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來吧,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他在這一片閉目所見的神識幻境里向血魔獸張開臂膀,就像記憶里,沉棠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
“都結(jié)束了�!�
血魔獸因顧茫的思想干擾感到痛苦,它被牢牢綁縛,咆哮著卻一時掙脫不能。
戰(zhàn)魂山上,岳辰晴看到了這唯一的一次機會。
他自然不知道血魔獸的死亡會讓顧茫受到怎樣的傷害,他立刻抬手,依照顧茫之前對他下的命令,說道:“放箭!”
嗖的一聲,驚羽飛襲。
萬靈箭射中血魔獸要害的時候,正值旭日徹底破云之際,炫目的金輝從黑魆魆的山岳之后普照大地,人間一片輝煌。
清晨總該是恬靜且純潔的,甚至連惡獸痛苦的嘶吼,也在這莊嚴升起的晨曦中被沖淡,不似長夜里那般可怖。
戰(zhàn)魂山巔上的人看著,鳧水河畔的人看著,重華城內(nèi)的百姓看著。
仿佛被粘稠的膠漆所裹挾,巨獸動作遲緩,它在盛大的天光仰起頭,胸口下七尺之處,箭鏃深沒,鮮血順著皮毛洇染。
它仰起頭,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起來,四爪一下子掙脫了岸邊所有修士的束縛金鏈。
“不好!”
“沒有用�。∷癖├�!”
顧茫卻沒有吭聲,他坐在馬背上,懸于鳧水河端,他睜開眼睛,在越來越燦爛的光輝里看著那只可撼天地的魔獸。
它憤怒地嗥叫著,站起來——
顧茫安靜地看著它,他能感覺到劇痛,就像是當年他奉命入燎時被挖去靈力注入黑魔之力時那樣,瀕死的痛。
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他的痛苦來源于這只魔獸,所以他并不覺得有任何的難過,反而感到快慰、安心、平靜……
只是仍有不舍與歉疚。
他從很早以前,就選了一條荊棘路,沒有想過要回頭。這也是他之前從不敢輕易許諾以墨熄任何未來的原因之一,他一直以來都覺得這對墨熄而言太不公平,沒有誰應該和一個隨時做好了犧牲準備的人在一起。
在顧茫的心里,世上的繁花和他的小師弟一樣重要。
只是到頭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還是……不能兩全。
顧茫側(cè)過臉,去看遠處與國師交戰(zhàn)的慕容憐與墨熄,他仔細回想了自己最后一次和墨熄對話說的是什么,但卻想不太起來了。
他好像存心有想以一個最溫柔的句子收場,可是看到墨熄的臉,就忍不住再多說一句,又說一句,說的還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瑣碎事情。
其實誰又會真的喜歡當個英雄,當個密探呢?誰都希望能有一處安居,三五好友,一個愛人,一起為書卷里的風花雪月而笑,為明日又將落雨不能曬衣裳了而憂,操心的都是東市的菜價又漲了,新買的米面不如頭先好吃。
但當時運找上門來時,總要有人走的。
誰都不想離開,但總要有人去做些什么——因為他嘗過了求不得的苦,明白愛別離的痛,才溫柔地不愿讓他人再去體會。
只是從前動了凡心,有了牽掛,棋差一步,終究負了畢生所愛。
“墨熄�!鳖櫭D兀瑢b遠處的墨熄輕聲地念著。
他柔軟的唇舌似乎想再說些什么,但是他不知當再說什么,他與墨熄相識這么多年,歷經(jīng)這么多事,說過這么多話,許多事情他們心里都已明白。于是顧茫最后只是又默默念了幾遍墨熄的名字,直到聽見身邊的修士欣喜若狂地大喊著:“快看!”
“快看�。�!血魔獸它、它不行了!”
