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桌案的兩邊,坐著李梓雅的父親和母親。
在他們面前的地上,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
江橘白在烏泱泱的眾人身后悄無聲息地往近處挪,到能看清這個青年面龐時,他才停下腳步。
還很年輕嘛,而且看著就不是李家人。
李家人講究,不穿太現代化的服飾,短褂子、旗袍,長衫、布衣布褲,而這個青年穿著襯衫和牛仔褲,是外面來的。
“我不是小偷!”青年忽然一聲怒喊,他脖子和臉通紅,青筋都爆了幾根起來,“我是來找李梓雅的,她在哪兒?你們讓她出來!”
“什么李梓雅,”李河英重力拍打旁邊的桌案,“李梓雅是我的女兒,她怎么會認識你?你就是小偷,還試圖找借口蒙混過去,我們現在就要打死你!”
“臥槽。”
一道童音打破了現下緊繃的氣氛。
“樂樂!你說什么?”江橘白被人戳了下腦門兒。
江橘白忙捂著腦袋往后退了兩步,淡淡道:“就算是小偷,你們也沒資格私自處理他吧,難道不應該報警嗎?”
本來都已經快要絕望的青年回頭充滿感激地看著這個給自己說話的小朋友。
“你個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江橘白被捂住嘴,“別亂講話,知不知道?”
李河英看著地上跪著的青年,目露兇光,“你帶壞我女兒,我打死你,怎么了?聽雅雅說,你是個孤兒,那打死了,也無甚關系�!�
“只有把你打死了,雅雅的名聲,我們李家的名聲,才能保得住�!崩詈佑⒊林ひ簦従徴f道。
廳內沒人敢說話。
“李河英,你他媽的亂殺人,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江橘白推開捆著自己的那個人,“你看不慣你把他趕走不就得了,把人殺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窟是借由殺人彰顯你......唔!”
祠堂里有一半的人臉色驟變,李河英的臉色變得最是難看,他死死盯住自己平時寵愛有加的小兒子。
“快滾快滾,小屁孩懂個屁,再胡咧咧你爸該賜你一頓鞭子了。”江橘白被抱起來,雙腳離地,直接丟到了院子里,摔了一屁股墩兒。
嘁。
江橘白從地上爬起來,他左右看看,不明白他到這個場景里來的目的是什么。
徐欒到底在賣什么關子?
再不帶他回去,他說不定真死了。
江橘白再次將剛剛祠堂里的那些人的面孔回憶了一遍,幾乎是所有人都在場了,但還差一個人,就是作為這場事端的主角,也就是李梓雅。
她去哪兒了?
江橘白在李家的房子里轉悠著,按著在上一個場景里得到的信息,找到了李梓雅的房間。
門開了半扇,里面?zhèn)鱽磉捱扪窖讲怀烧{子的囈語。江橘白小心翼翼邁進去,想告訴她:你對象被抓住了。
李梓雅背對門口而坐,面朝著鏡子,正在用一把木梳子從上往下梳著頭發(fā)。
她面龐雪白,化著淡妝,目光溫婉。
她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弟弟,輕柔地轉身,“樂樂,你怎么來了?怎么頭上都是汗?”
她把小孩拉到跟前,用衣袖擦著對方額頭上的汗水,“哎喲,衣服上還都是灰,你跑哪兒去瘋了?”她驚訝地看著弟弟褲子上的灰塵說道。
江橘白指著屋外,“他們抓了個人,那個人說是來找你的,他們說要打死他,你不去看看?”
李梓雅的眉抖了抖,她不再看著江橘白了,回過頭去,又對著鏡子,梳起頭發(fā)來,她的唇張開,發(fā)出黏黏糊糊的聲音,“我怎么去呢?爸爸不讓我出這個房間�!�
“門是開著的�!苯侔渍f。
“可是爸爸不讓我出去啊,他不讓我出去,我就出去不了,”淚珠從李梓雅的臉上滑落,帶著眼影和臉上的粉,白的紅的,一塊滑下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眼睛乍然亮起,“弟弟,要不然你幫我救救他吧,你幫我把他救出去,只需要把他送出李家的門,他自己就知道離開這里的!”
