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但見得蝦球瑩潤白剔,一顆顆飽滿的蝦肉晶瑩剔透,擺在鋪了綠荷的白瓷盤中。糖醋鱖魚芡汁鮮亮,筷子一戳,盡是肥嫩豐腴的潔白魚肉,蘸一蘸撒著細姜末的糖醋汁,端的是酸甜可口。蒜泥白肉亦是特調過的,三層五花肉,煮后切作蟬翼薄片,在冰鑒里凍過,端出來是冒著絲絲涼氣,肥膩全然消卻,可蘸生抽與椒鹽,入口只覺得滋味涼爽,肉質層次分明。
至于一些熗爆的小炒也滋味極佳,爆炒腰花打著好看的卷,端上來時仿佛還猶帶灶臺星火,嫩筍時件亦是爽脆非常。就連落湯青蔬菜湯也是碧嫩清口,教人看來分外有食欲。
兩人正吃著,墨熄見顧茫特別喜歡那蝦球,不一會兒一盤就見了底,所以打算把跑堂叫來再加一份。
正偏過頭準備往樓下喚人,忽然見到樓下柜臺前已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熟人,一身白衣,神情凝肅,正和掌柜的說著話。
墨熄怔了一下。
慕容楚衣?
這么巧……不對,他隨岳家來臨安封地,不與岳鈞天他們待在一起也就罷了,自己一個人跑到街頭巷陌里來做什么?
第164章
家舊聞
慕容楚衣瞧上去精神狀態(tài)很不對,
他一貫是個飄然出塵的人,眉目間總是沒什么過多的波瀾,
哪怕之前在蝙蝠島與岳辰晴爭執(zhí)憤然離去時,
情緒也是壓著的。
但此刻的他就像早春的寒湖,
有些東西已經(jīng)在他封凍的冰面下藏不住了。哪怕墨熄他們隔著些距離,也都能明顯得感知到他的焦躁與低落。
“什么?你問三十多年前碼頭邊的住家?”掌柜的顛著發(fā)福的大肚子,正在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他算錢算的正暢快,所以也只心不在焉地哼唧道,“哎呀,我早年是跑碼頭的沒錯,但是臨安碼頭邊住家那么多,
沒有上百戶也有八十戶啦,
我哪里記得每家每戶哦。”
“那一家姓楚�!�
掌柜哼哼唧唧的:“姓楚的也很多啊,這姓在臨安不罕見�!�
慕容楚衣在打聽一戶姓楚的人家……還是三十多年前的?
墨熄略一思忖,旋即明白過來:端陽節(jié)的時候岳辰晴曾經(jīng)說過,
慕容楚衣這些年似乎都有意尋找自己真正的家人。而他手上擁有的線索其實并不多,只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慕容凰從寺廟前抱回去收養(yǎng)的,
襁褓里唯有一張殘紙,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楚”字,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慕容一脈,
男子單名,女子雙名。但慕容凰幼時身體羸弱,算命的先生說要給她起上一個男名才好養(yǎng)活,
于是君上就給他們家這一分族開了特例。然而慕容凰一直覺得雙名更好聽,收養(yǎng)了這個棄嬰后,便以他本家留下的“楚”字為由,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慕容楚衣。
想來慕容楚衣是近來多了些線索,所以這會兒才會尋到這酒香樓來,向掌柜詢問三十多年前的舊事。
果不其然,慕容楚衣并沒有離去,而是從乾坤囊里取出了一枚金貝幣,雙指一推,遞到了掌柜手邊:“您再仔細想一想。”
掌柜一見金貝幣,那打算盤的胖手指立刻頓住了,他一邊把貝幣收好,一邊笑著抬頭道:“貴人您看您這客氣的,其實……”
他的笑容卻在瞧清慕容楚衣長相的時候,忽然有些僵住了。
慕容楚衣:“怎么?”
掌柜卻仿佛記憶深處的層巖被撬動,入了神地盯著慕容楚衣看了半晌,神情迷迷瞪瞪的,突地“啊”了一聲,陡然睜大了眼睛:“——是你?”但轉而又連連搖頭,“不不不,是她?”
