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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老板你好渣呀,你女朋友聽見這話多傷心啊。”

    “那大家離渣男遠(yuǎn)一點。”娃娃機亮起彩燈,他揚眉,“誰的兔子?再說我的娃娃機難抓,我可要揪辮子了�!�

    “還有這個這個,老板我要這個�!�

    這邊娃娃機飄著嘰嘰喳喳的快樂笑聲,那邊臺球桌有人等得不耐煩。

    “老板�!甭曇羿青�,“你怎么還不回來?”

    “馬上來�!�

    抓完娃娃,陳異再回桌球臺,回歸臺球教練身份,穿花蝴蝶般游刃有余:“練得怎么樣?”

    臺球廳充值會員卡包教會,當(dāng)然可以選擇喜歡的教練,笑靨如花的年輕辣妹和男人味十足的年輕老板,男孩子們選辣妹,女孩子們選老板,沒毛病。

    陳異正在教幾個大學(xué)女生,先講規(guī)則,而后示范踩點、站位、手架、運桿、出桿,他醇厚嗓音吐出的話語平穩(wěn)低沉,女孩子們聽著咯咯笑,陳異咬著舌尖半含笑,球桿敲著手心,玩世不恭:“不好好聽,小心挨揍�!�

    女孩子們笑得更歡暢。

    再到開始手把手教人,糾正動作,握著球桿的女孩子有點緊張,陳異站在她身后,擺正她的手臂,站距,高大身材再俯下去,掰正她的手架和運桿:“前臂放松,看著前面那顆球,試試擊打的力感。”

    英俊深邃的面容,醇烈煙草味襲來,一只淺蜜色緊實手臂極富安全感的撐在身邊,男人身姿神色都很正經(jīng),偏偏正經(jīng)得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女孩已經(jīng)淺染粉頰,軟綿綿擊出一桿。

    “看來中午吃得有點少。”他笑得痞壞,“力道再重一點。”

    挨個教下來,嗓音已帶點嘶啞,陳異借故離開一會,讓她們自己玩,繞著球廳關(guān)照一圈,走回吧臺,被薇薇喊住——陳異請了好幾個女生兼職陪練,薇薇是來得最多的一個。

    “異哥,晚上吃什么?我喊個重慶雞公煲?”薇薇手搭在陳異肩頭,非得拐著肘高攀他這棵樹,“再整點海鮮燒烤?”

    “行,愛吃什么你們點什么�!�

    “好嘞,晚上波仔過來嗎?把他的份也點了�!�

    “今天他休息�!标惍悷煱a上來,要出去抽煙,薇薇揚起下巴,“吧臺旁邊坐了個美女,好久了,也不知道是誰的女朋友,真漂亮,冰清玉潔的,不像能來這玩的人�!�

    妙齡女子,黑亮直發(fā),白色絲質(zhì)襯衫,淡紫色長裙,安靜坐著,眉眼清麗脫俗,像夏日海報、精修照片、畫中人。

    “你這看美女的眼睛真比男人還尖�!标惍愭倚ζ兹タ�,喉結(jié)突然哽了下,笑意凝固,把薇薇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拂開。

    薇薇S型身姿沒了支點,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苗靖看著陳異捏著煙盒走到她面前,兩條長腿邁得急,杵在她面前,斂眉打量了她兩眼,低頭從煙盒里捏支煙出來,叼在嘴里,雙手插進(jìn)兜里找打火機,卻忘記伸出來。

    “你怎么來了?”聲音沙沙啞啞,模模糊糊。

    “聽波仔說臺球廳很不錯,過來看看�!泵缇刚Z氣很平靜。

    “來多久了?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

    “一個小時,看見你在忙,就沒打攪你�!�

    “唔�!�

    他又把煙摘下,捏在手里,或輕或重揉著煙蒂。

    “不早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忙你的吧,客人挺多的�!�

    “苗靖�!�

    苗靖起身往外走,陳異跟在她身后,薇薇過來插句嘴,壓根沒人聽見。

    路邊就有出租車,招手即至,陳異盯著苗靖,她拉開車門,還回頭笑了笑:“別送了,回去吧�!�

    陳異叉著腰,塌著肩膀,慢吞吞抽煙目送出租車遠(yuǎn)去。

    -

    這天凌晨一點陳異才回去。

    自從苗靖回藤城后,要是臺球廳打烊太晚,陳異就在臺球廳過夜,第二天早上再回去。

    他干什么,怎么過日子,回不回家,苗靖從來不問,也不管。

    陳異看她房間還透著燈光,輕輕敲門,門不開,苗靖問他有什么事。

    “怎么還不睡?”