她突然伸手攥住江橘白的手臂,用力得像是要掐進手臂的肉里,“你幫我救救他,好不好?當是姐姐求你了,只要你幫我這一次,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
她太激動,以至于頭發(fā)都散了下來,罩著臉,像極了死后的模樣。
江橘白嚇了一跳,甩開她的手,掉頭跑出了房間。
-
他跑到院子里,發(fā)現剛剛那個青年已經被吊到了樹上,他雙手被綁在一起,通過一根更粗的繩子,直接吊離了地面,將繩子的另一頭栓在了不遠處一根木樁上。
下面圍滿了人,表情麻木。
只有李梓雅父母的表情是正常人的表情,父親憤怒,母親在旁邊捂嘴哭泣,就像提前設定好了似的。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報警!”青年扭動著身體,“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是犯法的?”
從一旁的過道里,有兩個男人抱著兩塊手掌寬的木板走出來,一左一右,立在青年的兩側。
青年眼神中出現了驚慌,他更加劇烈地掙扎,鼻涕眼淚流了下來。
“我求求你們,我錯了,我不該和李梓雅談戀愛,我不是故意讓她懷孕的,是她說,懷了孕之后你們就會讓她和我結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聽她說的做,她說什么我做什么,不是我的錯�。 �
“啪!”
第一板子從青年的背后揚過去,打得青年發(fā)出一聲凄慘的嚎叫,他拼命掙扎扭動,吊著他的樹上面都被搖晃了幾片樹葉下來。
又是一板子下去。
這次是打的腹部。
青年直接吐了一口血出來。
江橘白在底下看得觸目驚心。
李家村就在江家村隔壁,距離不過兩公里不到的路程,居然還藏匿著這種完全無視法律私自殺人的家族。
而圍觀的眾人,竟然沒有一人表現出對此不適的反應。
“幫我救救他,求求你。”李梓雅的哭音在腦海中響起。
等江橘白回過神來,發(fā)現自己已經站在木樁旁,他手里拿著被自己解開的繩索。
“......”
手持木板的兩個強壯男人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其他人也紛紛看向他,眼神充滿了指責和怨懟,而李梓雅母親哭泣的聲音變得越發(fā)響亮,李河英則是暴跳如雷。
“你這個叛徒!你想讓這個無恥之徒害死你你姐姐害死我們全家嗎?誰讓你這么做?是誰教唆了你,還是說,你已經被鬼怪附了體,你是專門來坑害我予.讠們李家的?!”
李河英的臉上爬上黑氣,黑氣鉆進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白逐漸消失,變成了灰色,他指著江橘白,“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是誰?是誰讓你來的?”
江橘白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又是原來的樣子了。
什么玩意兒?早不變玩不變,偏偏這時候變。
江橘白迅速冷靜下來,他試圖安撫已經在開始變得狂躁的李家人,“我確實不是李家人,我姓江,是隔壁江家村的,我家是種橘子的,我們主要經營......”
“抓住他!”
江橘白拖著地上的青年拔腿就跑。
他已經逃跑出經驗了,哪怕腦子還沒做出反應,身體已經知道在危險來臨的時候應該做什么。
而且,追他的,少數人,多數鬼。
青年被江橘白拖拽著,他變得輕飄飄的,就像是抓了把空氣在手里,一點重量都沒有。
“小白,松手。”
江橘白詫然松手。
就在他松手的下一秒,追他的那一群鬼撲到青年身上,瘋狂撕咬著他。
江橘白站在門檻處,暗自咽了口唾沫,想象著自己被撲倒然后被撕咬的場景。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肯救他?”李梓雅的聲音從幾棟房子之外傳來,柔弱地哭著,指控著。
“我明明拜托了你,你卻視而不見,你是唯一能救他們的人,你為什么不救呢?”
他們?
哪個他們?
撕咬著青年的人被一陣風給吹散了。
規(guī)整的院子又變得破敗,而就在剛剛李家對青年進行處刑的大樹底下,下面那口江橘白未曾注意到的水井,一只蒼白的手搭了上來,接著是女子破爛的頭顱,濕淋淋的長發(fā),她眼神血紅,怨毒地注視著遠處的少年。
“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無法成功?為什么你明明能救他們,卻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你難道就這么怕死嗎?”
