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元帝等了片刻,見他并未主動呈現(xiàn),心中又是一聲冷哼。這位沈六元瞧著恭敬乖順,實則乖覺得很。
既如此,他便直接開口了:“拿出來給朕瞧瞧�!�
沈逾白頓了下,才道:“臣放在包里,并不在身上�!�
包自是在偏殿。
天元帝一個眼神,何德全便去偏殿拿來一個油紙包。
待何德全打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近三十塊圓圓的焦黃餅子。
當(dāng)值掌記是三天一輪,也就是說,這些餅子是沈逾白這三天的口糧。
此刻,天元帝聞著那香味便是目光微凝,伸手要去拿,卻被何德全勸住:“陛下,此乃宮外吃食,未曾試過,若有個萬一損了龍體便不好了。”
沈逾白立時附和:“請陛下萬萬保重龍體!”
天元帝就撩起眼皮看著眼前恭順行禮的沈逾白,嘴里卻道:“何德全,你先試半塊�!�
何德全笑盈盈應(yīng)了聲,掰了半塊餅子咬了口,餅子酥軟香甜,讓何德全雙眼一亮,臉上的笑意便止不�。骸吧蛄獜N藝實在高超,陛下,老奴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餅子!”
何大總管既已經(jīng)試過毒,天元帝就可以捻起一塊餅子吃下去。
咬一口,心中的煩悶消了一半。
天元帝將油紙包合上,鎮(zhèn)定自若道:“入宮當(dāng)值,必要吃些熱乎的才好。何德全,將朕今日的午膳賜給沈愛卿!”
沈逾白:“……”
誰要吃那桌難吃的御膳?!
第215章
拉攏
無論沈逾白愿不愿意,還是要吃那桌御膳。
越吃,越想念那被搶走的肉松餅。
沈逾白便拿了塊硬邦邦的所謂“糕點”回去給徐直,道:“天子賜,不能辭,這便留給徐侍講餓時填肚子吧�!�
徐直:“……”
堂堂天子,竟搶臣子吃食,簡直于理不合!
徐直接過糕點咬一口,不小心硌到牙了。
當(dāng)值掌記那三日是不能出宮的,晚上需得在值房睡。
值房極小,又昏暗,推門進去便有一股霉味。
不說掌記,就算閣老留在宮中歇息,也只有這等簡陋的住宿。
躺在床上,徐直餓得睡不著,便問沈逾白:“你可還有私藏?”
沈逾白道:“何公公親自搜的,怎可能還有剩余�!�
他總歸還是太純善了,不知宮中險惡。
往后還需更小心謹慎才行。
第二日便有言官彈劾次輔于達,縱容族人大肆斂財,竟指使趙博榮隱瞞洪災(zāi)不報,實乃欺又有官員上奏,于閣老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是國之棟梁。此事實乃趙博榮之過,如何也不該怪到于閣老頭上,不能寒了老臣子的心。
與其說是為洪災(zāi),更像是首輔與次輔間的博弈。
而天元帝始終靜靜看著臣子們吵,并未表態(tài)。
如此僵持之下,三天轉(zhuǎn)瞬即逝。
沈逾白收拾東西出宮,還未到家,就被劉閣老的馬車接走了。
劉閣老坐在棋盤前獨自對弈,待沈逾白行禮后方才開口:“來陪我對弈一局�!�
沈逾白坐到劉閣老對面,因著黑子離他近,便執(zhí)黑子,只下了二十來個回合,就被劉閣老殺了個丟盔棄甲。
沈逾白干脆認輸。
劉閣老一言難盡,干脆棄了棋局,直入主題問他:“依你之見,貢興府困局該如何解?”
