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你怎么知道我沒睡著?”
“多守著你睡幾回就知道了,”沈方煜說:“你要是真睡著了不會這么一動不動,我看你一個姿勢僵了老半天了。”
江敘抿了抿唇,意識到剛剛思考的問題或許有了答案。
——沈方煜睜著眼睛,沒有小憩,在看他。
不知道是因為這個認(rèn)知觸碰了江敘內(nèi)心有些柔軟的東西,還是夜晚本就容易讓人情緒更加泛濫,更加有傾訴欲,江敘突然接著沈方煜關(guān)于粉兔子的話頭說了下去。
“給毛絨玩具做手術(shù)什么的,是我之前是隨口編的,沒想到會嚇到你�!彼拱椎馈�
“行啊江敘,你什么時候也學(xué)壞了�!鄙蚍届洗竭吶旧闲σ�。
江敘折了折枕頭角,繼續(xù)道:“我……小的時候,姑姑給我送過一個毛絨玩具,也是粉紅色的兔子�!�
“嗯?”沈方煜換上聆聽的神色。
“我爸媽老家習(xí)俗不太一樣,我媽那邊有點封建迷信,覺得給男孩子送毛絨玩具,會讓孩子長得太文弱,沒有陽剛之氣,她一直很忌諱這些。”
“其實姑姑也沒有什么惡意,但我媽還是在姑姑走了之后,把那個玩具給剪碎丟進(jìn)了垃圾桶,連帶著‘絨絨’那個小名,也不讓家里人叫了,說是太秀氣,不好�!�
“那個小名也是姑姑取的,”江敘解釋道:“這么多年太久沒人提起,我其實都快忘了,那天聽到姨媽這么叫,我才想起來�!�
“其實我原本也沒有特別喜歡毛絨玩具,可自從看到那一幕之后,我就常常做噩夢,夢里總是那個破碎的兔子娃娃,我總想把它縫起來,卻怎么也縫不好�!�
江敘深吸了一口氣,“從那個時候開始……想當(dāng)醫(yī)生,想把壞的身體都修好�!�
“直到我讀大學(xué)住校,買了那只粉兔子,才漸漸不怎么做那些噩夢了,”他說:“后來慢慢開始覺得毛絨玩具也挺可愛的,裝修的時候就多買了點,顯得家里也不是那么沒人氣兒。”
沈方煜在夜色里望著他,聲音顯得很寧靜,“你早告訴我這些,我就不會做噩夢了。”
江敘臉上的表情顯然不怎么相信。
沈方煜又說:“江敘,你爸媽從小管你管的挺嚴(yán)的吧�!�
在夜色中適應(yīng)久了,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一些東西,譬如整張墻上的獎狀,昭示著江家父母對兒子所有榮譽(yù)的重視程度。
江敘換了個更合理的說法回答沈方煜,“期待挺高的,希望我能按照他們規(guī)劃的方向走�!�
所以才會難以接受他們引以為傲了半輩子的兒子要生孩子。
“感覺你跟你爸媽坦白的時候,壓力特別大,”沈方煜說:“我就在想啊,那時候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艱難,心里是不是也這么難受……總覺得,想著想著,還挺不是滋味的,有點心疼�!�
江敘翻了個身坐起來,望著沈方煜:“你當(dāng)時可一點兒沒表現(xiàn)出心疼。”
相反,還表現(xiàn)得很欠揍。
“絨絨�!鄙蚍届贤蝗唤兴�。
江敘一怔,就聽沈方煜說:“以后我倆住一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一點壓力也不要有�!�
這話前不久才聽任瀚對任渺說過。
江敘的心里輕飄飄的,有點發(fā)熱,下意識拿懟沈方煜的話掩飾住了那一點情緒波動,“照搬人家小姑娘的話你可不可恥?”
