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人各懷鬼胎地到了公司,直接進了總裁辦公室樓下的大會議廳。
進去一看,正中的會議桌被人拆了堆到一邊。夏六一戴著個墨鏡叼著根煙,翹著二郎腿,一副人五人六的樣子坐在正中。房間里除了他,還有他的兩個保鏢阿永阿彪,以及崔東東和一個臉蛋肥嘟嘟的年輕女子。
聽到何初三和小馬的腳步聲,夏六一霸氣十足地揮了揮手,阿永立刻站起來將落地窗拉下,按了遙控器,燈光一打對面墻上,刷拉一大片白光!
——夏六一讓人往那兒架了一張大白布,放映機一擺,兩臺大音響,私家豪華影院!
還一人發(fā)了一張夏威夷大躺椅,一碗魚蛋,一碗燒賣,一袋爆米花,一包薯條。香煙和啤酒任取。
何初三被這陣仗震驚了,呆呆地被小馬拎到夏六一旁邊的躺椅上放好,呆呆地看著黑不溜秋還要戴墨鏡耍帥的夏六一,“六一哥,我們要看什么?”
夏六一坐起來,慢條斯理地摘下墨鏡,拽得要死地挑了挑眉毛,“《教父》。不就國語配音嗎?老子派人上廣州一二三部都買齊了。今天你們陪老子過節(jié),統(tǒng)統(tǒng)看完了才準走!”
“……”何初三。
“讓你小子知道,這他媽才叫看電影!”夏六一愜意地往椅子上一躺,掐了煙丟開,順手插了只魚蛋吃。
“……”徹底被他的王霸(八)之氣征服的何初三。
電影已經開播,夏六一就著微弱白光偏了偏頭,看見何初三放在茶幾上的小紙箱子,隨口道,“這什么?”
何大學生有些靦腆地低聲說,“生日禮物�!�
夏六一嗤了一聲,一副“你小子居然還知道送禮物”的樣子,漫不經心,“留著,晚上去夜總會喝酒的時候拆�!�
“我晚上得早點回……”何初三在瞪視中把“家”字吞了回去。
——看在他過生日的份上就不要跟他對著干了。何阿三如此勸慰自己。
“他媽的每次都吃硬不吃軟,非要揍你才聽話,什么玩意兒�!毕牧涣R他。
“大佬,這兒看電影��!打情罵俏去樓上辦公室行不行?”崔東東摟著她那圓臉小歌女不耐煩地道。
夏六一隨手扔了吃剩的魚蛋竹簽去砸她,被她彪悍地扔回來。
教父第一部
是三個小時,教父第二部三個半小時,教父第三部還是三個小時,連起來九個半小時。他們從下午兩點看到六點,崔東東實在沒撐住,看吐了,拉著她那小歌女玩了尿遁。剩下的幾個大男人連尿遁都遁不了,夏大佬一挑眉毛,統(tǒng)統(tǒng)不敢挪屁股……
一群人苦不堪言地陪著夏大佬繼續(xù)看到晚上八點半,第二部
放完,眼看著夏六一要指揮著放第三部,小馬舍己為人,縱身一撲,跪地抱了夏六一大腿,“大佬!實在撐不住了!咱別看了!夜總會的姑娘們還等著我們呢!”
何初三已經趁著黑蜷縮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被小馬這么一嚇,瞇縫著眼迷迷糊糊地望過來。
夏六一自己也有點頭昏眼花,只能不耐煩地擺擺手,“滾滾滾,都滾!”
小馬喜極而泣,領著昏頭昏腦的阿永和阿彪下樓開車去了。何初三一個骨碌爬起來,背著他那小書包就想溜。
“回來!”
“六一哥,我回家給阿爸做晚飯�!�
“他沒手?不會自己做?跟老子去夜總會!六一哥今晚請你過節(jié),好好給你開個葷!”
何初三脖子一縮,“不用了六一哥。”
夏六一隨手抓起他書包背帶,老模樣把他拎起來,“少廢話,走!”
“真不用了六一哥�!�
“閉嘴!”
“我真不想去六一哥……”
“閉嘴!”
“六……”
“……”瞪。
何初三弱弱地,“不開葷、不喝酒行不行?我就去陪你慶祝生日�!�
……
兩個小時后,何初三在夜總會豪華大包間的廁所里,吐得死去活來。
“那就是個廢物!”夏六一在外面罵他,懷里摟著個叫來陪酒的姑娘,“才兩瓶就不行了!什么玩意兒!”
小馬、阿永、阿彪、崔東東,一人懷里摟了一兩個姑娘,鶯鶯燕燕蛇鼠一窩、半醉不醉地坐在沙發(fā)上。喝得最多的小馬赤紅著臉大聲附和,“就是!什么玩意兒!”
崔東東已經把她那小歌女打發(fā)回家了,這時候就摟著懷里的靚女親了一個,道,“都進去半小時了,不會死在里面吧?”
“管他死不死,”夏六一說,“小馬!繼續(xù)唱!”