    “馬上睡了。”她聲音柔柔弱弱,“你也早點休息�!�

    第二天周日,兄妹倆雙雙起得晚,陳異再問她晚上忙什么,苗靖說加班,領(lǐng)導(dǎo)臨時發(fā)來一個零部件的圖紙,她修修改改,弄到很晚才睡,說完去冰箱里找吃的。

    “我去樓下買點早餐上來,想吃什么?”

    “不用了�!北淅镉信D蹋郎线有香蕉蘋果,苗靖打算湊合一下,把冰牛奶倒進(jìn)杯子,坐在椅子上慢慢喝著,姿勢像一幅靜物圖。

    陳異又皺起了眉,抱著胳膊,垂眼看腳下的木地板。

    “總是這樣加班,你還是住公司宿舍�!彼Z氣平直,“方便,省事�!�

    “嗯�!泵缇杆尖庖粫c點頭,柔聲道,“是啊,也不妨礙你三更半夜帶不同女孩子回來,不然你還得睡外頭,住酒店,早上再回來洗澡換衣服,多麻煩,我這個做妹妹的好歹要避諱一下�!�

    陳異臉色喉結(jié)滾了滾,臉色漸變,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兩只眼睛盯著她,黑沉冷硬的如同冬夜,想說什么,又緊緊咬著牙,手指顫顫貼在嘴唇,像抽煙,又無煙可抽,最后冷冰冰擠出幾個字:“你知道就好�!�

    苗靖喝光最后一口牛奶,沖他微微一笑,笑容如同牛奶一般純潔清甜。

    第二天工作日,陳異早上打開房門,正好看見苗靖拎著個小行李箱出去,家門“咚”的一聲關(guān)上,他雙目闔上,煩躁抓著自己的額頭,太陽穴一絲一絲抽搐,呼吸沉沉,緊繃著臉大步走在家里,路過餐桌邊一把沒有擺正的椅子,飛腳一踹,椅子飛出,砰砰撞在陽臺門框上,可憐兮兮歪在地上。

    這天晚上苗靖沒有回家。

    第10章

    跟這種無法無天的小流氓作對

    陳異職高那幾年很少去學(xué)校,只是交了學(xué)費,每個月去上幾天課,參加考試,等著三年后拿畢業(yè)證。

    他認(rèn)識個修摩托車的朋友,汽修店后面有一片空倉庫,隨便搭張床就能睡,能去能玩的地方也很多,網(wǎng)吧、臺球廳、跆拳道館、游戲廳,陳禮彬出事的電話打到學(xué)校,再通過朋友輾轉(zhuǎn)傳到陳異耳里,已經(jīng)是好幾天后,再到ICU,見到病床上的人,陳異的感受大概像吃了一枚啞彈。

    原以為這輩子父子兩人都要當(dāng)眼紅仇人,沒想到陳禮彬突然就躺下了——媽媽在他剛上小學(xué)就自殺走了,陳禮彬看著斯文和善,其實私下說話刻薄惡毒,妻子一死,他嘴巴就徹底干凈了。此后父子倆單獨生活,沒少有過心酸的時候,究竟是不是親父子也難說,陳禮彬沒帶他去做親子鑒定,有人說他像媽,但也有像爸的地方,特別是眼睛,也有人說一點不像,這小孩虎虎生機上躥下跳,跟斯文安靜的爹不一樣,如今是不是也沒關(guān)系,反正人都要死了,一了百了,恩怨兩消。

    陳禮彬依然昏迷未醒,轉(zhuǎn)入呼吸科監(jiān)護室后用著鼻飼和呼吸機,單獨病房,親屬二十四小時貼身陪護,主要是陳異守著,魏明珍沒事也會過來,苗靖正值暑假,專門負(fù)責(zé)跑腿送飯。