顧茫轉(zhuǎn)過頭,他笑起來。
我?guī)銈兓丶�,我渡你們上岸,不是因為這片土地有多好,而是因為我一直深信好的總會取代壞的,嶄新的總會取代陳舊的,就好像黑夜總歸會過去,黎明早晚會到來。這世上總歸有太多種子與希望。
我希望它們都能開出花兒來。哪怕只是一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
血魔獸掙扎著,最后轟然倒下——它的生命在流逝,在化作點點的光輝,朝著清晨如洗的天幕飛去。
人群死寂,而后歡呼先是從戰(zhàn)魂山——那些年輕人更多的地方爆發(fā)出來。顧茫聽著很想大笑,他知道年輕的生命總是飽含著更多的張力與希望的。能夠比像他這樣老朽的內(nèi)心更早發(fā)現(xiàn)勝利,發(fā)現(xiàn)快樂。
他也年輕過,從前和陸展星,和墨熄,和他的兄弟們策馬在離離草原上。
那時候的清風,像是能滌盡一輩子的塵埃,拂于面龐。
后來,他把他的兄弟們都丟在了鳳鳴山,他親眼看著陸展星人頭落地,他親手把匕首沒入墨熄的心腔里。他從殺了第一個無辜之人開始,就已經(jīng)衰老了,重華的顧帥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死了。
他其實一直以來,都掙扎得非常累。他早已破碎成灰,是信念讓他將自己勉強粘合起來的。
這一次,這個已死之人,終于完成了他在第三十九次戰(zhàn)役中未竟的承諾——
“我?guī)銈兓丶��!?br />
顧茫在山呼海喚爆發(fā)而出的歡嚷聲中,輕輕喃喃出這幾個字。他像年輕時那樣笑了起來,他看著血魔獸倒下化作塵埃與光點,他看著滿山滿郊滿城的人在熱烈地大叫,歡鬧。他從那些人群里,看到了陸展星,看到了年少時的墨熄,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看到了鳳鳴山死去的所有人,那些沒有人記得,而他從不敢遺忘的不起眼的名字。
十萬山河十萬血。
今日我終……帶君歸。
我也終于……可以回到你們中間了。
顧茫閉上眼睛,從金翅飄雪馬的馬背上墜下去,藍金色的帛帶在他發(fā)間飄飛著,他慢慢放松下來,在那未止歇的歡呼聲中頹然落入滾滾鳧水大河里。
真好。
好像一生未敗,解甲凱旋。
所有的苦難,都淡去了……
撲通一聲,洶涌的河流瞬間將之吞沒,他沉下去,耳邊是隆隆的水聲,他在水里張開透藍的雙眸,最后看一眼那逐漸遠去的天光。
就像少年時他們在塞外看過的星星,繁星夜空下,陸展星大笑著,兄弟們喝著酒,朔風里彌漫著梨花白的醇香。而墨熄安靜地坐在篝火邊聽著他說江山如畫,看著他年少輕狂。
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顧�!。。�!”
在所有人都在為血魔獸的覆滅而狂喜的時候,在沒有人注意到顧茫的狀況的時候,陡地有一個聲音爆發(fā)著喊他。
鳧水驚濤,修士們先是心驚轉(zhuǎn)向墨熄,而后才驀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最快樂的時候,金翅飄雪馬上已經(jīng)沒有了顧茫的身影。
人們這才驚道:“顧帥!!”
“怎么回事!”
“顧帥怎么了!”
“快去救他!快下去救他��!”
一片混亂中,國師趁此時機猛地撫琴擊傷了心念大亂的墨熄,正欲再殺,卻被慕容憐格擋下。慕容憐心知此刻再與國師纏斗絕非上策,正欲與墨熄同去鳧水大河里將顧茫救上岸,卻聽得國師森然冷笑——
“你們?你們能救得回他?”
慕容憐臉色發(fā)白:“你什么意思!”
墨熄卻是一言不發(fā),他渾身都在顫抖,他不管不顧,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眼眶通紅地赴那顧茫消失的洪流而去,慕容憐攔之不住,而那國師竟也沒有阻止,由著他直奔鳧水河畔。
慕容憐扭頭對國師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呵,顧茫用的是當初和沉棠相似的術法,將血魔獸擊潰又封印�!眹鴰煹吐暤溃嬲趾竺娴难弁褐陌挡欢ǖ墓�,“沉棠殺了血魔獸,自己也就死了。顧茫今日也一樣�!�
慕容憐大怒:“你放屁!”