小馬應聲而起,抓起話筒,敞開歌喉,一通地鬼哭狼嚎!阿永把三層高的土豪大蛋糕切開,夏六一率先兜起一塊向崔東東開炮!崔東東迅猛反擊,高呼著“干掉大佬你們就是大姐大!”,指揮鶯鶯燕燕們用奶油和奶子襲擊夏六一!夏六一帶著阿永阿彪發(fā)起總攻,本著壓倒一個是一個的原則,與這群娘子軍在沙發(fā)上亂七八糟摔成一團……
音響震天顫響,五彩繽紛的燈光下群魔亂舞,小馬啞著嗓子吼林子祥《真的漢子》——
做個真的漢子,
承擔起苦痛跟失意!
迷人是這份情意,
誰沒有傷心往事!
何初三一門之隔,扯了一把紙巾捂在嘴上,外面歌聲吵聲笑鬧聲紛雜,他的心跳也跟著咚咚震響!
前所未有的強烈刺激,刺痛了他的耳膜。他昏頭昏腦地,靠著門坐了下來,在一片眩暈中聽到這群黑社會們歇斯底里的歌聲……
做個真的漢子!
人終歸總要死一次!
無謂要我說道理!
豪杰也許本瘋子!
何初三捂著耳朵抱著腦袋,迷迷糊糊地就這么低頭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廁所門突然被人從外向里推開。何初三昏沉中向前一倒,腦袋差點栽進馬桶里。
拎著何初三的小書包進來的夏六一,迅速地回手關了門,扣上鎖。然后將書包丟到何初三腳下,走到馬桶邊來撒尿,一邊摸褲鏈一邊踹了何初三一腳,“喂,喝死了?”
何初三扶著墻站起來,兩眼昏花,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不醉,我都吐出來了�!�
“別出去,”夏六一說,稀里嘩啦放了水,拉上褲鏈,走到洗手盆邊擰水龍頭。
可惜他手在虛空中撓了好幾下,都沒能順利抓到水龍頭,十分煩躁地“操!”了一聲。
何初三這才發(fā)現這位大佬看似冷靜,其實已經醉得不輕。他只能上前幫他擰開水龍頭,然后抓著夏六一繼續(xù)在空中亂刨的爪子,對準水管位置,替他沖沖洗洗。
夏六一天生喝酒不上臉,面上沒什么紅色,眼睛卻已經是半瞇半合了,慢吞吞地跟他說,“外面來了別的兄弟,別讓他們看見你�!�
外面歌聲仍然熱鬧,隱約還能聽見不少陌生男子們的聲音。夏六一扶著水池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又道,“一個‘紅棍’,是葛老的人。一個‘草鞋’,是元叔的人,都不是自己人,都不保險�!�
何初三看他有些站不穩(wěn),上前扶住他,“六一哥,你坐馬桶上休息會兒�!�
夏六一擺擺手掙開他,扣下馬桶蓋,自己搖搖晃晃坐上去,用濕漉漉的手抹了一把臉,道,“以后萬一出了什么事兒,我不在,小馬只夠保他自己,你別找他,你找崔東東,她能罩著你。今天我?guī)銇�,她知道你是自己人�!?br />
“我不會有事的,六一哥�!�
夏六一噗嗤冷笑一聲,“也是,你他媽一只小狐貍,能出什么事?認識這么久,拜堂都不肯,養(yǎng)不熟的撲街仔!”
“……”何初三無言以對,低頭默默看著他額頭上的水漬。那些晶亮的小水珠正沿著他線條清冷的臉頰,緩緩淌向微布胡茬的下巴。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拍門聲,“大佬?你快出來!兄弟們憋不住啦!”
“大佬上廁所也敢催?滾!”夏六一一聲暴喝。
“憋不住了大佬!你行行好!”外面那群醉鬼仗著法不責眾,在那邊拼命撓門。
夏六一扶著墻站起來,往何初三肩上拍了拍。
他走過去拉開廁所門,還沒等外面的人看清楚里面,就先一腳踹了出去!
外頭慘叫著東倒西歪摔了一片,“哎呀!”“哎喲!”
夏六一回手把門給關了,何初三立即扣下門鎖,耳朵里聽見夏六一在外頭道,“馬桶堵了,去隔壁!”
“一定是大佬吐地上了,不想我們進去看!”
“都他媽不想活了是吧?!統(tǒng)統(tǒng)給老子跪沙發(fā)上,屁股撅起來!東東,給我拿根棍子!”
“撒了尿再打啊,大佬!不然會尿沙發(fā)上!”“就是啊大佬!”“我尿花瓶里行不行?我看這個花瓶長得很像雞巴!”
“滾滾滾!”
