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主上快走!”
“快逃啊!”
慕容憐嗆咳著從地上爬起來,他從前的戰(zhàn)力并非是這樣的,但這幾年來終日啜吸浮生若夢,已經(jīng)將他的靈力侵蝕損毀到了極致。他看了那兩人一眼,轉(zhuǎn)身想要揣著乾坤囊奔回營寨,可沒跑兩步,肺間就涌上一陣腥甜,竟俯身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他的護衛(wèi)原本就是強弩之末,起不到阻攔之效,只能給慕容憐的逃跑拖延時間,但誰也沒有料到慕容憐的煙疾會在這時候發(fā)作。
只聽得“砰”地一聲炸響,結界光陣驀地被炸裂,兩個護衛(wèi)重傷倒地,燎國魔修再一次向他襲來!
慕容憐倒在地上,一張蒼白的臉上血跡斑駁,他暗罵一聲,指尖方結了半個印,決意豁出去一搏。但就在此時,一道紅色的烈火重墻自半空而落,狠劈在燎修之前!
轟然地動,瞬息間云氣聚合。
但見那火墻卷起獵獵風浪,迷離的橘金色星火四下飛濺,而在火墻之上,一個黑袍招展的男子迎風而立,橫杖踏焰。
“……羲和墨熄立于滾滾靈焰之巔,手中吞天權杖寸寸擦亮,只一點,身后頓時騰出一道滾熾的火舌,化作吞天巨鯨之形,映亮九霄寰宇。
“北境軍前,諸位別再想上前一步�!蹦ㄗ愿咛庮㈨�,巨鯨在他身后游曳飛舞著——它此刻還沒有俯沖向任何人,不過任何人也都知道重華羲和君的吞天是怎樣可怖的殺招。
墨熄冷冷道:“到此為止了。”
七娘子等一眾人尚未回答,就聽得殺聲震天,隔著騰騰火墻望去,可看見密密麻麻的北境軍修士隨著他們的主帥而來——
萬馬奔騰。
轉(zhuǎn)瞬間,局勢立刻逆轉(zhuǎn)!
慕容憐回頭看那綿延了整一片地平線的重華修士,又轉(zhuǎn)過來看向墨熄的背影,終于吐出了口氣來。
他伸出因為煙疾發(fā)作而微微有些顫抖的手,從胸襟處掏出那只封存了血魔獸殘魂的錦囊,咳嗽幾聲,并非十分請愿地對墨熄道:“……這個——他交給你的。是你給他的任務�!�
顧茫污名加身,軍陣之前,慕容憐也好,墨熄也罷,都不能直接提他的名字,一旦提了必然會生騷亂。
但墨熄的臉色仍是清晰可見地變了。
墨熄問:“他人呢?”
慕容憐動了動嘴皮,還未回答,就聽得一個森森冷冷如同鬼魅的聲音以擴音之術傳遍整片夜色。
“他人在我的手里。聽話地把你得到的那只錦囊給我送回來。否則……”
兀鷲般盤繞的詭譎聲音里,那白金衣袍的男人自夜色中飄然而至。他足尖一點,穩(wěn)穩(wěn)地立在最近的一株榕樹的樹梢之巔,手上還提著一個綿軟無力,顯然已經(jīng)昏死過去的重華近侍。
慕容憐心中一驚:顧茫?!
墨熄更是血色全無。
是顧�!�
用必殺之招拖延了時間,已經(jīng)耗盡所有魔息靈力的顧�!�
國師舔了舔嘴唇,他顯然經(jīng)歷了一場鏖戰(zhàn),衣服上染著血跡,肩膀上還有一道深傷。但透過覆面,他的那雙眼睛還是如此幽冷沉和,他不能說是不著急,但他骨子里銘刻著一種非常詭異的冷靜,仿佛早已歷經(jīng)過尋常人從未體會的波瀾。
國師森然笑道:“否則,羲和君。我定讓你知道什么叫做追悔莫及�!�
夢澤這時候也率著她的赤翎營來了,她一襲黑金色窄腰繡蟒袍,一頭烏發(fā)高高束起,數(shù)萬人馬浩浩湯湯地跟隨在她身后。她瞧見如此對峙之狀,驚愕道:“這是怎么回事?”
