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年輕時談戀愛，滿心滿眼都是對方，那份情炙熱又濃烈，帶著不顧一切的狂熱。
方書依倒也不兜圈子，從包里拿出一張支票放在茶幾上，“這個你拿去用�！�
生意上受挫的消息怎么還跨洋過海往對岸傳，別說沒到那地步，就是真敗了，也輪不到她操這份心。
陳暉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水放在她面前，不接話也不看她，自顧自忙著給盆栽澆水，臉上沒帶半點情緒，動作卻趕客意味十足。
她自嘲一笑，“當(dāng)初你花在我身上的錢也不少，這個就當(dāng)還你了�！�
陳暉沒搭理她，澆過花順手拉開窗戶，又去把門敞得更開些。路過她時留了一句，“喝完就回吧�！�
一早買回的豆?jié){放涼了，梁原把包裝袋拆開，通通倒進(jìn)鍋里，熱過后盛出來擺上桌。冒出的騰騰熱氣漸熄，梁原正想著要不要倒回鍋里溫著，客廳里的人出來了。
女人面色沉沉，完全沒有來時的神采盎然，獨自一人往院外走，不見陳暉跟上來送。
梁原不是愛問閑事的人，吃過飯就待在房間備課，不打聽也不好奇，正常提一嘴都沒有。不想當(dāng)天晚上又有熱鬧事，是另一個女人找上門來。
當(dāng)時梁原剛沖過澡回屋，恰好碰上她，兩人都是一愣，不知道對方什么來路。梁原經(jīng)歷了上午不尷不尬的場面，見有人來，也不多話，總歸不是找她的。
繼續(xù)往自己房里去，那個女人的目光還黏在她身上，回身關(guān)門時，余光瞥見對方探著頭往這里瞧。
比起上午那個，眼前的女人模樣更清麗些，大眼睛忽閃忽閃，藍(lán)色格紋襯衫裙挺括，顯得人特精神，也是美人一個。
對面響起敲門聲，邊敲邊喊人，“陳暉�！�
門吱呀一聲開了，里頭的人趿拉著拖鞋往外走。兩人一來一回對著話，細(xì)碎的說話聲一停，拖鞋的啪嗒聲又響開，后面還跟著高跟鞋落在水泥地上的悶頓聲，勾著欲說還休的曖昧。
門一關(guān)，全捂住了。
院子里靜了一陣，響起汽車剎停的聲音，說話聲跟著腳步聲一路進(jìn)來，門開門關(guān)，又全收住了。
那聲音梁原認(rèn)得，是何山和趙曼云。今天還真熱鬧，來人一撥接一撥，動靜著實不小。
夏夜，屋里悶。絞干頭發(fā)梳順了，又是一身汗。梁原起身去推敞開一半的窗戶，才扣好窗鉤，對面房門正好開了。
那女人抬手抹著眼睛，這是哭了？
“天晚了，讓何山送你。”是陳暉的聲音。似乎不是場愉快的談話，陳暉面色冷峻，其他人也都不說話，悄沒聲兒地走了。
陳暉視線一偏，撞上梁原的目光。梁原一驚，像是偷窺被人當(dāng)場捉住，明明才站在這，前后因果一概不知，可這架勢倒像是湊在窗邊閑情看熱鬧的。
她來不及躲開，索性大大方方站在原處，只別開眼，伸手去逗弄窗臺上的虎皮蘭。
心下想的卻是：人姑娘抹下臉面，深夜主動上門，結(jié)果換不來一句好話，一個好臉色，最后淚光盈盈地回去。這薄情郎撇開干系似的離得遠(yuǎn)遠(yuǎn)兒的，連送都不送上一程，一點都不近人情。
籌備許久的校運會終于到來。上午是隆重的開幕式環(huán)節(jié)，各班的入場式表演都花費諸多心思，梁原班上更是別出心裁。全體同學(xué)合演了一出情景劇，服裝、道具和劇情全都像模像樣，一出場，就引得全場歡呼。
不出意料，他們班拿了校運會入場式表演全校第一。隨后的集體拔河比賽又贏得年級第一。學(xué)生們圍著梁原高興地又喊又跳，這份熱烈的愉悅一直延續(xù)到晚上的班級聯(lián)歡會。
預(yù)先排演的節(jié)目演完了，學(xué)生們還意猶未盡，之后變成了班級大聯(lián)歡。
先前教室里圍成正方形的課桌，不知什么時候被分開，桌椅全往兩邊靠，中間留出一道。人也被分成左右兩撥，開始集體拉歌。
幾首歌唱下來，氣氛高漲，有男生直接坐到桌上，扯著嗓子朝對面吼。
學(xué)生把教室燈光全按滅，開了投影儀跟著音樂開始全班大合唱。
投影幕上的畫面時而亮?xí)r而暗。光影明滅間，梁原看見角落里的一個男生，悄悄挪動胳膊，把自己面前的糖推給旁邊女生。女生不著痕跡收好糖，正著臉朝他說些什么，男生微微側(cè)過臉，身子遷就著偏向她，專心聽她說話。
兩人的肩膀靠近，校服挨在一起。喜歡人是藏不住的，愛意悄無聲息向?qū)Ψ接咳ァ?br />
梁原對這兩人的印象頗深。下午女孩參加八百米長跑比賽時，這個男生也陪在她旁邊，送水鼓勁兒，目光跟著女孩跑了一圈又一圈。