何初三在那喧鬧聲中,靠著廁所門坐了下來,伸手扯過自己的小書包,翻出一本大部頭。
他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低頭開始看書。
……
何初三精會神地翻完了三分之一的大部頭,猛一下回過神,從密密匝匝的英文字母里脫離出來,這才發(fā)現外面已經相對安靜下來,只能聽見光禿禿的音樂伴奏聲。
他攀著門縫往外頭望了一眼,然后收起書本背起書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門。
驍騎堂各路人馬全部陣亡,統(tǒng)統(tǒng)橫尸在酒池肉林里,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沙發(fā)上、柜子上、電視機上……連掛衣服的立架上都吊了一個,后衣領被掛在鉤子上,醉醺醺地瞇著眼,踮著腳尖在那里作僵尸狀緩慢劃動手腳。
何初三小心翼翼地跨過抱在一起的阿永和小馬,幫忙把阿彪的腦袋從半個西瓜皮里拔出來,四下沒看到崔東東——大概是激流勇退,又中途尿遁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近坐在沙發(fā)正中的夏六一,夏六一閉著眼直身而坐,大岔著兩條長腿,兩只手按在腿上,是個皇帝端鎮(zhèn)龍椅的造型。左手手指間還夾著一根燒了大半截煙灰的香煙。
何初三彎下腰,小心翼翼想去拔那根即將燒到指頭的煙,冷不丁夏六一開口說話,嚇了他一大跳!
“我讓你出來了?”
“六一哥�!焙纬跞贿叴蛘泻�,一邊繼續(xù)大著膽子掰開他的手指,拔了他那根煙——真要燒到手了。
他一抬頭,夏六一眼睛還瞇縫著,神情平靜,簡直看不出來是醒酒了還是醉得更厲害。
“都醉過去了?”夏六一問。
何初三四下又張望了一遍,確認沒有活口,“嗯�!�
“媽的,一群廢物,”夏六一罵道,“這時候要是有人找上門,能給老子一鍋端了!”
何初三想說這不是還有你在嗎,就看見夏六一一個直腰想站起來,結果呈牛蛙狀撲倒在茶幾上——“咚!”
“……”
何初三默默無言,把他六一哥的臉從被砸得稀稀糊糊的水果拼盤里刨出來,扶到沙發(fā)上重新擺成領袖坐堂的造型,然后扯了紙巾給他老人家擦臉,“六一哥你小心點,別亂動了�!�
“我沒事!”夏六一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你送的禮物呢?拿過來給我看看�!�
“明天再看吧�!焙纬跞f,判定他這個狀態(tài)下看了鐵定要控制不住削人。
“操!拿來!”夏六一鼻尖上粘著一撮紙屑,氣勢十足地罵道。
何初三只能走開幾步,從一堆喝剩的啤酒瓶中刨出自己那個包裝嚴實的小紙箱子。
夏六一撓了兩下沒撓開,單手舉起來,輕飄飄地晃了晃,就要往地下扔。
何初三急忙搶救下來,拿過桌上切蛋糕的刀,幾下劃開了,呈到夏六一手里。
夏六一瞇縫著眼,把那被包裝得寶貝兮兮的紙箱子打開,手伸進去摸索了老半天——最后只摸出來一張賀卡,上面畫了個極其丑陋的生日蛋糕。
還認認真真地寫了四個字,“六一快樂”。
“……”
夏六一捏著那張單薄的賀卡沉默了半晌,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何初三。
“我想送你一個這么大的生日蛋糕,但是不夠錢,”何初三頭一耷,老實承認,“先送個紙做的,等我明年工作了補給你�!�
“……”
夏六一緩慢地捏著那張賀卡仰靠在沙發(fā)上,閉了一下眼,對著頭頂斑斕閃爍的大燈深呼吸,“何,阿,三,你是吃定老子不會剁了你?”
何初三悶悶笑,“嗯�!�
“嗯你媽!”夏六一有氣無力地踹了他一腳。
他被何初三氣得清醒了幾分,扶著沙發(fā)搖搖晃晃站起來——這次是站穩(wěn)了——將賀卡隨手揉成團塞進褲兜里,拎起何初三的書包背帶,“走,老子送你回家……媽的看見你就煩!”
“不用了我自己回……”何初三想說。
“半夜三點你自己怎么回?爬回去?!”
何初三啞口無言,只能由著他被他拖走,本以為他最多叫個深夜的士,把自己送回去。結果被一路拖進停車場,眼睜睜地看著夏大佬搖搖晃晃拉開平治車門、坐進駕駛室。
——這還不如爬回去呢!
“六一哥我還是打個的士先送你回去吧!”何初三急忙勸阻。
“打個屁!出去看看有車打嗎?!給老子上來!”
“真的不行,六一哥,你喝醉了不能開車!快出來……”
夏六一面無表情地拉開車柜,掏出一把槍,保險栓一扳,“你上不上來?”
何初三對著那黑烏烏的槍口,眨了眨眼睛,“你不會朝我開……”
“砰——!”
“……槍的�!焙逛逛沟暮纬跞退砗髩ι夏莻洞。
何初三心中萬千駿馬奔騰,抱著小書包僵著臉坐進副駕駛。夏六一油門一踩的一剎那,他已覺此生無緣再見阿爸……
“六一哥,前面紅燈!”
“閉嘴!老子知道!”
“六一哥,這里只能右轉!”
“閉嘴!老子知道!”
“六一哥小心電線桿!”
“閉嘴!老子知道!”
“前面有個人!六一哥!”
“閉嘴!老子知道!”
“我們已經經過這條街三次了……六一哥……”
“閉嘴……我想想怎么走……”
第13章
還為了什么而活著?
何初三覺得這簡直是生命的大奇跡——他坐著醉鬼夏六一的車,活著回到了蛟龍城寨,活著!活!著!
