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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你感冒了?”宋野枝首先問。

    “進來�!彼貜偷�,聲調(diào)一低,更顯沙啞。

    宋野枝兩手攏緊衣袖,吸了吸鼻子。

    “哦。”

    宋野枝慢吞吞走去客廳沙發(fā),易青巍垂眸觀察他走路的姿勢。很正常,膝蓋沒有受傷的跡象。

    “上樓,去我房間等我�!�

    易青巍找熱水吃退燒藥。

    “��?”

    “你不是有事兒跟我說嗎�!币浊辔∫恢笨此�

    “對,但是……”

    “在這兒說?”

    李姨及時地擺手:“你們先聊著,我出去買點兒菜�!�

    宋野枝叫住她:“沒事兒李姨,我們?nèi)シ块g聊。”

    他背對易青巍,面對眼前這兩層樓梯,如臨大敵,悄悄深吸一口氣,憋在胸口,正欲抬腳——身體失重,天旋地轉(zhuǎn),易青巍從身后把他橫抱起來。

    “傷了就傷了,裝什么?”他說。

    沒有變,還是像從前一樣對他說話。

    宋野枝瞄了一眼身后,李姨已經(jīng)不見了。

    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塌下來,臣服在這個懷抱里。深冬中,汲取溫度。

    方才長得難以跨越的梯子,瞬時變短了。

    快要到盡頭。

    “小叔�!彼麗瀽灥貑�,“你怎么知道我受傷?”

    易青巍用手指推開門,微抬下巴。

    “你小姑告訴我的�!�

    彎腰,把人擱到床上。宋野枝攀著他的脖子沒放手,說:“我沒有換衣服。”

    歷來,易青巍無法接受除了睡衣及穿著睡衣的人以外的任何東西上床。

    他果然頓了一下,然后說:“沒事�!�

    宋野枝松開他,張開雙臂后倒,最大面積沾在床里。

    燈光刺目,他不躲不閃。

    “不是小姑告訴你的,倒是你告訴小姑的吧。那天夜里的確很冷,墻外也沒有個避風的地方,所以你感冒了,小叔�!�

    想起來,比胡同里的流浪貓還可憐呢。

    易青巍的心跳在爬升。

    宋野枝總讓他出乎意料。

    不懂迂回婉轉(zhuǎn)為何物,直白,直白得令人心醉。

    “宋野枝。”他喚他。

    不比那夜在墻外由欣喜變成慌亂沮喪,歷經(jīng)情緒巨浪,此時,人出現(xiàn)在易青巍的眼前,那么其余俗事便全數(shù)成了虛幻,唯剩他真實。

    易青巍反而鎮(zhèn)定下來。

    可惜宋野枝沒他想得膽大包天,只敢告知,不敢等他表態(tài)。他急急把話頭截過,說另一件事。

    “爺爺說,送我出國�!�

    他怔住。

    一句話,把易青巍拽回現(xiàn)實世界。紛擾俗雜依舊圍繞他,從沒消失過,轟鳴著,聲勢浩大。

    出國。

    宋叔對宋野枝當真上心,完全不等其他人反應,殺伐決斷,抹殺一切孫子被傷害的可能。

    桌上有煙盒,易青巍走過去,把它丟進抽屜里。轉(zhuǎn)而拿起書架上的地球儀,緩緩抬高,輕巧一撥,注視著,入了神。

    旋轉(zhuǎn)幾圈,堪堪停下。

    “哪個國家?”易青巍問。

    “你認為呢�!彼我爸φf。

    “美國?留學首選�!�

    固定兩個點,伸出手指,將兩者連接。中間是純凈的藍色,浩瀚的太平洋,沒有邊際。

    1:

    比例尺,數(shù)字過于長,易青巍失去想象力,他貼在弧面上的兩指在宋野枝看不見的地方委頓下來。

    宋野枝:“你也是這樣想的?”

    “或者俄羅斯?近些。但是緯度太高,太冷了,而且,沒什么好學�!�

    易青巍更像在自言自語。

    “你也是這樣想的?”他執(zhí)拗地要答案。

    “這確實是目前最妥帖的方式�!狈畔碌厍騼x,易青巍這樣回他。

    “什么方式?”