墨熄抿著嘴唇?jīng)]有回答她。他的視線半寸也不曾從顧茫身上移開,掌中權杖光華愈發(fā)熾烈。
國師見他殺招將起,一把將顧茫提起,化出匕首抵貼在顧茫的頸間,而后甜甜地笑了:“哦,要動手嗎?你是想比比我的刀快,還是你的法術快?”
墨熄森然道:“你放開他!”
“好說好說�!眹鴰煈醒笱蟮�,“他留在我手里能有什么用?我要的也只是那個錦囊而已。你把東西給我,我把人給你,公平交易。別說他在你眼里不值這個價吧?”
四下里逐漸安靜下來,統(tǒng)領也好,兵卒也罷,都寂然無聲地盯著眼前這詭譎至極的情形。
無怪他們奇怪,他們跟隨羲和君南征北戰(zhàn)那么多年,羲和君從來都是沒有廢話直接開戰(zhàn),但今日之景確實著實奇怪。望舒君也好,燎國國師也罷,還是他們的后爹,每個人都像是在打啞謎。
什么錦囊?
這個被擒獲的近侍是什么身份?
為什么國師可以用他一人在陣前要挾羲和君讓步?
逐漸地萬馬齊喑,囊聚了黑壓壓一片修士的沙場上靜得可怕,幾乎所有的視線都在往這幾個人這邊歸攏,等待著墨熄的回應。
國師用匕首的尖刀緊貼著顧茫的臉,將那低垂著的頭顱抬起來。覆蓋在顧茫臉龐上的面具已經(jīng)沾染滿了鮮血,國師道:“羲和君,他這個狀況,你覺得還能拖得了多久?乖乖地把你手里的錦囊給我獻上來。別到時候等人咽氣了,你再追悔莫及!”
第154章
回人質(zhì)
慕容憐見狀,
生怕陣前有失,攥緊了掌心里的錦囊,
對墨熄說道:“火球,你不要犯渾。他是為了把這乾坤囊送回來才重傷的,你要是把它交出去,他醒了能恨死你。”
墨熄沉默片刻,
卻道:“我若不把它交出去,
我能恨死我自己�!�
說完抬手一指,一道熾焰從火墻中噴出,
猛地將慕容憐燎著。慕容憐吃痛松手,裝載著血魔獸殘魂的乾坤囊被靈火裹著,迅速飛到了墨熄手里。
“墨熄,你--!”
慕容憐又氣又驚,
氣的是他的態(tài)度,驚的則是他竟會愿意在邦國重任和兄弟性命之間選擇后者。
對于任何一個為將者而言,這都是大忌、大錯,
一旦某個將帥把個人情感凌駕于一切之上了,
勢必會給軍隊乃至邦國帶來不可挽回的惡果,墨熄戎馬多年,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怎么——
未及他想完,浩蕩的火墻便熄弱了,
墨熄自火浪的頂尖處落下,
嵌著鐵皮的軍靴踩在了燒的焦灼一片的土地上。
在所有人或驚愕或茫然的目光中,他手握著錦囊,
向國師一步步走去。
國師將匕首收回,一手勒起顧茫扼住他的脖頸,一手則向墨熄攤開:“交給我�!�
“你把他先交給我�!�
國師似乎被他這句話給逗樂了,低了下頭,舔了舔貝齒,咧嘴露出森森然的微笑:“羲和君……你當真是太年輕了,沒經(jīng)歷過什么不可挽回的錯選�!彼χ孤錇鹾诘慕廾�,“看在你還算乖巧,我來提點提點你吧?”
“……”
“當對你而言無比重要的人掌握在別人手里的時候�!眹鴰煹闹父箍翱皠澾^顧茫的脖頸,低聲道,“別人給你的任何條件,你最好全盤接受,除非你并不是那么有所謂他的生死。”
稍頓了一下,國師將顧茫擒得更近,眼中閃著無限惡意的光澤。
“來。”
他一抬下巴。
“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把乾坤囊獻給我�!�
這回就算不知情的士卒們也有些看明白了,他們的羲和君似乎要以一件對于重華而言極其重要的東西,去換回國師掌中那人的性命。但看明白歸看明白,許多人都完全緩不過神來,他們閃電奔襲打了那么殘酷的戰(zhàn)役,多少袍澤都成了無定河邊骨,可羲和君居然要為了一個人……將這一切犧牲都抹殺獻祭嗎?!