隨即又猛搓一把臉。
“不是,你難道就是她的……”
掌柜的講的顛三倒四,似乎十分震驚且糊涂。但慕容楚衣卻似聽懂了他言下之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鳳眸里閃動著明滅不定的光澤。
慕容楚衣低聲道:“三十多年前,臨安口岸,您是知道些什么的,對嗎?”
掌柜的神情就跟做夢一樣,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見周圍的客人與手下都向他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于是哆哆嗦嗦地掏出汗巾擦了一下肥膩的臉,猶豫片刻,對慕容楚衣道:“仙長您……您先隨我上樓去,我捋一捋……我捋一捋,上樓去我再說�!�
兩人便往樓梯口走。
顧茫見墨熄劍眉微蹙,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問道:“你認識這個白衣服的俏人嗎?”
他剛從船娘那里學來一個“俏”字,見慕容楚衣生的好看,于是干脆就叫別人俏人。
“……”墨熄道,“認識,你之前也認識他。你只是忘了�!�
“哦,那我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墨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按下來,搖了搖頭。
“他有自己的私事要處理,何況你我與他并不算太熟,此時相見未免尷尬�!蹦ㄝp聲道,“你先吃飯吧�!�
對話間樓梯處便傳來了腳步聲,掌柜的引著慕容楚衣到了一間雅座,墨熄他們雖然瞧不見這兩個人了,但聲音卻聽得愈發(fā)清晰。
瓷盞叮咚,繼而是沖泡茶水的響動,而后掌柜有些虛弱的嗓音從竹簾子后頭傳過來:“……冒昧問一句,仙長是哪一年生人?”
慕容楚衣便報了他的出生年份,那掌柜聽了,反復呢喃了好幾遍,似乎是在推算什么,隨即又連連嘆氣。
“難道真的是……真的是她當年說的那樣?”
慕容楚衣的聲線潤如浸水之玉,但其中裹藏的情緒卻似巖下熔流:“掌柜若有所知,何不明言�!�
“我……唉,我實在也是不敢確信,不過仙長這相貌……”掌柜說著,又哀嘆一聲,“好吧,好吧,我就先把我知道的都與你說罷�!�
“那確實就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啦……”
掌柜的慢慢開了口,聲音顯得那么恍惚。
“三十多年前,我來臨安水路跑碼頭,那時候我是個窮佬鬼,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有時候餓得急了,就揀地上別人丟的半塊餅,兩口饅頭�!�
“有一回我在碼頭邊揀饅頭的時候,被水岸邊一家小飯鋪的老板瞧見了。那老板是個好心人,便讓我去他店里小坐,給我炒了一碗炒飯,一碗紫菜蝦干湯�!�
“老漢店里頭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三個人幫著阿爹一同拾掇飯鋪。我還記得那飯是他家大女兒炒的,擱了一勺子豬油,一大勺子醬油,滿滿當當一大碗,又香又熱騰�!易浇笠娭獾臅r候,常去他家店里吃飯,不過也不吃白食,吃完了,我就幫著他家做些重活兒粗活�!�
吸吸溜溜的啜茶聲,掌柜的又喝了幾口茶水,平復了一下心緒,接著道。
“這戶人家姓的就是楚,一家都是善人,幺兒還小,那兩個姊妹則是臨安城內(nèi)頗有名氣的美人,方一及笄就有不少富商老爺上門提親。不過她們倆的爹爹對她們寵愛有加,那些富商老爺因為門第緣故,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將她們明媒正娶的,而納作妾,老漢又絕不情愿。寧愿就由她二人自己選擇,也沒有將她們草率地嫁出去。”
“名花無主,自然惹人惦念。她們姐妹倆的芳名便在當時越傳越遠,求婚的人也越來越難以對付。最后將一些橫行霸道的貴族老爺也惹來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硬逼著人家爹爹交人�!�
“那后來呢?”
“后來……”掌柜的長嘆了口氣,“其實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也沒有親眼目睹,我當時開始做船運,跑商去了,一個多月都在泉州。而等我回來的時候,楚家的飯鋪子已經(jīng)被燒作了一片焦土�!�
慕容楚衣:“!”