——歸根究底還是深夜人少車少,他才能走此大運。
夏六一在路邊猛地踩了剎車,然后一拍方向盤,等著何初三下去。
何初三松開緊抓著的車頂扶手,拆掉安全帶,兩腿發(fā)軟地打開車門,想想又覺得不放心,“六一哥,你怎么回去?”
“你別管我,滾�!毕牧徽f。
何初三一回憶起他剛才在十字路口方向盤亂旋、一個勁兒在原地兜圈的恐怖模樣,眼前就一陣發(fā)黑,想想還是不怕死地坐回去了,“六一哥,我陪你開車回家吧,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走�!�
“我不回家!”夏六一瞇縫著眼,胡亂一把將他推了出去,又抓起他書包丟了出去,“快滾!”
“不回家?你要去哪兒?”何初三十分奇怪,抱著書包搖搖晃晃站起來,夏六一已經探腰過來啪地關了門。
何初三拽了兩下車門沒拽動,發(fā)現夏六一竟然從里面反鎖了車門,頓時覺得不對勁,“六一哥?你開門!你一個人去哪兒?”
夏六一在里頭沖他冷笑著比了個中指——由此可見這位平素喜愛裝模作樣的黑道大佬這次實在是醉得不輕——張口說了四個字,看口型是“關,你,屁,事!”
何初三捶了兩下車玻璃沒反應,眼看著夏六一拉動車檔把手,要踩油門,情急之下,扭頭一撲撲到了車的正前方!
他狼狽地趴在車前,書包往車頭上一扔,直起身兩臂一舉,是個螳臂當車的造型。夏大佬一時間沒注意到這只小螳螂,下意識地腳下一踩油門,碰一聲重響,何初三整個人影都沒了!
夏六一腦子里轟地一下,迅速踩了剎車,匆匆搖下車窗一望——何初三灰頭土臉地栽倒在幾步外的地上,正在那里撲騰起身,瞧著倒是沒什么事。
夏六一探頭大罵,“撲街仔!不要命��!擋在前面干什么?!”
何初三搖搖晃晃爬起來,書包都顧不上撿,仍是執(zhí)意攔在車前,“六一哥,你這個樣子不能開車了!”
“關你屁事!滾!”
“怎么不關我事?!我不想見你出事!不要胡鬧了六一哥!你下來!”這狗膽包天的混小子居然一臉嚴肅地沖他大喊。
夏六一氣血上涌,狠狠一捶車喇叭,“嗶——!”
何初三人工自助,雙手一拍車頭,“啪——!”地一聲!然后抬首跟他怒然對瞪——居然半點沒落下風。
這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撲街仔!夏六一咬了半天牙,狠下心要再踩油門……終究沒能狠下心。
他煩躁地又捶了一下喇叭,皺著眉道,“你跟我胡鬧什么?我有事要做,你別攔著我!”
“你有什么事非要現在做?都這么晚了!你又醉成這樣,到底想干什么?!”
夏六一瞪了他半天,酒勁隨著血氣涌上來,腦子開始犯昏沉。他往后一仰靠在車椅上,煩躁地說,“你別管我,你真的很煩,我每次看見你就頭疼……”
何初三放軟了聲音道,“六一哥,我真不放心你一個人。你到底要去哪兒?我陪你一起去行不行?”
夏六一抬起手臂擋住臉,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煩躁地低聲道,“都他媽別來,都滾開……”
何初三走到駕駛艙旁邊,彎腰下去扣住他無力的右臂,軟言道,“我不會打擾你的,你就讓我陪你開車,行不行?我不放心你一個人開車。下了車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做什么做什么,我待在車上不下來。好不好?”
夏六一擋著臉一言不發(fā),像是睡著了一樣。何初三只能搖了搖他的手臂,繼續(xù)軟聲求著,“六一哥……”
“……”
何初三抱著跟他一樣灰頭土臉的小書包,重新坐進了副駕駛。夏六一面無表情地踩了油門。
氣氛一時死寂,兩個人默默無言地各自一個開車、一個睜大眼看路。偶爾才能聽到何初三出聲提醒,“左邊有個欄桿�!�
“……”
“你想上山?這里右拐�!�
“……”
“彎道別開太快,會沖出山崖。”
“……”
“別開太快!六一哥!”
“他媽的吼什么吼!你是大佬還是我是大佬!”