國師指尖一舒:“快�!�
墨熄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國師面前,沉默一會兒,將乾坤囊往前遞去——
可就在國師即將觸及錦囊的一瞬間,墨熄忽然眼神驟狠,厲聲喝令道:“陣開�。�!”
國師之所以敢讓他近身,是因為一直在盯著墨熄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若是要攻擊,哪怕做的再細微,都一定會有先兆。因此這一聲喝令全然在他意料之中,國師立刻抬掌開陣,在自己和墨熄之間擋開一道溢彩流光的防御結界。
他甜甜笑道:“算計我?你還差那么……”
話未說完,忽覺身側(cè)一涼!在他尚未反應過來前,他緊緊制著的顧茫身周竟忽然爆濺出了數(shù)十道幽藍色的光劍--
蓮花劍陣!
那個顧茫與墨熄年輕情濃時留在對方身上的守護劍陣聽從了墨熄的命令,在瞬間爆裂!!
如此近的距離,又這樣猝不及防,饒是國師身法再好也是無從避閃,剎那間鮮血飛飆,血花直濺沙場……
眾人驚呼!
墨熄趁此機會一擊重破了國師的結界,劈手將顧茫奪回懷中。劍陣識主,那些吹毛斷發(fā)的利刃光劍在觸碰到墨熄的瞬息,就化作了無數(shù)晶瑩的羽毛,飄蕩散落。
在一片熒羽紛飛中,墨熄一手拿著乾坤囊,一手帶著顧茫,飛掠回了重華大軍陣前。
“師兄�!蹦ㄝp輕貼了一下顧茫的臉,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沒事了……”
國師也真是實力驚人,在歷經(jīng)了不眠不休地撫琴喚魂,與顧茫的殺招對戰(zhàn),耗損了如此多心力的情況下,居然還是及時阻止了劍陣對自己的傷害。
他只是肩膀被刺破了,滴滴答答往下淌著血,但他毫不以為意,一雙鷹隼般的眼睛里閃著瘋魔而又銳利的精光。
“好……好!哈哈哈哈——”他縱聲長笑,唇齒聲線陡戾,“想不到羲和君如此光明磊落之人,也會使出這般陰狠的騙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哪里由得著他這么說?墨熄非但沒有打算將乾坤囊獻出去,還順利救回了被挾持的近侍,陣前的重華修士無不重重松了口氣,更有許多因為方才對墨熄的揣測而倍感羞愧,當即有沉不住氣的小修士朝著國師罵陣道:
“閉上你的狗嘴吧!自己技不如人,還來說我們墨帥陰狠毒辣,你好不要臉!”
“你挾質(zhì)要挾,你就不陰狠了?”
“就是!”
夢澤作為藥修,立刻指命手下去將慕容憐,慕容憐的護衛(wèi)都接應過來進行療治,而她自己則走到墨熄身邊,低聲道:
“我來替他處理傷勢�!�
墨熄擔憂顧茫傷情,有她處理自是再好不過,于是點頭道:“辛苦你�!�
夢澤就命左右將顧茫扶架著到了赤翎陣前,由藥修們開始為他止血療傷。墨熄又看了顧茫好幾眼,而后轉(zhuǎn)過頭,正準備對傳令官吩咐事宜,就聽得國師忽然冷笑。
“哈哈哈,是,你們說的都對,羲和君清正潔白,光明正大……”
他施展了擴音之術,幽森森的余音不住地在戰(zhàn)場盤旋。
“可諸君是否知道,你們這位清名傳世的羲和君,居然會讓骯臟不堪的叛國賊子戴著面具當他的近侍?”
陣營里一寂,隨及漸有騷動像漣漪一樣漾開。
國師不無惡意地甜笑起來,他對滿沙場的人道:
“詫異嗎?驚喜嗎?你們的國之砥柱,圣人君子,他一面哄著你們替他出生入死,一面卻和叛徒反賊私相授受,糾纏不清。甚至還在彼此身上留了個親密無間的血契咒印�!�
有小修士按捺不住,憤然喊道:“你胡說!”
國師卻輕笑道:“哎呀,我這人最誠實了,從來不胡說的�!�
“諸君若是不信,不如讓他掲下這個近侍的面具給你們看看——看看這個身上留著你們墨帥印記的……是不是你們恨極了的前統(tǒng)帥——顧茫?”
一眾嘩然!