少年時期的愛戀簡單又純粹，真好。
晚上梁原回到家時，陳小舟還沒睡，趴在作業(yè)本上悶頭寫，臉上委屈得快要哭出來。
梁原走過來看，本子上是一篇被反復(fù)抄寫的課文。摸摸他的頭問是怎么回事，陳小舟終于“哇”的一聲哭出來。
今天默寫課文，老師規(guī)定錯一個字罰抄十遍，陳小舟把課文背串了，錯了一整句，得抄八十遍。
梁原翻看陳小舟抄滿的作業(yè)本，“明天叫你舅帶你去找老師，抄這么多沒用的�！彼徽J(rèn)同這樣的做法。
陳小舟用力搖搖頭，“不找小舅�！币驗樾」返氖�，還跟他舅冷戰(zhàn)呢。
“現(xiàn)在記住了？”
陳小舟抬起胳膊抹一把眼淚，哭得眉眼扭曲，“能不記住嗎？”他抄了快五十遍，鉛筆用禿六支，手指頭都磨紅了。
梁原接過本子，照著陳小舟的筆跡把剩下的三十幾遍補齊。陳小舟吸溜著鼻涕，拿指頭點在本子上翻著頁數(shù)遍數(shù)，數(shù)到最后，以一聲響亮的“八十”收尾，然后咧開嘴對她笑，“小原，你真好�！�
快十一點了，梁原催他去睡覺。
“我等我舅。”冷戰(zhàn)歸冷戰(zhàn)，他不敢一個人睡啊。“晚上有個阿姨來找他，他跟我說出去一下就回來，可到現(xiàn)在了還沒回�！�
梁原想，可能是陳暉惹下的風(fēng)流債有些麻煩，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洗漱完畢，還不見人回。梁原勸陳小舟先去睡，陳小舟托著腮搖頭，態(tài)度堅決，要等他舅回來。梁原勸不動，又不忍心放他一個人在這，于是陪在一旁跟著等。
燈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排排坐著，焦心等候夜歸人。
第十一章
陳小舟坐下沒兩分鐘，從書包里翻出一個礦泉水瓶，里頭裝著五顏六色的泡水珠。他打開瓶蓋，把珠子全倒在桌上的果盤里。
“你養(yǎng)這么多水寶寶�！绷涸粗膭幼髡f道。
“我還有呢！”陳小舟跑出去，搬進(jìn)來一個魚缸，里頭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泡水珠。
他擺弄珠子展示給梁原看，撈出來裝回去，玩得不亦樂乎。不知道又從哪兒摸出個小玻璃瓶，挑出一色的珠子，一顆一顆往里裝，全是粉色的。
梁原閑著，拿他逗趣，“這是要給誰的？”
“給我同桌�！标愋≈鄣椭^，專心挑珠子。
“同桌是女生？”
陳小舟嗯了一聲。
“她喜歡粉色呀？”
他又嗯了一聲。
梁原存心逗他，“你和同桌關(guān)系真好，特地挑她喜歡的送�！�
“才不是送！十顆水寶寶換一張圓卡，開始她要二十顆換一張�！标愋≈壑刂睾吡寺�，“我才不換。”
梁原：“……”
小玻璃瓶里裝滿了粉色水寶寶，陳小舟把瓶子攥在手里玩兒，坐在沙發(fā)上和梁原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梁原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身后好一會兒沒動靜，轉(zhuǎn)過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人歪在沙發(fā)上，已經(jīng)睡著了。
陳小舟不輕，她抱不動。正試著把人抬起來，陳暉回來了。
“小舟說要等你回來，勸不動�！绷涸鹕碜唛_，讓出位置。
陳暉走上前，攬過陳小舟輕松抱起，解釋道：“何山喝醉了，剛送他回家�！彼赃@么晚回來。
家里有小孩離不開人，大晚上也不看時間早著些。去赴美人約，瀟灑快活，回來還拿送朋友回家這種蹩腳理由敷衍。
梁原不置可否，輕點了下頭就出去了。臨睡前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手機(jī)，發(fā)現(xiàn)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陳暉打來的。還有一條未讀短信：【臨時有事走不開，麻煩看顧下小舟。——陳暉】
她放下手機(jī)，看向窗外，或許是錯想了人家。
晚上何山喝了個爛醉。朋友電話打到陳暉這，“何山哥喝多了，發(fā)酒瘋呢�！�
“醉了給拉回家去。”打來他這做什么。
“何山哥喊著要找你�！蹦沁呏醿陕�，“方方姐也在。”
“甭跟著瞎鬧騰，把人按住送回去�！标悤煉鞌嚯娫�，不理睬。
過了些時候，趙曼云找來，說何山哭慘了，沒見過一大老爺們能哭成那樣，直接送回去不像話，家里老人得擔(dān)心，叫陳暉過去看看。