“她說的太好了嘛,”沈方煜沒皮沒臉道:“名言就是要傳播才能變成名言,我這是幫她發(fā)揚(yáng)光大�!�
江敘懶得跟他計較的偏開臉,室內(nèi)也跟著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就在沈方煜以為江敘打算休息的時候,床頭突然傳來一聲:“那你呢?”
江敘說:“你好像,家里從來沒什么壓力�!�
之前也從來沒聽沈方煜說起過他的父母。
“我確實沒什么壓力�!鄙蚍届闲α诵Γ巴ψ杂傻�,也沒人催婚�!�
“他們不管你?”
沈方煜搖了搖頭,“大概我從小就混不吝,他們管不住,加上做生意忙,也沒空管我�!�
“當(dāng)時你本來也是打算在橙嘉辦升學(xué)宴的吧?”江敘突然提起。
橙嘉是B市挺有名的一家餐館,江敘記得當(dāng)年考了狀元,他爸媽帶他去橙嘉定升學(xué)宴準(zhǔn)備辦酒的時候,聽到他們經(jīng)理說B市的另外一位理科狀元也打算在那兒辦,原定的日期還在江敘他們前面。
當(dāng)時江母還說要看看人家的規(guī)格,同樣都是狀元,不能輸了面子,可后來到了原定的日期,也沒看見沈方煜他們家辦酒,一打聽才知道,好像是因為點什么事取消了。
“嗯,當(dāng)時我父母生意出了點問題,趕著去外地解決,就取消了。”
江敘顯然有些意外,沈方煜當(dāng)年可是B市的理科狀元,什么樣的家長才會忙到這種程度?
沈方煜解釋道:“我爸媽不太在意成績,更不在意什么狀元不狀元的,那會兒成績單都是我自己簽字。就那個流傳甚廣的狀元給沒考上大學(xué)的高中生打工故事,我爸媽一直特別信,覺得狀元也是給人打工的,所以一心想創(chuàng)業(yè)。”
“而且……”他說:“我大哥當(dāng)年也是狀元,”他帶著幾分玩笑的語氣,“他還是獨占鰲頭的狀元,跟他一比,我這個并列狀元可就不夠看了�!�
江敘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些事,他話音頓了頓,評價道:“你們家學(xué)習(xí)基因挺好�!�
“學(xué)習(xí)基因是挺好,可老兩口只想做生意,可惜人多數(shù)時候都是越想要什么越得不到什么,不想要的它反而來了,”他評價道:“就我爸媽那做生意的天賦,真是一點兒都看不見�!�
“這么多年賠賠賺賺的,風(fēng)光有過,低谷也有過,折騰了半輩子一分錢也沒攢下來,現(xiàn)在老兩口估計也折騰累了,也放棄了給我們掙出個皇位的念頭,讓我自求多福,能在A城安家就安,買不起房就滾回來,他們反正是沒錢給我了�!�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我這不是就是深刻認(rèn)識到了我家沒什么做生意的基因,才毅然決然地加入編制大軍當(dāng)了醫(yī)生嘛,雖然也忙,但保證收入的前提下,總不至于一點兒陪孩子的時間都沒有�!�
沈方煜的語氣很平靜,輕描淡寫的,聽不出多在意,卻讓江敘心里一緊。
“他們現(xiàn)在在B市嗎?”
“在,”沈方煜回答道:“在家門口開了家干洗店,談不上大富大貴,至少在B市這種小城市吃穿不愁�!�
“……這次回B市,你不去看看他們?”
“不回去了,”沈方煜說:“時間太短,現(xiàn)在冷不丁回去,我爸媽肯定又要去菜市場買一大堆雞鴨魚肉,一把年紀(jì)了,怪累的,也快過年了,到時候如果能休假再回去吧�!�
想到一開始在他家炸廚房的沈方煜,江敘試圖找個話題稍微調(diào)節(jié)一下有些低沉的氣氛,“你爸媽做飯好吃嗎?”