國師自是一知道輕重緩急的人,他本就靈力損耗過多,此時戰(zhàn)局不利于燎,他不會戀戰(zhàn)。留下這番話后,他便衣擺一揮,與他那些精銳侍從騰空而起,飛掠進夜色之中,只余那肆意猙獰的笑聲響徹行云,與他所說的那驚雷般的真相一般,久久回蕩于陣前。
重華三軍之中一片死寂。慕容憐率的那一營是新組建的軍隊,對“前統(tǒng)帥”顧茫沒有什么直接的感情,因此大多只是愕然。墨熄的北境軍則已有不少人神色大變,站在原處搖搖擺擺,而反應最激烈的則是慕容夢澤的赤翎營。
這一營的修士都是貴胄出身,許多人的親眷都曾死于顧茫之手,一聽這個戴著覆面的近侍竟是仇人,頓時失了控制。
“羲和君!他說的可是真的?!”
“這人究竟是誰��!”
負責給顧茫療傷的修士里正巧有一個與顧茫仇恨篤深的,竟抬手欲摘顧茫的面具—-可就在他將要把覆面摘下來的瞬間,一道微弱的碧色華光猛地擊在了他的指尖!
那修士驀地抬頭,卻見阻止他的不是別人,竟是立在他身旁的慕容夢澤。
“公主……?!”
夢澤道:“主帥近侍若配覆面,便是身份保密,除了主帥自己與君上之命,誰也不得擅自摘落�!�
對方情緒激動道:“若他真是顧茫,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夢澤威嚴道:“但若他不是顧茫呢�!�
藥修:“……”
“你聽那燎人三言兩語,便要目無國法,沖撞主帥嗎?”
“可是--”
夢澤道:“帶下去!”
“是!”
左右上前,便將那擅自妄為的藥修給帶了下了軍陣。
雖有公主相護,顧茫的覆面沒有在三軍眼皮子底下被摘落,但這一層面具摘與不摘,意義其實都不大了。
墨熄是個行事果斷的人,不喜與人存有誤會,何況是這么動搖人心的誤會。若這覆面遮掩下的不是顧茫的臉,按他的性子,他必然會將那近衛(wèi)的面罩除下來以安動蕩。
但墨熄沒有。
所以幾乎每個人都明白了,他不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個——
因為國師說的沒錯,覆面下的人,就是顧茫。
一仗打贏了,軍心卻是渙散了,雖有墨熄軍功威嚴在前,暫時無人敢翻到明面上鬧,但是暗地里的流言蜚語卻是層出不窮。猜忌關系的,私語咒罵的,揣測用心的……一時間便如漩渦暗潮,在修士之中涌動著。
從來沒有哪一次勝仗,勝的有這樣令墨熄疲憊。
燎國自大澤撤軍,重華修士重新進駐此城,他沒有立刻班師回朝,而是率軍在大澤城中幫助百姓重新修葺屋舍,安頓流民。他走在戰(zhàn)后的殘磚斷瓦之中,卻不似從前一般受人敬仰,周圍投射來的盡是遮遮掩掩的打量目光。
但墨熄并不為自己的境遇而感到任何難受。
他早就經(jīng)歷過這樣的日子,人情冷暖是他七歲那一年隨著父親逝去就早已明白過來的事,何況那時候踩低捧高的情況遠比現(xiàn)在嚴重的多。
他只是在為別人口中的顧茫而感到極度的壓抑悲沉——他可以從人們的眼神里,竊竊私語中,知道他們對顧茫的仇恨與厭憎。而他手握真相,卻不能證供呈堂。
“他今天怎么樣?”
大澤方破,軍營又亂,墨熄這幾日始終是早出晚歸,無法陪伴在顧茫身邊。他不敢將顧茫交與其他人醫(yī)治,這幾日守在顧茫身邊的人都是慕容夢澤。
與旁人不能說的秘密,墨熄都與夢澤說了。對于顧茫是臥底之事,夢澤知曉后亦是大為震驚,隨即因自己先前對顧茫的種種態(tài)度而倍感悔愧。這幾日墨熄愿意讓她守著治療,也是因為這個緣由。
夢澤見他回來,神色憔悴地抬起頭:“大事暫時是沒有的,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因為釋放過黑魔絕招,所以神智受到侵蝕,變得有些不受控……不知道還能壓制多久�!�
墨熄閉了閉眼睛:“當初燎國送他回來,就是因為知道他的情況越來越危險,不敢留,不敢殺,不知道他完全被黑魔吞噬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所以才隱瞞真相,把他當做一個燙手山芋丟回給重華�!�
夢澤:“……”
“不說這個了�!蹦▏@了口氣道,“他今日醒來過嗎?”
