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了趙歡與,宋野枝的發(fā)條就沒人擰。
“那怪不得宋叔,誰遇著了都想拉你�!�
易青巍想了想。
“你是不是和周也善吵架了?”
宋野枝精神一振,問:“為什么?”
那就是了。
易青巍頓時很奇怪,或者說,他一直很奇怪,很難以相信,天天待眼皮子底下的宋野枝,居然喜歡上了他名兒都沒聽過的人。
“你不約喜歡的人出去玩兒嗎?”
他問了出來。
宋野枝呆了。
“不應(yīng)該是想和他天天待一塊兒嗎?怎么都窩在家里�!币浊辔÷裰^一直夾菜,看似注意力全在于吃。
“……想啊。”
所以我鼓足勇氣說不回家。
所以我自告奮勇來每天送飯。
聽到他這話,易青巍又搖頭:“算了,不行,學(xué)習(xí)要緊,好嗎?”
宋野枝:“……好�!�
宋野枝走后沒多久,段成進來。
“小宋回了?”
“嗯,剛走�!�
“他之前沒來的那幾月怎么了,最近又續(xù)上了。”
段成說的是從陳涵宇到周也善那些日子,讓易青巍心煩意亂,身處沼澤的兩個月。
“寒假有時間。”
“哦�!�
聽到這個回答,段成也才想起自己剛剛問過宋野枝同樣的問題。
他好笑:“小侄子來一次,你的照片就得干凈好一陣�!�
易青巍抬頭,不解:“什么意思?”
醫(yī)院里每一個科的醫(yī)生都有簡介和照片,包括實習(xí)生,全安置在玻璃框內(nèi),擺在樓道口。
段成碰到過一次。
那天中午,走廊上空無一人。他從四樓下來,階梯夾縫中,看見宋野枝站在照片墻前。全神貫注盯了一會兒,他撥長衣袖,去擦斑駁的透明玻璃窗。
然后,一整面,只有易青巍的那一張證件照變得嶄新如初。
有過那一次,段成每天路過都會留意一下。
始終如此。
唯獨宋野枝缺席的那些天沾過漬,蒙過灰。
“我剛才幫你看了,又變亮啦!”段成跟著窮開心。
易青巍沒顧得住理他,站起來快步走了出去。
一堆藍湛湛的職員照,人來人往,也沒見能引得幾個人駐足。
易青巍無聲站著,恍惚間,一剎那,像站在四中操場上,天空飄雨,紅艷艷的光榮榜上,宋野枝不茍言笑的臉,框在紅底背景里,悠遠寧靜地與他對視。
癢,甜,不安,一切,種種,從心底開始漾起來,路過胸膛,路過喉嚨,他聞到香味,看到美麗的可能。
相同的舉動,相同的傻。
宋野枝。
易青巍在心底叫這個名字。
他望向自己時,眼里是有光的吧。
他靠攏自己時,是沒有縫隙的吧。
以往的疑慮化作泡沫,險險即破,要現(xiàn)出真章。
腦海中呼嘯而過的念想,易青巍感受到了,攔截到了。
狂跳不止,無比忐忑。
他擒住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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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才發(fā)現(xiàn)45章有兩個詞被屏蔽了,我跑去加上分隔線了。(還是說朋友們看的時候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第48章
改不了了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天,太陽高升,氣溫回暖,人和動物都從蜷居的窩里走出來,迎春。
寒假結(jié)束,宋野枝趁易青巍去上班,一個人扛著行李箱回家了。
陶國生正在收拾門口的貓窩,把墊在里面的棉被換出來曬太陽�?吹剿我爸南锟谕侠欣钕渥邅恚职涯炯�,直起一點身子,問:“怎么不說一聲,陶叔和爺爺去接你��!”
宋野枝加快腳步,小跑著近了,說:“沒多少東西,省得您和爺爺多余走一趟。陶叔,我爺爺哪兒去了?這才一會兒功夫。”
“去遛彎兒了。要吃餃子嗎?”
“才剛吃了早餐呀陶叔�!�
宋野枝把箱子搬進客廳后沒再管,急忙換了衣服和鞋往外跳,爭著把打掃貓窩的活兒干了。陶國生樂得清閑,轉(zhuǎn)身看到行李箱立在門口,眼里又有了活兒。
“小野,這些天有沒有留著要洗的臟衣服?”