沒想到這個問題問出去,沈方煜的神色卻有些微妙,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還行吧,我也是這一兩年才多吃了幾次�!�
他說完似是意識到這話說的多少有點帶情緒,于是沒給江敘回應(yīng)的機(jī)會,有些刻意地?fù)Q上輕松的口吻,岔開了話題:“江敘……你覺不覺得咱倆這樣跟大學(xué)在宿舍夜談會似的�!�
他帶著一點笑意接著道:“那會兒我們宿舍可熱鬧了,一個比一個能說,尤其是期末考完之后,兩三點他們都還聊得熱火朝天�!�
江敘不著痕跡地掩去眼底的情緒,配合地問道:“聊什么?”
“這你還要問我?”沈方煜說:“難道你們宿舍不聊天�。俊�
當(dāng)然也聊……但是江敘想知道的是,沈方煜他們都聊什么。
“聊理想,聊未來,聊A城的房價、為什么學(xué)醫(yī),也聊喜歡的女生,還有……”沈方煜停頓片刻,故意道:“隔壁宿舍那個江敘�!�
江敘很低的“嘁”了一聲,沈方煜卻接著道:“不過我沒跟人說過我家里的事,你是第一個�!�
江敘的手在被單上摩挲片刻,忽然問:“那我能聽完嗎?”
沈方煜聞言愣了愣,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窗外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兩人之間的氛圍一時變得有些沉默,寂靜的雨聲格外催人困意,可他們似乎都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許久之后,沈方煜才很輕地開口,打破了室內(nèi)的沉寂:“好,我說給你聽�!�
他垂下眼,不輕不重地按著手指關(guān)節(jié)。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我有一個親哥哥�!彼f:“我爸媽去A城下海那年,我還小,吃喝拉撒睡全要人看顧,他們覺得累贅,就只把我哥帶在了身邊�!�
“小的時候我一直住在爺爺奶奶家,一年見不到他倆一兩面,后來我讀初中的時候,奶奶走了,爺爺沒多久也跟著去了。”
“那時候我父母回來奔喪,喪禮辦完,我還以為他們不會走了,可是他們說我哥還在那邊讀書,中途轉(zhuǎn)學(xué)不方便,就問我愿不愿意過去上學(xué),說是A城教學(xué)質(zhì)量好,讓我轉(zhuǎn)過去�!�
“我那會兒舍不得這邊的同學(xué)朋友,不想轉(zhuǎn)學(xué),也不想讓我爺爺奶奶剛一走,就沒人祭奠�!鄙蚍届险f:“后來我父母就跟我商量,說等哥回原籍高考的時候,他們再回來�!�
沈方煜自顧自道:“遠(yuǎn)疏近親嘛,也很正常�!�
“之后他們就給我那些叔伯姑姨還有鄰居都塞了點錢,讓我東一頓西一頓的跟著親戚鄰居蹭飯,哪兒有飯去哪兒吃,嘴甜點兒,總不至于餓死,加上那時候我們學(xué)�?梢宰∷蓿鋵嵰策好�!�
“又過了幾年,我哥考上大學(xué),我爸媽也終于回來了,不過他們呆了一兩年,大概是發(fā)現(xiàn)我社交能力還行,一個人餓不死,加上我哥交了女朋友,我爸媽想給他買房,又放心地出去賺錢了,直到前兩年才回來安定下來�!�
他看了看江敘臥室的地板,“可能是想補(bǔ)償我吧,這兩年每次我回去都做一大桌子菜�!�
“不過或許是因為過了那個想要父母關(guān)心的年紀(jì)了,”沈方煜笑著搖了搖頭:“也沒覺得特別好吃了�!�
江敘瞥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復(fù)雜。十幾歲的青春期最是敏感的時候,讓一個中學(xué)生獨自斡旋在形形色色的親朋之間,甚至還算得上是寄人籬下,江敘想,如果換了他,大概是很難適應(yīng)的。