“醒來過,但是頭腦一直不太清楚,喝了些藥之后就又睡過去了。”
“……”
墨熄喉頭發(fā)苦,沉默一會兒道:“他的記憶……是不是快留不住了?”
“我說不好�!眽魸奢p聲道,“不過他醒著的時候,我與他講了會兒話,他大致都還有些模糊的印象。墨大哥,你也不要太悲觀�!�
墨熄見她眼瞼之下隱有青灰,顯示這幾日來并未睡好,于是低沉道:“夢澤,多謝你�!�
“我是藥修,行醫(yī)救治本就是我的本分之事,又有什么謝不謝的�!�
墨熄搖了搖頭:“多謝你沒有介意我在軍帳里對你說過的那些話�!�
夢澤靜了片刻,低著梨花浸月般柔婉的臉龐,嗓音微微沙啞道:“那些話……我也沒有什么好介意的。這么多年,我其實一直都明白你不喜歡我,只是……只是真的聽到你有意中人的時候,多少有一些過不去�!�
“……抱歉。”
夢澤沉默著,依舊低頭瞧著自己的足尖,半晌道:“你不用和我道歉。感情這種事情,原本就是勉強不得的。該說抱歉的是我,那天晚上是我失儀,一時沖動,說了許多不得體的話,教墨大哥瞧了我的笑話,也讓你為難了�!�
她頓了頓,垂首道:“是我對不住你�!�
九州大陸能給女修地位的國度屈指可數(shù),重華并非其中一個。但即使是這樣,慕容夢澤依然能被破例尊為“戒定慧”三君子之一,顯有她的不同尋常之處。她雖也會有兒女私情,柔弱之態(tài),但最后她總是能明白事理的。
夢澤抬起臉來,有些勉強,卻也很盡力地笑了一笑。
“大哥,以后若你愿意了,就把你的意中人……告訴我吧。哪怕是……有諸般不妥,我想若是你喜歡的……便也不會是錯的�!�
墨熄沒說話,望著她柔軟的眼神。
最近軍中的傳言太多了,有不少人都已經(jīng)開始傳,說他與顧茫早有私情。這話舌都已經(jīng)抵至他耳中,他不知道夢澤又聽到了多少。
但他也不知該如何與夢澤再說些什么,這些年她為他做了很多,他該道的謝,該說的話,該許的諾,都已奉上了。
唯獨情愛不能予。
兩人走到這一步,也實在是窮途末路,墨熄縱使心里有再多的歉意與謝意,也都說盡了,再反復地提也毫無意義。
于是最后只認認真真地道了一句:“好�!�
頓了頓,又道:“時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息吧,這里有我看著他。”
夢澤眼神濕潤,瞧著墨熄,又瞥一眼墨熄身后的顧茫,似是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低低地“嗯”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軍帳。
第155章
蓮遇刺
營帳里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墨熄走到榻前,
在顧茫身邊坐下,抬手摸了摸顧茫的額頭——觸手仍有些偏燙,
但終歸比前幾日好許多了。
“夢澤說你白日的時候醒來過,但許是我運氣不好,每次來瞧你的時候,你都昏睡著�!蹦ǖ偷偷貙λf,
像是希望他聽到,
又像是希望不攪擾到他。
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的摯愛時,無論平素有多強大,
都是軟弱的。
“血魔獸的殘魂已經(jīng)被重新封印起來了,封存得很周全,你又一次完成了你的任務。”墨熄輕聲道,“你啊,
無論旁人給你的任務有多難,要求有多苛嚴,你總是能夠完成的。君上從來就沒有看錯你……你比誰都更能成事�!�
他低下頭,
額頭輕抵著顧茫的前額。
“只是你什么時候才能多關心自己一些呢�!�
躺在榻上的人安安靜靜的,
柔長的睫毛在眼瞼處垂落濃深的影。
墨熄低聲道:“明明知道自己身上的黑魔之息已經(jīng)壓不住了,卻還是要解封妖狼之血,就為了拖住國師,讓慕容憐能有時間把錦囊交到我手里�!彼]上眼睛,
眼珠在薄薄的眼簾子之下不安地動著。
“師兄……”
睡熟的人并沒有任何的回應。墨熄就這樣與他額頭相貼,
良久之后說:“所有能做的事情你都做完了,等我們回到都城,