“……”
你就缺個大佬管教你!任性亂來的黑社會!何初三憤然想,沒敢開口。
綿延的山道上空空蕩蕩,前無去者,后無來鬼,平治車一路扭扭捏捏、停停開開,最后止在了陰風颯颯的海邊別墅前。
夏六一掛了檔,拔了車鑰匙,頓時連唯一照明的車燈都熄滅了,四下一片昏黑。
月暗星稀,海風呼呼地拍打著車窗,別墅門口鐵欄上的黃紙殘渣瑟瑟地飛揚起來,像是在沖他們招手。
“別下來!”夏六一道,開了車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何初三爬起來攀著車窗,眼看著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那陰森恐怖的別墅門前,靠著鐵欄桿坐了下來。
呆坐了一會兒之后,他低頭摸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香煙,插在鐵欄的縫隙里。又低頭再點了一根,含在自己嘴上。
天色太暗,夏六一停車又停得遠,何初三模模糊糊地,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能看見明明暗暗的煙頭光亮。在那龐大滲人的別墅背景之下,夏六一身影單薄、面容模糊,靜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瞧起來好像要被背后寒意森森的黑暗大物一口吞噬。
何初三并未來過這里,但是頭腦聰敏如他,只要想想夏六一在“生日”這天喝醉會去的地方,又見到這棟別墅的豪華與荒廢程度,也大致能夠猜出這是哪里。
難怪要堅持親自開車送他回來,其實也是想順路來看看吧。
何初三默默地在心里嘆了口氣,歪頭靠著座椅,眼睛盯著夏六一,也發(fā)起了呆。
迷迷糊糊不知道過去多久,他打起瞌睡,腦袋狠狠一點,撞上車窗玻璃,頓時驚醒過來。他急忙攀著車窗往外看去,香煙的光亮早沒有了,夏六一黑乎乎一團影子坐在原地,半點動靜都沒有。
何初三猶豫了一下,悄悄地推開車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他迎著呼呼的海風走到鐵欄前,夏六一靠在那里垂著頭,像是睡著了,西裝外套大敞,露出里面單薄的襯衫。
何初三輕輕地蹲了下來,試探著拍了拍他手臂。
夏六一低著頭半點動靜都沒有,光是發(fā)出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何初三試著拉了他一把,沒拉動,又怕吵醒了他,只能停了手。
他緊挨著夏六一坐了下來,給他掖了掖外套,然后發(fā)現他手里除了熄滅的煙頭,還抓著一團東西。
何初三小心翼翼剝開他的手,剝出了自己送他那張賀卡。
昏暗中隱隱看到,扭捏丑陋的生日蛋糕上“六一快樂”幾個字,都被莫名的水跡模糊了。
——那天是六月一日。我這輩子第一次吃蛋糕。我覺得那天才是我人生第一次生日。我跟他說我這輩子都跟著他,跟著他有蛋糕吃。
何初三心頭陡然一顫!手一松,海風呼啦將那張賀卡吹出老遠,眨眼就消失在了視野里。
何初三沒辦法去追,惶惶然地轉過頭,正看見夏六一低垂的臉,側影清冷瘦削,嘴角微微下垂,是有些落寞的弧度。
這個當著外人愛玩冷淡冷酷冷血的黑社會,在他面前總是暴躁的、任性的、霸道的、輕狂的、對他百般容忍的、看似兇悍其實關切的,還有,像現在這樣不經意間脆弱的。
辦一個生日會,找個借口犒勞手下弟兄,鶯歌燕舞,酒池肉林,嬉笑打鬧,都是他做給弟兄們看的幌子。真正的他,只會在深夜里一個人開車上山、坐在一座廢棄荒蕪的別墅前、默默地抽一根煙,對著一張賀卡流淚,然后悄無聲息地睡去。
他不知道在夏六一的心里他能算個什么,但這個肆意妄為的黑社會,耀武揚威地出現,一定是在他的心里面橫沖直撞,開疆辟土,最后強霸了一整個王國——否則他怎么會像現在,光是看著這樣的夏六一,就覺得難以忍受的心慌與疼痛。
他忍不住抬起手去,用指節(jié)輕輕觸了觸夏六一冰涼而微濕的眼角。
這個人說他要將驍騎堂壯大成江湖第一大幫會,他在彌補另一個黑幫大佬的人生,也在給自己的內疚與痛苦找一個出口。但是擴張地盤、勾心斗角、打打殺殺,真的是這個喜歡叉著魚蛋看電影、喝著啤酒吃雞煲、拉著大學生打桌球的男人,想要的生活嗎?
除此之外,他究竟還為了什么而活著?
何初三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展臂將夏六一整個人抱進自己懷里,讓他低垂的腦袋靠在了自己胸口。
然后他低下頭,輕輕地將臉貼在了夏六一凌亂的、散發(fā)著酒味的發(fā)頂上。
……
清晨時分,夏六一被隱隱約約海鷗的嘯聲吵醒,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廢了好大力氣,才將粘在一起的眼皮子拉開。
入目是一片棕櫚樹后面湛藍的大海,朝陽第一縷微弱的光芒顫顫巍巍地鋪灑上了海平線,幾只銀白的海鷗在暖紅色的光輝中一圈一圈盤旋著飛向天際。
這太過夢幻的起床之景,令宿醉的他徹底昏了頭,呆呆地看了好了一會兒,才覺得身上哪里不對勁——不僅滿頭鈍痛,全身酸痛,更重要的是胸口某處癢癢麻麻地、非常之不爽快。
夏大佬一低頭,正見自己皺巴巴的西裝外套大敞,露出里面的單薄襯衫,有人的狗爪正按在上面——這次換了指頭,是中指跟無名指——隔著襯衫,正正夾著他老人家一顆小尖尖。
夏六一勃然大怒地一揮手,再次將何初三的狗爪子狠狠刨開!
