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關心
綠色的急診手術包打開,柔軟潔白的紗布擺在盤內,銀白的各式手術器械發(fā)出碰撞的聲響,被護士整齊地排列在綠布之上。
確認麻醉情況,張蕓的腹部被暴露出來,消毒鋪巾,只留下手術區(qū)域。
手術室里的鐘表滴答,時間飛速流轉。
在胎兒大概率發(fā)生了呼吸窘迫的情況下,多快一秒鐘都可能多一分生的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張蕓的身體被鋒利的手術刀層層切開,銀色的柳葉刀在無影燈的白光下顯得格外冰冷,江敘的動作干脆而迅速,加上沈方煜的配合,每個點都踩得精準,甚至都不需要他出聲,沈方煜已經(jīng)替他做好了下一步。
剖腹產(chǎn)不是一個復雜的手術,但當速度被要求到極致,又要同時確保操作的精準時,這臺手術就要求術者有著極高的心理素質和手術能力。
江敘的手法極其利落,每一次操作都快而精準,他的額頭已經(jīng)冒出了一層薄汗,乳膠手套包裹下的手指亦出了淺淺的汗。
手術室里極其安靜,陳崎不知道挑大梁的兩位醫(yī)生是怎么想的,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兩人速度極快,配合相當默契,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慌亂,然而他的心已經(jīng)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這么多年,就連畢業(yè)答辯用英文做匯報他都沒有這么緊張過。
陳崎頻頻望向胎心監(jiān)護儀,如同抬眼就能望見正在下落的斷頭斧,心慌氣短,黑沉沉地讓人窒息,連他一個小助手都感受到了由于時間緊迫帶來的巨大壓力,江敘和沈方煜要對抗的壓力只會更甚。
所有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針落可聞的監(jiān)護手術室里,除了儀器的“滴答”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
直到一聲嬰孩虛弱的哭聲劃破手術室的空氣,皮膚皺巴巴的孩子被江敘抱出來,沈方煜利索地剪斷臍帶,取出胎盤,開始準備縫合。
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整個手術室里緊張的氛圍瞬間淡下來些許,大家的臉上都掛上了難以抑制的笑意。
覆蓋在臉上的口罩沾了水汽,有點悶,江敘深吸了一口氣,掃了眼手術室的時鐘,淡淡道:“破紀錄了。”
“那也不看看一助是誰�!鄙蚍届闲χ隹p合,“讓我給你當助手,你想不破紀錄都難。”他笑起來的時候眼底臥蠶很明顯,江敘的眼睛忽然被晃了晃。
孩子的情況不算太好,但好在手術取出得夠快,他的呼吸系統(tǒng)并未完全受損,還能發(fā)出哭聲。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是否是母子連心有所感知,一直處在昏迷中的張蕓突然半睜開眼睛。
江敘的余光一直沒離開張蕓,一眼就捕捉到了她的蘇醒。
“2.1kg,是個女孩兒�!苯瓟⑹钦f給張蕓聽的,并沒有用太復雜的術語,張蕓身上還有氣管插管,不能發(fā)出聲音,江敘把孩子抱在張蕓面前讓她看了一眼,后者眼角突然劃過了一滴眼淚。
然而和死神的賽跑仍舊沒有結束,剖宮產(chǎn)最耗時的部分不是開腹,而是縫合。
新生兒科的醫(yī)生接過羸弱的孩子,飛快進行著apgar評分,與此同時江敘重新消毒手部,接過沈方煜手里的手術針,繼續(xù)爭分奪秒地進行著縫合,從子宮肌層到皮膚一共七層,他的手速極快,幾乎看不清動作只剩殘影。
為了更好的救治,沈方煜跟著新生兒科的醫(yī)生將小嬰兒緊急轉移到新的搶救室。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推走,張蕓垂下眼,眼眶早已通紅。
而隨著縫合結束,她也再一次以離弦之箭的速度被推向重癥監(jiān)護室。
ICU的醫(yī)生護士已經(jīng)在門口等待,看到他們的瞬間,領頭的醫(yī)生眼里頃刻間亮了,“好!太好了!”他忍不住道:“沒想到你們能這么快!”