你就好好養(yǎng)病。什么都不用再憂心,一切都有我�!�
“……”
“我不知道我能護你多久,但只要我還在一天,就不會教任何人欺負你。”
“……”
“你安心休息吧。”
墨熄說完之后,又陪他坐了好一會兒,待到有傳令官急報城東災民安置情況,他才起身離開了帳篷。
外頭的風刮得湍急,帳簾一掀,帶起獵獵風聲,一落,帳內(nèi)又復歸闃靜。
在這無聲的靜謐中,躺在床榻上的人睫毛輕顫,淚水順著柔軟的臉頰淌落到鬢發(fā)深處去——顧茫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其實根本就沒有睡著,每一天晚上墨熄來看他的時候,他都是清醒的。
只是不知如何自寬,怎樣面對。
他不畏天不畏地,唯獨畏別離。
那一天他自解封印,激發(fā)體內(nèi)所有的妖狼之血與國師對戰(zhàn),自此之后黑魔之氣就在他體內(nèi)信馬由韁失了控,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記憶幾乎是崩塌似的地在流逝,而這種流逝是無論如何遮掩也遮掩不了的。
而墨熄已經(jīng)這樣萬事纏身了,如果每天來看他的時候,都發(fā)現(xiàn)他的頭腦比前一天更不清醒,墨熄會怎么樣?
快刀梟首固然可怕,但鈍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肉更讓人煎熬,顧茫不希望將墨熄拽入這煎熬之中,于是他寧愿選擇不與墨熄直接地交談。
只是當夜深人靜,大帳無人時,他會從枕褥深處摸索出之前寫下的回憶集,小心翼翼地展開了撫平,猶如溺水之人捉住浮木,近乎偏執(zhí)地一遍一遍細看。
那上面寫著的內(nèi)容初時還能努力想起,但是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紙上的字就越來越像別人的故事,到了今天,他幾乎已半卷都無法回憶出任何的細枝末節(jié)了。
顧茫抬起手,將那因翻閱太多而皺巴巴的紙頁揣在心口。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手背處經(jīng)絡浮起,將回憶集摁在懷中,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分崩離析的記憶都鎖回心底。
他蜷在床上,終究是一夜未眠。
重整戰(zhàn)后的大澤城耗了七日。
到了第七日晚上,大軍諸事抵定,準備拔營班師。而到這個時候,顧茫因為時光鏡而閃回的記憶,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這還不算最糟的,記憶就算缺失,再怎么說人也至少能像前往蝙蝠島前一樣,最惡劣的是因為黑魔之息不受控制了,所以顧茫的精神隨時隨刻都面臨著崩潰暴走。
夢澤每天都必須給他服下安神寧心的藥,才能勉強壓制住他的邪氣。
這一天晚上也不例外,顧茫照例喝完了夢澤送來的藥,而后坐在床沿,一邊默默玩著手指,一邊想著明天該以何種姿態(tài)面對墨熄。
他總不能一直裝睡。
正在他想得出神時,忽聽得外頭有近衛(wèi)道:“公主,望舒君求見�!�
夢澤正在收拾湯藥,聞言一怔,和顧茫對視一眼。
顧茫微感詫異:“他怎么來了……”
“不知道,但你先戴上覆面吧�!眽魸烧f著,將面罩遞給他。
盡管軍中修士現(xiàn)在大多篤信了這個神秘的“近衛(wèi)”就是顧茫,此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但再怎么樣,揭開和沒揭開也不是一碼子事。最起碼的窗戶紙還是需要的。
顧茫剛剛戴好覆面,慕容憐便金刀大馬地進來了。
一進屋,桃花眼先掃過顧茫,而后才落到了夢澤身上。夢澤將最后一包藥粉放入藥匣子當中,轉(zhuǎn)頭對慕容憐微笑道:“憐哥,明早就拔營回朝了,你不去早些歇息養(yǎng)足精神,來這里找我做什么?”