而何初三另一手摟著他的腰,半邊臉壓扁在他肩上,此時就迷迷糊糊呢喃一聲,下意識地在他肩頭蹭了蹭臉,然后繼續(xù)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
何大學生被一個黑社會流氓折騰了一夜,又累又困又郁悶又心疼,才沒力氣去管人形抱枕的怒氣呢。
夏六一搖了他兩下沒搖醒,有心一巴掌將他扇起來,熊掌堪堪揮到他臉邊了,終究是沒扇下去——這小子一臉眼屎,臟了老子的手!
他推開何初三,自己扶著鐵欄桿站起來。朝陽的光輝這時候已經照到了海邊別墅的樓頂,雪白的屋頂反射著金色的光芒,是新鮮而炫目的色彩。
夏六一仰起頭瞇縫著眼睛,盯著那光的方向看了老一會兒,眼眶微微發(fā)熱……低下頭時,他便又是那面無表情、冷靜鎮(zhèn)定的大佬模樣了。
他彎腰單手拎起何初三的胳膊,將這睡得跟死豬一樣的混小子拽了起來,架在自己肩上,拖拖拽拽地弄回了車上,丟進后車座。然后他自己坐進駕駛艙,搖下車窗,點了一根煙。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吞吐著煙圈,一邊仰頭靠在座椅上,從后視鏡里看著何初三平靜無辜的睡臉。
昨晚他是真醉得昏頭昏腦了,才會帶著這小子上這里來。但是這小子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看他的每一個眼神,他都還記得。
甚至連最后那個輕巧的擁抱,他都留有一絲模糊不清的印象。
不是他敏感,何初三的確是太過越軌,超出了兄弟的界限。
夏六一疲憊地將手臂搭上額頭,緩慢而悠長地,吐出一縷虛無縹緲的白煙。
……
夏大佬芳齡二十五,芳心暗許十幾年的初戀剛剛掛掉,一心撲事業(yè),無心談戀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更是狗屁中的狗屁。這等危險的情愫,越早扼殺在萌芽里,越早好。
不過說是扼殺,他也沒準備搞什么恨你怕你、躲躲藏藏、江湖不見的玩意兒——通常你躲得越勤快,越說明你在意。夏大佬認為自己對于這樣一個小破孩的暗慕之情,是一點都不在意。所以他該干嘛還是干嘛,該找這小子吃飯就找這小子吃飯,該教他打桌球就打桌球,該嘗試強迫他給自己管賬就繼續(xù)嘗試……只不過心里留存了點心思,想給這小子開個葷。
他認定這膽大包天的混小子是讀書讀傻了、沒什么社交,好不容易有個大佬罩著他——雖然這小子不肯認大佬——一時錯把兄弟情義當成了心動,姑娘的美味都還沒嘗過,就走上對男人有興趣的道路了。
——夏大佬,稍等一下,你確定這說的不是你自己?
好吧,夏大佬冒天下之大不韙毆打筆者的事情暫且不提,且說他有了這樣一個篤定的判斷之后,對何初三的發(fā)育問題愈發(fā)關懷。沒事就盤算著給他家小阿三找一個這樣那樣的場合,體驗一把魚水之歡。
馬總經理屁顛屁顛地打電話跟他董事長匯報,“大佬,姓何那小子吃了狗膽,說他周日下午不跟你打桌球了。”
“又要復習考試?他不是去銀行實習了嗎?”夏六一在那頭叉著芝士腸。
“他說你上周找了個靚女跟他貼身教學,他一不小心扭傷了手,到現在還沒好!我看絕對是裝的,大佬!這小子找借口躲你呢!你一聲令下,我立刻把他揪出來削一頓!”
“削什么削!削壞了你賠得起嗎?!拎過來陪老子看電影�!�
于是周日的下午何初三苦了吧唧地被“拎”進黑社會公司的私家豪華影院。他穿的還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衣,小書包卻換成了一個一看就從二手市場淘來的舊皮包,鼻梁上還夾著一副眼鏡。
“看書終于看瞎了?”夏六一躺在夏威夷躺椅上關懷他。
“經理說我看起來太年輕,需要戴個眼鏡唬唬人,”何初三說,“這是平光鏡片�!�
夏六一嗤了一聲,將魚蛋碗推給他,何初三老老實實地叉了一只,“六一哥你慢慢看,我在旁邊看論文材料,不吵你。”
夏六一對他這種連擠站在公車上都要竭力舉著雙手仰頭看書的本事,實在是習以為常,也懶得削他了,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眼他包裹著紗布的左手食指,“草!你小子真會做戲,這是‘扭傷’?”
“不是,昨天打工的時候切傷的。”
“切傷?你不是在茶餐廳端盤子嗎?”
