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丁媽媽在入云樓待了這么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沒見過,要應(yīng)付一幫毛頭小子綽綽有余。幾番口舌便將自己的歉意表達(dá),還叫眾人不好再說什么。等她走后,少年們瞧著桌上的酒壇面面相覷,一人道:“這就完了?”
“怎么能這樣?”另一人頗不順氣,“咱們運(yùn)氣也太不好了吧,什么過些日子再來,詩會一結(jié)束,咱們就得回去,這一趟豈不是白來?”
“就是就是!我們就想看一看她長什么模樣,坐著不動也可以,不必彈琴跳舞,否則回去之后,該如何對別人吹噓?”
“我銀子都準(zhǔn)備好了,這也太慘了!”
禾晏默默挑著面前的油炸花生米吃,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她沒有說話的權(quán)力,也不想說話。看不到游花仙子,看看月季茉莉也可以,反正花的也不是她的錢。
但少年們卻不同,千里迢迢的來到金陵,可不是為了參加一場詩會,對傳說中的游花仙子興趣更濃。因此,幾人合計著合計著,就想出一個餿主意來。
“這入云樓里的姑娘都住在閣樓里,咱們打聽一下游花仙子的住處,翻窗找她如何?”
禾晏嘴里叼著的玫瑰酥“啪嗒”一聲掉了下來,餅屑濺在了身旁肖玨的身上,被他微皺著眉頭撣去。
那少年卻像是得了個好主意,興奮極了,“對,就這么辦!我也不做什么,我此番來時去朔京寶珠坊里買了一根釵,我就想把這根釵送給她,看一看她長什么樣子。我去敲窗,若是她厭棄我,我就不進(jìn)去,若是仙子姑娘心腸好,我就翻進(jìn)去,問她能不能為我們見上一面。咱們可是從朔京特意來看她的,就這么不爭取一下便走了,豈不可惜?”
禾晏心想,果然是色令智昏,這種辦法都想得出來,這和那些偷窺姑娘的采花大盜有何區(qū)別?世上男子皆是如此么?愛慕美色至此,連臉都不要了。
但她沒想到,這個餿主意一提出來,便得到了大部分人贊同。其余少年紛紛附和:“這個主意好?不如就照這么辦吧!”
小禾晏忍了忍,大抵還是因著自己身為女子,忍不住提醒他們:“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會以為我們是采花賊的……而且不請自入,豈不是毀了游花仙子的清譽(yù)?”
那個時候的少年們純澈,也沒想過入云樓的姑娘們,本就沒什么“清譽(yù)”可講。歪頭思索了一會兒,有人就道:“我們只在外面敲窗,遞一張紙條進(jìn)去,若是她同意我再進(jìn)去,在此之前,我不進(jìn)她屋就好了�!�
禾晏:“……”
這到底有何區(qū)別?
少年們說干就干,立刻去打聽花游仙住的屋子。他們雖然在情事上蠢笨些,卻并非真的駑鈍,畢竟是賢昌館里特意選出來參加詩會的孩子,各個伶俐,又出手大方,不多時,就從別的姑娘嘴里套出花游仙住在何處。
花游仙住在閣樓里最上頭一層,屋子的后面靠著一片湖,沒有旁人。這十個少年里頭,大多都身手不錯——一般來說,賢昌館里的學(xué)子,文武都不太偏,如楊銘之這樣獨獨文科好,武科一塌糊涂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為首的少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還扭頭問了一下肖玨和燕賀:“要不你倆先上?”
畢竟這兩人的武科數(shù)一數(shù)二,翻墻而已,如履平地。
肖玨:“我不去�!�
燕賀嫌惡道:“我也不去,我又不是登徒子!”
林雙鶴倒是想去,可惜他武科實在不濟(jì),別說爬窗翻墻,就連路走多了都要腰酸背痛,決不能第一個上去。楊銘之自來斯文有禮,來入云樓已經(jīng)是被眾人拖著不得不來,更不會去做這種失禮之事。
禾晏的話,諸位少年早已將她自動忽略。
那少年見此情景,也不多說,只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悄無聲息的拽著繩索往上爬去。禾晏站在地下,望著夜色里消失的那一個點兒,心道:這也太拼了些。
一個人爬窗,一群人放風(fēng)。畢竟一個人出事,一個學(xué)館里的學(xué)子都跑不掉,人人都不想回去被家法。因此盯得格外認(rèn)真,不過入云樓后面的戒備倒是很寬松,大抵是認(rèn)為,也沒人敢這個時候公然去擄人。
禾晏都快把脖子望斷的時候,那頭終于有了動靜,繩索抖動起來,不多時,上去的那個少年下來了。
他神情激動,臉色漲得通紅。身側(cè)的同窗紛紛詢問:“怎么樣?見到了嗎?”