    陳異不吃苗靖送來的盒飯,也不讓她送,他狐朋狗友多,有時候捎帶兩件換洗衣服,買個剃須刀香皂,帶個宵夜什么的,唯一一次找苗靖,是讓她去便利店買煙,沒日沒夜守著個死氣沉沉的人,不管關(guān)系如何,肯定是頹喪且沉郁的,他身上一股嗆辣苦澀的煙草味。

    “紅塔山,一條七十�!�

    苗靖捏著錢,看著他眼里密布的紅血絲和下巴冒出的一點淡青胡茬。

    “這么便宜的煙……能抽嗎?”她弱弱來了這么一句。

    “便宜?”陳異挑眉睨她,笑容奇異,嗓音嘶啞,“你很有錢?”

    苗靖抿抿唇,低頭轉(zhuǎn)身往外走,二十分鐘后把煙帶回來,他拆了包裝,讓她在病房守一會,扭了扭脖子,懶洋洋拖著步伐出去,再回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人也有了精神,目光在苗靖身上拂過。

    一年沒見,這丫頭長高了十厘米,細(xì)竹竿似的杵在他面前,不用特意低頭,隨便掀開眼皮就能看見她警惕緊繃的小臉。

    “你媽人呢?在家準(zhǔn)備后事?叫她過來守兩天�!彼湫Γ斑是打算等咽氣再來?”

    苗靖沒敢說話,這幾天魏明珍讓她多來醫(yī)院走動,自己沒去茶室上班,也絲毫沒閑著,要么出門辦事,要么在家翻箱倒柜找東西,苗靖知道她去了好幾趟銀行,臉色很不好,有天夜里偷偷出去,早上四點多才回家。

    她自己胡思亂想了很多。

    回家后,魏明珍聽苗靖說,陳異讓她去醫(yī)院看護,眉頭皺了皺,也沒說什么,收拾兩件衣服去醫(yī)院,叮囑苗靖好好在家,每天按點送飯。

    陳異和魏明珍在病床前打了個照面,陳禮彬依舊僵躺著,魏明珍摸著病床上那只干瘦的手掉淚,陳異幽戾眼神注視了一瞬,最后懶洋洋挪開,打著哈欠給人騰地方,留了個手機號碼走了,也沒說什么時候再回來。

    魏明珍向來不喜歡陳異,巴不得他不回來,但不回來也不成,陳禮彬在病床上躺著拖著,一點動靜也沒有,也不知道到底結(jié)果怎么樣,她心煩意亂,心底又恨得咬牙切齒,萬一陳禮彬最后醒了,或者成了植物人,后面怎么辦?誰來管他?

    家里只剩苗靖一人。

    她心事重重,翻來覆去也睡不好,早上天剛蒙蒙亮,她穿著吊帶睡裙遲鈍飄過客廳,無意瞥見朦朦朧朧沙發(fā)上有人躺著,再定睛一看,沙發(fā)邊緣垂著兩條長腿,猛地一激靈,頭皮發(fā)麻,尖叫著退回房間。

    陳異半夜才翻窗進(jìn)家門,躺下沒幾個小時,被她細(xì)嗓子那么一吵,不耐煩仰頭,甕聲甕氣吼一嗓子:“喊什么?”

    聽到聲音,苗靖才鎮(zhèn)定下來,心臟顫顫躺在床上愣神,等她換好衣服出房間,已經(jīng)是一個多小時后,陳異窩在沙發(fā)里看手機,看她臉色麻木,冷臉諷刺:“見鬼了?”

    他一年沒回來了,不見鬼見什么?

    “沒有。”她貼墻站,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你怎么回來了?”