空氣中漂浮的濕氣濃厚得讓江橘白瑟瑟發(fā)抖,她慢慢走向江橘白。
江橘白轉身想跑,卻發(fā)現自己動不了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鬼拖著步子,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眼前。
女鬼靠他越近,江橘白的身體就越發(fā)僵硬,身周的空氣在不斷被抽走,寒氣一陣一陣地襲來。
“為什么呢?”她貼到了江橘白的眼前,距離拉近到江橘白足以看清她露出森森白骨的半面頭顱。
“我把你帶來,從你阿爺手中搶走你的衣服和鞋子,我還大發(fā)慈悲地讓他離開了這里,”她說話時,口中吐出的長年累月攢在井底的淤泥氣味,撲在江橘白臉上,“你為什么不順從我呢?那樣,我的孩子,還有他,就都可以陪在我的身邊�!�
“為什么?!”她突然厲色,長發(fā)沿著江橘白的小腿蜿蜒纏了上去,她裙擺揚起,怨氣沖天。
江橘白被她質問著,他完全能感覺到那濕潤柔軟的發(fā)絲纏著小腿正在往上攀爬,像鋼絲一樣,越收越緊。
而就在這時,從江橘白的胸口,一只手伸了出來,它伸進了女鬼的胸腔,將對方整個掏空。
不等江橘白反應,他被女鬼的慘叫聲震得耳膜生疼,他捂住耳朵彎下腰,看見女鬼轉身想要逃竄回水井。
一道黑影追了上去。
女鬼是一道猩紅的血色,徐欒則是黑色,他抓上女鬼的脖頸,拖著女鬼走向水井,接著直接將她的腦袋砸在了水井壘砌的青板石上。她化作一道白煙散去。
在女鬼消失之后,水井里發(fā)出咕咕嚕嚕的聲音,有水從井口溢了出來,順著青石板,順著院子,泛濫開。
江橘白害怕女鬼,也害怕徐欒,他害怕一切不是人的東西。
耳邊出現踩水行走的聲音,不一會兒,那道腳步聲來到了江橘白眼前,對方用手指拎著一雙江橘白小時候穿過的鞋子,“你的?”
“......”江橘白抬手把鞋子拿走,抱在懷里,“是我的�!�
“不說謝謝嗎?”
江橘白從嘴里擠出來一聲謝謝。
他剛說完,便感覺自己后頸一涼,徐欒抓著他的后頸,直接把他拎了起來,轉了一圈。
“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在路上你需要記住三點,一是不論誰找你討要鞋子和衣服或者你身上的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給;二是不論誰請你幫他,你都必須拒絕;最后一點,在路途中,可能會有你認識的人叫你,別回應�!�
“明白了嗎?”徐欒捏了捏少年的耳朵。
少年的身體立刻抖了一下,反應很大,他點了下頭,“明白了。”
-
兩公里的路,天是黑的,路上也沒有等,兩旁除了黑黢黢的林地,不遠處還有蘇馬道河,水流嘩嘩,白天聽是悅耳的叮叮咚咚,晚上聽就叫人心底發(fā)毛。
江橘白一步一步飛快朝前走,埋著頭,片刻都不敢歇。
他聽見自己喘氣聲很重,心臟也跳得又重又快,他渾身都冒出了汗,警惕著周圍一切動靜。
正常來講,李家村到江家村的路上,不該一戶人家都沒有,他記得還是有幾戶的,跟李小毛陳港上學經常會路過,他們拔過人家地里的蘿卜,被人家的狗追著咬過。
但此刻,聲響全無,只有樹葉被風刮得窸窣作響,遠處的河流聽著像地下黃泉。
“你好?”一只手突然從地上伸出來,抓住江橘白的褲腳。
“滾遠點�!苯侔缀敛华q豫一腳踩上去,聽得對方嗷嗷叫喚了一聲,他抖了抖,朝前跑去。
沒走幾步路,他又聽見了哭聲,哭聲低低的,很是委屈。
江橘白沒敢停,依然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一眨眼,那哭聲到了跟前,一個穿著白裙子的長發(fā)女生蹲在他的去路上。
她的臉看起來像是碎裂后又重拼起來的,全是裂痕,眼睛還拼得一高一低,鼻子更是橫在了臉上。
她渾身是血,“小白,你不記得我了嗎?”