這孩子拼命點頭。
眾人熱情更盛:“如何?游花仙子是不是真的跟傳言中的一般驚為天人?”
又是拼命點頭。
“那、那她身子怎么樣?”這一位倒是憐香惜玉的,還記得花游仙近來身體不適,“是否很憔悴?嚴(yán)不嚴(yán)重,需不需要請名醫(yī)來瞧瞧?”
那少年鼓著腮幫子,半晌憋出一句話:“她……游花仙子,被鎖在屋里,軟禁起來了!我遞紙條的時候,她都開窗讓我進(jìn)去,還問我能不能救她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林雙鶴收起扇子,疑惑的問:“你的意思,是入云樓苛待于她嗎?”
那少年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后一跺腳:“我也說不清楚,罷了,你們跟我一道上去吧!”
大家都傻了。
禾晏心里“咯噔”一下,這事可越來越大了。
“沒關(guān)系,游花仙子說,那些人一日只去她屋里兩次,今日去過,不會再去。她的門被鎖著,樓下還有護(hù)衛(wèi),咱們可以先上去問清楚,究竟是什么情況,真要有問題,咱們堂堂男子漢,難不成要見死不救?”
十來歲的少年郎,大抵處處都憧憬著自己有一天能成為英雄救美的“英雄”,而美人越美,也就同樣凸顯那位英雄的厲害。如果那位美人是絕世美人,那就更好了,英雄必定能成為傳奇。
禾晏下意識的拒絕:“這……這不好吧?要不我在這里替你們望風(fēng)?我就不上去了�!�
少年們目光灼灼的看著他:“哪里不好,你這小子軟弱可欺,說不準(zhǔn)一有動靜自己就先跑了。我們可信不過你!銘之兄,你身子弱,不如你來望風(fēng)?”
楊銘之求之不得,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肖玨與燕賀二人本來并不欲同去,奈何上年們軟磨硬泡,最終還是答應(yīng)下來。禾晏內(nèi)心幾欲吐血,卻也無可奈何,跟隨著眾人,一起順著繩索爬到了閣樓上。閣樓處的窗口早已打開,少年們一個接一個的進(jìn)去,待進(jìn)了屋,頓覺一陣女子的馨香襲來。屋子里只點了一盞極暗的油燈,油燈下的藤椅上,坐著一名絕代美人。
朔京里的美人其實不少,但面前的女子,自有勾魂奪魄之處。她的眼睛很圓,眼角卻尖,于嫵媚中勾勒出天真,皮膚極白,唇色艷的驚人。長發(fā)沒有束起,只隨意的垂在腦后,與朱色的紗衣相襯,艷光逼人。容色自不必說,而柔情綽態(tài),媚于言語,乍見之下,恍如神女下凡。
平日里囂張吵鬧的少年們,在這女子面前皆是沉默下來,個個漲紅著臉,目露驚艷之色。
面具遮蓋了禾晏的臉,她只想,原來世上真有這樣好看的女子。
“奴家花游仙�!蹦桥有︻伻缁�,玉音婉轉(zhuǎn),“見過各位少爺�!�
花游仙比這里最大的孩子還要年長幾歲,又因一直呆在入云樓,倒不見半分青澀。孩子們乍然被搭話,更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聲,一個兩個都變成鵪鶉。就連最精于此道的林雙鶴,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肖玨開口,平靜道:“聽說姑娘被軟禁了?”
花游仙看向肖玨,目光也忍不住頓了一頓。原因無他,這少年的容貌在同齡人中,顯得過分出挑了。而他自始至終目光也很平靜,并未為她的外表所惑。看她的眼神平淡如水,這是罕見的事,花游仙也覺得有趣。不過很快,她就答道:“不錯�!�
“誰軟禁的你?”燕賀是個直脾氣,當(dāng)即就問:“入云樓的媽媽嗎?”
“非也�!被ㄓ蜗尚α�,她雖是花樓女子,與這些少年們說話也不卑不亢,分寸拿捏的極好,既不過分生疏,也不過分僭越,“媽媽也是無可奈何,將奴家軟禁于此的,是巡撫夫人的表弟�!�
這個彎兒就拐的有些遠(yuǎn)了,林雙鶴不愧是看遍了各種話本子的人,當(dāng)即就問:“那人是不是想要強(qiáng)娶你回府?”