“怎么回事兒？”
“還能為啥，方方姐回來了，一起吃飯?zhí)岬絻珒?br />
他們這幫人，當(dāng)年愛得轟轟烈烈的，現(xiàn)如今卻是情人陌路。吵到恨不得當(dāng)場就散伙的，反倒是情意綿長。
何山平日里看著沒個正形，卻是個實打?qū)嵉那榉N。談朋友的時候不見這么深情，三天兩頭小吵不斷。
那會兒年輕，哥兒幾個扎一起吹牛。何山吊兒郎當(dāng)翹著個二郎腿，氣勢洶洶，“她能！她牛！老子能叫她降��？等著，明天就甩了這娘們�！�
這個“明天”一直掛在嘴邊，沒見他真把事做實了。
后來何儷儷生病，何山四處湊錢，這話就再沒說過。病房是個無底洞，扔進(jìn)去的錢都聽不見響。能借的都借遍了，到最后，何山把自家房子都押出去。
當(dāng)時他跪到爹媽跟前，說儷儷是他媳婦，這輩子認(rèn)定了，扯沒扯證，不興看這個。她家已經(jīng)山窮水盡，實在拿不出錢。這房子算在他何山頭上，以后一定混出人樣，成倍還回來。等儷儷病好了，往后兩人一起孝敬二老。
房子不是小事，何父何母不同意。何山跪了一整夜，二老拗不過，把房本塞給他，“不管怎樣，咱們家對得住那姑娘�！�
人從縣里的醫(yī)院轉(zhuǎn)到市里再到省里，房子全砸進(jìn)去了，病情卻絲毫不見好。
眼見病床上的人越躺越瘦，何山在當(dāng)?shù)睾谑薪枇烁呃J，要把人帶去北京看病。
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人沒了。
何山沉寂了一陣，又回到之前的樣子。吊兒郎當(dāng)一天天過，見到好看姑娘也撩。人家一要正經(jīng)和他談，他就犯慫，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誰要提起這事，他就不正經(jīng)打哈哈，“那姑娘我看不上。等著，看我去把咱隔壁最靚的那妞泡到手�！�
地方小，消息通暢，這話隔天就傳到“最靚的妞”耳朵里，那姑娘剛好也對何山有意思。
女孩去何山一伙常去的臺球室堵人，真要跟他談，他這邊反倒沒了聲兒，又是老樣子。有人問起，他就不咸不淡回一嘴，“女人麻煩呀！整天纏在跟前，伺候不來，不處�！�
時間一久，旁人看出來了：何山是把何儷儷放在心尖上，別人進(jìn)不來。
何儷儷就是怕何山死腦筋，最后那些日子，一句情意話沒跟他說，也不怎么肯讓他在跟前陪。何山一來，她就拉著方書依擋人，說：“好姐妹之間講私房話，不叫你們男人聽�！�
方書依不解，何儷儷說了她的想法，“往后日子還長，會有別的女人和他踏實過日子，說那些情情愛愛的話牽絆他干什么。他為我做得夠多了，我走以后，讓他趕緊撇干凈，不能叫我耽誤了�！�
彌留之際，何儷儷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整個人瘦減了一半，身體虛弱到睜不開眼，強(qiáng)撐著跟他告別。
“何山，我走了啊�！�
她這輩子最后一句話，平淡又平靜�？煞綍乐�，她是把所有的愛入肺腑，情深刻骨全融在這里頭了。
時隔多年，這次方書依回來，約了大伙一起吃飯。
酒助興，話當(dāng)年。席間，方書依聊起何儷儷最后那段日子跟她說的話。舊事重提不過是懷念故人，本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何山早把人放下了，沒成想他聽了之后跟發(fā)癔癥似的。
開始話都還平常，回憶過去感慨當(dāng)初。何山仰頭灌一口酒，指指方書依，指指自己，掰開手指頭數(shù)，“你，陳哥，我，儷儷。咱們當(dāng)年好成那樣。證沒領(lǐng)呢，想著一起辦酒。娃沒生呢，想著一塊結(jié)親。”
后來酒勁兒上來，他越說越?jīng)]譜，拎著酒瓶問方書依，“你怎么回來了呢，你還跑去找陳哥，呵，想再跟他好？來，我?guī)湍愦螂娫捊兴��！?br />
也不管旁邊人如何制止，他踉蹌著轉(zhuǎn)身找手機(jī)，摸出來，湊近了又拿遠(yuǎn)，自顧自說著：“不不，還是叫儷儷，讓儷儷跟他說。你倆吵架都是她勸，我勸不來。”
何山胡亂按了手機(jī)，也沒管電話撥沒撥出去，就沖那頭喊：“儷儷——儷儷——陳哥和書依吵架了，你來勸勸……啊，要來的，他們吵他們的，咱們不吵……咱們……不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