或許是這樣的經(jīng)歷,讓沈方煜比他更加圓滑,也更加懂得人情世故,可這種代價,讓江敘覺得多少有點心疼。
心臟三分之二在正中線左,三分之一在右,大概人心天生就是偏的,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家長不多。
因為他出生的晚,因為他的大哥也優(yōu)秀到了頂峰,所以就算他再努力,也永遠(yuǎn)只是在追逐他大哥的腳步,擱旁人眼里了不起要吹噓幾句的狀元頭銜,在他們家,也不過是續(xù)上了哥哥的榮耀,沒給家里丟臉而已。
出過一次狀元的家里,再出一次,也不新鮮了。
“江敘……其實我還挺想知道,像你這樣成為父母的驕傲,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
江敘看著他。
沈方煜抿了抿唇,“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總想要是我才是哥哥就好了�!�
“不過其實現(xiàn)在想想,也沒什么了,雖然我跟我爸媽沒那么親,但我和我爺爺奶奶親嘛,”沈方煜笑了笑,帶著幾分自我安慰道:“我哥應(yīng)該都不知道虎皮青椒的故事�!�
“而且我哥確實才是他們的好兒子,畢業(yè)就聽他們的回了B市,按部就班地結(jié)婚,生孩子,讓他們能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不像我,生下來就讓他們丟了工作、背了超生的罰款,現(xiàn)在又一直漂在外面,不肯回家�!�
“……不過他們其實也不在乎我回不回去�!�
他的父母不管他,是因為從前疏忽太多,現(xiàn)在他長大了,他父母更沒有了指手畫腳的底氣,如今對他的關(guān)心里,多少有點隔著歲月難以避免的疏離和客氣。
其實沈方煜一直覺得,他父母應(yīng)該挺后悔生下他的。
如果能給他父母一次重新選擇的機(jī)會,他父母大概率也不會再抱著僥幸心理把他生下來。
他們家,其實有他哥一個人就夠了。
沈方煜頓了頓,淡淡地笑了一聲,“我也不怪我爸媽,生活所迫嘛�!�
生活的壓力永遠(yuǎn)是年輕人不能逃避的大山,就像幼時的沈方煜在B市盼著遠(yuǎn)在A城奮斗的父親母親,可長大之后,他卻頭也不回地去往了那座兒時似乎永遠(yuǎn)也盼不回親人的城市。
A城那顆永遠(yuǎn)充滿活力的心臟里,流淌著無數(shù)斗志昂揚(yáng)的年輕人的熱血,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來到這里,向這座城市毫無保留的貢獻(xiàn)出自己的青春,為它充電,維持著它不滅的光彩。
然后年輕的人電量耗盡,逐漸老去,大浪淘沙,很少的一部分人留下來,而大部分人被淘汰,不得不離開。
直到數(shù)年后長大成人的子代們再次帶著激情與理想,卷土重來。
沈方煜想,這其實沒什么。
唯一的遺憾,大抵是他明明比其他人的家庭多了一個親人,可這條路卻似乎比旁人走的更加孤單。
“嗐,”沈方煜忽然感慨道:“我怎么把這些陳年舊事也給翻出來說了,”他有些無奈地按了按鼻梁,“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我在這兒翻舊賬顯得我很計較似的�!�
“江敘,”他說:“你就當(dāng)沒聽見啊,太丟——”
話沒說完,江敘開口道:“那我來關(guān)心你�!�
沈方煜驀地抬頭。
江敘的聲音淡淡的,在夜色下顯得很清晰: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會和一個……并非自己戀人的伙伴生活在一起,甚至還過一輩子�!�
“但遇到你之后,我想或許也可以�!�
江敘對他說:“以后我來陪伴你,我來關(guān)心你。”
沈方煜突然不出聲了。
“怎么了?”