慕容憐沒吭聲,抽了兩口浮生若夢,目光就又落到顧茫身上去了。
最后他吐出青煙,拿煙斗朝著顧茫點了一點,說道:“我不找你。我找他�!�
夢澤神色微變,但仍是溫聲道:“他不過就是個小小的近衛(wèi),你有什么事,還是——”
“小小的近衛(wèi)?”慕容憐冷笑,“夢澤,你幫墨熄瞞著別人也就算了。何至于連我也瞞著。你以為我不知道他是誰?”
“……”
“他把錦囊交給我,向我求援的時候,可是自己向我亮過身份的�!�
夢澤頓時默然。
慕容憐道:“顧茫你過來�!�
夢澤忙道:“憐哥,他之前解封妖狼之血,受的損耗很大。而且這些天他的神識也不穩(wěn)定,很容易就會暴走,你還是先回吧。有什么事,返了都城再說也不遲啊�!�
“什么意思?你是覺得我要揍他?還是覺得他要揍我?”
“……”
慕容憐涼涼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你哥我還不至于和個廢物崽子動手�!闭f罷又朝顧茫不耐煩地一招手,“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顧茫想了想,起了身,夢澤卻道:“你精神不穩(wěn),最好還是別去——”
慕容憐卻不理她,二話不說拽過顧茫的手,拖出走到營帳之外。
班師前夕,修士們各自都在忙碌自己的行禮,主營帳周圍沒什么人。慕容憐一聲不吭地拖著顧茫走出了好些距離,走到僻靜的城郊河灘處,才總算松開了他的手。
顧茫不明所以,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有什么事嗎?”
慕容憐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在河灘邊來回地走。月色照耀著粼粼湖水,反射在慕容憐蒼白的臉上,慕容憐看上去頗有些焦躁,他衣襟微敞著,下面是重疊纏繞的繃帶——之前那一戰(zhàn),他也受了不輕的傷,以至于將養(yǎng)了這些日子,依舊有些精神懨懨。
絲履咯吱咯吱踩著灘涂邊的碎石,反復踱了幾圈之后,慕容憐停下腳步。
他盯著顧茫,抬手狠抽了幾口浮生若夢,干巴巴地開口道:“有個問題。想和你確認一下�!�
“……”
又狠抽兩口。
抬起桃花眼兇狠地盯著顧茫:“但說之前我先問一句,你他媽的到底恢復了幾成記憶?”
顧茫誠懇道:“……之前恢復了好幾成�,F(xiàn)在大概兩成都不剩了�!�
慕容憐看上去仿佛噎了一下,而后臉色愈發(fā)陰沉:“那你現(xiàn)在還記得泥姨嗎?”
顧茫搖頭,還沒搖兩下,就被慕容憐厲聲喝住了。
“搖什么頭!前兩天求我送錦囊的時候你還記得她,你小子給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前兩天好像記得,現(xiàn)在記不清了。”
慕容憐暗罵一聲,沒好氣道:“當時在望舒府讓你跟我說真相,你偏和我裝蒜,裝瘋賣傻。好啦,這回真的又傻了,他媽的!你有什么用?”
說完又罵罵咧咧地踹了一腳石頭。
顧茫無奈道:“你找我到底想說什么?總不能就是為了來罵我?guī)拙浒�?�?br />
慕容憐惱怒道:“廢話!來找你當然是有事,不然你以為誰愿意瞧見你這張臉?”
顧茫摸了摸自己的面罩,確信自己的臉是完全都已經(jīng)被面罩擋住了,單純只是慕容憐在無理取鬧而已。
顧茫道:“那你接著說罷。”
慕容憐張了張嘴,但卻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如此反復幾次之后,他咒罵著扭過頭去,兀自走到灘涂邊,狠吸了兩口浮生若夢,而后猛地吐了出來。
一片淡青繚繞中,慕容憐一臉陰郁,說道:“我有件事情,是你從前腦子還清醒的時候告訴我的。我本來想找你再確認一遍�!�
“……”
“但當時我覺得你言辭太過荒唐,我是不怎么信的。直到發(fā)生了最近這些狀況�!�
顧茫微微地睜大了眼睛:“�。课以嬖V過你一件事情?”
慕容憐哼了一聲。
“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嗎?”
慕容憐又用鼻子哼了一聲。
“什么時候?”