    “出去看一圈并不是壞事�!�

    “讓我不再喜歡你的方式嗎?”

    “讓你認清自己的方式�!�

    “我現(xiàn)在就很清楚�!�

    不夠,易青巍想。

    你要去見更美更寬闊的世界,去遇更好更優(yōu)秀的人。

    我原地等你。

    若迷失,就迷失了。能重逢的,會再重逢。

    “你怎么確定�!币浊辔〉筱@地問。

    宋野枝閉上眼睛。

    他不想再和他做無濟于事的爭論了。

    “你也是這樣想的。”第三遍。他何時成了喋喋不休,追根究底,惹人討厭的懵懂孩子,“想把我丟出去,得個安寧。”

    “不是丟,沒有任何人……”

    “我走了,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也可以嗎?”他說。

    不是不回來了,而是回不來了。

    宋英軍說,出去,直到不喜歡他為止。當時他有預感,自己恐怕是要客死他鄉(xiāng),埋尸異國了。

    宋野枝不常常想永遠的事。如果用它修飾愛,顯得不牢靠,如果用它修飾離別,倒能讓人真真切切體會一番悲慟。

    愛別離、求不得,此情此景,兩樣占齊了,宋野枝生出一種無名的痛快來。

    他可能會長久地,不明盡頭地喜歡他,能怎么辦。

    這是沒辦法的事。

    宋野枝在對他起誓,易青巍不知其中原委,卻以為他在賭氣。

    “你乖一點�!�

    易青巍走近,想伸手摸摸他。宋野枝唰地坐起來,撞到易青巍堅硬的腹部,外套的拉鏈在他額頭印出一道紅痕。他伸手去捂住,起身往外走。

    “我?guī)阆氯��!币浊辔r他。

    宋野枝視若無睹,徑直出門。

    剛搭上扶手被拉住,易青巍的手很燙,宋野枝沒有掙脫�?粗帐幨帲浑A復一階的樓梯,他問:“我都說只在門外說就好了,為什么偏要拉我進來?現(xiàn)在又要我自己走出去�!�

    下半句話有哭腔。

    易青巍探身去仔細瞧他,離得極近。近到宋野枝濃密的睫毛清晰可數(shù),在空中翻飛,節(jié)奏很亂,惹得觀賞的人胸腔緊跟著變擁擠。

    “我怎么聽來,你這句話有其他意思�!�

    “沒有。”

    睫毛不再扇動,宋野枝睜大眼睛,抬眼,定定地望他。

    易青巍也看他,兩道眼神相撞,兩顆心莫名平靜下來。他抬手,捻了捻宋野枝柔軟的耳垂,復而輕揉后頸,然后緊緊擁住。

    “沒有任何人想把你丟掉�!彼恍栉㈩h首,就可以吻到他的發(fā),“你隨時可以依靠我,我永遠值得你依靠。從前是,往后是�!�

    他也同他講永遠。

    易青巍的外套留在臥室,身上穿的是細線毛衣。

    暖烘烘的胸膛,篤定的誓言,和“永遠”二字無異,輕易讓人心生懈怠。

    懷里沒有光亮,世界是黑茫茫的一片,遼闊無垠。

    “可不可以,別讓我走,我不想。”

    宋野枝還是說出了這話,用祈使句。

    “可能,不行�!币浊辔≌f,“決定好哪個國家,哪天走,告訴我,我去送你�!�

    睜眼。

    白光乍現(xiàn),大夢初醒。

    宋野枝的手依舊環(huán)著他的腰,緊握最后一下,他離開了。

    被人哄騙著吃糖,舔到最后,是刀尖。鮮血淋漓,滿腔是討厭的鐵銹味。

    宋野枝一言不發(fā)要下樓,沒有怒怨,他只感到難堪。

    “我抱你下去�!�

    這一次,宋野枝躲開他的手。

    “小叔,不能送到盡頭的話,開始就不必麻煩啦�!�

    易青巍聽懂了。他的每一句話他都聽懂了。

    宋野枝轉(zhuǎn)頭,專注自己的路。膝蓋的傷變得無足輕重,他順暢地下樓。到了大門口,他想,走出來,其實不會太難,對不對。

    -

    晚九點,宋野枝步履蹣跚回到家。

    宋英軍和宋俊還有陶國生正襟危坐等了許久的人,一見他,立刻離了座,三個人異口同聲:“怎么這么晚?”