國師嗤笑:“你若不信,便隨著羲和君一同去尋人吧——順便說一句�!�
他忽地抱琴后撤,立在一塊陡石之上,冷淡道:“沉棠當年之舉,令我攻城失敗。事過百年,我自然不會令此事重演。所以我在重淬血魔獸凈塵時,熔煉了一個新的法術……”
慕容憐一怔之下,猛地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僅有的血色也在他臉上褪去。
“你當年攻城?!”
國師淡笑道:“嗯。”
慕容憐面色如紙:“所以,你……你是……”
國師頗無所謂地摘下覆面,露出一張英俊深邃,但透著一股子邪氣的臉。慕容憐如遭雷歿,驀地后退數(shù)步。
“你——你竟是——!”
國師抬起頭,咧嘴笑了,露出白齒森森。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我也懶得再瞞什么了——燎國前主花破暗,不錯�!彼Φ�,“就是在下�!�
“�。�!”
慕容憐喉嚨發(fā)干,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而這時忽聽得遠處鳧水岸傳來修士們的驚呼:“怎么回事!”
“這是什么?��!”
他驀地回頭看去,見到血魔獸凈塵消失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了一片泡沫翻涌的血池,那血池像是有生命似的,竟還以緩慢的速度不斷向外延伸擴張著……
花破暗也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那血池一眼,歪頭笑道:“怎么樣,我吸取了當年沉棠殉國之事,重新加入了新的法術——血魔獸一旦被擊殺,其鮮血便會化作一個不住擴張的血池,除非我下令,否則它就會源源不斷地擴下去,將山川城郭,死人活人,全部都吞進池子里……如若你們不投降,我不介意重華成為一片血海。”
他舔了舔嘴唇,聲音輕下來,幽森道:“反正,時過百年,萬事皆變。我在重華也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東西�!�
他說著,隨意將面罩擲落在地。
“留你一條命,回去和重華的人說。”花破暗道,“血池吞沒重華城只需十日。給你們十天時間,降,或者死。你們自己選清楚�!�
說罷衣袖一拂,輕功掠地,飄飄蕩蕩如紙鳶一般,沒身在了燎國駐軍的烽火狼煙深處。
第190章
離之后
正如花破暗所說的,
血魔獸死后化作的血池在一點點地擴大,吞噬了河岸邊的草木,
浸透了護城河的河水,
慢慢地,
城郭的邊沿也開始坍圮,磚瓦掉入血水之中,也消融成了鮮紅粘稠的漿液。
這種侵蝕不再似兩軍對峙時那樣殺聲震天,勝負在須臾決出。
它更像是草垛中游曳的毒蛇,一寸一寸地吐著信子,準備吞噬掉眼前龐碩的獵物尸體……
這段時日里,重華與燎沒有交戰(zhàn)。兩邊隔著那滾滾熔流的血色之河,重華一片死寂,
而燎國已漸狂歡。
是夜。
墨熄獨自登上城樓,
在鴟吻崢嶸的角樓朱欄邊望著城外——樓宇之下便是血池之水,隔著遼闊的紅河水面,能看到燎國的連營燈火通明,
修士們圍爐而坐,篝火點單,
全然是勝利在望的模樣。
跟隨著他的羲和府管家李微攏袖垂首,
靜候于角樓之下。
有小修憂心忡忡地問道:“李管家,
羲和君都還好嗎……”
李微一時默默,
饒是金蓮之舌,竟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墨熄都還好嗎?
他不清楚,誰都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
顧茫犧牲之后,
重華士卒們一度以為墨熄會失去理智,以為他會一蹶不振,以為他會自暴自棄,以為他會傷心欲絕。
但他都沒有。
眾修在血魔獸化作的血池邊反復施法,想盡了法子也無法捕撈到顧�!呐率穷櫭5氖w。
最后反倒是墨熄對他們說,別找了,回去歇息吧。仗還沒打完。
他和顧茫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命,他們見過太多人在戰(zhàn)火中生離死別,昨天還一起飲酒的兄弟,或許第二日就成了了無生氣的殘軀。
他們甚至來不及悲傷,來不及吞咽這個事實,來不及消化一個人的生死。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責任會逼著將領去清醒。
因為,仗還沒有打完。
兵卒若是悲傷失去控制,付出的或許是自己的性命。而主帥若是悲傷失去控制,會連帶著多少人一齊送命。
墨熄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權利。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瞭望血池與燎軍時,兀自憑欄,在他愛人犧牲的血池邊多站上那么一會兒。
只是那么一會兒。
小修士忍不住又低聲問:“羲和君不會難過嗎?”