江橘白就看了一眼,立馬把眼睛撇開。
她當然記得,她姓江,前兩年在這路上出了車禍,被一輛收橘子來的貨車給卷進了輪胎底下,壓得一身骨頭全碎了,因為沒成年,沒法立碑,家里人直接就把她埋在了馬路邊上,日頭久了,小墳包長滿了野草,要不是知道這事兒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座孤墳。
“我衣服臟了,你能把你的衣服借給我穿一下嗎?”
江橘白不做聲。
“你和人打架我還幫你忙了呢!你幫我一下會死啊!”她臉上掛不住,不再柔聲肉氣了,一生氣,臉上的肉掉下來兩塊,她重新捧起來往臉上摁,“氣死了!”
江橘白從她身邊走過去。
沒能走得動,女生拉著他的衣擺,她的臉混著血污,笑得陰惻惻的,“小白,你身后好像跟了一只很厲害的鬼喲,估計過不了多久,你也要來陪我了喲,嘻嘻,嘻嘻。”
江橘白知道她說的是誰,沒理她,繼續(xù)走了。
兩公里的路無比漫長,似乎比平時要更遙遠似的,江橘白只顧埋頭一直走,累得胸口疼也不敢停。
遠處,出現了零星的燈光,還有模糊的人聲,好像是自己家那邊?
眼見著應該是快要到了,江橘白心內松了一大口氣,連步伐都變得輕松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水聲出現輕重不一的擊打聲。
“小白?”熟悉的人聲讓江橘白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他朝說話的人看過去,李小毛站在岸邊,“這么晚了,你怎么在這里?”
李小毛渾身濕淋淋的,往下滴著水,臉上沒什么血色。
江橘白因為對方是李小毛而停下腳步,但也就頓了一下,他登時就清醒了,在這條路上出現的人,應該都不是人。
他眼里的李小毛,可能根本不是李小毛,而是水鬼幻化的。
李小毛還看著他,“你為什么不回答我?”
“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了,你阿爺說你生病了,要病好了才能跟我玩兒,然后我就回去了,”李小毛揪了揪自己的衣服,擰下一把水來,“但是我醒來的時候,我就在這里了�!�
“哦,小白,我想起來了,有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她在河邊玩,就是江玫阿姨的那個女兒。不過我當時沒想起來她,我答應幫她撿皮球......”
“小白,到底為什么會這樣�。课蚁牖丶�,你能帶我回家嗎?”李小毛無助地看著江橘白。
江橘白呆呆地看著岸邊的好友,他愣住了,大腦停止了一切思考。
李小毛、李小毛是成了替死鬼嗎?
他不受控制地,朝河邊邁了一步。
“小白�!�
正對面的不遠處,一道少年身影出現在那里,徐欒肩上挎著書包,穿著校服,手里甚至還拎著幾瓶汽水,明明是站在漆黑處,他的五官依然清晰分明。
要不是場景不對,江橘白都差點以為對方是剛從學校出來了。
徐欒朝他勾勾手指,“過來我這里�!�
他剛說完,李小毛便急切道:“江橘白,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不帶我回家嗎?我想回家了。”
徐欒沒說話,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江橘白。
其實也無所謂,就算被那只新手水鬼拖進水底下,他也能將人搶回來,只是嗆水的感覺算不上好受。
江橘白腳尖一轉,硬下心腸,朝徐欒走過去。
“江橘白!江橘白!你不管我了嗎?”
“小白!”
“小白,你救我呀!”李小毛在身后嗚嗚地哭著。
江橘白走到了徐欒面前,紅著眼睛,徐欒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好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李小毛:選我!
徐欒:小白?
小白:煩。
評論抓20只紅包~
第15章
歸家1
走到了對方眼前,江橘白才后悔,萬一眼前這一個也是路上試圖打秋風的鬼魂幻化的,怎么辦?