他們從江敘的手里接過張蕓,飛快開始測試過敏反應,準備血液灌流的管道和儀器。
轉瞬間,張蕓從急診病房轉到手術室再轉到ICU,半只腳晃晃悠悠地懸浮在生死線上。
江敘垂眼望向病床上的女人,她的腿上綁著導尿管,手上掛著抗炎補液的吊瓶,身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導管和監(jiān)控儀探頭,赤裸的腿和胳膊上遍布傷痕。
隨著血液灌流的進行,手術室內幾乎所有的醫(yī)護人員都沉默地望向監(jiān)護儀上變動的指標,還有透析液的顏色。
張蕓突然動了動嘴。
她已經(jīng)從昏迷的狀態(tài)下恢復過來,護士定時為她清理口中的黏液,好在她并沒有出現(xiàn)嚴重的中毒嘔吐。
有插管的禁錮,她發(fā)不出聲音,但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懂了她的唇語。
“救救我。”
很多生死線上的患者都對江敘說過這句話,這樣的唇語看過太多遍,江敘一眼就能讀出來。
江敘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而后他握了握張蕓被各種儀器導管占滿的,幾乎沒�?障兜氖郑匆娝僖淮伍]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
“辛苦了,你們去休息吧�!盜CU的醫(yī)生說:“接下來就看我們的了。”
為了給病人提供更好的護理條件,ICU并不適合同時有很多人,況且江敘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專業(yè)領域能做的全部,他點點頭,從ICU走出來,腳步一個虛浮,猛然跌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江老師,你怎么了!”陳崎慌張地看向他,江敘還穿著綠色的手術服,嘴唇極其蒼白,毫無血色。
江敘搖搖頭。
他飲食不規(guī)律又經(jīng)常熬夜,胃病是老毛病了,尤其每次精神保持緊張狀態(tài),過度聚焦某件事后再放松,就很容易胃疼。
剛剛剖宮產(chǎn)手術對速度的要求極高,又要在追求的速度的同時把控住動作的精度,江敘一直處于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就如同一張被拉滿的弓,神經(jīng)繃成薄薄的一線,對周遭事物無知無覺。
精神緊繃時不覺得,這會兒驟然松懈下來,植物神經(jīng)功能猝不及防地紊亂,加上胃平滑肌痙攣,直接讓江敘疼懵了。
“患者怎么樣,送進去了嗎?”交代完孩子的沈方煜從新生兒科趕過來,剛問完就發(fā)現(xiàn)江敘看起來不太舒服,“胃疼?”
“送進去了,已經(jīng)在做血液灌流了�!标惼榕陆瓟]力氣說話,忙回答道。
“我桌上有一盒奧美拉唑,小陳,”江敘對陳崎說:“麻煩你幫我——”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
陳崎不明所以地望著江敘,后者咬著下唇強撐出力氣,“算了,不用了。”
沈方煜的眼神一頓。
他知道江敘為什么話說到一半又改口——奧美拉唑是孕婦禁用藥。
江敘的臉色讓燈光打得慘白,他勉強抬頭對兩人說:“我坐一會兒就好了,你們去忙吧�!�
“真的沒事嗎江老師?”陳崎看著他,目光憂心忡忡。
“沒事�!苯瓟]揮手,示意陳崎和沈方煜離開。
聽到身邊的腳步聲遠去,江敘終于泄了最后一分支撐身形的力氣,他塌下肩,蜷著身體,反復做著深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調節(jié)著胃部的不適。
他的胃里就像被塞進一塊黑沉沉的大石頭似的,沉甸甸地墜著,壓迫著柔軟胃部粘膜和肌肉,讓他忍不住疼得倒吸涼氣,悶沉厚重的壓迫感越來越重,仿佛生銹的鋼刀磋磨著他的內臟,江敘咬緊了后槽牙,指尖開始微微地抖。