“我拉了周圍的鄰居詢問,但他們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言。我那時候年輕,氣不過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于是不假思索地就沖去了官府里鳴哀報官,太師爺告訴我,是楚家經(jīng)不住踏破門檻的姻親糾纏,所以舉家搬離了臨安城。”
慕容楚衣沉冷的聲音里隱隱透著一股幾乎已壓不住的憤怒。
“舉家搬離又怎會要燒舊宅?”
掌柜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啊。我當時就知道官府是沒有和我說實話了。唉,楚家畢竟于我有恩,我不愿此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所以我就在臨安城不斷地找線索,詢問旁人……后來……后來……”
“后來怎樣?”
哪怕事情過了那么久,舊事重提時,掌柜依然十分痛苦,他嗓音發(fā)著抖,又喝了好幾口茶,壓低聲音:“后來……我就自己去找,最后在臨安城郊,竟尋……尋到了楚家老爹的尸體,身首分離……”
他說到這里,禁不住一個寒顫,眼眶發(fā)紅,他不敢也不愿再描述具體情形,緩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又是害怕又是傷心,正大哭著,忽聽得——那,那草垛深處,隱約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我就扒過去看,看到他們家的幺兒躲在草垛子深處,像小貓崽子似的瞧著我,也渾身是血�!�
墨熄聽到這里,已是十分忿然,而這時竹簾后頭傳來砰的一聲瓷盞碎裂聲。
掌柜驚道:“仙長,你——”
似乎是慕容楚衣太過于憤怒又太過于壓抑,所以不慎把手中的茶盞給捏碎了。
“你,你手上都被劃……劃……”
慕容楚衣淡道:“不礙事�!�
綢布窸窣,他好像是拿了塊巾帕替自己把血跡擦止了,而后低聲道:“您接著說。”
掌柜哦了一聲,發(fā)著愣,眼圈紅紅的。他已經(jīng)許多年不曾再憶此事了,此時真的再一一回顧時,情緒也就漸漸地漫了上來。
他沉默一會兒,接著道:“那個孩子年紀還很小,我問他話,他也說不太清,問他姐姐去了哪里,他也只是哭。我便埋葬了楚公,把孩子帶回了我跑商的船上養(yǎng)著,他還沒到記事的歲數(shù),我希望他以后過太平日子,也就從此不再和他提這段往事,希望他長大后不要記得這個仇……”
“慢慢地,一天天過去,甚至連這個話都還不太會講的孩子,果然不再記得這件事情。城里的人也漸漸把楚家一家給淡忘了……直到有一天�!�
他頓了一下,而后道:“楚家的長女忽然回來了�!�
“不過她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啦�!闭乒竦泥祰@道,“蓬頭垢面,患了失心瘋,一直反復不停地說自己有個孩子,但那孩子被她一時糊涂拋下了。別人問她什么孩子,和誰生的,她都答不清楚,問她妹妹去哪里了,她就一直哭,說不要怪她,她也是有苦衷的。”
慕容楚衣:“……”
掌柜掏出手帕,捻了捻鼻子,感傷道:“官府的人聽聞了這個消息,將她接去診判,確定了她精神受了莫大的刺激,再也恢復不了正常以后,也就沒有再去管她。鄉(xiāng)人見她可憐,給她讓了間荒僻的小屋住著,一開始去探視她的人還很多,可漸漸地,大家發(fā)現(xiàn)她嘴里顛三倒四就那么幾句話后,覺得無趣,也就沒有誰愿意理會她了�!�
“我倒是帶著她弟弟去看過她,可是她弟弟根本就不認識她,也不記得她了。而她一看到小孩兒就開始哭,說自己不該那么狠心,把自己的孩子丟掉不要,說不管再恨都不該恨去娃兒身上,又說看到小孩兒變成鬼了,坐在血里看著她。唉……”
“雖然當年的事情什么佐證也沒有,但我多半也知道,其實當初他們一家根本不是什么舉家搬遷,而是被王都的某個達官貴人看上了,強擄了那倆閨女過去。恐怕是楚公護女心切,便被他們殘忍殺害,幺兒也丟在草垛里,由著他自生自滅�!�
掌柜的說到這里,發(fā)了會兒呆。
“楚大姑娘當時說她有了個孩子,又不停地喊嚷說讓她妹妹不要怪她,她是有苦衷的。慢慢地,大家就猜想,她當年是不是為了活命,做了什么不該做的,害死了她妹妹……所以活著回來的只有她一個,楚二姑娘卻不見了�!�
慕容楚衣神色漸黯,似乎并不愿意接受這是真相:“……”
“就因為這個猜想,人們開始疏離她,諷刺她,拿她的瘋癡開她玩笑�!�
“我當時……我當時也沒阻止,因為我對她的了解也不多,從前都是楚二姑娘為人更溫柔熱情,而她作為姐姐,總不太愛說話。我就覺得她或許真的對自己姊妹做了什么,才被自責逼瘋的。這事兒擱在我心里,始終是個疙瘩,直到她臨終的時候,我才知道——”
慕容楚衣一驚,驀地打斷他,沙啞道:“什么?她……已經(jīng)不在了?”