沈逾白道:“學(xué)生入朝時短,尚不知具體情形,不敢妄自非議�!�
劉閣老道:“你可知秦詔乃是李慶芳一手提拔,上次你借勢對付秦詔,已與李門對上,縱使如今你與秦詔已相安無事,然秦詔能過關(guān),是因秦家獻出萬畝田地�!�
頓了下,劉閣老才繼續(xù)道:“你雖是在為自己出氣,卻讓得秦家勢力大減,也導(dǎo)致李門威勢減弱,這才有了對于達出手。身在局中,你便躲不掉�!�
劉閣老一直未見沈逾白,為的就是讓沈逾白被秦詔逼入絕境時出手。
一個毫無權(quán)勢的從六品編撰,如何能與堂堂三品大員相抗衡。
到底是他小瞧了沈逾白,竟借著輿論逼迫秦詔壯士斷腕方才保全自己。
劉閣老竟毫無出手的機會。
當(dāng)日于門借著沈逾白對秦詔好一番彈劾,如今事了,李門必要報復(fù)回來,便有了彈劾于達這一宗事。
李門有備而來,竟直接對于達動手,于門必死守。
此事必然要拉扯極久。
劉閣老此番特意說這些,便是要讓沈逾白知道他早已卷入其中,只能歸于劉門,方可躲避被席卷而來的一波波浪潮吞沒。
沈逾白垂眸道:“多謝劉閣老提點�!�
卻并不表態(tài)是否入劉門。
李慶芳和于達斗得厲害,就算入了劉門也不一定能幸免。
劉門如今靠的就是劉閣老,有權(quán)勢的也只有一個薛玉書。
可劉門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劉秉卿年紀太大了,隨時都有可能倒下。
劉門若沒了劉秉卿,光靠薛玉書撐不起來。
到時必然被李慶芳和于達吞并,劉門便徹底不復(fù)存在。
沈逾白如今不過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編撰,極難在劉秉卿倒下前升到足夠高的位置。
顯然天元帝也有如此顧慮,才讓薛玉書主動接近崔明啟,想聯(lián)合軍中威望保住劉門。
李慶芳和于達只要有一方不倒,劉門就極有價值。
如今朝堂爭斗如此激烈,兩人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便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到時天元帝還會如此費心扶住劉門嗎?
劉秉卿與李慶芳、于達一樣,都是先朝老臣,對天元帝多有制約。
臣子想屹立不倒,就得讓天子用得順手。
與之相比,天元帝親自點的徐直、姜清月會更好用。
這便是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劉閣老沉默半晌,才道:“我劉秉卿需要一個繼承者。”
這便是一種承諾,只要沈逾白來劉門,就能得到劉秉卿的政治遺產(chǎn)。
作為三朝元老,劉秉卿能如此打明牌,實在是極有誠意。
也是劉秉卿有些焦急。
他實在熬不住了,而薛玉書擔(dān)不起這個重擔(dān)。
沈逾白雖年輕,能力卻是拔尖的。
有幾人能在無權(quán)無勢時讓三品大員吃悶虧?
更何況,不到一個月,天子就親自召沈逾白入宮掌記。
實在可謂圣眷濃厚。
沈逾白卻道:“依下官看,此時更該去貢興府賑災(zāi),而非將精力放在彈劾官員身上。”
他們已然斗到忘了官員本職是什么了。
也因此,三門都不是好去處。
劉閣老一頓,不再多言。
待沈逾白離開后,耳房走出一人,恰是薛玉書。
“師公,他不愿�!�
薛玉書頗不甘心。
沈逾白一路走來,離不開他和老師一次次的幫扶,此子竟不愿入劉門,讓他們的努力付諸東流。
“他已經(jīng)回報我們了�!�
劉秉卿自是知道薛玉書心中的不忿,若是旁人,早就被劃分到劉門。
沈逾白受了恩卻不來,如何能讓人甘心。
“何時回報了?”
薛玉書不甘問道。
劉秉卿心中嘆息一聲。
他這徒孫的年紀都已經(jīng)能當(dāng)沈逾白的爹了,卻還這般想不通其中關(guān)節(jié)。
劉門無人矣。
他也只得耐心教導(dǎo):“此次破局關(guān)鍵便在救災(zāi)這一途,沈逾白在宮中三日,并未向圣上提出此等良策,就是為了還我們的情�!�
深吸口氣,劉閣老繼續(xù)道:“此事由你向圣上諫言,彈劾于達之事便可緩和,于達欠我們一個人情,圣上也會記你一功�!�
于達不能倒。
一旦于達倒了,李慶芳就徹底一家獨大,莫說他劉秉卿,就是天元帝也壓不住。
急事需緩,緩則可圓。
“你可明白?”