突然,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只粉紅色的小豬熱水袋,他直不起腰,沒法去看來人是誰,只能垂著目光,注視著小豬憨態(tài)可掬的笑。
“我找護士站小婷借的,你用完直接還給她就行。”沈方煜的聲音從江敘的頭頂傳來,“水溫我調過,不會太燙,你敷一會兒�!�
江敘沉默著接過熱水袋,隔著一層衣服貼在上腹的位置。
他實在是沒有力氣抬頭,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江敘只能看見地板上那雙腳一直沒有挪動腳步。
他想懟一句“你怎么還不走”,然而沈方煜卻先于他出聲了,“逞什么能�!�
江敘“嘁”了一聲,作勢要掏手機。
“如果你是要報警,”沈方煜說:“我剛給你灌熱水袋的時候已經(jīng)報過了,警察很快就到。”
江敘沒問沈方煜為什么能猜到他想干什么,雖然他們棋逢對手相看兩厭,但是江敘不得不承認,沈方煜是在工作上和他最有默契的人。
“你走吧,”江敘說:“熱水袋我會還的�!�
“你什么時候能不趕我?”沈方煜問。
熱水袋的溫度已經(jīng)漸漸在江敘的腹部蔓延開來,溫熱而舒適,如同流淌的溫泉,緩緩稀釋著他的痛感。
故而他也難得對沈方煜好臉色了一回,“下輩子�!�
沈方煜:“……”
“走了�!彼麤]有熱臉貼冷屁股的習慣,這么多年和江敘的關系也沒好過,送熱水袋不過是因為江敘臉色實在太差,加上孩子的事情,沈方煜冷靜下來,還是覺得挺愧疚。
他想補償江敘,但這并不代表他喜歡聽江敘的冷言冷語。
視野里的那雙鞋消失,江敘聽著沈方煜的腳步聲漸漸走遠。
江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胃里的灼痛感才漸漸消失,而熱水袋也溫了許多,沒有最初的溫度了。
他抱著熱水袋站起來,一步一步沿著走廊和樓梯往科室走,然后他就在走廊上,聽見了一樓大廳的吵鬧。
無論什么點的醫(yī)院不打烊,但是大廳比起白天卻安靜許多,故而這點嘈雜顯得格外喧囂。
江敘垂眼望過去,看見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男人,張蕓的丈夫,正在罵罵咧咧地吵鬧,而警察架住了他,將他一路壓到警車上。
他想起張蕓身上的傷痕,還有因為丈夫拒不承認有飲農(nóng)藥史而差點貽誤的病情,還有那句……救救我。
作為江醫(yī)生,他要在病床上救張蕓,作為江敘,他也要在生活里救張蕓。
熱水袋還到小婷手里的時候,小婷那雙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像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沈醫(yī)生找她借的熱水袋,竟然是給了他在科室關系最差的江醫(yī)生。
不過江敘沒有做解釋來滿足她的好奇心,只是禮貌地向她道了謝。
回家洗完澡的江敘打開了臥室燈,翻開讀到一半的文獻,月色越來越濃,他卻沒有絲毫要睡覺的意思,直到新生兒科和ICU相繼給他發(fā)來報平安的短信。
張蕓和女兒都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
江敘才放下平板,關上了光線柔軟的睡眠燈。
張蕓的枕邊人或許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但江醫(yī)生會在意他每一個患者的死活。
第18章
雞湯
“臥槽,這也太嚇人了,”饒是見慣了世態(tài)炎涼,第二天于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都忍不住憤怒道:“那男的真不是人�!�
一貫好脾氣的吳瑞說話都帶上了火氣,“這種人就該讓他坐一輩子牢別出來!”
“可不是,”又有醫(yī)生接上話茬,“我聽說警察昨天連夜審的,一審完就給他關起來了!我聽值班護士說他在醫(yī)院的時候還一直在那兒喊要保小,那會兒還奇怪呢,又沒人問他的意見,他在那兒興奮什么?”