這一次李微倒是很快能作答了,他說:“他又不是頑石之心,如何不會難過�!�
說罷李微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向星空下墨熄孑然孤寂的身影望去。
在顧茫剛剛沉于血池的那一日晚,是墨熄親自下令讓修士們回城休整,不用再作無意義的捕救。
多少有些人在心驚于墨熄的冷血與冷靜。
唯有李微清楚,那天晚上墨熄回去,在羲和府那間顧茫住過的屋子里,褪去了所有的身份與責任之后,到底是什么樣子。
李微原本是去收拾這間再也不會有主人的房間的,但他還沒推門,就看到墨熄坐在小桌前的背影,桌上是顧茫曾經(jīng)寫過的書信,留過的片言。墨熄就在那一豆枯燈里一頁一頁地看著,顧茫平日里記下的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字句間極少埋怨什么不好。
墨熄就浸在那顧茫編織的美好過往里,飯兜趴在他腳邊嗚嗚地叫喚著,似乎在追問著他顧茫的去向,似乎在問他,為什么今夜顧茫沒有回來……
幾許后,墨熄垂下頭,那屋子里終于傳來低低的哽咽,壓抑著,像他此刻也壓抑著自己肩膀的顫抖�?墒窃趺磯旱米∧�,他已經(jīng)苦撐了那么久,他整個人都已只剩下悲傷,苦痛,還有責任……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沒有了。
這些年,他歷經(jīng)了虛假的背叛,真正的錯失,離別的痛楚,每一次他都告訴自己,再熬一熬,再熬一熬,或許一切就能過去。
甚至幾天前,他看到站在校場獵獵軍旗下神采飛揚的顧茫,他以為,一切苦難終于到了盡頭,以為此戰(zhàn)之后就能熬來他的長相守。
可是留給他的,最終只有這一方空寂的小屋。
屋子的主人已經(jīng)離去了,就好像客居于此,甚至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
原來他經(jīng)受了這么多苦難,最終熬來的,不是長相守,而是久別離。
墨熄將那一沓柔軟的書頁捧起來,貼在胸口,靠近心臟搏動的位置。好像寫字的人還殘有溫度在紙頁上。
他再也忍不住,嘶啞地,軟弱地,低低地喚一聲:“顧�!�
顧茫。
此一聲后,再也說不出更多的句子。
他不是帝國的砥柱,不是墨帥。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與所愛之人永訣的無助之人,是被顧師兄留在血海里的小師弟。
所有的同袍都離去了,那七萬的亡魂,那些曾經(jīng)與他們一樣年輕出入行伍的兄弟,如今顧茫也走了。
最后只剩了他。在黎明破曉之前,只有他一個人了。
無論恨也好,愛也好。
他的顧茫哥哥,都再也不會回眸看他,沖他張揚地笑,或者茫然地惱。
一聲沙啞的嗚咽像是瀕死的獸,痛苦地哀嚎著,撕碎了最后的自制。墨熄低著頭顱,哽咽著,哀慟著……最后他像失去了一生伴侶的困獸,像末路孑然的雄獅,困頓著,絕望著,最后終于在這寂夜里,泣不成聲。
人生這么長,山河這么廣,可只剩這一刻,只有這一片天地,是屬于他自己的。
李微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輕輕地,替他掩實了門……
墨熄從來不是無情的。
李微知道,在整個重華,或許都不會有一個人,能夠真正地明白對墨熄而言,顧茫究竟是什么。不是光,不是火,不是希望,不是戀人,不是兄弟……顧茫之于墨熄,或許比這些攏在一起都多得多。
所以墨熄下令讓他們別再浪費力氣搜救了,那并不是一種放棄。而是因為墨熄比誰都清楚——顧茫做的決定是什么。
顧茫想要什么。
以及,他還會不會回來。
李微離開了這一深小院,他很敬仰他的主上,其實在君上還未他贈與墨熄的那一年起,他就覺得羲和君就是重華的脊梁。
如今脊梁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彎折了,他很痛,很難再支持下去�?墒钦麄邦國的人都只能看到墨熄的強悍,卻忘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軀。他剛剛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但允許墨熄喘一口氣,允許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憑吊去思念去擁抱另一個人的氣息的地方,竟只有這一方小小的孤室。
那就是他與他顧茫哥哥的家了。
