而不是真正的恢復(fù)。”
“閃回……”
“不錯�!苯骼璧�,“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樣,持續(xù)不了太久,一兩個月之后,這些靠著時光鏡回來的記憶就會全部散去�!彼D了頓,繼續(xù)道,“抱歉,哪怕是我,也無法將之逆轉(zhuǎn)�!�
其實對于這件事情,墨熄也早有預(yù)料。山膏在施展時光鏡術(shù)法的時候就曾經(jīng)叫嚷過要“閃回”顧茫的記憶,當(dāng)時他就對山膏的說法有所介懷,只是當(dāng)他從姜拂黎口中得到了這種印證時,心仍是狠狠地沉了下去。
墨熄垂了睫毛,低聲道:“我知道了……多謝你。”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謝倒不用了。顧茫的其他傷勢,都已不是問題,只需安心將養(yǎng)就會慢慢恢復(fù)。不過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苯骼枵f著,神情忽然嚴(yán)肅起來,“他的精神絕不能再承受大的刺激了�!�
墨熄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追問:“他還是有恙?”
“怎么會無恙呢�!苯骼枭斐鋈种�,豎在墨熄面前,“第一,魂魄不全。第二,被上古神鏡強行刺激著閃回了一段記憶。第三,周鶴剖了他的腦子……我這么跟你說吧羲和君,你這位顧師兄實在是不一般的堅強,這要換成其他人,隨便遭受三個中的一個就已經(jīng)崩潰發(fā)瘋了�!�
他每說一樣,就屈下一根手指,等到三根手指都屈下,姜拂黎這樣狷介自傲的人都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承受了三個,卻還沒有失去自我�!�
清風(fēng)吹過蓮花池,蕩起水波粼粼。
姜拂黎轉(zhuǎn)頭看著吹皺的池面,低聲道:“其實作為一個醫(yī)者我很是好奇,不知是有怎樣的精神執(zhí)念,才能讓他變得那么不可摧折�!�
“……”
靜了一會兒,他那雙杏眼望著蓮池里的游魚聚散又離合。
忽然間姜拂黎道:“羲和君,我問你一句,顧茫其實是重華派去燎國的密探,對嗎?”
墨熄驀地抬頭盯著他,姜拂黎大抵是消耗了三日精力,實在太累了,慵懶地靠在亭柱上,側(cè)著臉瞇縫著眼睛,望著觳紋迭起的蓮花池。他慢悠悠道:“你放心,我沒有借著療愈之便去窺測他的內(nèi)心,更何況他的精神力那么強大,哪怕是給他灌下訴罪水,他所說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我只是自己這么覺得,隨口一問罷了。你也不用回答我是不是�!�
墨熄喉頭苦澀至極,半晌道:“你……你為何會這么覺得�!�
“很簡單。”
姜拂黎道:“一個承受不住打擊,墮入殺人復(fù)仇之道的叛臣,是絕不會擁有他那種意志的。我沒有證據(jù),也無意攪入朝局之中,但作為一個醫(yī)者,我已可以確診他不是個惡人。”
陽光浮涌在姜拂黎眼底,將他的面容打磨得不再如平日里那般桀驁不馴,天地不服。姜拂黎此刻看起來竟似有些嗟嘆,亦是有些溫柔的。
而他溫柔的樣子,隱隱讓墨熄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你好好照顧他吧,羲和君。他現(xiàn)在的神識已如岌岌可危的皸裂冰面,如果他再承受第四次精神上的重創(chuàng)——”姜拂黎頓了一下,肅穆道,“他會失心瘋的,到那個時候除非找回他的兩片殘魂,不然饒是大羅神仙下凡,也救不回他�!�
是夜。
一輪吳鉤當(dāng)空而懸,天幕繁星碎燦,銀河宛如翩若游龍的長劍,閃動著熠熠輝光流淌在了深藍色的夜空之上。
這個夜晚,重華城的許多人都各懷心事,自有難處。
王宮內(nèi),君上裹著狐裘蜷在朱雀殿的軟帳深中,正闔著眼眸,撫著自己手腕上戴著的菩提天珠串。
岳府,慕容楚衣走到岳辰晴的寢臥前,猶豫良久,終于抬手叩響了房門�?墒堑攘艘粫䞍喝圆灰娪腥嘶貞�(yīng),他于是輕輕推扉,卻見里頭亮著一盞未熄的孤燈,枕褥書桌整整齊齊,岳辰晴并不在其中。這時候家仆見狀走來,告知他岳辰晴去了學(xué)宮江夜雪處學(xué)習(xí)技藝,慕容楚衣沒說話,良久之后,閉上了眼睛。
藥師府,姜拂黎不知為何正急著收拾行李,說要遠行,而他的妻子立在房門邊,似乎有什么想說,又終究沒有開口。