他臉上滿是鄙夷,“現(xiàn)在才知道,難怪他非要保小,原來老婆就是他害的�!�
張蕓的丈夫涉嫌投毒家暴謊報病情,已經(jīng)被看守所關押。
張蕓意識恢復后,公安局專門來醫(yī)院進行了調查取證。
據(jù)張蕓供訴,她與丈夫發(fā)生爭執(zhí)后,嫌疑人對她進行了毆打,并將她從樓梯中部推下,之后張蕓試圖呼救,嫌疑人從樓道中隨手抄起一個瓶子塞住了張蕓的嘴,又對其進行了第二輪毆打,直到張蕓昏迷,他才發(fā)現(xiàn)那瓶子竟然是別人丟棄的農(nóng)藥。
嫌疑人一時慌張,趕緊將妻子送來了醫(yī)院,但又不敢承認自己的暴行,差點耽誤了張蕓的救治。
吐槽完人渣,吳瑞又對江敘感慨道:“你跟方煜眼睛也太毒了,反應也快,這要是換了我們,別說報警,說不定都沒法兒這么快發(fā)現(xiàn)患者是中毒�!�
他說著說著話音突然頓了頓,“對了,我還沒問呢,我聽說昨晚是你和方煜一起做的手術?”
江敘掀了掀眼皮,眼觀鼻鼻觀心地喝了一口湯。
“嗯�!�
他現(xiàn)在的食譜徹底從可樂炸雞換成了醫(yī)院門口的養(yǎng)生瓦罐湯,雖然喝下去多半都吐了,但他依舊在孜孜不倦地喝。
“真的��?”吳瑞驚呆了,“我聽別人說的時候還不信呢,你倆出師之后多久沒同過手術臺了,這是要重修舊好��?”
“我倆關系沒好過。”江敘說。
“行,”吳瑞料到了他這個反應,笑道:“那換個詞兒,化干戈為玉帛行了吧。聽護士站的小婷說,方煜大半夜地跑去找她借熱水袋,沒想到居然是借給你的,你倆什么時候關系這么鐵了�!彼麌K嘖稱奇地開口。
江敘握湯匙的手一頓,他就知道,按小婷的性格,不出一夜,整個濟華婦產(chǎn)科都得知道沈方煜給他借了熱水袋。
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背后,沈方煜笑吟吟地跟吳瑞打招呼,“吳哥�!�
“喲方煜,我正和江敘說你呢�!彼麩崆榈馗蚍届险惺�。
沈方煜笑了笑,十分有自知之明,“那估計不是說我,是罵我吧�!�
“怎么會,”剛剛才看見了兩人修復關系的曙光,老大哥吳瑞堅決要消弭他兩個好師弟之間的誤會,他熱絡地邀請沈方煜道:“你過來一起坐呀�!�
平日里吃飯,江敘和沈方煜都會盡量坐到對方的視線之外,聽到吳瑞的話,江敘的目光和沈方煜的腳步同時遲疑了一瞬,然而吳瑞作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冠軍,在被授予了“和平獎”稱號后,斗志顯然十分昂揚,滿心想要把這對冤家給撮合成朋友。
“過來呀。”他又催了沈方煜一遍。
聽到沈方煜的腳步聲漸近,江敘垂下了眼。
“哎你這臉怎么了?這怎么腫成這樣了?”摘下口罩,吳瑞一眼就看見沈方煜腫了一半的臉,大驚失色道:“你這是被人打了?誰把你打了?”他說著就要挽袖子,“師哥給你報仇去。”
青紫的腫脹出現(xiàn)在沈方煜那張俊美雅痞的臉上,顯得格格不入,又有幾分唐突的滑稽。
好在他還剩一雙看誰都多情的眼睛,他意有所指地瞟了江敘一眼,對吳瑞告狀道:“敢打我的,除了你最偏心的江師弟,咱科室還能找得出第二個人嗎?”
吳瑞登時啞了火,也是,沈方煜看著風度翩翩的,揍起人來是真不手軟,典型的斯文敗類。
除了江敘能跟他打個平手,別人估摸著都不是他的對手,況且他個子高,一般的患者想打他還得費勁舉胳膊,別說打臉了,估計還沒碰到人,就被沈方煜一個過肩摔掀翻了。
江敘拿湯匙攪著雞湯里的白蘿卜,“活該�!�
吳瑞一聽這倆人像是又有矛盾了,他對沈方煜道:“你又怎么氣小敘了?”