“上個月開始學切菜了,阿華叔的店搬到城寨外面,生意很好,人手不夠�!�
夏六一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轉頭繼續(xù)看電影。
這是1990年的冬天,蛟龍城寨的搬遷工作進入中段,大部分居民分發(fā)到了政府補償的房屋和賠償款。幾十年前流落入城寨中的無籍人士何阿爸,因為在香港境內居住滿七年,也順利獲得永久居留權,正兒八經地成為了這座海上城市里的一員。并且還依照家里那上下兩間小破房的規(guī)模,分到了位于九龍城碼頭附近的一戶唐樓居屋。
只是何家阿爸仍然是個無照牙醫(yī)的身份,未能獲得合法行醫(yī)的資格,在外頭開不了診所,他只能被迫退休養(yǎng)老。好在何初三順利找到實習工作,每個月還有一兩千塊錢補貼家用。阿華叔的老招牌新阿華冰室,正好開在唐樓樓下,所以何初三除去每周四天在銀行實習,其余課余時間仍然在新阿華冰室打工。
今天他原本也應當帶傷端盤子,結果中午一過,他在阿華叔的咆哮聲中,夾起舊公文包一溜煙逃竄,自覺自愿地抵達桌球室門口,被拎去陪大佬。
夏六一大搖大擺躺在椅子上看今年的大片《天若有情》,華仔在震天的尖叫聲中車場飆車,瘋狂無畏,帥得沒邊沒際。夏大佬不以為然地發(fā)表評論,“嗤,這算個屁,早玩膩了�!�
“你飆過機車?”何初三問。
夏六一冷笑一聲,顯擺道,“十六歲就是九龍城一霸,上車場從來沒輸過!”
何初三微微皺起眉頭,擔憂地問,“沒出過事吧?”
“……當然沒有!”后來摔斷腿、被青龍關了兩個月禁閉、從此嚴禁碰機車的夏六一。
這他媽小狐貍像能看透人心一般,用一種非常復雜詭異的眼神看了他好一會兒,直看得夏六一要惱羞成怒了,才老氣橫秋地嘆口氣,“沒事就好�!�
夏大佬重重一拍椅子扶手,何初三立刻收聲低頭,專心看書。
他借著夏六一專門讓人擺在他茶幾上的小臺燈,悉悉索索將手頭的論文材料看完,細心地將兩大頁筆記折起來,與材料一起收進公文包。抬頭一看,夏大佬已經偏頭睡著了。
夏六一昨晚陪幾個新上任的探長喝酒,應酬到大半夜,電影看了一半就開始打瞌睡。有幸只看到了主角與富家千金的浪漫情緣,沒目睹最后他身負重傷、與仇人同歸于盡的結局。
眉目清秀的女孩穿著婚紗赤腳在風里奔跑,混混在鮮血里茍延殘喘著發(fā)出最后的抽搐。年輕的歌手輕聲唱著《短暫的溫柔》:甜言蜜語也不能說明,這是美好結局。生命的憧憬從不清晰,為什么要清醒……
何初三靜悄悄地直起身,湊近夏六一的椅子,在黑暗中慢慢地俯下身去……卻只是拿起夏六一隨手甩在一邊的外套,輕輕替他蓋上。
第14章
春節(jié)你來我家好不好?
夏大佬領著驍騎堂旗下大大小小幾百號人馬,四處打壓肥七之流,新店遍地開花,生意昌隆地過了這一整年。到年底,做掌柜的崔東東將賬一算,從大佬到馬仔,統(tǒng)統(tǒng)賺了個盆滿缽滿。夏六一在圣誕夜包了自家夜總會開慶功大會,請了列位長老與幾十個排得上名號的兄弟,紅包大派,通宵大樂。
他是個眼尖、心狠、手毒的大佬,對外大刀闊斧、狠打狠撈,對內又走親民路線,十分地豪爽大方、平易近人,鈔票大棒輪番伺候,不管哪路人馬都被管教得服服帖帖、唯他龍頭是瞻。眾位長老都對他的表現青睞有加,厚厚的紅包一到手,統(tǒng)統(tǒng)對他是贊不絕口。
只有長老中年紀最輕、資歷相對較淺的裘叔,在敬酒的時候低聲跟他說了段私房話,“小六,你樹敵太多,還是小心為上。肥七畢竟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不容小看�!�
夏六一哈哈大笑,舉起酒杯大聲致謝,“托裘叔吉言!公司來年必定順風順水,大展宏圖!”
他仰頭干了這杯酒,低聲道,“裘叔,謝謝您,小六不懂事,以后還要你老人家多看顧�!�
他挨個跟列位長老互敬了酒,然后就被一群手下圍堵在場中,眾星拱月,盡抒贊美之情。小馬在臺上充當司儀,大發(fā)闕詞,“我要謝謝公司,謝謝大佬,謝謝列位長老,謝謝各位兄弟姐妹,給了我小馬這次機會,能夠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不對!能夠擔當經理,將分公司發(fā)揚光大……我現在有的一切成就,都離不開培育我、提拔我的大佬!我們大佬人為人豪爽,最不愛玩那些虛的!我們也不要玩虛的——我提議!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分別敬大佬一杯!”
被擠在臺下的夏六一臉一綠,丟了酒杯就要爬上去削人——每人一杯?!王八蛋你是要喝死老子?!