薛玉書豁然開朗,謙恭道:“已明了,不過這沈逾白真能考慮如此周到嗎?他還不及弱冠�!�
劉秉卿撿了枚棋子砸薛玉書身上,氣道:“他能連中六元,必心思通達,哪里如你一般只長年紀酒癮,不長腦子!”
薛玉書便有些委屈:“那酒師公喝得比我還多�!�
劉秉卿心頭堵得慌。
連那美酒都是沈逾白送來的,輕易就將他們收買了,也不怪人家瞧不起劉門。
第216章
阿錦,我想喝碗雞湯
沈逾白回到家時天色已大黑,攤開卷軸,先給蘇錦去了信。
很快,蘇錦的視頻就來了:“怎么回來這么晚?這幾天在宮里過得怎么樣?”
沈逾白將衣帽取下后,便將碎發(fā)揉亂了些,見屏幕里的自己看著更憔悴了些,才蹙眉道:“并非不能忍受�!�
蘇錦看到沈逾白時被嚇了一跳。
眼底烏青,滿臉疲憊,再加上那稍顯凌亂的頭發(fā),仿佛被壓榨個干凈的打工人。
蘇錦關(guān)切道:“沒休息好嗎?不吃正餐只吃點冷冰冰的肉松餅,肯定很難熬�!�
可湯湯水水又不能帶進宮,總不能在皇宮里做飯吧?
宮里守衛(wèi)森嚴,卷軸根本帶不進去。就算帶進去了,沈逾白身旁也一直有人,沒法給他傳送食物。
正考慮呢,手機傳送過來了。
點開一看,堂堂沈六元宛如一個淋了雨的小狗:“肉松餅被圣上拿走了,我從入宮那日起,吃了近三天的御膳,想著今日出宮,午飯都沒吃。阿錦,我想喝碗雞湯。”
蘇錦已經(jīng)徹底無語了。
是天元帝吃了三天肉松餅?
她還在嫌棄吃肉松餅太敷衍了,誰知入了宮還成了香饃饃。
連吃都吃不好,天元帝這個皇帝當(dāng)著還有什么意思。
蘇錦都顧不上等美團了,穿好衣服沖到學(xué)校外商業(yè)街的一家飯店,點了四菜一湯,讓廚房打包好,急匆匆回宿舍給沈逾白送過去。
然后她就看著沈逾白優(yōu)雅又迅速地將這四菜一湯吃了個干凈。
蘇錦看得目瞪口呆。
他這是餓了三天吧?
但凡有一頓吃飽了,也不至于連一口湯都不剩下。
“光祿寺做飯這么難吃,真的沒人有意見嗎?”
沈逾白此刻已是徹底活了過來,聲音也洪亮起來:“吃不好定然怨氣重,不然也不至于連著吵了三天。”
他將朝堂上這三天的事兒一一說了。
起先彈劾趙博榮時倒還好,待火燒到于達身上時,朝堂上吵得就越發(fā)激烈,若不是有天子在,怕是要擼袖子打起來。
蘇錦聽得扼腕不已:“要是能錄下來就好了�!�
這么精彩的吵架不看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手機帶不進去,就算帶進去了,也錄不到。
沈逾白根本沒在大堂上。
沈逾白:“我一一抄錄了,你若想看,我默寫給你�!�
蘇錦當(dāng)然不肯,沈逾白都累成這樣了,怎么能讓他還干這么無聊的事。
“下次你帶個錄音機在身上,我自己聽。”
各種錄音設(shè)備太多了,選個不讓人發(fā)現(xiàn)的就行。
到時候再根據(jù)人物將聲音一一對應(yīng),就是越朝官場百態(tài)。
還跟她現(xiàn)在挖的墓地內(nèi)容相契合。
從已經(jīng)拼好的碎瓷片內(nèi)容推測,應(yīng)該就是官場相關(guān)。
因為她已經(jīng)看到“員外郎”這個官名了。
沈逾白自不會拒絕,又說起他與劉秉卿的會面。
聽著聽著,蘇錦有些迷茫:“洪災(zāi)來了就該先救災(zāi),滿朝文武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到嗎?”
竟然吵了三天都沒人提出來,會不會有點太離譜了?