    陳異涼涼瞟她一眼,沒說話,伸手?jǐn)]自己頭發(fā),煙灰色頭發(fā)炸得桀驁不馴,他起身進(jìn)了浴室,嘩啦啦的水聲響起,而后帶著一身涼氣乒乓撞出來,把這些天的臟衣服通通扔進(jìn)洗衣機,苗靖在廚房下面條,從廚房窗戶看見他坐在陽臺抽煙,半個身子都懸在窗戶外,再猶豫探頭問他要不要吃早飯,陳異把煙頭扔到窗外,從陽臺跳下來,回了兩個字不吃。

    老式洗衣機轟隆隆的轉(zhuǎn),苗靖坐在桌邊吃早飯,偷眼瞟見陳異打量了兩圈屋子,而后徑直邁步進(jìn)了魏明珍和陳禮彬的臥室,她聽見拉開抽屜的聲音,知道陳異在找東西,心里咚咚咚敲著鼓,也許他要找的東西已經(jīng)被魏明珍收起來了……而后陳異打開了書桌上的臺式電腦,坐在電腦桌前噼里啪啦按鍵盤。

    中午苗靖要出門給魏明珍送午飯,陳異還坐在電腦面前,看她前腳邁出家門,喊住苗靖,慢悠悠叼著一根煙過來,花襯衫牛仔褲,沒骨頭似的靠著,低頭嚓嚓滑動打火機點煙,煙味燃起,他一口吹滅火苗,一點炙燙熱氣拂近她的臉龐,他撩開眼睛,直直盯著她。

    “別跟你媽說,知道么?”煙霧飄在她面容,“知道后果吧?”

    “知道……”苗靖低眉順眼,緊緊揪著手中飯盒。

    他沖她笑笑,眸里亮光流動,像碎冰浮動,大手戳她肩膀,把她推出了家門。

    等苗靖從醫(yī)院回來,家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洗衣機里的衣服也被取走,只有垃圾桶里扔著只煙蒂。

    -

    因為在ICU簽了放棄治療書,普通病房的醫(yī)療條件不夠,病房完全走不開人,魏明珍只能時時盯著病床,一邊跟人手機聊天,一邊看著陳禮彬和墻上的輸液袋,也要定時更換尿袋和清理身體,陳異這點倒沒偷懶,醫(yī)生說也要密切注意病人情況,要是呼吸異�;蛘咂渌麆屿o,及時摁鈴。

    第二天夜里,魏明珍朦朦朧朧聽見病房里傳來一聲極輕的□□聲,湊過去細(xì)聽又沒有后續(xù),仔細(xì)看陳禮彬面色蠟黃黯淡,熬成了一具皮骨嶙峋的空殼子,魏明珍看著于心不忍,眼里又有怨恨光芒,等到凌晨三四點,似乎又聽見病床上的動靜,魏明珍心驚膽戰(zhàn)過去,俯在陳禮彬面上細(xì)聽,真有刺刺拉拉的聲響,像是掙扎和不甘,男人的眼珠在眼皮下滾了又滾,像是要極力睜眼醒來,兩條腿也在無意識抽搐,蹬在床上發(fā)出聲響。

    一夜兩三次這樣的動靜,魏明珍僵在病床前六神無主,想要去摁鈴喊醫(yī)生來,又心慌意亂頓住動作,冒著冷汗眼睜睜盯著病床上的陳禮彬,直到陽光照進(jìn)病房,床上的人又回歸死寂,輸液袋的藥水告罄,才想著去護士臺找人掛水。

    這么一轉(zhuǎn)身,魏明珍差點嚇得魂飛魄散,哎喲癱倒在椅子上,陳異懶懶抱手倚在門口,黑亮眼睛帶著刺刺的嘲諷笑意:“阿姨。站了這么久……我爸還活著嗎?”

    魏明珍臉色青白:“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到�!标惍惵柭柤绨�,熠亮眼神似乎別有深意,“怕我爸撐不過這幾天,早點來盡孝。”

    早上醫(yī)生護士過來查房換藥,檢查了下陳禮彬的情況,問病人如何,魏明珍說一點動靜都沒有,醫(yī)生搖頭嘆了口氣,后來苗靖也來醫(yī)院,看見病房里陳異和魏明珍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坐著,兩人都是面無表情,她手里抱著一盒削好的水果,穿一條白底淺綠色的裙子,兩頰被太陽曬得發(fā)紅,眉眼被熱浪烘得細(xì)軟,把水果分給坐在兩人。

    “媽。”

    “哥。”