    光影交錯,宋野枝的表情晦暗不明。

    “爺爺,抱抱我�!彼÷暻蟮�。

    宋英軍慌慌張張拋開拐杖,疾步走到他面前:“怎么了?�。吭趺戳诉@是?”

    爺爺急急把孫子緊緊抱住。

    他們兩個人都極需這一個擁抱。

    宋野枝一靠上來,宋英軍的半個肩頭頓時濕了。

    “爺爺,想好了,去英國�!�

    嘴巴張開,聲音就藏不住。默淚成抽泣,抽泣成嚎啕大哭。不過分秒,宋野枝哭得喘不過氣,整個人脫了力,軟得站不穩(wěn),全憑宋英軍使勁撐著。

    “怎么了?跟爺爺說。�。恳驗槌鰢氖聝�?咱先不提了它了行不行?”十幾年,宋英軍沒見過宋野枝這副樣子,心疼得要死,“等你想去咱再去,好不好?不哭,別哭,跟爺爺說�!�

    “爺爺,疼�!�

    “哪疼?爺爺給看看�!�

    “膝蓋。”

    三人湊上去檢查,他的膝蓋腫得褲子已經(jīng)提不上去了。宋俊跑去找剪刀,把布裁開,傷惡化得不能看。

    宋俊在一旁看著宋英軍上藥,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是傻子,他心里明鏡兒似的,宋野枝一定是去找過易青巍。但宋俊驚訝自己竟不怎么動得起怒,他好像有些能理解宋野枝對易青巍的感情了,似乎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尋常、膚淺、幼稚。

    宋野枝用右臂蒙著眼睛,不管不顧地哭,胸口起伏,全身都在輕顫。開始時死忍著聲氣,咬破了嘴唇,血淚摻在一起。

    “爺爺,真的好疼。”

    他的傷口就在那里敞著,他總不停地說這一句。處理傷口的手勁,無論大還是小,并無區(qū)別。

    宋俊上一次見宋野枝如此,是他三歲時被送去托兒所。

    分別時,宋野枝被老師箍在掌中,隔著鐵欄,朝他張著五指,一開一合,要他抱。

    最后什么都沒抓住。

    看宋俊上了車,宋野枝才悟出事實,吐了嘴里的棒棒糖開始大哭大叫,涕淚橫流,爸爸不要丟下我,爸爸別不要枝枝,爸爸帶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爸爸。

    聽得人心碎。

    他那個時候,也是現(xiàn)在這一副撕心裂肺,傷心欲絕的模樣。

    托兒所里沒有洪水猛獸,他只怕宋俊一去不回。

    被人放棄,行至末路,不知歸途。

    ※※※※※※※※※※※※※※※※※※※※

    昨天有哭的朋友,今天請接過我遞的紙。

    第52章

    前

    藍白相間的地圖平鋪在木桌上,左下角有星點淺淡的粉色痕跡,是西瓜汁,去年夏天聚在一起嬉鬧時不慎留下的。硬殼紙上,一根修長的手指款款劃行,在兩個紅點之間反復流連。

    “你去了這里�!彼龁枺澳俏胰ツ膬�?”