總不至于是他們都蠢到想不到吧。
沈逾白譏誚:“于李門而言,洪災(zāi)死的人越多,此事鬧得越大,刺向于達的刀也就越鋒利,自是不會說。于達如今正被彈劾得厲害,只能極力撇清關(guān)系,若提出救災(zāi),立刻會被言官構(gòu)陷是為了逃脫彈劾行緩兵之計�!�
自打入了京,沈逾白便收斂了脾性,對人總是謙遜有禮,這還是頭一回露出戾氣。
“其他官員誰也不敢卷進兩位閣老間的爭斗,一個不慎,便會被余波撕扯得尸骨無存�!�
蘇錦道:“所以能提出這個意見的只有劉門人?那他們怎么不提?”
“于他們而言,提出此策又是得罪李慶芳,劉秉卿在時還能護著底下的人,一旦劉秉卿倒下,李慶芳必不會對劉門人手軟,這就是埋下一個禍患,這便是福兮禍之所伏�!�
劉秉卿不是想不到,而是猶豫了。
三位閣老想的全是攻訐政敵,保全自己,完全棄百姓于不顧,簡直是尸位素餐。
蘇錦道:“那為什么你提了,他又沒反駁呢?”
沈逾白笑道:“因為我身后站著老師。”
蘇錦明白了。
原來沈逾白的還人情,不是只提一個意見,而是做了個保證。
劉門人可以去提此事,等劉秉卿真倒下,沈逾白可借用崔明啟在軍中的威望幫扶劉門眾人一二。
她就說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只一個建議就還清人情了。
一旦薛玉書在天元帝面前提救災(zāi)的事,就是在天元帝面前露臉,也許還有機會再往上走一步。
再加上幫了于達,往后劉門到生死存亡時,于達或許會護住一二,再加上崔明啟背后的軍方影響力,就算得罪李慶芳,也是利遠遠大于弊。
“不過你老師想護劉門,還是有點困難吧,他畢竟只是地方上的知州�!�
蘇錦有些擔(dān)心。
她最近雖然在研究官員體系,實際對官場那些門門道道還是不太懂。
不過她知道,地方上的官就算官職再高,遇到中樞官員也會矮一頭。
崔明啟戰(zhàn)功赫赫,說到底官位還是小了。
況且,從她得到的信息分析,大越還是以文驅(qū)武,這也導(dǎo)致文官比武將更有話語權(quán)。
沈逾白笑得如夏花般璀璨:“阿錦忘了給老師的紅薯嗎?只要時機利用得當(dāng),老師未嘗不可入中樞�!�
蘇錦一愣:“你老師還沒把紅薯進獻給天子?”
去年秋天不就種了紅薯嗎,如果細心照料,應(yīng)該早就驗證了紅薯的高產(chǎn)。
按理說,紅薯應(yīng)該早就被呈給天子了。
竟然會拖這么久,久到她都把這事忙忘了。
沈逾白笑容中摻雜了一些蘇錦看不懂的東西:“如今要緊的東西,自要選擇好時機讓其露面,方可達到最大利處。如今天災(zāi)來臨,四處缺糧,便是極好的時機�!�
兩人說話間,一封信已馬不停蹄前往建康府。
為何翰林明明沒有實權(quán),卻還占了一個“貴”字?