“早幾年就不在啦……”掌柜傷感而自責地嘆道,“……她走的時候,我去送她。許是回光返照,她終有一時半刻的清醒。那會兒她跟我說……”
掌柜的停了須臾,似乎是在思量自己是否要把這最后一重秘密告訴他。
最后他許是瞧著慕容楚衣與故人極其相似的臉,終于道:“她說,當年她與妹妹被貴胄擄掠,她自知逃不過,便佯作順從,自愿解衣服侍,哄騙得對方放松了警惕,終于找著了機會可以放她妹妹逃走�?墒撬妹靡詾樗秊榱舜婊罹共活櫢赋鹞砣讼�,恨極了她,說寧愿死也不愿受她恩惠�!�
慕容楚衣:“……”
“這時候我才知道鄉(xiāng)人都誤會她了,她根本沒有為了自己茍活,害死自己的妹妹,所謂的苦衷,竟然是這個原因……”
“她催楚二姑娘逃跑,遭了拒絕和誤會,沒有能夠實現(xiàn)。她心中焦急,隨及又想到她們?nèi)缃褚焉碓谕醵�,到處都是權勢駭人的門閥貴族,就算妹妹聽了她的話逃出去,又能逃多遠?”
“楚大姑娘日思夜想,最終心生一念。她曲意逢迎作陪自己那位貴族時,曾見過不少世家貴胄,所以她最后的打算,就是想設個計,能讓她妹妹得到其中一位的照拂�!�
“為了楚二姑娘能夠好好活著,不用受辱,她一直在看,一直在選。在想誰能好心接受一位孤女。那個貴族必須足夠善良,正直,地位顯赫,能夠官壓一級。最后她把目標鎖定在了兩個人身上。”
慕容楚衣:“誰?”
掌柜道:“弗陵君墨清池,先望舒慕容玄�!�
墨熄冷不防在這場對話中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不由驀地睜大了鳳眼。
第165章
我非孤孑
沒有想到居然能在這一場往事中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
墨熄一時間也是五味陳雜。
掌柜道:“楚大姑娘幾經(jīng)打聽,得知墨清池家中已有一女,
且十分善妒,
于是最終把目標定在了尚且獨身的慕容玄身上�!�
慕容楚衣低聲問:“但那……楚二姑娘性子既然如此之烈,
又怎會愿意聽從她姐姐的安排?更何況若是讓她知道姐姐的所謀所忍皆是為了自己,她又怎會甘愿偷生?”
“是啊。”掌柜道,“所以楚大姑娘做的打算,就是根本不打算讓她妹妹知情�!�
“她希望她妹妹能夠不存痛苦,好好地把日子過下去。于是有一天……當滿城王室去城郊游獵之時,她把妹妹帶在了自己身邊,趁之不備,往其飲的水里投了她偷來的忘憂藥散�!�
“!”
“她妹妹飲下忘憂散后,
一切前塵往事皆忘,
昏睡不醒。楚大姑娘便在這時候,把她悄悄地背到了慕容玄必經(jīng)的路上——慕容玄見一個孤女奄奄一息,狼狽可憐,
果然心生惻隱,命人將她救了下來�!�
“楚姑娘做完這件事后,
明白自己之前所有的媚惑逢迎都將被識破,
所以打算孤注一擲乘夜逃離。可還沒等她逃遠,
那個擄掠了她的貴胄就發(fā)現(xiàn)了她做的手腳,
立刻勃然大怒,派人要將她追回�;艁y逃亡間,楚姑娘跌落陡坡,
掉入了五毒淵�!�
慕容楚衣喃喃道:“重華城東郊那個聚積著濃郁瘴氣的積洼?”