李微不忍心打擾,也不忍心再看——這是墨熄與顧茫的道別,與羲和君,與顧帥,與尊與卑,與生與死,與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他是羲和府的管家,最后也會替主上把這一重秘密守好。
第四日,重華都城已被血池吞沒小半。那一小半的城民不得不退縮到城池靠后的位置,看著自己從前的家成了一片血海。
所幸岳辰晴善行機甲術,慕容楚衣留下的書錄當中,又有一卷是講解如何盡快地建造避難屋舍的。他照著圖紙而行,倒也暫緩了這些人的容身難題。
那是慕容楚衣的法術。
岳辰晴想,如果四舅還活著,一定會做的比他周全得多。
但是他的小舅舅已經(jīng)不在了。
只有他,能把慕容楚衣的溫柔,在這動蕩的亂世里延續(xù)下去。
“四舅,我或許做的不夠好,但是……”他仰頭望著星空,已經(jīng)磨到起泡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卻依舊沒有放下他在調(diào)試的竹武士。
“但是,我會按你的心意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
“我是岳辰晴,是你的外甥,岳家的家主,是你的繼承人�!�
繁星一閃一閃地,照耀著這一片烽火狼煙的大地,也映在了岳辰晴隱約瀲著淚光的眼睛里。
岳辰晴小聲地哽咽道:“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嗎……”
你曾經(jīng)一直在默默地保護我。
現(xiàn)在換我了,舅舅。
我來保護我們的家。
如岳辰晴一樣,如今的重華,每個人都在為了保衛(wèi)著他們的家邦而戰(zhàn)。
從前這個邦國確實是一盤散沙,但因為有顧茫,有慕容楚衣這樣的人先獻祭了鮮血,也因為此戰(zhàn)若敗他們再無退路,這人人心里都很清楚,所以這盤沙終于凝在了一起。
變得堅實,變得堅強。
血池在不斷蔓延,但是絕望之中的韌勁卻不消反漲。
他們在尋找轉(zhuǎn)勝的出路。
到了第五日。
當所有貴胄以及高階統(tǒng)領們在王宮軍機署鉆研如何才能遏制住血池的擴張時,忽有守備來報——
“羲和君!望舒君!夢澤公主�!笔貍湟来蜗虻顑�(nèi)三位目前最是權重可靠之人行了禮,而后道,“姜藥師回來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拂黎進殿的時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其中以他的妻子蘇玉柔為最甚。蘇玉柔雖以白紗垂面,教人瞧不清紅顏,可是她看到姜拂黎的模樣時,捧著的杯盞竟失手滑落,驀地摔倒了地上,砸了個粉碎。
“拂黎,你——”
姜拂黎一身青銀色相間的衣袍,那衣裳選料做工都堪稱極上乘,但依舊掩蓋不了他的風塵仆仆,最令人吃驚的是他的眼睛。
他那只原本就已經(jīng)夜盲的左眼,不知是受了怎樣的損害,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雪白的紗布斜纏過去,滲著鮮紅的血跡。
他聞聲,用尚且清明的杏仁右眼靜靜地望了蘇玉柔一眼。兩人目光相觸間,就似交換了一個旁人所不知曉的秘密,蘇玉柔一下子就頹然軟倒了。
墨熄聽到她用幾不可察的聲音,輕輕地喚了一聲“宮主”。
姜拂黎衣冠狼狽卻神情磊落,臉雖然還是奸商姜藥師的臉,但氣質(zhì)卻和從前迥然不同,眉目間的情態(tài)甚至都不像同一個人。他此刻看來溫柔、沉靜、堅定,而不似往日的姜藥師——往日的姜藥師時常給人以另外一種感覺,就好像,除了錢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乎什么。
以前的姜藥師是個無情無心的傀儡。
但今日歸來的他,似是傀儡終于召回了失卻的魂靈。
姜拂黎用剩下的那一只漂亮的眼睛在屋內(nèi)掃了一圈,目光依次在慕容憐,慕容夢澤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到了墨熄身上。
他沉默片刻,低聲道:“羲和君,我有要事,煩請你移步一敘�!�
姜拂黎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客氣,但是卻莫名的有一種壓迫力。屋內(nèi)眾人都感覺到了姜拂黎性格上的驟變,因此望墨熄那邊望去時,忍不住添了幾分憂心。
慕容憐狠啜了一口浮生若夢,忽然一把抬手,拉住了準備與姜拂黎離開的墨熄:“先等等�!比缓笏且浑p桃花三白眼瞇縫著,盯著姜拂黎:“……你是真的姜藥師,還是又是個贗品?”