    冰涼清甜的水果咬在嘴里,苗靖挨著魏明珍坐,魏明珍緊張握著她一只手,似乎有意躲著陳異的目光。

    陳禮彬沒撐過幾天。

    昏迷情況一天比一天差,呼吸衰竭,瞳孔渙散,心臟驟停,醫(yī)院正式宣告死亡。

    從醫(yī)院送到殯儀館再到墓地,速度進(jìn)行得很快,魏明珍忙里忙外安排,住院結(jié)算,后事安排,通知陳禮彬單位和親戚,陳異和苗靖守著陳禮彬的遺體,從醫(yī)院跟到殯儀館到下葬,接待陸續(xù)來吊唁慰問的人。

    陳異穿孝服、捧著遺像,低著頭,整個人也是沉郁干瘦的,眉眼濃墨深刻,配上那一頭標(biāo)新立異的發(fā)色,有股冷漠叛逆的韌勁,爹媽都死了,陳家只剩一個十六歲的兒子,還有一對與他無關(guān)的母女,私下議論的人不少,這家里往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呢?陳異以后會變成什么樣?

    喪事處理完,陳異跟著魏明珍和苗靖一起回了家,魏明珍成了一家之主,里外招待人的態(tài)度格外溫柔綿軟,陳禮彬留在家里和單位的遺物都要處理,她小心翼翼聽陳異的意思,陳異沒什么留戀,或扔或送,連那臺電腦都給了別人。

    關(guān)于一家人以后的生活,還沒等魏明珍想好——陳異似乎改變了愛玩不羈的性格,每天都窩在家里抽煙,把屋子熏得烏煙瘴氣,偶爾也出門,但晚上肯定翻窗回家,在沙發(fā)上過夜。

    陳異好幾年都沒正兒八經(jīng)回家,家里突然多出個小流氓的感覺并不舒服,魏明珍不能趕人,但每天早上起床看見有人大喇喇躺在沙發(fā)上——魏明珍心里有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沒敢開口讓出一個房間給陳異,怕他就此在家里長住下來——他那雙闃黑冰冷的眼睛,時不時突然落在后背,盯得人心里發(fā)憷。

    一家三口表面和和氣氣,平靜水面之下暗流涌動,不知道暗藏多少鬼胎。

    苗靖隱隱感覺家里的氣氛是暴風(fēng)雨之前,詭異的寧靜。

    也是某天中午陳異從外面回來,看見母女倆坐在餐桌邊吃午飯,慢悠悠扯了張椅子坐下,輕浮浪蕩的點了根煙,翹著下巴問魏明珍:“錢都到賬了嗎?”

    苗靖頓住筷子,看看母親,再看看陳異,魏明珍神色僵硬:“什么錢?”

    “我爸的保險賠付、撫恤金�!标惍愱种割^,語氣絲毫不客氣,“這么久過去了,你一個字都不提?”

    這陣子魏明珍就在忙這些事,供電局那么好的單位,撫恤金、保險金是很大一筆錢。

    魏明珍擠出牙縫,面色也是青白,猶豫半天:“這錢,這錢還沒到賬……是留著你們讀書生活用的……”

    陳異笑容冰冷:“你跟我爸結(jié)婚多久?也沒多久吧,之前生不出來孩子來,他一直拖著沒領(lǐng)證,是不是最近這一兩年才領(lǐng)的證?為什么領(lǐng)證?你想分財產(chǎn)走人?現(xiàn)在人死了,房子你們也占著?錢也打算吞了?”

    他修長指尖叩叩瞧著餐桌,目光陰鷙,語氣兇狠:“我要他那些撫恤金�!�

    “別的錢可以歸你。”他又咧出個笑容,“誰也不吃虧�!�

    “家里哪還有別的錢?”話觸到痛處,魏明珍嗓音猛然尖銳高亢,眼里都是怨恨,“陳禮彬說家里存款□□十萬,炒股賺了一百多萬,都他媽放屁,放屁,這狗雜種,給我看的存款都是假的,全都賠得精光,剩下的錢都送給網(wǎng)上那些野女人,幾千幾千的轉(zhuǎn)賬,我問他拿點錢都摳摳搜搜,不是摳摳搜搜,他壓根就沒錢!”