結果徐欒只是抬手敲了下他的頭,“我的話忘記了?不管是誰,哪怕是你最好的朋友叫你,也不能跟著他走�!�
在徐欒融在夜色里之后,江橘白才繼續(xù)踉踉蹌蹌地往前跑。
想到李小毛可能已經遭遇了不測,少年內心一片濕涼。
原來,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真的有許多奇怪的生物對人類虎視眈眈。
只是之前他未曾發(fā)現,也未曾看見而已。
“嘩啦!”一瓢水突然潑到了江橘白的腳底下,江橘白嚇得一個哆嗦,但他低頭看了看,卻發(fā)現自己的鞋子和褲腳,連半點水花都沒濺上。
他扭頭看向潑水的人,是江家村最邊上的一戶,女主人剛剛潑出來的水是一盆洗腳水,現在正彎腰用刷子刷刷啦啦地刷著水池子。
她一邊刷,一邊罵,“狗娘養(yǎng)的,什么活兒都讓老娘一個人干,老娘白天下地,晚上還要伺候你們幾個,我倒了血霉,嫁到你們家來,呸!屁股生瘡流膿的爛貨!”
江橘白走到她面前蹲下,往她臉上彈了幾粒水。
她把刷子用力往池子里一擲,水花濺起兩米高,卻沒濺濕江橘白一處。
“破天又下雨,下下下,你怎么不掏個洞直接往老娘頭上潑呢?!”她叉著腰,指著天罵,完全看不見她的面前站著一個面目慘白的少年。
江橘白轉身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走,他知道,他現在已經到了江家村,他們看不見他了,所以他們是人,他只是一縷魂。
家里。
江橘白的父母一個愁眉不展一個時不時抹一把眼淚到褲子上,旁邊的阿爺肩上搭著件舊外套,也是同樣的一臉愁苦。
“這難道不怪您嗎?”這幾天,吳青青已經把眼睛都哭腫了,雙眼皮哭腫了單眼皮,她指責著江祖先,“如果不是您整天在家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小白怎么會招惹上那些臟東西,又怎么會醒不來?”
江祖先一口接一口,叭叭地抽著旱煙。
他一邊抽,一邊還拎著兩片煙葉子在拇指間捻,煙霧充盈在老人的眼前,他卻視而不見,看著門口的方向出神。
江橘白已經昏睡快一個星期了,期間,想要請他去問話的警察來了一次又一次,都是為了徐美書家地下室死了人來的。
可他們兒子也是受害者,去了一趟就這樣了,誰能給他們家一個說法?
吳青青和江夢華在江橘白昏迷期間,背著江橘白不僅去了市里求醫(yī),還去了省里,都查不出什么問題。
不信鬼神的兩人又去村里那座六爺廟天天拜,還請了好幾個說是什么大師的人來家里開案做法,都沒用,兒子連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
吳青青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就連家里的大黑,都好幾天沒吃沒喝了。
“嗚——汪!嗚嗚——汪汪!”
大黑突然在院子里嗚嗚地叫了起來,不像是在兇過路的人,倒像是看見了什么親近的人,在急不可耐地朝對方撒嬌。
吳青青推開窗,看了一圈,不僅院子里沒人來,馬路上也靜悄悄的,吳青青抓起手邊掃帚朝大黑丟過去,“叫叫叫,叫魂吶!”
大黑被掃帚打得把尾巴夾了起來,沒過兩秒鐘,它又興奮地叫個不停。
這回,江祖先坐不住了,他把煙斗和卷到一半的煙葉子放到桌子上,咳嗽幾聲,走到門口處,把門開開了。
只見老人開了門,站在門口,抬手拍了拍眼前的空氣,接著他板起臉,訓斥道。
“回來了還不趕緊上去?”
“你看把你爸媽嚇得�!�
“再不回來可就回不來了。”
“笑,還好意思笑?”
吳青青和江夢華一臉的愁苦化成了恐懼,江夢華扣緊桌沿才得以成功站起來,“爸,你在跟誰說話呢?”
江祖先臉上擔憂的神情已然換成了輕松,他轉身關上了門,“你們兒子回來了,去下碗面條,他肯定餓極了。”
“爸!你是不是瘋了?”吳青青瞪大眼睛,她的恐懼在江祖先不正常的行為表現之后,化為了厭煩,“您能不能適可而止,我跟孩子他爸已經很......”