“你七歲的時候曾因不服身高不及顧茫,在鞋履中墊了厚厚一沓絹紙,結(jié)果不慎因此跌到,摔破了頭,縫了——”
“停停停!”慕容憐面露尷尬卻猶自強撐,“行了!我知道你是真的了還不行嗎!”
說罷訕訕地松開了墨熄,翻了個白眼低聲暗罵。
墨熄與姜拂黎去了偏殿的暖閣。
侍從屏退,閣內(nèi)無人。姜拂黎一揮手,暖閣四周頓時降下星星點點的防護結(jié)界�?赡▍s在看到那結(jié)界的瞬間頓住了腳步。
“……一百年前就已經(jīng)失傳了的圣靈結(jié)界……”墨熄盯著姜拂黎清瘦的側(cè)臉,那男人的神情堅毅,但卻很是憔悴。
蘇玉柔方才喃喃的那一聲“宮主”回蕩在他耳邊。
墨熄心里陡然炸開一個可稱是匪夷所思的猜想,他禁不住問:“——你到底是誰?”
姜拂黎沒有吭聲,在桌前坐下了。
屋內(nèi)很靜,圣靈結(jié)界的光華一直在流淌著。墨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半晌后,他低聲試問道:“……沉宮主?”
姜拂黎抬起眼來。
那只完好的琉璃色杏仁眼顯得很安寧,他說:“我不是�!�
“……”
“沉棠數(shù)百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我只是姜拂黎而已�!彼D了一下,轉(zhuǎn)而道,“另外,顧帥的事情,我也已經(jīng)聽說了�!�
顧茫的名字就像錐針,刺到墨熄其實早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心臟里。墨熄驀地垂下長睫毛,遮在眼前輕顫著。
姜拂黎道:“他還很年輕,沒有受過應受的敬重,得到該得的安寧。他和沉棠其實不一樣……他們倆人都是以身殉魔獸,但是,顧帥本身在這世上仍有渴望與牽絆。”
他說到牽絆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墨熄一眼。
而后又道:“沉棠則不是�!�
“……”
“沉棠在殉身魔獸的那一刻,他已經(jīng)心灰意冷,別無所念。沉棠求死而顧茫求生�!苯骼钃u了搖頭,說道,“對不起。事情本不該如此的�!�
墨熄微皺起了眉:“可你……你若不是沉棠,又怎么會知道沉棠當時心中所想?”
姜拂黎果然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嘆息道:“此事若要講來,實在是很復雜的。”
“愿聞其詳�!�
姜拂黎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如何開口,最后他說:“我之前替顧茫療傷時,共情了他的一部分記憶�?吹侥銈冊隍饙u,遇到過一個叫霧燕的姑娘�!�
“那是一個渴慕沉棠的女妖……”
“不錯。”姜拂黎道,“可我看到你們的記憶后,總覺得我好像在哪里見到過她�!�
姜拂黎斟了兩盞濃釅的茶,一盞推給了桌子另一邊的墨熄,一盞自己慢慢地喝著。墨熄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白紗布遮蒙的那個位置是凹陷下去的,并沒有眼珠的弧度——姜拂黎竟已徹底失去了他的左眼。
但他渾不以為意,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康健,自己的軀體。
他淡淡道:“我來重華那么多年了,許多人問我是哪國人,往事如何,我皆不答。你們只道我薄涼,不愿多言,其實不是�!彼允峦nD,略微苦笑著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擁有的差不多所有的記憶,都從我與玉柔四下流亡時才開始的。她說我是生了病,忘了前塵過往,我便渾渾噩噩,盡信于她。關于我的身世,我的來處,我的親眷……什么都是玉柔告訴我的,我自己也莫名生膩,心中本能地排斥,從來沒有想要深究的意思�!�
“但這幾年……我開始做夢。夢里總能看到一些重復的人和事,只是支離破碎,沒有半點脈絡,玉柔也從來緘默不語,我問她什么,她都說不知道,而我也沒有細查……直到不久前,我替顧茫診療,看到了他在蝙蝠島的記憶。他所見的霧燕,和我夢里見過的一個姑娘生得一模一樣�!�
姜拂黎閉了閉眼睛,說道:“我當時就想,如果我去見一見霧燕,或許就能知道自己從前究竟是個怎么樣的人了�!�
墨熄想起姜拂黎給顧茫治病之后,明顯流露出的神游天外。
這時才知道,原來竟是因為這個緣由。
墨熄問:“所以你這一陣子云游,其實是去了蝙蝠島?”
