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jī)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jī)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jī),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y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克制,“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jī),又燃了一支煙。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了見面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嘆氣道:“看來沒有好轉(zhuǎn),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么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了?……你在哪兒,怎么風(fēng)聲那么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么地方?”
“西部……挨著可可西里�!�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么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郁和強(qiáng)迫引發(fā)的控制欲,和不受控制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dǎo)致現(xiàn)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么?”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我為什么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yàn)楫?dāng)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jī),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發(fā),又抓起手機(jī),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guān)機(jī),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fā)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jī)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jīng)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jì)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裝逼的墨鏡和行李箱,什么都可以當(dāng)背景和道具。
她,景色好,技術(shù)好,身材好,走高冷范。粉絲上百萬,點(diǎn)開留言,全是夸贊,艷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
所有的構(gòu)圖創(chuàng)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jī)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還是綽綽有余,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后,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屏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jié)實(shí),連著脖子上的筋絡(luò),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里簡單純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彌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jī),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fēng)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zhuǎn),遠(yuǎn)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yáng)。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jī)里抬起頭,是一輛東風(fēng)越野。
**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bào)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后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道:“是那個計(jì)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xiàn)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zhuǎn)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后,車停了。
藍(lán)天,金草地,程迦懷里抱著相機(jī),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瞇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眼睛,像她懷里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y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機(jī)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仿佛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么。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diǎn)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仿佛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達(dá)杰保護(hù)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笔X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沖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干什么?”
草原上風(fēng)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作者有話要說:
☆、chapter
8
Chapter
8
【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喊話的時候,程迦的眼睛看著彭野。他也看著她。
**
程迦從汽車頂上跳下來。
東風(fēng)越野里的四個男人下了車,商量著給程迦修車。
他們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尷尬,一時間沒什么話說。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內(nèi)部討論著,沒人先和程迦搭訕。
程迦點(diǎn)了根煙,站在不遠(yuǎn)處。風(fēng)里偶爾飄來他們的幾句話,斷斷續(xù)續(xù),都和修車有關(guān)。
過了沒多久,彭野拿了工具過來程迦車邊,十六和石頭在一旁打下手幫忙。
程迦靠在車旁看他們……看彭野。
他沒看她,開了車前蓋,彎著腰認(rèn)真修車,黑黑的額發(fā)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偶爾,他低聲說出工具的名字,身邊的人遞給他。還是那副嗓子,音色極低,很有磁性。
像砂紙磨在女人的肌膚上。
程迦吹出一口煙,每次聽,都覺得他聲音性感。
他卷著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暢又賁張,讓人想摸一下,應(yīng)該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礙著他修車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體,為什么要抑制著天性不去欣賞呢。
他俯著身子,透過微微下垂的領(lǐng)口,程迦又看見他的鎖骨,還有隱約的胸肌的曲線。
程迦的煙夾在手中,好久都沒動。
風(fēng)吹斷了煙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頭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閃,筆直又坦蕩。
彭野頓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說:“別靠在這里�!�
車邊緣很臟。
“噢�!背体群苈犜挼卣局绷松碜�,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了,說:“扳手�!币慌缘氖^把扳手遞給他,目光無意間與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對石頭印象深刻,這男人個性火爆,可一談到錢和賠償就緊張。
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兇相,有些尷尬:“叫我石頭就行�!�
彭野手腕處緊了一緊,很快又放松下去。程迦瞧見了,回味過來,有些好笑,他以為剛才她在問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側(cè)的十六,問:“你呢?”
“他們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靜而無聲地修汽車。
“名字有出處么?”
十六只笑,卻不解釋。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一夜八次郎,你是兩倍�!�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瑪“噗”一聲,水全噴出來;石頭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
“個仙人板板!”石頭跳起來,一掌輕扇尼瑪?shù)哪X瓜。
“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對頭。”
程迦卻抬起眉梢,搖頭:“大言不慚�!�
十六道:“騙你做什么,是真的。”
“說大話�!笔^看不下去了,咂舌,“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還敢自稱十六郎。其實(shí)啊,他認(rèn)識的女人不超過十六個,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點(diǎn)兒沒嗆住。尼瑪跟著石頭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頭頭上扔。
石頭說:“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七說的,不信你問老七�!�
十六蹦過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總拆我臺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復(fù)石頭對他的稱呼,“老……七……”
她的聲音在風(fēng)里,一個字是一個句子。
彭野聽著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窩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間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這么說,你認(rèn)識的女人不超過七個了�!�
十六愣了一下,隨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報(bào)仇了報(bào)仇了。”
彭野低頭修著車,淡淡說:“德吉大哥不在這兒。”十六笑得更厲害;見程迦不懂,解釋:“德吉哥是站里的老大,這次沒來�!�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象中一樣反應(yīng)敏捷,且隱隱地強(qiáng)硬著。
仿佛在一瞬間熟絡(luò)了,十六問:“程迦,你怎么從羌塘繞呢?”
“沒來過,想看看。”
“你一個人上路,不怕��?”
“怕什么?”
“危險(xiǎn)啊。有狼啊,熊,猛獸,當(dāng)心吃了你。”
程迦問:“遍地的野驢羚羊,夠它們吃了,吃我干什么?”