    魏明珍真的暗地里恨瘋了,她查陳禮彬各個賬戶,翻了個底朝天,也不見那一兩百萬的巨款,她不信,查了一遍一遍,最后卡里余額零零碎碎湊起來才幾萬塊,扣去住院殯葬費,剩了個底朝天,眼下只指望死后這些補償金,幾十萬的補償金!六年時間搭在陳禮彬身上,洗衣做飯,千依百順,一個窮光蛋,滿口謊言騙她六年,活該摔死。

    要是能有這套房子,再加上這筆錢,魏明珍心底才勉強咽的下這口氣。陳異再跟她搶,她能忍得下這口氣?他憑什么跟她搶?父子倆反目成這樣,野種,不是親生的,他憑什么要這個錢?!

    魏明珍臉色差到了極致,面頰肌肉忍著抽搐,苗靖縮在椅子上,頭垂得低低的,把自己當(dāng)透明不存在,陳異看著眼前母女倆,禁不住噗嗤一聲,捧著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

    不知道是笑她們愚蠢,還是笑她們可憐。

    “就剩這筆錢了?”年紀(jì)輕輕的臉龐上笑容又痞又野蠻,“房子歸你,錢歸我�!�

    “錢沒到賬,連個影子都沒有�!蔽好髡溧岬恼酒饋恚嫔珴q得通紅,全身都在抖,“這錢,這錢要留著讀書、生活,日子還要過……”

    “那就等錢到賬,不過,你要是敢獨吞,或者圈錢跑……”他盯著魏明珍,深井一樣的眼睛兇得要吃人:“我就把你做過的那些事全翻出來……讓你日子好過�!�

    跟這種無法無天的小流氓作對,有什么好果子吃?

    魏明珍暈眩跌坐在椅子上:“我跑什么,這是我家……苗靖還要上學(xué),要中考,她還要讀重點高中……”

    陳異目光瞟過——可不是,苗靖還要念書,只要守著苗靖,這母女倆能跑到哪里?

    苗靖臉色蒼白、平靜,默默承載著兩人的目光——她能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

    -

    時間就這么晃悠到了苗靖初三開學(xué)——魏明珍讓苗靖去學(xué)校報名,讓苗靖住校。

    陳異窩在沙發(fā)玩游戲,聽見母女對話,紋絲未動,連眼皮都沒掀。

    母女倆私下說悄悄話,魏明珍讓苗靖少跟陳異接觸,在學(xué)校小心點,有事找班主任。苗靖問她撫恤金和保險金的事情,魏明珍半點也不泄露,只說房子她不要,把房子留給陳異,她要錢�!艽笠还P錢,加起來有七八十萬,魏明珍不想讓陳異知道,怕他眼紅全都吞了,怕他為了這筆錢做出格的事情。

    “媽,這是陳異爸爸的錢……”苗靖咽了咽喉嚨,蹙眉,“你別跟陳異吵�!�

    “是陳禮彬騙我,他騙我說自己有幾百萬,就算離婚也能分我一百多萬�!蔽好髡湟а�,“陳異不是陳禮彬的兒子,這錢給他,他拿去賭博揮霍,陳禮彬也要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

    “媽……”

    “你別向著陳異,我是你媽,他是誰?”

    魏明珍有自己的主意,報名的時候,多給了苗靖幾千塊錢,讓她藏在學(xué)校宿舍,指不定什么時候有用。

    -

    那天魏明珍一大早就出門,說要去趟供電局問問消息,空著手出去,在城里繞了好幾圈,最后打車去火車站,半道給苗靖的班主任打電話。

    苗靖接了電話,聽見母親壓低聲音說半個小時后有一個男人在校門口接她,讓她跟著走,去火車站,票已經(jīng)買好了。

    電話說完就掛,苗靖頭腦完全空白,一顆心跳出嗓子眼,步伐像踩在云里。

    魏明珍要帶著她……跑?

    她渾渾噩噩往外走,在校門站了會,果然有個男人——她見過、和魏明珍有關(guān)系的那個男人,徑直拉著她上出租車,苗靖戰(zhàn)戰(zhàn)兢兢往后退,男人焦急說她媽媽已經(jīng)坐火車離開藤城,在下一站等他們兩人過去匯合。

    “要去哪里?”她臉色蒼白,額頭冒冷汗,“你們之前商量好的?”