“只是其中一站而已,我還去了其他地方�!阌浀渺F燕與沉棠初遇的那個四季如春的島嶼嗎?”
墨熄點了點頭。
“我也尋到了那里。那其實是由玄武所馱的一塊嶼陸,那只玄武與沉棠的先祖曾有盟約,它守護著上古炎帝神木的一段遺枝。”
墨熄驀地睜大了眼睛:“炎帝神木……就是人世間的第一株樹……萬木之王?”
“是的�!苯骼璧溃把椎凵衲�,萬木之王,一樹之上集盡萬千人間花。而其中有一段海棠木因故遺落于俗世,機緣巧合之下,于千年之前,被沉棠先祖所得�!�
“沉棠族人很清楚,神木為不世之器,威力非同小可,若是教人知道這個秘密,定有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將之占為己有。沉家素來厭戰(zhàn),他們便將這一段海棠神木封存于玄武島上,對外絕口不提。只是神木有靈,為了讓它心寧清正,不受濁邪之氣侵擾,一家之主每年都會去島上小住一月,為其撫琴陶冶�!�
他說到這里,墨熄有些明白過來——當年霧燕見島上仙氣濃郁,終年飛花,四季如春,便誤以為是沉棠在這里的緣故,其實她完全悟錯了,那仙氣并非因沉棠而生,而是因為沉棠鎮(zhèn)守的那一株上古神木斷枝。
“……”墨熄忍不住問,“沉棠已逝百年,他的家族亦在當年與花破暗的惡戰(zhàn)中幾近覆滅,這百年間應當再無人去過那個仙島了,所以你去的時候,看到了些什么?神木還在嗎?”
姜拂黎道:“還在。我尋到那座玄武島時,瞧見島上已是草木隆盛,繁花遍布。數(shù)百年的時光,海棠斷木將那里變成了神木之靈極為充沛的地方。只是我觀那棠樹已隱有智靈開化,我與它重彈一曲百年前沉棠所彈的樂曲,它便似心喜雅樂,引得島上百花盛開,我覺得或許再過數(shù)百年,玄武封印也封不住它,它或許會重新自愿落入瀚海,自去凡塵一觀�!�
姜拂黎說完,笑了一下。
“雖然好奇它今后的命運,不過數(shù)百年一過,這截神木的去留,也不是我區(qū)區(qū)凡人能左右的事情了�!�
墨熄默默聽到此處,忽然問道:“姜藥師,你為何那么清楚沉棠世家的事情?”
“……”
“……你當真不是沉宮主嗎?”
姜拂黎放下杯盞,輕嘆一聲:“我的記憶是霧燕設法讓我恢復的,我恢復了之后,到底也替她解開了她的心結(jié)——是,我確實不是沉棠,但這數(shù)百年間,一直有一個人希望我能夠徹徹底底地變成沉棠。”
墨熄一怔:“誰?”