“怎么就是我氣他了�!鄙蚍届戏瘩g道:“你就護著江敘拉偏架�!�
吳瑞說:“那不是我看你總氣他�!�
沈方煜瞥了江敘一眼,“你只看到我氣他,也沒看看他是怎么氣我的,你最疼的江師弟氣起人來那才叫出口成章�!�
“多大人了還一天到晚跟小孩似的,吵吵鬧鬧�!贝拗魅瓮蝗怀霈F(xiàn)在門口,打斷了他們的拌嘴。
一眾醫(yī)生紛紛跟崔主任打招呼:“主任�!�
崔主任端莊地微笑頷首,而后點了點正掐著架的兩位醫(yī)生,“江敘、沈方煜,這幾天你們要是有空,一起來我辦公室一趟�!彼膭幼饕回灷�,說完就徑直出去了。
眾人紛紛露出八卦的神情,膽子大的夾在其中促狹打趣道:“崔主任這語氣跟班主任抓小情侶似的。”
江敘、沈方煜:“……”
兩人同時偏頭,留給了對方一個不對付的后腦勺。
“趙主任,您怎么在這兒?”剛走出去的崔主任突然出聲。
屋內的醫(yī)生們聞言一起抬眼望過去,看見急診科的趙主任帶著一個眼生的小醫(yī)生站在門口。
趙主任跟崔主任寒暄了幾句,推了推身邊的小醫(yī)生,解釋道:“我?guī)麃碚医t(yī)生�!贝拗魅我姞钪钢輧鹊溃骸敖瓟⒃诶锩婺兀烊グ��!闭f完就快步離開了。
大家把門外三言兩語的對話聽在耳中,面面相覷,正疑惑著,那眼生的小醫(yī)生徑直走到了江敘面前,“對不起江醫(yī)生,昨天多有冒犯�!�
江敘認出了來人,放下湯碗,“不去投訴我了?”
之前的沖動言論被驟然回溯,劉然的臉漲得通紅,“我沒經(jīng)驗,就想著書上說……”然而他看著大家似笑非笑的目光,聲音越來越低,“我錯了江醫(yī)生�!�
手術室人多嘴雜,大家伙兒一早就聽說了昨晚急診科小大夫頂撞江敘,還揚言要投訴的事,聽到這兒,休息室的醫(yī)生們也就大概明白了來龍去脈。
“江敘啊,”趙主任打圓場道:“今早這孩子鬼鬼祟祟的在我辦公室門口晃悠,我問他才知道昨晚還有這么個事兒,他想跟你道個歉,又不知道怎么開口,我就帶他來找你了。”他說:“小劉年輕,沒經(jīng)驗,患者家屬說什么他就當真了,你別放心上�!�
“記住經(jīng)驗就好,”江敘看了小劉一眼,對他說:“不用跟我道歉�!�
“敢于質疑上級醫(yī)生是件好事,”吳瑞看向恨不得把頭埋到地下的劉然,在一邊帶著幾分調侃道:“但下次質疑別人的時候,最好不要說‘書上說’。”
他一說完,大家伙兒都笑了。
“小伙子,”吳瑞語氣和緩地說:“醫(yī)生這行,意外永遠是書上說不完的,你背再多的書,都得學會靈活變通,現(xiàn)在城市里磷農(nóng)藥幾乎都看不著了,咱們院又在市中心,不比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農(nóng)藥中毒的病例很少見,又加上病人家屬刻意隱瞞,你沒有經(jīng)驗誤診了也正常�!�
他說完為了安慰年輕醫(yī)生的受傷心靈,又補上一句大佬的過往:“你別看江醫(yī)生反應快,他為了積累經(jīng)驗可是堅持往鄉(xiāng)鎮(zhèn)來回跑了兩年,每周都去出義診�!�
“我知道了�!眲⑷痪局路聰[,好半天終于又憋出一句,“謝謝江醫(yī)生�!�
如果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患者的病因是有機磷農(nóng)藥中毒,他可能就要擔上“誤診”的處分了。在這個醫(yī)鬧橫行的年代,每一分差錯都可能斷送一個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
“好了,不用那么緊張,”沈方煜在一邊笑道:“也不要怕江敘記你的仇,以后給你穿小鞋,我敢打賭,江敘過兩天估計連你叫什么都忘了�!�
他說的夸張,卻把劉然給逗笑了,一時氛圍也變得輕松起來。
劉然最后堅定地給江敘鞠了一個躬,“我回去會好好寫一份記錄,到時候拿給您和趙主任過目,爭取以后做個像您這樣的好醫(yī)生�!�
江敘不太習慣這樣過于熱情的夸贊,安靜片刻道:“我會看的,也會記住你的�!�
劉然:“��?”