望舒府,慕容憐躺在庭院的竹榻上啜吸著浮生若夢,煙靄慢慢地從他口中呼出來,吹向盛開了一樹的泡桐花。慕容憐咬著煙槍,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指發(fā)呆,眼神時明時暗。
而羲和府。
在歷經(jīng)了這樣的一波三折和血雨腥風(fēng)后,一切終于復(fù)歸了短暫的安寧。顧茫躺在主寢臥的大床上,蓋著薄被,還未蘇醒。墨熄讓傭人都退下了,只他一人守在床邊。
他守得很耐心,絲毫也不嫌顧茫睡得太久,不嫌顧茫占了他的床榻——那本來就是他曾經(jīng)允諾要給顧茫的東西。
“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要給你一個家的。”墨熄握著他的手,拉過來,湊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對不起,師兄,我讓你等的太久了�!�
床上的人很乖順地躺著,濃密的睫毛垂遮下來,小扇子般擋在了他的眼前。這時候他再也不用偽裝,再也不用忍耐,再也不用殫精竭慮了。他看起來是那么疲憊又瘦弱,墨熄凝視著眼前的這個人,竟有些無法想起他顧茫哥哥最初是什么康健結(jié)實又陽光燦爛的模樣了。時光已經(jīng)將他摧毀得太厲害。
墨熄低下頭,將臉龐深埋,額頭抵在顧茫微涼的掌心里,低聲哽咽道:“師兄,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家了�!�
溫?zé)岬臏I水順著他的臉頰潸然滑落,浸濕了顧茫的指掌。
而似乎是被這樣的喃喃與深情所喚醒,幾許寂靜后,顧茫的指尖忽然微微動了一下,繼而睜開了眼睛。
第132章
喜歡你
墨熄驀地抬起臉來。
只見昏暗的燈燭中,
顧茫睫羽輕顫,繼而緩然睜開了眼眸,
那雙藍眼睛深得像海。
他怔忡地望著墨熄,所有的意識都還未涌上來,掌控他神情的只有本能,于是那張清瘦的臉龐是放松又柔軟的,
像“顧茫哥哥”該有的那個樣子,
溫柔極了。
“我的公主殿下……你怎么哭了……”
他嘆息地呢喃著,可墨熄還未回答,
顧茫那種做夢般的神情消失了,他逐漸清醒了過來。于是幾乎肉眼可見的——錯愕、驚懼、執(zhí)著、殘忍、悔愧……每一種情緒都是他過去的殘片,潮汐般涌將上來,將他眼里的溫柔沖刷殆盡。
待這些情緒都褪下之后,
顧茫驀地起身,將手從墨熄掌心里抽回,臉上是那種他早已戴習(xí)慣了的狠戾假面:“墨熄你瘋了?!誰讓你來修羅間尋我?你知不知道——”
可打斷他的是墨熄突如其來的擁抱,
這個男人的溫暖而結(jié)實的懷抱將他牢牢擁住,
像是要將他從冰凍三尺的湖水之中捕撈,揉進他久違了的人間四月。
顧茫的藍眼睛一下子睜大,他被墨熄這樣抱著,太吃驚也太惶然了,
以至于竟忘了自己原本想說些什么。
墨熄緊緊抱住他,
下巴抵著他的發(fā)頂,不住地親吻著、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我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
只一句話,
顧茫渾身都繃緊,他掙扎著,想要將墨熄一把推開。可是手還未用力,就感覺到這個抱著自己的男人在微微顫抖,墨熄沙啞道:“師兄,別再說什么傻話了,也別再做什么傻事�!�
顧茫幾乎是有些無措了。
這么多年以來,他一直都將自己偽視得很好,他筑起最堅硬的蚌殼,讓世人都只能看見他的冷酷決絕,仇恨殘暴�?芍灰挥X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偽飾被刺得支離破碎,他最想保護的那個人眼眶通紅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伸手觸及他那一顆無所遁逃的柔軟的心。
他幾乎是本能地否定:“墨熄——你根本只是一知半解,再說我的事情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早與你說過咱們倆不是一路人,我根本……我根本……”
墨熄的回應(yīng)是把手撫在他的腦后,嗓音渾沉,帶著鼻音,他說道:“你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
顧茫:“……”
他們像是隔著一層冰面,外面的墨熄要擁抱冰層底下的顧茫。他無論玄冰有多冷,怎么也不肯退卻,于是冰層在一點點地化開,一點一點地崩毀。