自是因他們在天子身邊,能知曉旁人不知的機密之事。
便是一方封疆大吏,對待翰林也是客客氣氣。
即便翰林只露出一點消息,于他人官場上的助力也是不可小覷的。
第217章
朝事
與入宮比,翰林院的生活閑適許多。
一杯茶一支筆,一坐一上午,用蘇錦的話說沈逾白提前過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翰林院的消息極靈通,朝堂但凡有個風(fēng)吹草動,翰林們立刻就能打探到。
因著沈逾白每日在院中熱飯得的好人緣,導(dǎo)致他的消息格外靈通。
便如今日,編修宋闊邊吃沈逾白的大鴨腿,邊眉飛色舞道:“工部右侍郎薛大人昨兒在朝堂上向圣上諫言,貢興百姓處于洪澇之中,需先賑災(zāi),圣上允了,將賑災(zāi)一事交給戶部右侍郎閔仁貴了。”
戶部右侍郎閔仁貴乃是于達的門生,天元帝將此事交給閔仁貴辦,看來是要讓于達將功補過。
于達必定要幫閔仁貴將賑災(zāi)一事辦得漂漂亮亮,貢興府的災(zāi)民們能得救,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沈逾白所料不差,閔仁貴接圣旨的第二日就起程前往貢興,果真是一刻也沒停歇。
不過兩個月,便傳來消息,災(zāi)民已著手安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從六月起,南邊大雨不斷,被譽為“母親河”的浦清河又決堤了,將南邊淹了一半。
各地懇求救災(zāi)的折子盡數(shù)往中樞飛,救災(zāi)就要銀子要糧食,戶部雖一直喊國庫空虛,擠一擠到底還是能拿出一些,糧食卻是捉襟見肘。
不說災(zāi)區(qū),就連京城的糧食也是一天一個價。
朝堂陰云密布,天元帝更是在朝堂上發(fā)了火。
可發(fā)火也沒用,每年糧食就那么些,以前只能供百姓不餓死。
如今四處是洪澇災(zāi)害,糧食一車車往南邊運,大家能吃的糧食就少了,自然也要漲價。
糧食收成需要時間,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半載,總要讓其從地里慢慢長出來。
莫說百姓們不好過,便是翰林們也是個個滿臉愁容。
休沐日,沈逾白就在顏料鋪子遇到了衛(wèi)風(fēng),彼時衛(wèi)風(fēng)正在售賣自己的字畫。
那顏料鋪子掌柜頗為嫌棄:“此字形雖不錯,神卻是散的,我收來還不定能賣出去,最多五兩�!�
衛(wèi)風(fēng)氣得臉色脹紅:“當(dāng)今圣上親口稱贊我的字有風(fēng)骨,怎的到你嘴里反而沒神了?”
顏料鋪子掌柜卻不以為然:“門口就在這兒,你若不愿賣,走便是了�!�
衛(wèi)風(fēng)抓住那幅字畫就要走,卻聽那掌柜悠悠道:“莫要以為你是翰林便了不得,來我這兒賣字畫的翰林多得是,左不過幾兩銀子的東西�!�
衛(wèi)風(fēng)悲憤到渾身顫抖。
轉(zhuǎn)身要逃離這等屈辱之地,卻瞧見沈逾白正站在店門外。
衛(wèi)風(fēng)渾身一僵,更覺無地自容。
沈逾白卻拱手行禮,頗為懇切道:“在下仰慕衛(wèi)翰林才學(xué)已久,不知能否向衛(wèi)翰林討一幅字?”
衛(wèi)風(fēng)心知沈逾白這是為他做臉,心中便是一暖,大方道:“沈兄若要,給你便是�!�
沈逾白卻是淡笑:“衛(wèi)翰林一字難求,我如何能白白受之?只是我囊中羞澀,只能拿百兩來酬謝,望衛(wèi)兄莫要嫌棄�!�
那掌柜打算盤的手便是一頓,旋即露出笑臉:“這位客人,我們鋪子還有許多好字,您可愿瞧瞧?”
沈逾白卻道:“得衛(wèi)兄一字足矣�!�
掌柜便是臉色乍青乍白,心中暗暗懊惱沒按賣主的開價將字收了。
這一轉(zhuǎn)手便能賺八十兩!
此時眼睜睜看著沈逾白將衛(wèi)風(fēng)請走,就如看到煮熟的鴨子飛了。
出了鋪子,衛(wèi)風(fēng)拱手:“多謝逾白兄解圍,我實在慚愧,竟落魄到來賣字畫。”
“衛(wèi)兄靠才學(xué)糊口,有何慚愧�!�
沈逾白淡然道。
衛(wèi)風(fēng)抬頭去看沈逾白,見他臉上沒有一絲輕蔑,就知他是真心,心底不由對沈逾白更親近了幾分。
作為文人,他有著自己的傲氣。
可家里多張嘴等著吃飯,總不能為了自己的傲氣讓家人餓肚子。
自他入了翰林,就將家中父母妻兒都接了過來,一家子指望他的俸祿過活,日子過得清貧,省一省倒也能過下去。
如今糧食大漲,他那點俸祿就不夠了。
“我苦讀圣賢書二十載,一張字卻只值五兩銀子,實在可笑!”