“嘎吱,嘎吱�!�
老式的木板樓梯,每走一步,整個樓梯都會吱吱呀呀作響,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一響起,就讓吳青青閉上了嘴,她驚愕地看向昏暗的樓梯口。
少年的身影從樓梯上走下來,他還穿著一個星期前的那身衣服,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因為躺了太久和未進食,一點血色都沒有。
他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最后看向江夢華,“爸,我餓了�!�
“哎,哎,”江夢華急著邁步,帶倒了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慌手忙腳地抓著桌子爬起來,“我這就去給你下碗面條,加兩個雞蛋,不,加三個雞蛋!”
吳青青喜極而泣,她看著江祖先的眼神這回不再是厭煩了,“爸,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小白說醒就醒過來了��?你剛剛是怎么知道的?難道你真的能看見......那個��?”
江橘白坐在燈下,面前擺著小賣部的鮮紅色塑料袋,里面全是餅干,他正是長身體的年紀,生生餓了一個多禮拜,就打些營養(yǎng)針保命,現在他真是餓得感覺自己的魂又要離體了。
他大塊大塊往嘴里塞餅干,吳青青給他倒了好幾杯水,又給他拍著背,怕他噎著。
江祖先拾起桌子上的煙桿,抽了一口,吐出一口煙霧來,才同吳青青說話,“你生他的時候,我就跟你說了,這孩子體質不行,容易叫那些東西盯上,你跟夢華偏生都不信,我就給了他一串銅錢戴上,多少也能避開一部分�!�
“但這回,這小子跑去徐家那倉庫,還把銅錢給了那東西,我讓他去把銅錢找回來,他在路上,就被李家那丫頭,把魂給勾走了�!�
吳青青拍了下江橘白的腦袋,“看人家漂亮吧你!”
“你想多了。”江橘白差點嗆到。
江祖先搖搖頭,一臉深沉,“倒不是因為這個,李家那丫頭,我起先聽說的是她投井自盡,被撈上來以后才知道她已經懷了孕,結果那天我去找小白的魂,卻發(fā)現根本不是我們聽說的那么一回事�!�
江橘白吃餅干的速度慢下來,“的確,我在李家也發(fā)現了蹊蹺,跟你之前和我說的對不上�!�
吳青青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你們說的是隔壁村那個姑娘?”
江祖先點了下頭,“那天我才發(fā)現,那丫頭的身孕早在回家的時候就已經被發(fā)現了,她是生了孩子之后才投井�!�
“那她的孩子呢?”吳青青問道。
江祖先嘆了口氣,“生下來就被掐死了�!�
吳青青捂住嘴巴。
江祖先又看向沉默不語的江橘白,“還有沒有別的?”
江橘白又把在李家鬼屋里遇見的有關那個青年的事情說了一遍。
“那就對了,”江祖先叭叭抽著煙,抽完才繼續(xù)說,“這丫頭有兩個執(zhí)念,一個是孩子,二個就是她那對象。她那對象來李家找過她,沒見到人,又驅車返回。在路上的時候,估計是因為沒怎么走過山路,對路況不熟,車開到了山底下,人當場就沒了�!�
“不過她當時已經因為孩子神志不清了,她以為是家里人殺了他,在絕望和恨意的驅使下,跳進李家院子里那口井里。眼見為實,我們聽說的都是經了不少人口的故事,我們看見的才是事實。”
“我?guī)е愕囊路托�,是為了招你回來,沒想到卻被她想到了另一條路,她想直接把你的命也給拿走,給她的孩子和愛人重新塑魂,依你的體質,可以辦到,只是你肯定活不成了�!�
江橘白撿著褲子上的餅干末,喃喃道:“當時我在兩個場景里,一個場景的劇情是生孩子,一個場景的劇情是殺人�!�
“所以,在女鬼的預想里,如果孩子沒被我搶走,那她的第一個目的就達到了;第二個目的,她希望我能救那個即將被殺死的男人,如果我救了他,那她又成功了一次�!�
“但是,如果她兩次都成功,我就會死�!�
江祖先:“那她給你的第一個幻境就是真實情況,第二個幻境就是她臆想的,實際情況根本不是她以為的李家人殺了她愛人�!�
最后一個問題。
江橘白怎么成功逃脫的?