“你根本就不愿殺伐,不想征戰(zhàn)。你也從沒有想過要害我,沒有想過要報復(fù)任何一個人……”
墨熄聲音低低的,方才顧茫睡著的時候他在哭,如今顧茫醒了,他卻又不愿了。顧茫受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他不想再讓這個柔軟而堅韌的生命再為他擔(dān)憂、替他難受些什么。
“八年了,顧茫,你很苦吧……”
“對不起,是我沒有懂你。”
他每說一個字,顧茫在他懷里的顫抖就越鮮明。而等最后這句話說出口,顧茫便在這一瞬間像是要被什么壓垮了,他瑟縮得那么厲害,墨熄甚至能聽到他堵在喉頭的低低哽咽,能感覺到有什么溫?zé)岬囊后w浸在了他的胸膛。
“不……不不……”顧茫胡亂地推搡著,墨熄從前從來只看過他顧茫哥哥聰明機敏的模樣,而此刻被逼到絕路里卻還要掙扎著說謊,只為了保護他,不讓他接近自己的顧師兄卻這么笨拙,笨拙到固執(zhí),笨拙到可憐。
笨拙到讓他整顆心,整個人都千絲萬縷地抽痛起來。
顧茫不知道自己還能解釋什么,還能獻祭什么,他只是一直在保護著別人,這種保護成了刻進他骨子里的本能,而一旦做不到了,就會讓他如瞎目斷爪的龍一般手足無措。
他不住地重復(fù)著:“不是這樣的……你不明白……”
墨熄握住他的手,眼圈微紅著:“你就一定要推開我嗎?”
“……”
“那么多年了,師兄,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你刺我一刀,不是你離我而去,而是你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我不認(rèn)識的人……你知道我那時候有多難過?”
“我清楚你是想保護我,不想牽連我,可是我也早已和你說過的,我在這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沒有一個可親之人了。你護著我的時候,何不想想什么才是對我而言最殘忍的?我難道會怕與你同受苦難,怕受眾人非議指責(zé)嗎?——我怕的是你再也回不到我身邊,顧茫,我怕你走啊!”墨熄閉上眼睛,即使淚能忍住,睫毛卻已是濕潤的。
“這么多年……我待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以前我總是希望我的真心能夠換得你的實意,但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喜不喜歡我,愿不愿意與我在一起,這些都不再重要……我只請你……”
他撫著顧茫的頭,垂眸親吻顧茫的額角,強忍著聲線的顫抖,喑啞道:“我只請你能給我保護你,陪伴你的機會……我只想守著你……你就真的什么真相都不能與我吐露,不能把你肩上的重擔(dān)分給我哪怕一點點?”
“顧�!乙彩悄愕氖肿阃�。你寧愿墜我入寒窟,也要讓我這樣痛不欲生地活著嗎……”
他說的是那么真摯深情,可是顧茫卻只覺得難受的厲害。
八年了。
從顧茫決意成為密探暗子的那一天,他就籌謀過墨熄的未來。但那個時候他們還那么年輕,尚未經(jīng)歷過情愛的苦楚,因此顧茫很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絕情一些,這個年輕人會覺得愛他是一件極痛的事情。
只要痛了,墨熄遲早就會放手的。
可是他一直等,一直等。
他扎的墨熄滿掌是血,刺的墨熄一身是傷,墨熄卻始終都沒有將他放下。這些年,他一直希望墨熄能夠把他們過往的愛意看淡,希望墨熄能夠好好地過安定日子,娶一個溫柔賢良的妻子,有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
年少輕狂時發(fā)生的那些不可遏制的情與愛,遲早都會被歲月滌蕩成再也看不清的墨痕——他原本就是這樣為墨熄考量的。
可他最終還是弄錯了一件事情:這世上的愛與不愛,確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唯獨心永遠是那一顆。
墨熄從來就不是一個隨意的人,在他決意向顧茫告白的那一天,他交給顧茫的就不是他的愛。
而是他的心。
他的……
忽然之間,顧茫意識到有什么不對,他貼在墨熄胸膛,能感知到墨熄的靈流是那么微弱,靈核近乎是破碎的。
昏迷前修羅間里的情形仿佛又閃至他的眼前——墨熄來救他時,臉色白的可怕,難道說……
顧茫驀地抬頭:“你是從哪里知道這些真相的?”