衛(wèi)風(fēng)憤懣不平。
沈逾白寬慰道:“商人逐利,要將字貶低得一無是處才能壓價,衛(wèi)兄何必因他人之言而自輕自賤?”
衛(wèi)風(fēng)拱手:“多謝沈兄點撥,讓我豁然通達�!�
又想到那掌柜的臉色,他心情大好也就有了閑心與沈逾白閑聊:“沈六元怎的來顏料鋪子了,難不成也是賣墨寶補貼家用?”
沈逾白笑道:“我來看看顏料,家中女眷……”
衛(wèi)風(fēng)的笑僵在臉上,又想起沈逾白北寶胡同里的宅子,便悲憤道:“好了,你莫要再說了!”
他不想聽這位說家中女眷如何如何。
沈逾白頗惋惜地閉了嘴,末了又道:“衛(wèi)兄莫著急,糧價過些日子就要跌了�!�
衛(wèi)風(fēng)只以為沈逾白是安慰他。
南邊受災(zāi)嚴重,糧價不再漲就不錯了,哪里會跌。
不過他還是承沈逾白這份情。
只是沒料到,京城糧價果真漸漸跌下來了。
起因是建康府知州崔明啟給天元帝進獻了一種“紅薯”,能畝產(chǎn)八百斤。
天元帝特意將“紅薯”煮熟嘗過,甘甜軟糯,實在美味。
如此好吃之物,又如此高產(chǎn),自是龍心大悅。
今年春種時,崔明啟將此紅薯全府推廣,并承諾紅薯按每斤十個大錢回購,又因沈族的紅薯本就聲名遠播,因此并未費什么勁就將紅薯推廣開。
今年的建康府又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一年,紅薯在八月大豐收,家家戶戶除了留下口糧,其余全賣給了府衙。
而崔明啟又將一小半送到了京城。
倒不是他舍不得,實在是人手不夠。
得知這一消息,天元帝立刻派兵馬前往建康府,將紅薯盡數(shù)押到災(zāi)區(qū)。
至于運到京城的紅薯,自是被拿來售賣,以緩解京城糧荒。
一時間,京城高門間以吃紅薯為榮,倒是讓得糧價跌了一成。
雖跌得不多,終歸是能讓更多人吃得起糧食,而翰林們也終于能吃飽肚子,翰林院的氣氛總算好轉(zhuǎn)。
而沈逾白又被天元帝召進宮了。
按照慣例,他該跟著徐直一起輪班,其他時候在翰林院修史,可天元帝時常插手翰林院的輪值,準確地說是插手沈逾白的輪值,這不,此次沈逾白就是跟隨姜清月一同入的宮。
到用午膳時,沈逾白又被召到御書房。
此次不等天元帝發(fā)話,沈逾白主動獻上自己帶來的吃食。
第218章
攀比
對他的自覺,天元帝頗滿意。
連著幾次下來,天元帝已經(jīng)明白一個道理:能讓沈六元拿出來的吃食,必是珍饈也比不過。
待何德全將油紙包收起來,天元帝靠在椅子上,頗有架勢問道:“沈愛卿可曾用過午膳了?”
沈逾白道:“不曾�!�
天元帝豪氣地一甩衣袖,指著沈逾白道:“給沈愛卿盛一碗紅薯�!�
何德全心中一驚。
圣上極喜紅薯,昨日連著吃了三頓,也未曾賞賜給來御書房議事的大臣,今日竟特意賞賜一碗給沈編撰,這位沈編撰怕是極得圣心。
端著碗紅薯到沈逾白近前時,何德全態(tài)度更和善了些:“沈編撰仔細著些,這煮的紅薯剛出鍋,燙嘴得厲害�!�
沈逾白應(yīng)了聲,接過碗筷,當(dāng)著天元帝的面將整整一碗紅薯吃了個干凈。
何德全看得眼皮直跳,偷偷瞥向天元帝,見其并未有何異常,心中便暗道這沈編撰膽子真大,竟當(dāng)著天子的面吃了整整一碗紅薯。
好像對天子并未有什么畏懼。
“滋味如何?”