“是啊……楚姑娘掙扎著從里頭出來時,已經(jīng)因為吸入了過多的毒瘴,頭腦不太清醒了,開始變得有些錯亂。但是仙長您應當清楚,那種瘴氣的效力不是立刻就發(fā)作完的,而是會隨著時日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嚴重�!�
“楚姑娘還有些清醒意志的時候,懷抱著微渺的希望,想回到臨安城去尋找自己的爹爹與弟弟�?墒堑人搅擞腥僳E的地方幾番打探,得到的消息卻都令她倍感絕望,她一天瘋過一天,而等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懷了那個貴族的骨肉時,這種精神上的刺激到了頂峰——她差不多完全崩潰了�!�
雅間里靜得可怕,別說是慕容楚衣自己了,便是墨熄,也一下子就明白了慕容楚衣就是楚姑娘和那個強辱她的貴族的孩子。
顧茫望著墨熄,低聲道:“你怎么臉色有些難看?”
墨熄搖了搖頭。
他實在是不想再聽下去,想帶顧茫離開�?墒沁@時候走出去只會更易引起對方的注意,而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此刻的慕容楚衣的。
在這令人難堪的死寂中,慕容楚衣忽然聽不出任何情緒地問了句:“她為何不墮去那孩子�!�
“這又怎么能夠說得清�!闭乒竦膰@道,“她一定自己也沒有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不過啊……人的情緒本來就是最捉摸不定的東西。不是說一念魔一念佛嗎?我想她當時也應該是在棄和留之間掙扎了很久,猶豫著猶豫著,就到了不再適合墮了孩子的時候了。所以她后來才會又動了念頭,把嬰兒拋棄在一座寺廟的門口�!�
慕容楚衣驀地閉上了眼睛。
掌柜道:“楚姑娘臨終前反復跟我說,當時她躲在樹林里,看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將她的孩子抱走,如釋重負之余,就只覺得心痛。痛到不行了,忽然后悔想要將孩子追回,可那女子已經(jīng)乘著車輦遠去了,她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喊也沒有人理�!�
“那成了摧毀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一天晚上,她便徹底瘋了�!�
掌柜講到這里,自己也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才慢慢地開口補敘:“至于他們楚家的小兒子……那孩子一直在船上替我做活兒。后來我年紀大了,想過更安穩(wěn)的日子,就到臨安開了家酒樓,但他倒是對船有感情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也還是在跑碼頭,做著老營生。我從來沒與他細說過他幼年時的事情�!�
“……”慕容楚衣的聲音低緩,有些沙啞,“他如今過得怎么樣?”
“有妻有子,太平日子,說想趁著這幾年年輕力道大,多賺些錢兩,等再過幾年,就帶著媳婦兒孩子回臨安置辦個家業(yè),讓孩子好好念書�!�
慕容楚衣又默默地,半晌道:“那很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店家,您知道當初擄走那對楚家姐妹的貴族是誰嗎?”
掌柜微微色變,肥厚的嘴唇囁嚅著——他雖然在敘述的過程中從未提過那位貴族的身份與名字,但顯然他是知道的,只是說傳聞是一回事,指名道姓地供出那個惡貫滿盈的男人來,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世上每個人的正義都不盡相同,有的人只能做到這里,再多的勇氣便沒有了,但終究也算是有自己的良善,不當太過強求。
慕容楚衣很明白這個道理,更何況他其實不用得到一個確認,心里也已多半有了個答案。
還能是誰呢。
連一向最不愛多管閑事的墨熄都能輕而易舉地猜到那個孽畜的身份。
慕容楚衣將掌柜的反應盡數(shù)看在眼里,也沒有再多話,只道:“我明白了。多謝店家�!�
“不,唉,不謝……有什么可謝的呢�!�
又是一陣默然。
忽然間——
“店家,煩請您再答一個問題�!�
“仙長,我想冒昧問一句�!�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慕容楚衣道:“您問。”
掌柜支吾且猶豫地道:“您……不會真的……就是楚、楚姑娘當年那個孩子……吧……”
“……”
“算、算了。唉,當我沒問,當我沒問。還是說說您的吧,您想問我什么?”