姜拂黎抬起眼來,薄唇間落下了三個字:“花破暗�!�
見墨熄的臉色,姜拂黎似是苦笑:“很荒謬?我自己也這么覺得。我擁有沉棠的所有記憶乃至情感,可我卻知道我不是他�!�
“那你是……”
“我是沉棠的表親,至于自己的名字……”姜拂黎淡道,“這人世數(shù)百年,花破暗稱我為沉棠,玉柔稱我為姜拂黎,我渾渾噩噩那么多年,早已不記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了。我只知道,我是花破暗因為不舍得沉棠死去,而硬生生造就的另一個他,我的身體盛放著沉棠的記憶、殘魂、法術,以及過往。”
他的聲音低緩卻柔和,沒有什么激動的情緒,但卻教人聽來感到分外悲傷。
姜拂黎道:“我只是一個傀儡而已。比慕容楚衣做的竹武士,江夜雪捏的泥人,好不到哪里去�!�
墨熄雖極驚愕,但亦是心中不忍,低聲道:“姜藥師……”
卻也不知該作何安慰。
姜拂黎道:“你不必寬慰我,你自己已經(jīng)足夠傷心了。別人看不出來,但我都明白。我今日趕回來,也并不是為了找個人,告訴他我自己的前塵過往。我是來獻破敵之道的——花破暗既然把我當做沉棠,這百年后的第二戰(zhàn),我便也一樣不會缺席�!�
墨熄心中一顫:“你有破解血池擴散的辦法?”
“確實有一個辦法,以往從未有人做過,我并無勝算,只能一試�!苯骼璧溃安贿^我在玄武島上曾行卜算,仙卦上說,只要羲和君你做了這件事,一切就能改變,甚至包括生死。”
聽到最后半句,墨熄一怔之下,反應過來:“包括生死……”
“不錯�!�
墨熄眼中似火焰擦亮,驟有明光。
這是……什么意思?
盡管覺得荒謬,但他依舊血液奔流,手指在緊捏的掌心里微微發(fā)顫:“請教藥師�!�
姜拂黎起身,倚在窗邊看了一眼外面,此時血魔獸血池已經(jīng)散至內(nèi)城,正在緩慢地繼續(xù)吞噬著這一座王都。
他回過身來,從乾坤囊里取出一枚黑曜石般的晶石,放在了桌上。
“沉棠家族,一共有兩樣隱世珍奇。一樣是我先前所說的神木斷枝。另一樣,就是這一枚晶石。這是沉棠家族最隱秘也最重要的珍寶。也是重華這一大劫的唯一破解之道�!�
姜拂黎頓了頓,說道:“時間尚有,在讓你使用它之前,我想與你講述清楚我所知道的那一段過往�!�
“——與花破暗有關的一段過往�!�
第191章
未破暗
“此番糾葛,
要從花破暗知曉自己的身世開始說起�!�
隨著姜拂黎碎玉般的聲音,數(shù)百年前的往事被緩然揭開了面紗。
數(shù)百年前,
花破暗在學宮為奴。
但是,
此人性格強硬,
不服管束,別的奴隸生而認命,他卻在看過那些鮮衣怒馬錦帽貂裘的貴公子后,在心里暗暗疑問,為什么享受著華服美器的人不是他?憑什么他一出生就注定了貧窮,而有的人一出生就衣食無憂?
沒有人給這個地位卑微的孩子一個答復。
慢慢地,他長大了,骨子里那種野性越來越克制不住。他開始偷著修煉法術,
原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
但隨后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些貴胄王孫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練不好的招式,他卻輕而易舉就能掌握。
他看著自己的聰慧與眾人的平庸,
心里的疑惑與不甘日漸深重。
他原以為血統(tǒng)能定天賦,所以他才為奴,
那些公子小姐才為貴胄,
卻原來不是的。
那是因為什么?
憑什么他有這般能耐,
卻要俯首為奴?
這個小奴隸愈發(fā)癡迷于探尋其中的秘密。為此,
他旁敲側(cè)擊,偷閱典籍……無所不用其極。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了最后,
這個奴隸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天賦異稟的真正原因——
他的先祖。
他知曉了重華建國時的舊事,知道了自己的祖輩曾離國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卻因為被兄弟算計,所以落得個滿盤皆輸?shù)木车亍?br />
在那之后,全族連累,功績抹殺,劃歸為奴。
所謂成王敗寇,便是這個意思,是嗎?
他不禁想,如果先祖沒有那么婦人之仁,先一步下手剿殺手足,那么今日享受著無上榮光的人豈不就是自己,可以肆意踐踏仆奴的人豈不也是自己?
再思索下去,花破暗便陡然悟到,他原本并不是奴隸,他只是與王權錯肩而過了而已。
他本也可為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