天元帝的聲音不辨喜怒。
沈逾白想了想,應(yīng)道:“水煮的紅薯甘甜,卻沒烤紅薯香�!�
天元帝眸子半瞇:“你吃過紅薯?”
沈逾白沉默半晌,道:“此紅薯便是從我族發(fā)現(xiàn)�!�
這次換成天元帝沉默了。
御書房再次安靜下來,只香爐里冒著裊裊青煙。
何德全更是垂眸不敢多言語。
這位沈六元性子也忒直了,天元帝興致勃勃賞紅薯給他吃,便是裝也要裝得欣喜若狂,感龍恩浩蕩。
如此一說,圣上與之分享的喜悅豈不是盡數(shù)消失了?
良久,天元帝一聲冷哼:“朕倒要瞧瞧沈六元今日的午膳能否比得過煮紅薯!”
作為司禮監(jiān)掌印,何德全是極會揣測圣心的,聽天元帝此話,便立刻將油紙包打開放到天元帝面前。
天元帝低頭瞥去,眼前是個圓餅,那圓餅上面凹凹凸凸,頗多空隙,而在圓餅最上方有一堆不知為何物的粉末。
聳動一下鼻尖,那味道還有些刺鼻。
天元帝眉頭跳了下,問道:“此乃何物?”
沈逾白道:“回陛下,此物名喚方便面,可加以雞蛋等物水煮,也可直接用滾燙之水泡開,只是泡開的滋味終歸比水煮差些�!�
天元帝喉頭滾動,瞥了眼何德全,立時就有燒得正旺的爐子與陶鍋被端進御書房。
何德全笑著道:“那就勞煩沈編撰煮一鍋了�!�
沈逾白并不推辭,走到爐邊,往陶鍋里加入涼水,蓋上鍋蓋,待水煮沸,加入雞蛋,又將面餅與調(diào)料一同倒入水中,只幾個呼吸,滿滿一碗方便面就端到了天元帝面前。
那香味四處飄蕩,仿佛要將人的饞蟲勾出來。
原本的面餅此時已煮開,成了四處糾纏的面條,被泡在金黃的湯汁里,被幾點翠綠點綴,實在讓人垂涎欲滴。
白白胖胖的雞蛋被放在面條最上方,更襯得湯汁色澤誘人。
天元帝本存了攀比之心。
沈逾白之前帶的各類餅子,終究只是干糧,若當(dāng)餐食吃終歸有些難受,比不得熱騰騰的煮紅薯。
剛剛聽沈逾白對紅薯不以為然,他就想為紅薯爭一爭,也就有了讓沈逾白在御書房煮面這一事。
誰成想,只一炷香,竟就端上來。
他貴為天子,竟從未嘗過香氣如此濃郁的吃食。
不過,雖香味撲鼻,賣相終歸是差了些,味道也不一定好。
他不信這世間還有比紅薯更香甜的飯食。
天元帝嘗了一口,手上的動作一頓,旋即就是第二筷子第三筷子……
待他把面湯喝得一滴不剩,拿了絲絹擦著濺到嘴角的湯汁,極淡然道:“沈愛卿來京城數(shù)月,想來該思鄉(xiāng)了,何德全,將朕的紅薯盡數(shù)賞給沈愛卿�!�
何德全知天子心情甚好,當(dāng)即笑著道:“陛下,不如這三日便讓沈編撰吃紅薯以慰思鄉(xiāng)之苦吧?”
天元帝頗贊賞地瞧了眼何德全:“此計甚好�!�
又轉(zhuǎn)頭對沈逾白道:“沈愛卿既吃了紅薯,那方便面莫要放壞了,盡數(shù)拿出來吧�!�
沈逾白:“陛下,方便面可放幾個月不壞,”
“哦?竟如此能放,真真是極好,何德全,還不快去?”
何德全笑呵呵應(yīng)下,再回來時已抱了滿懷的油紙包。
天元帝神色頗為滿意,竟還盯著沈逾白又吃了兩碗煮紅薯。
沈逾白心想,若他往后當(dāng)了言官,定要好好諫圣上一回。
好在這次不是光祿寺提供的御膳,倒也不至于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