慕容楚衣靜了一會兒,說道:“我想問的是,臨安府這一片,是不是有許多人家會在孩童降生后不久,就于他們的肩膀上刺一些刺青圖騰?”
聽到這句話,墨熄的手微微一頓,不禁怔住。
“哦……越人好文身,確實是有這樣的風俗,不過也不是所有越人都這么干�!�
掌柜道:“其實這種習慣還是要看祖宗。具體的我也說不太清楚啦,聽說就是很久之前,有些人家的老祖宗會供奉花神,認一種花當作是家族的辟邪象征,然后請當時的一位大修在自己手臂上落一個印記。比如供奉芍藥的,就落一個芍藥痕,供奉牡丹的,就落一個牡丹痕�!�
墨熄的臉色愈聽愈差,聽到這里,幾乎有些發(fā)白。
掌柜還道:“當時主持烙印的大修用的法術很精純,這種印記不但落在了當時的那些信徒身上,還會被傳承下去,他們的孩子也會于出生時自行帶上這樣的胎記。”
“不過因為那位大修施法的年歲實在太過久遠,各家的印記其實都在慢慢淡去,有些效力不足的,其實已經(jīng)看不太到了,估計再傳個幾代,這種胎記也就沒有啦。”
“……”慕容楚衣靜默片刻,問道,“那當年那戶姓楚的人家……他們是否也有這一印記傳承?”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的�!�
空氣凝窒得可怕。
“是什么?”
“蓮花。”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聵,墨熄眼前一陣一陣地發(fā)黑,抬起眼來,隔著酒肆昏暗不定的燭光,看著對面顧茫渾然不知發(fā)生了何時的臉。
蓮花……蓮花……
過去的諸多碎片走馬燈一般從墨熄胸臆中穿過:先望舒與臨安姑娘的傳聞,顧茫與慕容憐的不對盤,慕容楚衣與顧茫的些微相似之處……
最后一個清雅沉和的聲音從他的記憶里響起,那是不久前,姜拂黎在醫(yī)治顧茫的病癥時曾對說過的——
“嗯?他肩上這個蓮花瓣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為什么原因請姜拂黎看過病,而被他瞧見了肩上的胎記烙印。
骨骼深處泛起層層寒意,真相像是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將墨熄整一個浸沒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將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雞皮疙瘩。慕容憐,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顧�!有那個……還有那個顧茫曾經(jīng)對他提及過的,當時他并不以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關系都被這一根線纏繞著在他心里浮起,漸漸變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發(fā)變得可怖,整個人猶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過了多久,才驀地被顧茫擔憂的問詢聲從紛亂的思緒中拽出來,墨熄猛地回神抬頭,瞧見燭光下顧茫清秀的臉。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辭別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樓,挺著肥膩的肚子,拾掇好笑臉,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這一切不是夢。
他曾在時光溯回中見過顧茫與陸展星最后的拜別,顧茫是如此地希望這一孑然之身能有親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說,慕容楚衣一向獨來獨往,是個廟門口的棄嬰,從來不知自己親人是誰,是否尚在人世。
這兩個人一冷一暖,一個熱烈地希望著,一個默默地尋找著,看似全無交集,而原來……而原來……
墨熄顫抖地閉上眼睛。
“墨熄,你怎么了?”
“沒什么……”半晌,墨熄微啞地低聲道,聲音里不知是憂還是喜。喜自不必說,憂則是因為顧茫如今已這個樣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認,更別說這樣一來,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爛賬就也落到了顧茫頭上。
他一時間心緒復雜,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顧茫的頭,問道:“如果你……你在這世上還有至親,你會高興嗎?”
顧茫困惑地:“那是什么?”
“是與你最親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還有別人呢?”