    “你就留在這兒�!�

    趙歡與披頭散發(fā),翹著二郎腿躺在宋野枝的床上。

    她比賽結(jié)束,回到學校,才知道宋野枝請假一周了。趙歡與直追他家。在這個房間里,他們從早晨待到下午。

    聽他這樣說,她搖了搖頭。

    “要離開的,離遠一點�!壁w歡與俏皮地轉(zhuǎn)頭,看向坐在書桌前的宋野枝,“要不我和你一起走�!�

    宋野枝放下筆,說:“我是不得不走。”

    “我也不得不走�!笔持刚诎幢本�,大拇指下滑,她猶豫,“廣東吧,中山大學�!�

    “競賽剛拿了一等,你去清華應該不懸。”

    “他和甘婷藝定下來了,千禧年之前肯定能完婚�!�

    屋子寂靜下來,無人再應聲。

    “千禧年呀,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躺久了,頭暈,趙歡與伸個懶腰,長吁短嘆,去望窗外霧蒙蒙的天。

    說出這句話的語氣老態(tài)龍鐘。

    宋野枝幼時被安排和太爺那一輩的人圍坐一個火爐,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死期,誰都希望自己死在一個好的季節(jié)——“春天呀,轉(zhuǎn)眼就到了�!�

    他們大多是這樣感慨。

    “去跟周也善道個別吧。”趙歡與又說。

    “道過了,昨天去學校辦手續(xù)的時候�!�

    “他也挺慘的。”趙歡與不厚道地笑,但笑得不真,不落聲響。

    宋野枝沒有否認,因為她用的是“也”。

    “他什么反應?”

    “呆呆的。”

    趙歡與又笑起來。

    “你打算怎么辦。”她愁眉不展。

    趙歡與說:“好奇怪,放眼望去,我們前面的路,有時四通八達,有時日暮窮途�!�

    人生一向如此嗎。

    宋野枝說:“走一步算一步。”他肯定道,“下腳走一走吧,也許不能只望。”

    “你就是在去找新的路�!彼f。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野,我舍不得你�!�

    “每個假期都可以來找我玩兒,讓我爺爺帶上你�!�

    “好�!�

    她看著他烏紫的膝蓋,喃喃勸道:“以后可別再受傷了�!�

    傍晚來得很快,輕而易舉消磨了一天。

    趙歡與光著腳在房間里找書包,四處翻了個底朝天。兩手插腰中場休息,一拍腦袋:“我好像壓根沒帶來,留教室里了。”

    “要不要吃完飯再走。”宋野枝站起來說。

    趙歡與沒答好,也沒答不好,只看著他。

    “明天我到機場送你。”她憋出幾個字。

    宋野枝低頭,地面沒什么可看。又轉(zhuǎn)眼瞧墻壁,墻壁沒什么可看。

    “別來�!彼f。

    趙歡與沒說什么,只垂下眼皮點頭,蹲身穿鞋。

    黑色的帆布鞋,白色鞋帶被打了死結(jié)。她不勝其煩地扯,宋野枝則不厭其煩地等。她的動作愈顯煩躁。

    末了,他陪她蹲下去,兩顆頭挨在一起。宋野枝伸手把鞋帶接替過來,井井有條地解開,再漂亮地系上。一滴淚滑到他的手背上,驀地一燙,倏而轉(zhuǎn)涼。

    “對不起。”趙歡與抽噎著,立馬幫他擦去。

    哪知擦不盡,越抹越大片。

    “沒關(guān)系。”他工整地回道。

    等兩只鞋都系好,她起身,摸著門把手,叫他。

    “宋野枝,再見�!�

    “好,再見�!�

    “重來�!�

    “趙歡與,再見。”

    “抱一抱。”

    “好�!�

    他們哭了又笑,如剛咽下的藍莓味汽水一般,甜過又澀。

    -

    門鎖被人旋開,門內(nèi)的談話聲乍停。

    一串鑰匙先從外面飛進玄關(guān)柜子上的鐵盒里,才見人跨進來。趙歡與關(guān)上門,脫鞋,頓了一下,沒松鞋帶,左蹭右蹭,坐著硬生生把腳拔出來。

    她路過客廳回房間,擺手:“你們繼續(xù)啊。”

    易青巍抱著一堆白花花的資料,坐在沙發(fā)上,夾著筆悠悠轉(zhuǎn):“您走得夠久啊這一趟�!�

    趙歡與認真看了他一眼,然后敷衍笑道:“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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