十六:“……”
石頭忍不住問:“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說:“這兒危險(xiǎn),有狼、熊和猛獸,歹徒不敢來�!�
石頭笑了起來,終于又說:“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時情急,說話太兇狠了,你別見怪。誰也沒想到老板娘弄錯了房間。程小姐你別往心里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這人最大的特點(diǎn)是吃軟不吃硬。你越厲害,她越強(qiáng)硬,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和人杠上;可你一服軟,她就揮手放過了。
“叫我程迦就行�!彼f。
石頭反倒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到一邊去了。
可他想了一會兒,又默默嘆起氣來。
十六問:“怎么了?”
石頭不說話。他翻著記賬的小本本,很憂愁,不打不相識是一回事,結(jié)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們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個人的開支。
沒錢啊沒錢,他們的生活費(fèi)很緊張的啊。
**
彭野還在修車,手機(jī)響了。
他手上全是機(jī)油,十六看一眼手機(jī)來電顯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邊。十六沖尼瑪和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幾人立刻跑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并沒在意。
程迦看這陣仗,心里跟明鏡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邊聲音太小,風(fēng)又大,十六他們啥也聽不到。
“出發(fā)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說話,彭野的語氣很明顯不一樣,要輕一些。
程迦抿緊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沒把她程迦當(dāng)女人。
電話那邊又說著什么,彭野頭一歪,把手機(jī)從十六手上夾下來,走到一邊去了,壓低了聲音,說:“是你的,你拿著�!�
十六在一旁慫恿尼瑪:“過會兒七哥來了,你這么問……”尼瑪是隊(duì)里年紀(jì)最小的,他干啥說啥彭野都不會生氣發(fā)火。
等彭野打完電話回來,聽話的乖孩子尼瑪幫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機(jī),問:“七哥,出發(fā)前你消失一個小時,去干嘛啦?”
十六笑瞇瞇勾住尼瑪?shù)募绨颍骸耙粋小時?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兩個小時。”
尼瑪一開始沒明白,后來又紅了臉。
彭野看十六一眼:“閉嘴�!�
程迦抽著煙,涼薄地瞧著。
彭野不經(jīng)意撞上她筆直而冷淡的眼神,無聲半秒,問:“怎么壞的?”
程迦說:“路不平,抖幾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繼續(xù)修車:“壞了多久?”
程迦:“一兩個小時�!�
彭野:“你一直在這兒等人路過?”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氣壯的反問搞得有點(diǎn)兒停頓,說,“不會打救援電話?”
“不會�!背体然卮鸷芸臁�
彭野一時無語。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聰明,就是沒事找事兒,還找得挺有底氣。
他說:“你不識車,所以被老板坑了,租了輛壞車,以后出門留點(diǎn)兒心眼�!�
程迦說:“識車,這是北京2020,472發(fā)動機(jī),前軸滿載軸荷1135kg,06年產(chǎn)的,早該報(bào)廢了,車棚改裝過……”
她說完了。
彭野彎著腰,扭頭看她,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病啊,說出來的話倒還客氣:“那你還租?”
程迦說:“我看她順眼唄�!�
彭野又陷入無語,過會兒,說:“我知道你什么毛病了�!�
“什么?”
“作�!迸硪巴鲁鲆粋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話了,但也沒生氣。
圍觀者完全不理解圍繞這兩人的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氣氛,尼瑪心想一秒前還好好的啊。石頭趕緊拿了瓶水,過來給程迦:“喝點(diǎn)兒水�!�
“謝謝�!背体饶迷谑掷锏嗔艘粫䞍�,很輕地?cái)Q了一下,遞給彭野,“幫個忙�!�
彭野已修好汽車,剛擦干凈手上的機(jī)油,程迦的時機(jī)掐得很準(zhǔn),他無法拒絕。
彭野接過來,很容易就擰開了,水溢出來少許,順著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著他肌膚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過來,看著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干。
她口干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蓋上車前蓋,說:“修好了。油箱也補(bǔ)好,但有個零件有問題,暫時別開,拖在我們車后邊。到了下個鎮(zhèn)子再去換零件�!�
程迦含著水,“嗯”了一聲。
**
要出發(fā)了,尼瑪過來幫程迦搬箱子。
程迦攔住相機(jī)箱:“這個我自己來�!�
尼瑪嘿嘿笑,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帶那么多相機(jī),開始我以為你是倒賣相機(jī)的�!�
程迦說:“都一樣,算是靠這個過活兒�!�
尼瑪羞澀地問:“七哥說你是來給羊照相的,那……你會給人照相不?”
“我就會這一樣�!�
程迦說完,感覺身側(cè)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頭:“看什么?”
彭野瞟一眼,說:“你頭上有草�!�
“是么?”程迦摸腦袋,故意找不準(zhǔn)位置,“哪兒?”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幫我拿下來�!�
彭野不動,冷眼看著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無聲地笑了一下。
風(fēng)大了點(diǎn),她長長的發(fā)絲劃過他英俊的古銅色的臉。
程迦抬頭:“你笑什么?”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要說什么,可他忽然間皺了眉,退后一步,回頭望身后的遠(yuǎn)方,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