黑暗里看不太清沈方煜的神色,見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不說話,江敘伸手作勢要去開燈。
“別,”沈方煜說:“別開。”
江敘的手指頓住,從沈方煜的聲音里聽出了一點微妙的情緒,似乎有點啞。
臥室里很安靜,沈方煜偏開臉,沒計較江敘說的那句話也是重復(fù)了任渺的話。
其實之前,他本來以為任瀚就是普通的青春期叛逆。
直到那天他聽到兩個姑娘聊天。
他想,某種程度上,他其實挺能理解任瀚的,所以他也大概能猜到,任渺說的那句話對任瀚來說有多感動。
剖開了心里最隱秘最隱秘的門,坦白講,那一瞬間,他有一點羨慕任瀚。
但他真沒想到,也有人會對他說這句話……而那個人,竟然會是江敘。
沈方煜覺得他的腦子里有點亂,心卻微微有些的發(fā)酸。
過于洶涌的情緒讓沈方煜忍不住鼓起勇氣,問出了一個他一直以來都想問的問題,“你為什么會改主意,決定留下孩子?”
“因為心軟嗎?”
江敘沉默了。
沈方煜接著道:“或者……有沒有一丁點兒……是因為我?”
江敘依然沒出聲。
沈方煜看了眼手機(jī)的時間,大概也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他仰了仰頭,逼回眼里的情緒與期待,似是找補(bǔ)一般勉強(qiáng)笑道:“沒事,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說,不早了,你該睡——”
“有的�!�
風(fēng)隔著窗紗吹進(jìn)來,晃動著厚重的窗簾角,江敘望著他,突然開口。
第57章
江敘早晨起來的時候,沈方煜已經(jīng)不在房間里了。
他看了眼手機(jī),發(fā)現(xiàn)時間居然過了九點,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這么久了,江敘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昨夜設(shè)定的鬧鐘,才察覺他的鬧鐘被取消了。
怪不得沒聽見鈴聲。
估計是他睡著之后,沈方煜把他的鬧鐘關(guān)了。
他想起床去興師問罪,可又覺得這偶爾一次的貪睡……其實也挺愜意的。柔軟的床鋪上是家里熟悉的味道,軟綿綿的枕頭陷下去,貼著臉格外的舒服。
家里出奇的安靜,像是沒有人一樣,他少見地在床上賴了一會兒,直到又差點睡過去了,他才反應(yīng)過來坐起身,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坐了一會兒,他忽然意識到從他醒來到現(xiàn)在,外面好像都沒有一點兒動靜,他有些疑惑地起身想出去看看,不料他剛推開門,頭頂突然炸開一片彩帶。
五彩斑斕的紙條帶混雜著金粉繽紛落下,江敘頂著一腦門兒官司找罪魁禍?zhǔn)祝瑓s發(fā)現(xiàn)餐桌上擺滿了他愛吃的菜,他的父母坐在桌上一起望向他,桌子中間還擺著個蛋糕。
江母看起來有些局促,江父看了看他,出聲道:“洗漱完就過來吃吧。”
沈方煜單手支在桌子上,笑吟吟地歪頭看著他,“早啊江敘!”
江敘簡單洗漱完坐到桌前的時候,還有幾分怔愣。
“你們這是……”
“媽給你做了這么多好吃的,就是想……想……”江母吞吞吐吐地,江父索性開口幫她把話說出來,“你媽想跟你道個歉!”