    “先上車再說,快快快,火車站離這不近。”

    男人拽著苗靖的胳膊要進(jìn)出租車,苗靖六神無主跟著往前邁兩步,波仔一個箭步從旁側(cè)沖過來,來勢洶洶伸手抓苗靖,苗靖驚跳,被這突然狀況嚇傻,被兩人一左一右拖著,聽見波仔厲聲囔囔:“來人�。。屓肆�!有人搶學(xué)生!!”

    波仔嗓音格外凄厲:“來人�。�!救命��!報警,110,快報警!”

    學(xué)校門衛(wèi)室的保安聽見動靜,火速沖出來,男人聽到報警兩字,見勢不妙,哎喲一聲,鉆進(jìn)出租車,拋下苗靖逃之夭夭。

    保安圍過來,波仔松開苗靖,又笑嘻嘻說是開玩笑,被盤問了幾句,不遠(yuǎn)處有人笑著喊了聲:“妹妹。”

    陳異大步邁過來。

    苗靖全身僵硬如石,機械扭頭,驚恐迎上他那面帶微笑的英俊面容和漆黑陰鷙至極的目光。

    第11章

    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輕輕吹起了口哨

    手機在手里摸了十二遍。

    陳異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叼著煙,擰著濃眉,態(tài)度當(dāng)然不可一世,也許電話接通后可以給個臺階——他去接她下班,搬家的事也可以再商量,他可以搬出去住,把這套房子騰給她……

    嘟嘟兩聲,苗靖直接摁了電話,稍后有微信消息,說自己和同事在開會,自我安排,讓他不用在意她,忙自己的。

    大晚上的開會。

    他盯著手機屏幕上那一行字,神情略冷淡,不以為意睨著眼,舌尖刮著腮幫子,最后頜關(guān)咬住,沉沉磨牙。

    挺好。

    舒舒服服往沙發(fā)上一靠,長腿懶散架在茶幾,煙在胸腔里悶得飽脹脹的,最后生出一點痛意才緩緩放出來,醇烈霧氣繚繞模糊了面容。

    九月的藤城,天還是炎熱悶窒,陳異起身,去了臺球廳,自己悶頭打了一晚上的臺球,第二天波仔過來,看陳異躺在沙發(fā)上,整個人懶懶的,他最近也總是這個狀態(tài),波仔跟他說話,陳異似是而非唔了聲,兩手插在褲兜里,心不在焉往外走。

    回到家,家里自然沒人,茶幾上煙蒂堆成山。苗靖回來這么久,兄妹倆關(guān)系不親近,聊天界面對話寥寥,一整天下來,苗靖就給他發(fā)了個消息,冰箱里的牛奶馬上要過期,讓他處理一下。

    陳異打電話喊人,要找點樂子,去酒樓或者KTV,邀牌局搓麻將,一呼百應(yīng),涂莉也來了,弄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席間各人聊得紅光滿面,唾沫橫飛,陳異一根一根抽著煙,在KTV也是沒個正形,涂莉跟呆毛一伙人打麻將,瞟見他捏著啤酒窩進(jìn)沙發(fā)看MV,彩色光束流淌在他深邃面容,消沉又風(fēng)流的性感。

    鬧完散場,陳異喊了個代駕回家,涂莉摟著他胳膊,看他懶散微醺,扭頭望向窗外,側(cè)臉英挺,手里捏著只打火機,涂莉把他手指掰開,銀質(zhì)打火機被他體溫熨得滾燙,她也燙得哆嗦了下,身上軟綿綿的,把打火機放進(jìn)他褲兜,手指在兜里挑逗他。

    沒反應(yīng)?

    陳異回過神來,扭頭看她,眉棱皺著,漆黑的目光在她面上滾過,有點不耐煩,把涂莉的手拽出來。

    “你回自己家。”

    “你怎么了?”涂莉笑盈盈貼在他耳邊吐氣,“吃素了?”

    他目光冷了一瞬,眼皮微耷,嗓音沉啞,卻也不是生氣,只是不耐煩,毫不憐香惜玉:“滾邊去�!�

    “到底怎么了?”她耐著性子討好,嗲聲嗲氣,“有什么心事?我?guī)湍汩_解開解?”