“……”
“你又去了蝙蝠島?又用了時光鏡?”
墨熄看著他驟然緊張的臉,凝視著那雙不安惶然的藍眼睛,慢慢的,眉目間有了些柔軟而悲傷的笑意。
“你是在替我擔(dān)心嗎?”
不等顧茫答話,他又像是生怕遭到否認(rèn)與拒絕似的,低頭親了親顧茫的眉心:“我沒事。”
可顧茫的心卻像被割裂開了,萬般猜測涌上心頭隨即又褪下,唯剩一個至為清晰的答案留在灘涂上。
這一次顧茫沒有問,他喃喃著,眼淚順著他柔軟的臉龐淌了下來,他說:“……是……載史玉簡……”
長睫毛簌然合攏,顧茫隱忍著,壓抑著,似乎想再說些什么來劃清他們之間的鴻溝。
可是……
八年了。生死殘忍做盡,也終擋不了墨熄追著他的步伐,走到了這一條布滿荊棘的小路上。他設(shè)下的障礙,留下的險阻,最終并沒有攔下那個年輕人的步伐。
他的小師弟還是追了上來,他在黑暗里回過頭,看到八年前的愛人已經(jīng)不再那么年輕,他風(fēng)塵仆仆,滿身血污,唯一不變的是那雙固執(zhí)而黑亮的眼睛。被他割舍的戀人奔向他,追上他,然后站在荊棘叢里,喘息著,對他說——
師兄,顧茫,我來接你了,我們回家吧。
冰面砰地徹底碎了,碎作千片萬片晶瑩的光點,冰層下面那個久凍沉睡的人終于被他的小師弟擁入懷中。
顧茫忽然再也忍不住,那根緊繃了八年的弦終于砰然斷裂,他終于失聲痛哭,他不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輕賤了你的情意,沒有看懂你那一顆固執(zhí)難移的心。
是我妄自為你做了選擇,沒有問你愿意去行哪一條路。
是我沒有尊重你的意愿,沒有明白你最在意的是什么,而把我的謀算,強加到了你的命運上。
是我一直在欺瞞你……不給你同行的機會……
八年了。
我傷過你,害過你,疏遠過你,刺痛過你,我做盡了讓你失望的事情,甚至差一點要了你的性命——
你為什么還不回頭啊,我的小傻瓜,我的公主殿下。
你為什么還是要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把真相掘得,然后披風(fēng)戴雨,傷痕累累地來到我身邊,你為什么那么那么傻。
“墨熄,對不起……”
墨熄撫摸著他頭發(fā)的手微微一頓,他會錯了意思,于是道:“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選擇了什么,我也知道你為了這個選擇忍耐了什么,遭受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不用跟我道歉,其實我早也與你說過,你若真的不喜歡我,想要無拘無束,我也不再勉強,只要你能回來……”他說著,眼圈慢慢地紅了,嘴唇輕輕碰著顧茫的額頭。
像是最虔誠的禱祝。
“只要你好好的,能讓我陪著你,能給我機會,和你一起分擔(dān)……顧茫,我的好師兄,那就夠了�!�
話說到這份上了,他大抵是怕自己的擁抱會讓顧茫覺得介懷,于是他又低下頭,眷戀地用下巴輕輕貼了一下顧茫的前額,就打算松開。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被一個猛烈的力道回抱住,顧茫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是離群的獸終于得歸同伴,顧茫已經(jīng)完全泣不成聲了,這個流離失所、孤獨了太久,承受了太多,獨守秘密八年載的男人,終于在戀人的懷里崩潰得大哭,他的額頭貼著墨熄的心口,近乎是哀嗥地,像是要把這些年所有的心酸苦楚都在這點滴眼淚里流盡掉。
顧茫緊緊回抱著墨熄的腰,纖長柔軟的眼尾濕紅的可憐,他終于哭著道出了這些年來一直漚在心里,幾乎已漚爛了的話:“……太痛了……墨熄……我真的太痛了……”
墨熄被他抱著,這種擁抱像是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那么絕望又那么疲憊,他的心一下子被攫緊了,他摸著顧茫的頭,低聲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什么都是一個人……我做什么都只能是一個人……那么多年我不能和周圍的人說哪怕一句心里話,我還要去殺我自己邦國的百姓,修士……殺我的手足同袍……真的太痛了……墨熄……”
墨熄哽咽著:“是……我都知道……”