“可是沒有別人再與我親了啊。”顧茫微微睜大眼睛,“如果有的話,他為什么不來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會兒,最終道:“他會的。”
——
回到客棧,墨熄卻是毫無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著窗外一輪月,萬戶瓦上霜,心中思慮萬千。
當年作賤楚氏姐妹的那個貴胄,想來十有八九就是岳鈞天。以慕容楚衣的個性,他不知會做出什么事情來,那結果勢必會使得岳家與慕容楚衣兩敗俱傷。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鋌而走險去報仇,那么告訴他,在世上他還有一個血親兄弟需要他,顯然是最好的辦法。
他對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來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擁有一個“家”,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復仇的快意和與長久的溫暖之間,他相信慕容楚衣會選擇后者。
其實這樣對誰都更好。
“墨熄。”
聽到身后的動靜,墨熄轉過頭,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顧茫睡著之后的夢囈。
顧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張臉,不知因夢到了什么而微微皺著眉頭。
墨熄走到他身邊,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顧茫將有些散亂的額發(fā)捋好,卻見顧茫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墨熄嗓音溫柔,低聲道:“吵醒你了?”
顧茫困倦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瞇著那透藍的眼睛,咕噥著:“我真的也有……哥哥嗎……”
墨熄的手微微頓了一下,隨即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他真的會來找我嗎……”
“……會的�!�
“他會喜歡我嗎?”
“一定會的�!�
顧茫輕輕哼了一聲,皺著的眉頭就慢慢地松開了,那眉目之間多少有了些松快與期待的意味。
長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熟睡的樣子,兀自思量盤桓著。就這樣過了好久,他將顧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無聲息地出了客棧的門,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第166章
園之會
昏鴉嘲哳,
老樹枯嶙。
有一個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臨安城郊的墓園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沒有太多人打理,
蒙著一層塵埃。上頭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
緣腳的字跡多有磨損。
慕容楚衣安靜地瞧著它——
石碑是酒香樓的老板好心給故亡人立的,
因此沒有諸如“慈母”“愛妻”之類的任何名分,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字。
楚漣之墓。
他是依著老板的指點尋來的,這是他兜兜轉轉三十年,第一次見到他的生母。
他曾經(jīng)也怨過母親薄情,將他棄于廟宇門口,心中也嘗有怨懟,不明白她是有何種無奈才會冷血至此。
原來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漣的墓碑前緩緩跪坐下,抬起細長的手指,
撫過墓碑的薄塵。他想開口喚一聲娘,
可是嘴唇動了動,卻又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來。
他從來就沒有喚過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
陡然有一座墳可以讓他念出這一個稱呼,他卻也不再能輕易說得出口了。
明明只是那么簡單的一個字。
就跟尖刺似的鯁在他的咽喉口,
令他感到疼痛與酸澀,
卻獨不能成聲。
他緩了一會兒,
閉了閉眼睛,
而后指尖凝上靈力,慢慢地從楚漣之墓這四個字上描摹過去。石粉簌簌落下,墓碑上淺淡的痕跡重新變得深刻,
就好像一筆一劃地斫刻在了他心里——
楚漣之墓。
原來她叫這個名字。
楚漣的墳墓旁是另一座更古舊的碑,沒有名字,是老板為感當年一飯之恩,給被殺害的楚公立的冢。只是生怕官家發(fā)現(xiàn),所以連字也不敢題,只在墓碑上雕繪了一朵小小的蓮花。
慕容楚衣抬起手,隔著塵埃不染的白衣,觸及自己的胳膊左臂。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個家。
這個墓園里的這兩塊碑,便是他苦尋的結果。冰冷得厲害。
他不是沒想過要去尋找掌柜說的當年那個幸存的幼子,但得知人家妻兒環(huán)繞,家庭美滿時,他又覺得自己的出現(xiàn)大概就又會像他在岳家一樣,是一個極度尷尬的位置。別人的生活已經(jīng)很飽滿了,他無需多余再添上一筆。
他在墓碑前跪坐下,一向清明的思緒混亂得厲害。恨、怨、不甘、悵然、痛苦,心口像是要被這些感情撐裂,什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怔忡地坐著。
月明星稀,枯藤昏鴉。
他抬手再去碰他的母親——觸手只是冰冷的碑。他尋到的家也是冷的。
“當初他們一家根本不是什么舉家搬遷,而是被王都的某個達官貴人看上了,強擄了那倆閨女過去。楚公護女心切,便被他們殺害,幺兒也丟在草垛里自生自滅�!�
“慌亂逃亡間,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淵。”
“我在臨安城郊,就……就尋到了楚家爹爹的尸體,身首分離——”
方才聽到的一字一句仿佛詛咒般在他耳中回蕩。慕容楚衣陡地恨生,他起身,掌心中陡然聚起一團光焰。
忽然身后傳來窸窣的腳步聲。
有人在他之后不遠的地方停下,沉和的聲線,低低喚了他一聲:“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驀地回頭,眼神如電,厲聲道:“誰?!”