“記住你,看你有沒有實現(xiàn)目標�!�
受到鞭策的劉然眼里瞬間亮起火光,跟打了雞血似的,仿佛還能再熬三個大夜,“我明白了,我一定會努力的,我這就去申請出義診!”說完立刻精神抖擻地緊了緊白大褂,走出了休息室。
他走了之后,吳瑞嘖嘖感慨道:“年輕人真是精力無限啊,我現(xiàn)在怎么就只想休假……”
“你也不老,吳哥。”沈方煜安慰完顧影自憐的吳瑞,又去騷擾江敘:“我今天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會灌雞湯,”沒受過這種待遇的沈醫(yī)生忍不住酸了一句,“我還以為你只會奚落人呢。”
江敘拿下巴點了點面前喝了一半的雞湯,“你要?”
瓦罐湯還剩半盅,聊了半天,這會兒湯也涼了,腥氣跟著變得明顯,江敘喝了半勺,又開始覺得反胃。
“你這就不喝了?”沈方煜評價道:“還救死扶傷的好醫(yī)生,你就這么糟踐人家老母雞的性命?”
江敘白了他一眼,重新拿起勺子,有些煩躁地看了一眼碗里發(fā)白的雞肉,然而越看反胃感越嚴重,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惡心,輕輕地皺起了眉。
剛剛還在冷嘲熱諷打嘴炮的沈方煜瞬間反應過來了,帶著幾分尷尬的遲疑道:“你身體……還行嗎?”
“反正比你活的長�!苯瓟㈦S口道。
“不是,我是說……你的那什么反應�!�
江敘眼睫一顫,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方煜想說的是妊娠早孕反應。
沈方煜的眼神落在他的雞湯上,他往后靠了靠,壓低了聲音改口道:“我剛就是隨便一說,你要不想喝就別喝了,老母雞不會跟你計較的�!�
江敘:“……”
“你還想吃什么?”沈方煜說:“我去給你買�!�
“不用�!�
沈方煜不贊同道:“孕期消耗大,你別低血糖了,聽話,嗯?”
其他的醫(yī)生還在吃吃喝喝,談論張蕓的人渣丈夫,和這件值得被載入史冊的八卦,然而沈方煜和江敘之間,卻仿佛形成了一個隱秘而幽微的磁場。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江敘抿了抿唇,覺得心里有點說不出來的微妙,這樣的對話,就好像他和沈方煜是夫妻似的,而年輕的準爸爸正在工作之余,見縫插針小心翼翼地關心著自己初孕的妻子。
可他們本不該和這些詞有任何的關系。
江敘緩緩呼出一口氣,略抬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桌面,下頜繃出了利落分明的弧度。
半晌,他撂下一句,“不勞你費心�!倍笤谏蚍届系哪抗庾冯S下,干脆利落地倒了雞湯,徑直走出了休息室。
沈方煜坐在原地,看著他略有些凌亂的腳步,那雙桃花眼里像是浸了墨,點漆似的眼睛眸光流傳,卻看不出其中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已經(jīng)徹底見不到江敘的影子了,他才似是無奈地搖搖頭:“怎么犟成這樣。”
第19章
回信
主任辦公室內。
面容寬和的崔主任泡了杯今年的新茶,望向她面前站著的兩位身量頎長的年輕醫(yī)生。
“江敘,”她率先點了左邊那位的名字,“我看了你提交的病程記錄,雖然搶救成功了,但是在血檢結果沒下來之前,沒有絕對的有機磷農(nóng)藥中毒證據(jù),你不該貿(mào)然靜注解毒藥�!�
江敘沉默了一會兒,直白道:“我相信我的判斷�!�
崔主任不贊同道:“加急血檢結果很快,等不了多久就能出,你著什么急,萬一這產(chǎn)婦沒有搶救過來,就算你的診斷是對的,病人家屬也一樣可以用這點來針對你�!�
右邊那位悠悠道:“病人家屬進去了……”
崔主任瞪了他一眼,又對江敘說:“現(xiàn)在醫(yī)患關系本來就緊張,不要給自己添太多麻煩。”
她說的是事實,現(xiàn)在強調循證醫(yī)學,下任何診斷都必須有足夠的檢驗學和影像學數(shù)據(jù)做支撐,這也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醫(yī)生都會在病人來看診時,先開上一大堆檢查的原因,用經(jīng)驗看診雖然能節(jié)省一部分經(jīng)濟消耗,但常常成為醫(yī)生被追責的導火索。
江敘知道崔主任說這么多都是為了他好,故而也不再爭辯了,只是平靜道:“謝謝老師提醒�!�
崔主任訓完了這個,又把目光挪向旁邊插科打諢的那位,她皺了皺眉,“沈方煜,你先把扣子扣好�!�
沈方煜“哦”了一聲,低下頭把白大褂最上面的兩顆扣子也扣上,笑容燦爛道:“扣好了老師。”
崔主任早就免疫了他這一套,分毫不為所動道:“那天你和江敘在一起,你為什么也不攔著他�!�
“我相信江敘的判斷,”沈方煜直接照搬了江敘的話,“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他幾乎和江敘是同一時間反應過來產(chǎn)婦可能發(fā)生了有機磷農(nóng)藥中毒,故而江敘做出的判斷和指令他都沒有反駁,還率先主動提出了是否提前推阿托品。
“你們兩個……”崔主任恨鐵不成鋼道:“平日里互相不對付,這種時候倒是出奇的一致,非得要哪天纏上官司了才會長記性是吧�!�
“崔老師,您消消氣兒,”沈方煜笑吟吟地哄道:“我下次肯定不敢了,江敘也不敢了,我替他保證�!�
“你憑什么替我保證?”江敘睨了他一眼。
“那你的意思是你下次還要犯?”崔主任涼涼地問江敘。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江敘直接利索道:“我都記下了老師,我先去查房了。”
見到沈方煜跟著出來,江敘白了他一眼,直接往病房走,今天張蕓的女兒從兒科重癥病房轉回了普通病房,他正好要去看看張蕓的恢復情況,順便看看小朋友的狀態(tài)。
“你可是欠我好幾次人情了,”沈方煜說:“人嘛,有時候要圓滑一點�!�
“圓滑沒看出來,油嘴滑舌倒是看見了。”江敘面無表情地評價道,見沈方煜還想反駁,他抬起食指在嘴邊“噓”了一聲,推開了病房。
后者倒是從善如流地跟著一起閉了麥,江敘進門的時候張蕓已經(jīng)醒了,她從ICU出來已經(jīng)有了幾天,看到回到身邊的孩子,她的精神狀態(tài)看起來格外好。
江敘問了些基礎的情況,準備離開的時候,張蕓叫住他:“江醫(yī)生,這孩子的命是你救的,你抱抱她吧�!�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泵恳粋參與搶救的人都付出了努力,新生兒科那邊也是用盡了心力在對待這個孩子。
張蕓笑了笑,“你抱一抱吧,說不定能給孩子添添福氣�!�
江敘聞言將目光挪向了襁褓中的嬰兒。
小嬰兒因為沒足月的緣故,看起來要比尋常的孩子小一些,皮膚發(fā)著紅,已經(jīng)不皺了,一雙眼睛溜圓,看了江敘沒一會兒,突然就笑了。
明知道剛出生十來天的孩子笑往往是無意識的,江敘還是忍不住跟著一起勾起嘴角,小孩的眼睛總是單純干凈的,讓人忍不住心也跟著變得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