小馬一丟話筒落荒而逃,還不忘扯著嗓子吼一句,“兄弟們!大佬就在這兒!抓緊機會上�。 �
夏六一衣角都沒撈到,就被蜂擁而上的眾人與眾酒淹沒了!“大佬大佬!來來我敬你一杯!”“給大佬滿上滿上,不用擔心,咱大佬千杯不醉!”“大佬洪福齊天!大佬萬歲!”“大佬你是我偶像!”“大佬我老婆想要一張你的簽名照片!不給她今晚不讓我進門!大佬行行好……”
“操!別扯老子衣服!別亂摸!你們是來敬酒還是吃豆腐的!都滾滾滾滾滾——!”
這邊夏大佬孤身力戰(zhàn)數十大漢、一派擁擠混亂、慘不忍睹,那邊長老席卻是一派祥和,幾位幫中骨干紛紛上來敬酒,崔東東梳著順順溜溜的背背頭、眉目英挺地端著個酒杯,與元叔談笑風生。
“丫頭,這一年辛苦你了�!�
“過獎了,不辛苦不辛苦�!�
“炮仔在你手底下做事如何?”
“聰明懂事,有前途有前途。”
……
慶功晚會在鶯歌燕舞、大笑哄鬧中走向高潮,脫衣舞明星在臺上隨著輕快音樂一個勁兒地甩屁股,每脫一件衣服,就要大佬喝一杯。臺下諸位好漢欣然贊同,拎著酒瓶子到處找大佬,咦大佬呢!大佬呢!剛剛還被你們幾個抬起來往天上扔呢!扔哪兒去了你們!
崔東東笑容可掬地拜別幾位兄弟,以如廁之名滑出大廳,剛進廁所就發(fā)現一位手下兄弟撲在馬桶上哇哇狂吐。
“喂,這是女廁!要吐上隔壁去!”崔東東嫌棄地蹬了他一腳。
這弟兄昏頭昏腦看她一眼,又回頭看看四周布置,十分困惑地琢磨了老半天,“沒錯啊,這男廁啊,東東哥你自己不也在……啊啊��!東東姐我錯了!我錯了!饒命啊啊啊��!”
“啪啪啪啪啪啪!”
五分鐘之后,崔東東面不改色地放下被抽斷的橡皮馬桶塞,拽起衣領將這被揍成豬頭的小子扔出了廁所。
又五分鐘之后,她重整容顏,發(fā)型光亮、西裝筆挺地走出,看也沒看幻化成人間修羅場的大廳,走員工通道徑直上了二樓總經理辦公室。
夏六一赤著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她那沙發(fā)上,腳底下丟著兩件幾乎被撕扯成條縷狀的外套和襯衫,一條濕毛巾皺了吧唧地敷在他臉上。
“媽的一群王八蛋……給老子關門放火,統(tǒng)統(tǒng)燒死……”聽見崔東東進來,他有氣無力地罵道,“倒杯水……”
崔東東開柜子給他倒了杯紅酒,夏六一慢騰騰地坐起來,一看杯子臉都綠了,“操,我都要喝吐了!還喝?!”
“就這個,要喝別的自己下樓拿�!�
夏六一毛巾一敷臉,筆直倒了回去,“你就看著我死吧!沒義氣,喪天良……”
“行了行了一把年紀撒什么嬌,”崔東東說,按了內線電話,“兩杯凍檸水,兩碗云吞面。”
一直等到服務生將飲食送上,夏六一爬起來咕嚕咕嚕喝了半杯檸檬水,才有力氣罵回來,“艸你媽,我哪兒撒嬌了?”
崔東東一邊抽雪茄一邊用筷子拌面條,漫不經心地道,“我媽早死了,十幾年前就這天晚上,染了梅毒沒錢治�!�
夏六一作為跟她一樣對親生父母沒什么好印象的人,認真地安慰道,“該死!媽的管生不管養(yǎng)的賤人,八歲就把你賣給變態(tài)�!�
“我只是想提醒你別草她,有梅毒�!�
“……”
這兩個沒童年的倒霉大佬齊齊坐在沙發(fā)上,就著檸茶吸吸呼呼地各自吃了一大碗面,終于算是填飽了肚子——剛才在樓下各自應酬,都餓瘋了。酒足飯飽,開始剔著牙簽談正事。
“元叔找你說什么了?”夏六一懶洋洋地靠著沙發(fā)。
“想提炮仔做‘白紙扇’,”崔東東說,“我看他還是不放心我們做事,想多插幾個眼線�!�
夏六一嗤笑一聲,“不放心?不放心他自己來啊,一把年紀還他媽指手畫腳!”
“我看他也沒什么異心,只是擔心你把公司搞垮了,牽連到長老們的利益。畢竟你最近跟肥七鬧得挺大,肥七和沙家駿找道上其他幾個大佬吃飯的事情他也聽說了�,F在還不知道其他幫派是什么意見,如果他們真要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們,確實不好辦�!�
夏六一手下使了狠勁,慢條斯理地將煙捻成了碎末,面上卻十分平靜,“肥七這人,我是一定要搞死的,只是早晚問題。其他事,我自有分寸。他們幾個老家伙,目光短淺,縮頭縮腦,難怪做不了大事。”
崔東東笑了起來,“搞得好,我也看不慣肥七。幾位長老那邊我會去安撫,只是葛老插進來的紅棍你怎么看?那小子最近惹了不少事兒,我看他樣子是想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