“這是小沈出的主意,”江母從房間里抱出一束黃玫瑰遞給江敘,“媽這輩子沒給人送過花,第一束,就送給我兒子吧�!�
江敘看了沈方煜一眼,后者笑著邀功道:“這次是我自己想的,沒去網(wǎng)上找創(chuàng)意師�!�
江敘回憶了一會兒沾滿金粉,洗了半天才洗干凈的頭發(fā),眼底意味不明道:“你下次還是在網(wǎng)上找吧�!�
“花喜歡嗎?”江母小心翼翼地睨著江敘的神色。
江敘低頭聞了聞黃玫瑰,味道很香,金黃的顏色像是太陽,就像是清晨起來拉開窗簾,任由光肆無忌憚地灑下來一樣,讓他的心情一下子就明亮了起來。
“謝謝媽�!彼麤]抬頭,垂下眼睫遮住了情緒有些厚重的眼眸。
“媽之前,不知道這件事對你來說這么嚴(yán)重,”江母眼眶紅紅的,顯然一夜都沒怎么睡,她拍了拍江敘的胳膊:“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以后再說,媽只想你好好兒的,比什么都強(qiáng)�!�
江敘抿了抿唇,很低的“嗯”了一聲。
大概長輩們強(qiáng)撐了一輩子,看的比什么都重的面子,在孩子真的遇上難事兒的時候,也可以暫時地擱置下來。
無論從前有多么苛刻的期待和要求,在健康受到威脅的時候,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人活著,比什么都要緊。
任渺的父母如是,他的父母也是這樣。
江母望著他,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這個事兒,既然發(fā)生了,咱們就面對�!�
她又從身后拿出一本日記,“這是媽媽當(dāng)年懷著你的時候?qū)懙�,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到你�!彼f:“我知道你這么大人了,也不喜歡爸爸媽媽跟你住在一起……你要是到了后面幾個月不舒服,愿意讓媽陪著,就給我打電話,媽馬上就請假來照顧你�!�
江敘接過日記隨手翻了翻,里面全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期待。
江母看著他的動作,臉上帶上了幾分愧疚:“昨天我乍一聽見你說那些事,情緒太激動了,沒想那么多,說了過分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媽就是氣極了,不是故意那么說的。”
“今天早上,小沈又跟我說了很多,你爸爸……也跟我說了很多,我自己也在網(wǎng)上查了一些資料,我看到有些人說,你出現(xiàn)這種情況,可能是因為媽懷著你的時候,不夠注意,才讓你的身體出現(xiàn)了異常�!�
江母自責(zé)道:“這件事不是你的錯,是媽的錯,是我懷著你的時候不夠仔細(xì)�!�
她給江敘夾了兩塊香氣四溢的雞肉,忍不住又掉了兩滴眼淚,“小敘,無論你是什么樣子,你都是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媽的好兒子�!�
“媽,你別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苯瓟]想到他母親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放下日記,心尖忽然有些酸澀。
他的目光從碗里的雞肉挪向沈方煜,而后,他又看了看神色嚴(yán)肅,卻眼含擔(dān)憂的父親。
最后他把視線挪回江母身上,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我就是運(yùn)氣不好,碰上了,和你沒關(guān)系。”
不知道是這句話里的哪個字戳中了江母,她的眼淚突然變得洶涌起來,厚重的哭腔里,夾雜著模糊一句:“小敘,你太懂事了�!�
她的小敘的確太懂事了。
大概遇到不愿發(fā)生的意外時,人總免不了想要把責(zé)任甩在別人的身上,以減輕自己的懊惱和負(fù)罪感。
但她的兒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埋怨過他們這對父母,說一句“是你們把我生成這樣的”。
“好了好了,哭成這樣搞的兒子都吃不下了,不是說好了今天早上就不哭了嘛�!苯改罅四蠼傅募�,給她遞過去幾張紙巾。
“我們小敘就是醫(yī)生,你得聽他的,別一天天在網(wǎng)上瞎看。咱們也不要在這里說誰對誰錯了,你要這么說,我也有錯,是我的基因不好,才會讓兒子受這種委屈�!�
“對,對,我不哭,”江母擦了擦眼淚,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對江敘說:“來,吃肉,你最喜歡吃這個了�!�
江敘深吸一口氣,拿舌尖頂住下顎,才生生壓回了心口過于濃烈的情緒,他對江父和江母笑了笑,眼下的痣生動又雀躍。
“好�!�
準(zhǔn)備離開B市的時候,任由江敘怎么推辭,江家父母都堅持要把他們兩個送到車站,刷身份證進(jìn)站許久,江敘都能看見駐足在遠(yuǎn)方的父母。
他眸色閃了閃,就見沈方煜手舉到頭頂,用力地?fù)]了揮,很快江家父母也伸出手,隔著幾層玻璃費(fèi)力地跟他們揮著手。
江敘以前經(jīng)常在車站看見這樣的人,他不是情感外露的人,總覺得這樣多少有點浮夸,可眼下看見沈方煜和他的父母揮手作別,心里忽然就浮起了幾分復(fù)雜的思緒。
轉(zhuǎn)身往車站內(nèi)部走的時候,江敘問:“你怎么突然就跟我父母關(guān)系這么好了?”