江祖先皺起了眉,一邊嘴角抽煙一邊嘴角吐煙。
吳青青本來聽得還挺有興致,結果這邊江祖先又將眉頭皺了起來,換做以前,她才懶得搭理,神神叨叨的,可如今,她不得不信,她小心翼翼地問老爺子,“爸,你怎么了?小白不是已經回來了?你怎么又擺上臉了?”
江祖先沖她擺擺手,看著江橘白,但看的卻又不像是江橘白本人,過了許久,他才開口問道:“是它幫了你?”
江橘白拿著餅干的手一頓,他渾身僵硬住,本來溫暖的室內,溫度頃刻間降了下來,冷意讓江橘白臉上好不容易恢復的血色又一點一滴地流失。
看他這樣子,江祖先心里已經有了答案。
吳青青以為江橘白是冷得很,忙跑到樓上去找厚衣服了。
一樓只剩了爺孫兩人。
“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苯嫦茸炖锇l(fā)苦,他雖技術不過關,算不上什么大師,但了解甚多,與神做契,幾乎不用付出什么,逢年過節(jié)拜一拜便就夠了,解契也是人這邊說了算�?膳c鬼做契,卻由不得人說停就停。
老人只得慶幸,這回做契,多少也于江橘白有好處。
不管愿意與否,對方如今都得保江橘白的命,這是對保護神最基本的要求。
保護神保護神,求了個邪神厲鬼來,江祖先苦笑,又自言自語了一句“阿爺對不住你”。
“你技術菜我又不是不知道,”江橘白往椅背上靠去,看著白熾燈燈泡,“你能讓我活下來已經很好了,那些有的沒的就別管了,我自己想辦法解決�!�
發(fā)白的光圈里,恍然出現了李小毛的臉。
江橘白坐直,“阿爺,李小毛是不是出事了?”
江祖先訝然,“你怎么知道?”
少年的心徹底跌進谷底。
“這孩子也是運氣不好,自從那天那小水鬼發(fā)現你能看見她之后,就日日時時在我們家門口轉悠,估計是想逮你。你昏迷的事情,村子里都知道,那天李小毛放了學,特意跑來看你,還在我們家吃了晚飯才走,結果出門沒多遠,估計就撞上小水鬼了,被拖進了水里,尸體漂了幾里地才被發(fā)現。”
江祖先嘆了口氣,“但凡早一點發(fā)現,我也能把小毛給搶回來,但是等我知道的時候,那小水鬼都已經離開蘇道河,投胎去了�!�
江橘白低下頭,手里的餅干塞不進嘴里,嘴里的餅干也難以下咽,“我在路上碰見他了�!�
少年嗓子里溢出哭音,“他讓我救他�!�
江祖先臉上滑過一抹厲色,“你知道水鬼的讓你救是什么意思嗎?那是讓你當他的替死鬼,切不可心軟,要是被他拖進水里,你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唯一的一個發(fā)小也不在了,江橘白喪了氣:“怕什么,你不是還給我認了個鬼爹嗎?”
“......”
“呸呸呸,”江祖先用煙桿子用力敲打著木桌,同時指著廚房的方向,“什么爹?那才是你爹,你是他的兒子,可不是什么鬼的兒子�!�
江祖先剛說完,就發(fā)出一道氣音,“呃——”
只見老人手中的煙桿叮哐一聲掉在了水泥地上,同時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臉漲成青紫,無論他怎么掙扎,都不得其法。
江橘白也立刻撲過去想要解救江祖先。而一道遙遠又平和的聲音出現在爺孫倆的耳邊。
“他不是他的,他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阿爺:哎,你的你的你的!
小白:阿爺?
評論抓20只紅包~
第16章
歸家2
見狀,江橘白立刻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沖到江祖先面前想要掰開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但是他伸過去,空無一物,就像是根本不存在有一只手一樣。
“啊!”拿著外套下來的吳青青嚇得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
很快,她也來幫忙,盡管害怕。
江祖先的喉管發(fā)出無法換氣的嗬嗬咝咝聲,他雙手無力地在空氣中抓撓。
木桌子上放的電燈泡“砰”地一聲炸開了,燈絲閃了閃,光線消失得一干二凈。
“哐當”又一聲。
掐在江祖先脖子上的那只手在燈泡滅掉的時候松開,江祖先連人帶椅子轟然倒地,吳青青急忙蹲下來,抹黑給老爺子順著氣。
“爸,爸,你沒事吧?小白,小白?”