門外的宋野枝沒聽到,他抖擻棉被,在漫天的貓毛中搭到朝陽的晾繩上去。
陶國生把箱子放平,滑開拉鏈。衣服沒幾件,全是書本沉甸甸地墜著,把輕巧的另一邊掀起來,一些凌亂的書本散在眼前——蹲在攤開的行李箱前的陶國生,傻眼了。
宋野枝瞇著眼睛捻開和睫毛纏在一起的貓毛,走進客廳,看見擺在明面上的那本書,和陶國生面面相覷。
并未持續(xù)太久。
陶國生兩掌拄著膝蓋徐徐站起來,埋著頭輕咳一聲,干立著沒有動作,又蹲下去,把衣服揀出來,抱去衛(wèi)生間,頭也沒回,悶聲安排說:“先把東西拿出來分好類�!�
宋野枝撓了撓后頸,耷拉著肩看陶叔的背影。
東西多,但種類少,除了衣服就是書。他一股腦倒在桌上,一本本摞起來擺整齊,整個過程不過兩分鐘。宋野枝攥了攥衣角,把手心里的汗擦干,挪步去找陶叔。
陶國生正往洗衣機內(nèi)蓄水,兩個人一坐一站,一內(nèi)一外。
誰都沒有開口。
空間狹窄,水流過塑料管,滴入桶的聲音被放大,格外明顯。
直到水的高度慢慢升起來,陶國生站起,朝里面放衣服。
“我……你從出生到如今,陶叔一直陪在你身邊對不對?”陶國生背對他,突然說。
宋野枝沒說話。
“小野,那本書,是你的?”
“是,去年買的�!彼芴故�。
“你告訴陶叔,怎么回事兒?”
陶國生轉(zhuǎn)過身,兩個人都低著頭。他扶著洗衣機在矮凳上坐下,伸長手,去牽宋野枝不知不覺攥得死緊的拳頭。
一老一少,連在一起,顫顫巍巍。
“沒事兒,你跟陶叔說。一個人悄悄跑去買書,肯定你也怕弄不明白,對不對?跟我說,咱倆……管它是什么事兒,咱倆給它弄清楚了�!�
“我當(dāng)時碰巧買的,沒想著……”宋野枝緩了口氣,“我如今弄明白了的,陶叔。我是同性戀,我喜歡男的�!�
一記大錘,掄圓了揮向陶國生,砸得他胸口悶痛,暈頭轉(zhuǎn)向。
“不是……你……你喜歡誰?”陶國生在腦子里搜人,“周也善,是不是?”
“不是�!�
“那是誰?”
“一個同學(xué),您不認(rèn)識�!�
“不可能�!碧諊鷶蒯斀罔F地說,“你喜歡的人,我們不可能不認(rèn)識�!�
宋野枝沉默以對。
陶國生認(rèn)定了是周也善,他說:“你現(xiàn)在還小,青春期,性格都沒定型,何況性取向。感情復(fù)雜得很,可能,可能你們天天待一塊兒,年輕男孩子一沖動,圖一時新鮮,把喜歡認(rèn)錯了。周也善那孩子……”
“易青巍。”后背的汗密密麻麻滲出來,宋野枝說,“陶叔,我喜歡的,是易青巍。不是沖動,也不是圖新鮮�!�
到底還是少年,最忍受不得被錯怪,藏著一股別扭固執(zhí)的勁兒,非要把是非曲直掰清楚。
我愛的是他,不是旁人。
我對他是愛,不是其他。
陶國生的嘴半張不閉,就此僵住。
易青巍。
如果是易青巍,倒不怕什么,小巍不會胡來。
但是,獨留我家小野怎么辦啊。
陶國生從兜里抽出一疊紙巾,給宋野枝的手心擦汗。
“沒事的,沒事的,不要怕�!�
陶國生念叨著這兩句,不知是安慰誰。
他暗自在心里斟字酌句,醞釀著接下來這件事要如何說,才算好。
“小野,我來你家,快三十年了。那個時候,小宋俊才十歲出頭�!�
陶國生無端說起自己,宋野枝抬了頭,看他。
“那年,事情很多,我父親病重……啊,你們這群小輩應(yīng)該都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你爺爺?shù)睦蠋�。那年很多人遭了秧,我父親病得下不了床也逃不過。當(dāng)時,那些人蠻橫得很,聽不進話,怎么求也沒用,非得要把老爺子拉出去批斗一輪才罷休�!�
“后來,是你爺爺站出來,說,我替老師�!�
陶國生的父親教了大半輩子的書,有過很多學(xué)生,但只有一個宋英軍,從人群里冒出來,大聲說,我替我的老師。
“所以,你爺爺戰(zhàn)場上完完整整地下來了,卻因為當(dāng)年他替我父親扛下的那場禍,腿腳年紀(jì)輕輕就落下傷病。他的腿當(dāng)場斷了一條,養(yǎng)傷的時候不得不四處奔波,后來就治不好了�!�
“我那時二十……二十四歲,是家里獨子,父親躲過批斗,也沒能熬幾個月,去了。我料理完后事,了無牽掛,找到宋哥……其實他治傷的日子我該在的,該守著好好照料的,但我能力有限,害他跛了腳。我找到他,鐵了心要補償他,前途事業(yè)全不要,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待在你家照顧你們一輩子。”
陶國生笑笑:“不過這么些年,與其說我補償他,不如說是他和你奶奶夫妻倆一直當(dāng)我親弟弟對我好�!�
“按理說,二十四歲,應(yīng)該是個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年齡了。但當(dāng)年,我真的以為我是愛上宋哥了。他有血性,有學(xué)識,是個英雄,何況,救的是我父親——”
“可你看看現(xiàn)在,陶叔連孫子都有了,小陶勛都開始上小學(xué)了。無怨無悔是真的,想報答一輩子是真的,但那感情不是愛,只是太突然,太陌生,讓人分辨不清�;仡^想想,不過是欽佩和仰慕而已�!�
“小野,你懂我跟你說這個的意思嗎?一切都會變好的,一切都會被時間推上正軌的。”
年代久遠,故事沉重,宋野枝消化了幾秒。
時間,掌控一切,能賦予你,也能硬奪你。陶國生現(xiàn)如今能平平淡淡講出這件事,就是被它消磨了。
他點了點頭。
無非是說,年少情愫會蒙騙人,不必固執(zhí)當(dāng)真。
可是,但是。
宋野枝吃力地露了個笑,聳了聳肩膀:“我沒有非要得到他的回應(yīng)不可。”
“您不用太擔(dān)心,我……真的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的�!彼a充。
陶國生搖頭:“我擔(dān)心,擔(dān)心你這倔脾氣,不撞南墻不回頭。他是你小叔啊……我擔(dān)心我們家小野,要真喜歡上這么個人,要受苦的。”
“陶叔……”
門外一聲脆響,瓷碗碎成了渣,四處飛濺。
宋英軍剛從外面回來,兩手發(fā)軟,才在古玩市場淘的小物件從指間滑落,轉(zhuǎn)眼成了空。
“老陶,你剛才那句話,什么意思?”
陶國生急忙站起來,矮凳翻倒。
“宋哥!”
“哪個小叔!什么喜歡!��!你們在說什么鬼東西!”
宋英軍漲紅了臉,粗著脖子問:“宋野枝,你來說,來客廳,我聽你說。”
天已黑盡,胡同里各家各戶開始起灶做飯,油的呲啦聲一起,香味四散。
“小野,來喝點兒水�!碧諊崖曇舴诺脡虻�,還是被客廳的宋英軍聽見了。
“不準(zhǔn)他喝。”
宋野枝在院中央跪得筆直,朝陶國生搖了搖頭。
“給我跪!跪到想明白為止。再有一句糊涂話讓我聽到,都甭想起來!”
聽見這話,宋野枝暗自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麻的腳腕,屏著呼吸,挺直脖頸。
顛勺炒菜的聲音停了許久,換成了刷碗洗筷。一切動靜,在院里聽來都很清晰。
陶國生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守著里邊兒那位,看著外邊兒這位。
“陶叔�!彼我爸≈ぷ诱f,“您去勸我爺爺吃點兒飯吧�!�
太陽當(dāng)空,西斜,掛上月亮。整整八個小時,宋英軍和他,僵持不下。
宋英軍從房里出來,兩手拄著拐棍,立在客廳門口。
“我叫你想的,想得如何了�!�
“想好了�!�
“說�!�
“不可能�!�
手里的拐棍擲出去,準(zhǔn)準(zhǔn)砸到宋野枝的頭上。他不閃不避,閉著眼硬生生挨了這一下。
陶國生跑去擋在宋野枝身前,捧著他的頭,扒拉開頭發(fā)看傷勢:“好好說,他聽得進去的,對不對,小野,你也好好跟爺爺說!”
宋英軍佝僂著腰問他:“吃飯,你還想著要我吃飯?你這樣……宋野枝,你知道易青巍是誰嗎?”
“小叔。”
“他是你能喜歡的人嗎!”
宋野枝始終垂著頭。
“我就不信。宋野枝,我再問你一遍……”宋英軍說,“……你能改嗎?”