    “閉你的嘴。”

    涂莉媚眼默默一甩,低頭摳自己的美甲。

    就最近這陣子,陳異總是不耐煩,似乎有心事,雖然以前也沒對她熱絡(luò)成怎么樣,但多少有浪蕩愛玩的時候,也沒見他沉悶過,天塌下來他都能懶洋洋頂著,肩膀一撐,背挺得直直的。

    她有那么點直覺,卻琢磨來琢磨去,琢磨不出點頭緒。

    兩人各回各家,涂莉也是暗搓搓一肚子火,最后發(fā)消息問苗靖,苗靖說她不在家,出差了,不清楚情況。

    -

    第二天一早,陳異去了趟苗靖單位,想著見一面,有些事當(dāng)面說清楚痛快,再說家里她那些東西,難道就放著不要了?她要真住公司,他幫忙送過來。

    一連打了幾個電話,苗靖都沒接。

    廠區(qū)不隨便放訪客,門衛(wèi)接過陳異的一包煙,幫他打內(nèi)線電話問問,苗靖的內(nèi)線沒人接,應(yīng)該不在工位,門衛(wèi)問了一圈,說是苗工不在公司,出差去了。

    “出差去了?”陳異叉腰斂眉,“什么走的?”

    “這幾天都不在�!�

    陳異愣了下,臉色惘然莫名,很不好看:“行,謝您幫忙。”

    白跑一趟,開車回去,開發(fā)區(qū)好長一段路都沒見半個車影,道路空蕩蕩的,人骨子里總有那么點野勁,車速突然輕盈起來,車窗飄出一句恨恨罵語:“死丫頭!”

    叫她走就走,那就不是苗靖。

    這丫頭,骨子里就有股焉壞勁——趁他不在家,自己撬門住進(jìn)來,懂不懂鳩占鵲巢這幾個字怎么寫。

    -

    苗靖真出差去了,跟主管去供應(yīng)商處驗收設(shè)備,隨身還帶了幾個車身沖壓件,三十斤的航空箱她拎著吃力,于是這次出差把盧正思也喊上了。

    出差地點是北方一個重工業(yè)城市,行程安排得很緊,主管有心歷練手下新人,把項目放手交給苗靖,她白天跟著項目經(jīng)理和供方工程師進(jìn)車間上操作臺,北方盛行酒桌文化,晚上還有吃飯應(yīng)酬,回酒店之后還要寫報告,盧正思資質(zhì)比苗靖淺,輔助她工作,兩人基本忙到半夜一兩點才休息。

    就這么出差幾天,接觸的工程師但凡單身的,都主動加苗靖微信——很少見的女性工程師,容貌柔美,專業(yè)過硬,完美到不像話——酒桌上也就苗靖一個女生,怎么看怎么賞心悅目,項目經(jīng)理在苗靖面前隆重推銷自家工程師,說是項目交付后可以駐場技術(shù)支援,去藤城扎根也不是不行,苗靖領(lǐng)導(dǎo)姓譚,幫苗靖擋酒,急赤白臉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部門就這么一個女工程師,要當(dāng)寶貝供著,誰眼紅也不好使。

    苗靖入行的原因是她喜歡這種工作氛圍,倒不是喜歡特殊照顧,身邊人都是工科男生,全技術(shù)工種,大部分聊的都是工作和項目,沒有商務(wù)場合那么多花花腸子和明爭暗斗。

    應(yīng)酬結(jié)束,回酒店繼續(xù)工作,進(jìn)房間后先給陳異打電話——看見他早上的來電。

    “喂。”話筒那邊的聲音電磁似的啞。

    苗靖手指敲著電腦鍵盤,手機開著免提擱在一旁,嗓音冷清:“找我有事?”

    “沒什么事�!�

    “嗯�!�

    電話似乎即將掛斷,一片空白后又響起男人懶洋洋的聲線。

    “去哪出差了?”

    “錦城�!�

    “什么時候回來?”

    “周五就回家了�!�

    她說回家。

    陳異沉默了會,嗓音縹緲:“不是說……這輩子再也不回來,你回來干嗎?”

    苗靖語氣淡若云煙:“你不也說讓我滾,滾得干干凈凈,怎么還去公司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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