江橘白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他含糊不清地回了吳青青一聲,讓吳青青放下了心。
但他沒去看吳青青,他看的是自己正對面的窗戶。
老房子的窗戶玻璃泛著一層綠,擦干凈也還是綠瑩瑩的,透光性很是一般,此刻,玻璃上貼著一張泛白的臉,她似乎想要進來,拼命地擠,五官都被擠成了一灘。
她看見屋里的少年發(fā)現了自己,咧開嘴,嘿嘿笑了一聲,她抬起手,敲敲窗戶,意思應該是讓江橘白開門。
江橘白深吸一口氣,跑過去一把拉下百葉窗簾,身后涼意凍得他打了個寒顫。
“面好了面好了!”江夢華端著面從廚房出來,看著眼前的烏漆嘛黑,他差點摔倒,“燈怎么不亮了?”
吳青青已經拿了只新燈泡出來,她爬上桌子,把舊燈泡換了下來,擰上新燈泡,重新扯了扯燈的開關,亮了。
吳青青看著手里發(fā)黑的燈泡,心有余悸,“應該是燒壞了�!彼统鰢估锏哪ú�,擦了兩下桌子,“小白,先吃面�!�
江橘白從窗戶走到桌子邊上坐下,他拿起筷子,挑起一著面往嘴里喂。
江祖先還在咳,喝水潤了嗓子也沒用。
吳青青把之前小白和老爺子說的話以及剛剛發(fā)生的怪事,說給了江夢華聽,江夢華聽完,將一樓各個角落都細細看了一遍,明明跟以前一樣,沒什么兩樣,可就是讓他憑生涼意。
氣氛變得無比沉重,只有江橘白吸溜面條的聲音。
不管怎樣,兒子橫豎是醒了,吳青青心里稍感安慰,她看向已經緩和過來的江祖先,壓著聲音,似乎很怕被人聽見,“爸,你說我們要不要在家做個什么法事,沖沖晦氣?”
江祖先聽了,只是搖了搖頭。
“它是小白招來的,又跟小白做了契,現在想趕它走,要么它死,但依我的法力做不到,要么就是小白......”江祖先把最后的字隱沒了,但聽的人都明白。
吳青青著急地把面前的抹布揉成一團,“真的沒有辦法嗎?難道還要讓它一輩子纏著小白不成?”
“請外面的人呢?”江夢華抵著頭,問道。
江祖先還是搖頭,“做契的意思我已經解釋過了,我現在沒有力氣重復解釋,人神做契可解,人鬼做契,幾乎不可解。”
兩口子對視一眼,臉上出現一致的灰敗表情。
他們想向以前責怪江祖先,可這次如果不是這神神叨叨的老爺子,他們兒子可能都回不來了,只是老爺子技術實在是有限,卻已經盡力了,他們哪怕想無理取鬧,在孩子面前也得裝裝樣子。
過了幾分鐘,江橘白快要吃完面了,江祖先的臉色也徹底恢復正常。
老人朝四周各看了一眼,嘆了口悠長的氣,“往好處想,依小白的體質,本就容易招上不干凈的東西,有他在,起碼不會出大問題�!�
也只能這么想了。
吳青青低頭抹淚,小白還這么年輕,難道以后就要跟一群鬼糾纏一輩子?那些東西......那么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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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東西,江橘白就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但江祖先叫他上樓。
他扶著墻,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往上走。
這樓梯,在他存在記憶開始,就嘎吱嘎吱響,用的不知道是什么木頭,顏色深淺不一,寬窄也不一,胡亂拼接,走在上面,樓下的光還能透上來。
空氣中漂浮著廉價檀香的味道,這是江祖先去六爺廟里買來的最次等的香,高級的太貴了,他哪來那個錢。
老爺子正舉著幾支香,用火點著。
“進來,給它上柱香。”江祖先招招手。
江橘白站在門口,“哪個它?”
“你說哪個它?”老人的嗓音含糊不清,他淡淡朝少年瞥去一眼,“管它是神是鬼,你跟它做了契,作為晚輩,這是最基本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