“我真的快要被逼瘋了……就好像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一把刀在狠扎我,我卻還要說……扎得好,扎得痛快……”顧茫顫抖著,痛苦地閉上眼睛,“……我不想殺人啊……我想回重華……我想陸展星還活著,我想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吧,你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些,我陪著你,我一直在你身邊……”
顧茫卻不說了,顧茫睜著那一雙被淚水洗到透藍的眼睛,半晌后,他低聲地喃喃:“我也不想離開你……”
“我——”墨熄原想不住地安慰他,不住地說我都知道,我都理解你,可是聽到這句,他卻怔了一下。
良久良久,兩人誰都沒有再打破這份寂靜,唯有心跳怦怦的聲音。
一聲,一聲,一聲……
那么急,那么快,仿佛那個捺在心底那么多年的真言即將破土而出。
顧茫輕聲的,那個堅韌強大,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安定人心的魄力的人,此刻卻是如此的怯懦。
好像是一個窮怕了的人,在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試著擁抱一個他曾以為自己注定得不到的昂貴饋禮。
他低低道:“我不想騙你……不想你走,我,我一直都不想……”
“……”
“我不想看你走,我不想看你和其他任何的人在一起。”
墨熄的手頓住了,他那張清俊秀美的臉龐驀地蒼白,又驀地泛紅,他明明是已經(jīng)放下希望了,想著只是師兄弟了也罷,只要顧茫能夠康健能夠快樂,能夠輕松自在,怎么樣都好。他再也不會逼他,再也不會強求他,難為他。
可是顧茫的這句話卻像是把他方才親手掐熄的火又點燃起來。
顧茫闔上眼睛,多少年的偽裝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他說:“墨熄,我是真的喜歡你……”
墨熄的心跳仿佛就在這一刻凝止了,他看著眼前的人,看著那張濕漉漉的,憔悴的,卻真實的臉龐。
他一生做過最好的夢,也不敢聽到顧茫真心實意地道出這句話。
“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對不起,從前是我太自私了,是我沒有想過你真的要的是什么,真的怕的是什么,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保護你,卻不知道……卻不知道……”
卻不知道你會跌跌撞撞地追趕過八年的時光,把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辜負,只為尋我歸來。我不知道你從那么年輕時就已經(jīng)認(rèn)定了一個人一輩子。
我不知道哪怕經(jīng)歷了這么多,你最后仍愿陪我,哪怕到地獄去。
顧茫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龐被墨熄抬起,墨熄眼眸濕潤的,他抬起手,一點一點地拭去顧茫臉上的淚痕。
低聲道:“卻不知道我也那么喜歡你?能喜歡那么久?”
顧茫垂下眼睫,輕輕地:“對不起……騙了你那么多年。”
“……”
“你還要我嗎?”
“傻瓜……我從第一次與你告白,就說過我認(rèn)了一個人,就是一輩子�!蹦ǖ男亩荚诎l(fā)顫了,卻還竭力維持著自己的鎮(zhèn)定。
他不能再在顧茫面前落淚的,他告誡過自己。
于是他彎起那雙濕潤的鳳眸,他展開一個似是無限燦爛,又似是無限悲傷的笑容,他說:“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情,都是一生作數(shù)的。這才過了八年啊,你我這人生路還有很長,你說我怎么會不要你�!�
這兩個承受無數(shù)被迫的謊言、歷經(jīng)多少的悲歡離合的人,傻傻地,怔怔地看著對方,他們因為終于而來的破鏡重圓,于是誰也不再哭,但也因彼此心里都知道人生路雖長,卻注定再也不得康健,不像從前,于是誰也無法釋懷歡言。
他們早已被命運與時勢折磨得遍體鱗傷了,可是當(dāng)那兩雙沾著濕潤水汽的眼睛互相凝望著的時候,他們卻還是哽咽著,慢慢地從自己心中拾掇出所有的勇氣與溫暖,朝對方盡力綻開了他們?nèi)缃衲芨‖F(xiàn)的——最為柔軟的笑痕。
一雙傷痕累累的困獸,終于再無間隙與隔閡地相擁相偎,冰層融化了,他們終于可以汲取對方身上的暖,分擔(dān)對方身上的痛。
從此無盡寒湖也罷,人間四月也好,他都與他在一起,永不分離。
第1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