墨熄立在兩排碑冢之間,與他不遠不近地相望著。
慕容楚衣微微瞇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今天黃昏的時候,也在酒香樓�!�
慕容楚衣的神情一下子便鋒銳起來。他本就是十分凌厲的相貌,此時戒備森然,眼含威脅,就比平日顯得更加難以接近。
“你聽到了——”
“我聽到了。”
掌心中金光暴起,瞬間變成一柄吹毛斷發(fā)的長劍,慕容楚衣劍眉低蹙,廢話不說抬手一揮,霎時一道劍氣光焰照著墨熄劈落。
卻被墨熄撐開結界,擋在了界外。
金色的劍芒與紅色的結界相撞,火花爆濺間,墨熄望著他,說了一句:“慕容,我不是來與你打架的,我也不是站在岳鈞天身邊的人。如果我是,我就沒有必要出現(xiàn)在你眼前�!�
慕容楚衣一擊未中,拂袖收起攻擊,持劍于前,神情飽含戒意。
“那你來做什么�!蹦饺莩挛kU地瞇著鳳眼,“替岳鈞天求情?”
“你應當知道我一向與他不睦�!�
“……”
“他與我同朝那么多年,我不曾與他結黨,不曾與他有私交,甚至不曾說過幾句話。這些你不會不清楚。”
慕容楚衣沒有說話,但劍身上流竄的嘶嘶靈流多少熄下去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慕容楚衣挽劍于后,但依舊神情緊繃,他盯著墨熄,說道:“岳鈞天昏聵無道,魚肉封地那么多年,致使別人家破人亡,這一筆帳,我必須與他清算�!�
墨熄點頭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那么想�!�
慕容楚衣道:“那你攔著我的路做什么�!�
墨熄問:“不攔著你,你就立刻去找岳鈞天興師問罪了,手刃仇敵了?”
慕容楚衣厲聲道:“不行么?”
“你這樣報了私仇,你母親也好,你祖父也罷,能得到什么公道?慕容,你清楚最應當做的是將此事報于君上,岳鈞天一己私欲傷及封地百姓,已屬失德,事后隱瞞,又屬欺君。那是兩重大罪,君上不會縱容姑息�!�
慕容楚衣紅著眼眶瞪著他:“不會縱容姑息那會怎么樣。會處他極刑?要他狗命?都不會。只會不痛不癢地罰上一罰,從此以后血債深仇一筆勾銷。你以為我想不到�!�
“另外,你也別和我說什么君上會按律法處置,”慕容楚衣冰冷道,“岳鈞天強辱我生母的時候,律法在哪里?他殺害我家人的時候,律法在哪里?他做這些的時候沒有半點律法的約束,到了我,我就得按著規(guī)矩走,是不是?”
墨熄望著他,半晌道:“好�!�
“如果你不愿聽我的,執(zhí)意要去手刃報仇,你去吧�!闭f著往旁邊一讓,“我不攔你。”
“……”
“但是慕容,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的后果是什么。”
“岳鈞天死了,你的仇是報了。但你一定也會被處以極刑。你或許覺得自己犧牲一些無所謂,可是岳辰晴呢?”
“對于岳辰晴而言,不管岳鈞天再是令人不齒,那都是他的父親。而你一直都是他敬仰的四舅。你殺了他父親,然后你也因為這個原因被收押入獄,秋后問斬。你覺得岳辰晴會變成什么模樣�!�
慕容楚衣的眼神微黯,良久之后,他低沉道:“我從未將岳辰晴視作自己的外甥。他高興還是痛苦,與我又有什么關系�!�
“是么。這么無情�!蹦ǖ溃澳悄阍隍饙u,又為何要冒著自己生命的危險,去救他性命�!�
“我——”
墨熄道:“你和岳鈞天私仇了斷,岳家內(nèi)亂崩散,岳辰晴的日子絕不會好過。更何況除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