慕容憐再哼一聲,答道:“是你剛被送回重華的時候�!�
顧茫瞧著他浸在湖水倒影里的身形,有些茫然:“是嗎?但我那時候應該已經(jīng)糊涂了呀。我多少都還有點印象,我被燎國送回城之前,他們重新破壞過我的記憶。”
慕容憐吞云吐霧道:“他們要真能把你的記憶毀徹底了,你至于還有那么一點印象?”
顧茫:“……”
好像說的也有道理。
慕容憐道:“你給我聽著,我接下來要跟你說的這番話,就是回城那一會兒,你親口告訴我的。我頭先覺得你這人心機頗深,與重華仇恨又多,所以并不愿意信你挑唆。但如今看來……”
他垂下睫毛,抖落煙鍋里的灰燼。
煙灰像是點點殘雪般飄落在風里。
慕容憐思忖片刻,似乎在做最后的決斷,最終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了顧茫臉上。
“你說的也未必就是假的。只是有些內(nèi)容,我仍舊要與你取證,你是不是——”
話未說完,忽地勁風斜刺!
慕容憐本能地一驚,抬掌展開一重守護結界,只聽得清脆一響,一支附著木水靈流的利箭從暗林中射來,徑自擊在結界上,猛地爆濺開!
“砰��!”
慕容憐畢竟積弱已久,加上之前的傷勢未愈,這一擊之下結界便潰散皸裂,散作齏粉。他一下子跌倒在石礫嶙峋的灘涂上,嗆出一口血來。只一次交鋒,慕容憐便已知此人實力遠在他之上,他來不及再做第二次防御,便立即反應過來,對顧茫厲聲道:“逃�。。 �
顧茫大驚!
周遭林木便如那鬼影憧憧,枝葉樹梢之上不住地傳來暗殺者疾掠而過的瑟瑟聲,慕容憐喘了口氣道:“快逃�。∵愣著干什么?!”
“可你——”
密林深處陡然傳出一個明顯用幻術扭曲過的嗓音:“望舒君,你不用急著讓他逃。沒有人會傷著他。”
慕容憐森然道:“你是什么東西?”
“呵呵,你覺得我會告訴你么?”那聲音尖銳如夜梟地笑起來,“帝王宮闈,王室血脈,竟還有你這么天真可笑之輩,慕容憐,你可真令我大開眼界�!�
慕容憐咬了一下沾血的嘴唇,忽然抬手迅速結起一道防御屏障,示意顧茫道:“還不快跑!”
“笑話!”
砰的一聲響,隨著對方的冷嘲,屏障被猛然震碎了。
“你覺得以你一個羸弱之身,還有顧茫這一具殘損之軀,你們倆誰能逃出生天?”
“不過,慕容憐,你大可以放心。我要殺的只是你而已,至于他——”那人的笑聲便如尖刺一般鉆入耳膜,“我若將他殺了,試問誰來替你的死背債謝罪?”
“放心吧,你死的不會很痛,不會很狼狽,反倒會很有價值�!�
“來,動手吧!”
林木中那些游走疾行的暗殺者身影一下子得令竄出,十余名黑衣勁裝的修士擒弓持箭,立在杉樹林頂,猶如狼群撲殺般地圍困住他們。
為首的是個披著金邊黑斗篷的男子,他一掠而起,身形輕盈地立在了最高的一棵樹頂,背著天穹上一輪明月。
顧茫仰頭看著這群刺客,原想抬手召喚永夜,可他的身體目前根本受不住任何的黑魔法術。就在那他召念的一瞬間,他頭顱中忽然暴起一陣劇痛,繼而驀地跪倒在了地上。
眼前晃動,耳中嗡鳴,恍惚間,顧茫聽得那個黑衣刺客冰冷地下令道:
“就地誅殺慕容憐。”
“放箭!”
第156章
容憐的回憶(上)
河灘旁黑鴉嘲哳,
從杉樹林里啊啊驚起,撲騰著翅膀四下飛散。
風里彌漫起了濃重的血腥味,
鮮紅緩慢地從慕容憐的傷處洇開,浸潤到他身下的瓦礫磚石上。
刺殺只在轉(zhuǎn)瞬間就開始,又很快地又結束。
這一伙人行動迅猛,受過最苛嚴的訓練,
顧茫和慕容憐站的那么近,
那些法咒卻只攻擊到了慕容憐,沒有傷及顧茫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