“我和叔叔阿姨關(guān)系一直都很好,”沈方煜吊兒郎當(dāng)?shù)溃骸吧匣厮麄冞抓著我的手要認(rèn)我當(dāng)干兒子呢。你媽今早做飯的時候,還讓我在邊上學(xué)著,說那些菜都是你愛吃的,我得學(xué)會才行�!�
江敘瞥了他一眼,沈方煜笑道:“不過你爸真是兇,今天早上五點就找到我,跟我談了一個多鐘頭,那眉頭就沒松下來過,直到我一遍遍發(fā)誓一定會好好對你和孩子,叔叔那神色才好看點了�!�
這話本來沒什么問題,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江敘聽著總覺得怪怪的。
哦,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國產(chǎn)老電視劇渣男男主對女主的常見臺詞。
江敘橫了沈方煜一眼,后者一臉問號,“我又說錯話了?”
江敘沒理他,可過了一會兒,沈方煜突然坐到他身邊,把手機(jī)訂單截圖擺在他面前,一排類似于《高情商聊天術(shù)》、《別輸在不會表達(dá)上》、《說話之道》的書籍購買記錄出現(xiàn)在江敘的視線中。
最末尾,還有一本名字極其詭異的書——《哄老婆的365句土味情話》。
江敘抽了抽嘴角。
“你覺得我學(xué)這些有用嗎?”沈方煜認(rèn)真地問。
“……”江敘拍了拍他的肩,拿過他的手機(jī)點了一鍵取消訂單退款。
*
回到A城的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兩人又去了趟醫(yī)院看了看才回家。
沈方煜洗完澡去敲臥室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之前總是關(guān)著的門今天居然虛掩著,他思索了片刻,還是敲了敲門。
特意沒關(guān)門,就是想暗示讓沈方煜別敲門、直接進(jìn)來的某人:“……”
聽見里面半天沒有回應(yīng),沈方煜又敲了一遍:“江敘?”
然后就聽見江敘低氣壓地清了清嗓子,“進(jìn)來�!�
他推開門,好奇地問道:“你今天怎么忘記關(guān)門了,天氣涼了,小心穿堂風(fēng)�!彼f完關(guān)上門,準(zhǔn)備躺下來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地鋪不見了。
“你這是要趕我走?”沈方煜的難以置信里帶著一點痛心疾首,“江敘,你不能這么絕情啊,大晚上的你讓我去哪兒��?你怎么能這么狠心�!�
他剛剛跟江敘經(jīng)歷了家長的拷問,背后被江母打的那一下還疼著,又一起徹夜長談聊了那么多過往,他以為他和江敘已經(jīng)算是敞開心扉,成功從死對頭進(jìn)化到了兩肋插刀坦誠相見的關(guān)系,沒想到江敘一回來居然就把他的窩給端了。
“……”江敘望著他,沉默了片刻,沈方煜總覺得江敘那個眼神里含著幾分對他智商的問候。
然后江敘說:“上來。”
“��?”
沈方煜懷疑要么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錯,要么就是江敘說錯……不,江敘是不可能說錯的。
那次把江敘惹得離家出走之后,沈方煜就深深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
“我讓你上來睡�!苯瓟O為難得地好脾氣重復(fù)了一遍,“地上涼,你背上不是受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