最后這一句,聲氣弱下來,聽得宋野枝心臟泛起酸軟。
“爺爺�!彼我爸ΠОУ亟腥�。
頓了片刻之后,他竟苦苦地笑了,柔情萬千。
他說:“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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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陳寅恪先生的紀(jì)錄片,文|革時期學(xué)生劉節(jié)替其挨批斗。當(dāng)時想寫個長篇出來的,結(jié)果沒有產(chǎn)出。(我之前點開注意到海星數(shù)量很參差的時候,都會默默給自己塞幾顆,把尾數(shù)補成0。后來意識到是個無底洞就停止了此種行為。依稀記得在1281停滯了很長時間,我就天天盯著看,直到有個朋友把它添成了1380,我嘆:同道中人!感激!是的,數(shù)字記得很清楚,因為實在被折磨良久。今天看著2000,神清氣爽,謝謝補成整數(shù)的朋友!既豪又...又很有想法!
第49章
永遠占有
想好了。
不可能。
小叔。
改不了了。
夜風(fēng)刮過,向上繚繞的煙霧改變軌跡,往面上撲來。易青巍半瞇著眼側(cè)過臉,把明明滅滅的煙頭在胡同的磚墻上摁熄。
改不了了。
他有些想笑。
易青巍下班匆匆趕來,得到了答案,就是得到陽光和恩露,沉寂多日的土壤里冒出一朵小花兒,裹著那點兒雀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盛開。
易青巍沒忍住,彎了彎唇角和眉眼。
墻的另一邊,宋英軍的暴喝還在耳畔,有個可憐正跪著領(lǐng)罰。思及此,香煙殘留的苦味又瞬間在口腔里蔓延開來,折磨人。
他低頭晃了晃煙盒,原地徘徊幾步,準(zhǔn)備再點一支。
易青巍借著冬風(fēng)和煙草,開始想,開始謀劃,開始回憶少時學(xué)的棋局,該怎樣鋪,要如何做,宋叔才肯把宋野枝給他。
巷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一個老人牽著小孫子走來。小孩兒抱著老人的手臂蹦蹦跳跳,一臉興奮地說明天幼兒園要開學(xué)了,他可以見到他的朋友了。
他注意到正在點煙的易青巍,嘟圓了嘴巴新奇地張望。
燃起的煙夾在指間,易青巍把它藏到身后,避開孩子的視線。
等他們走遠了,煙已經(jīng)被風(fēng)吸了大半截,白色灰燼撲撲而落。
小孩卻突然跑回來,抱著兩個大梨,奮力奔向向易青巍,東倒西歪,看著總怕他會被自己絆倒。
“哥哥,送你兩個大鴨梨。我姥姥讓我跟你說,要少抽煙,沒什么門是年輕人過不去的!”
小孩兒說完,把梨塞他懷里,塞完就溜,原路跑回,跑得張牙舞爪,為順利完成姥姥布置的任務(wù)激動不已。
易青巍抬眼,老人在不遠處駐足,接上孫子,繼續(xù)往家走。
他低頭,伸腳,把地上的煙頭全推到路燈桿子后面去。
年輕。
幡然醒悟。
年輕的不是他,是宋野枝。
他一腔赤誠地坦白:“但我喜歡男生是真的�!�
他無畏無懼地宣告:“易青巍,我喜歡他�!�
面對他,易青巍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倉皇無措,無法應(yīng)對的滋味。像經(jīng)歷一場暴雨,宋野枝是池中一枝荷花,搖曳著等他頡取。
令易青巍沒想到的是自己——若真讓他得到,他就想永遠占有。
但怎么可能呢?
宋野枝那么年輕,年輕的心,年輕的骨頭,年輕的眼睛。他的后半生那么長,無數(shù)可能,無限精彩。
同處漩渦,總需有一個人清醒,清醒地忍受愛,和苦痛。
念頭一旦擬定,便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在腦海里如野草瘋長,生怕人反悔。
天冷,蚊蟲稀少,白色路燈下,只有兩只小蟲相貼取暖。風(fēng)起,它們就散了,其中一只圍著燈罩胡亂撲棱,漸漸不見了。
煩惱如煙絲,兩者都無窮無盡。易青巍不停在心里琢磨事情,煙的作用只在于此。
方才來得急,忘帶外套。
明天有兩臺手術(shù)。
月底得去上海交流學(xué)習(xí)。
宋野枝。
吞吐過急,被嗆到,易青巍立即捂著嘴蹲下了,頭埋臂間,力掩咳嗽。
嗓子眼的癢意過去了,這人依舊一動不動,再沒站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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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一晚沒睡的人在家門口碰見,四個黑眼圈相對而視。
易青巍身上有濃重的煙味,又有早晨空氣中特有的冷冽的清新香味。
易槿聞到兩者混合的味道,皺眉:“你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