花游仙看著面前這個抓著扇子的小少爺,微微詫然,隨即笑道:“不錯�!�
一時間,屋子里響起低低的抽氣聲,伴隨著憤怒的斥責(zé)。
“怎么能如此?這地方官也太過霸道!”
“難道就沒有人管管么?光天化日,強(qiáng)搶民女!這是犯了律令的事�!�
“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救你出去?”
花游仙看著這些年紀(jì)不大的少年們,笑了,她聲音也很輕柔,安撫道:“其實游仙自己便罷了,進(jìn)了入云樓,身不由己,早已料到會有今日,只是因自己連累了旁人,就……”她的神情黯然下來,眉間籠上一層憂色。
美人愁思,令人憐惜,燕賀馬尾一甩,道:“姑娘有話但說無妨,若是有難處,我們未必不能替你解決。”他輕咳一聲,自夸道:“本少爺家世,可比勞什子巡撫厲害多了�!�
他雖穿的格外夸張,衣裳上金銀線都繡的層層疊疊,但也能看出身家不菲,不止是他,這一行少年里,尤其是那個白袍少年,看起來都不似普通人家�;ㄓ蜗勺孕〈粼谌朐茦抢�,看人雖不及丁媽媽毒辣,卻也比普通人好一些。燕賀這么一說,心中便陡然升起一股希望,在這里,她一個柔弱的女子,自然不能與官家抗衡。就連入云樓,丁媽媽,也要看應(yīng)天府的臉色�?扇绻嫒邕@小少爺所說,比巡撫還要厲害,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她自己如何不要緊……重要的是那個人沒事。
思及此,花游仙便笑著看向燕賀,柔聲問:“敢問小少爺尊姓大名?”
燕賀被花游仙笑的臉紅,正要說出自己名字,忽然想起此次來入云樓是背著家人,便道:“我姓燕�!�
“原是燕小少爺,”花游仙盈盈瞧著他,“不管如何,奴家都先謝過小少爺了�!彼⑽@息一聲,“其實此事,本就因奴家而起……”
原來正如林雙鶴所猜測,花游仙在入云樓里,十四歲便名滿天下,等過了十六歲,想要求娶之人絡(luò)繹不絕。
丁媽媽舍不得這么一棵搖錢樹,當(dāng)然想要多留花游仙一些日子。且再如何說,母女相稱了多年,也有些許溫情。丁媽媽也盤算著,等時候到了,就尋一個好人家將花游仙嫁出去�;ㄓ蜗蛇@樣的身份,做妻難免被人說三道四,可到高官富戶之家做個妾室,好好伺候幾年,有了兒子傍身,未來想來過的也不會差。
但花游仙十八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人。
此人叫王生,并非金陵人士,而是來自揚(yáng)州,準(zhǔn)確的說,是揚(yáng)州絲綢富商府上的嫡子,隨友人來金陵做生意,偶然進(jìn)了一次入云樓,對花游仙驚為天人,一見鐘情。
花游仙如此盛名,喜歡她的少年公子數(shù)不勝數(shù),王生在其中,實在算不得特別出色的。偏偏感情一事,來由的莫名其妙,花游仙獨獨就在一眾五陵少年中,瞧中了書生模樣的王生。
老實說來,王生雖然出身商戶,卻文采不俗。他家人希望他考功名入仕,王生卻嫌此舉太過功利。他一生只愿瀟灑行走四方,這正和花游仙自小的愿望不謀而合。兩人見面第一日便把酒言歡,徹夜高談。王生家里做生意,從小走南闖北聽過許多奇聞異事,而從未出過入云樓的花游仙,自然而然的被這些故事吸引。
郎才女貌,花前月下,一切水到渠成。
丁媽媽有些瞧不上王生,覺得王生家里不過是個做生意的,給商戶家做妻,還不如給官家做妾。且花游仙真要跟了王生,必然得回?fù)P州,天長地遠(yuǎn),就見不著面兒了。
她到底是不想花游仙離開金陵。
“我的乖女兒,你可別被男人蒙了眼,媽媽我這些年見的多了,”丁媽媽循循善誘,“跟了他去揚(yáng)州,日后吃了虧,你找誰說去,受委屈的是你自己。”
花游仙笑著敷衍。
她一心想為自己贖身,這些年,也攢了不少的財物,眼看著就要籌滿贖身的銀子,卻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應(yīng)天府巡撫夫人的弟弟,童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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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奔
童丘石一眼瞧上了花游仙,大手一揮,開出千兩黃金要讓花游仙做妾。他嫡親的姐姐是當(dāng)時的巡撫大人,丁媽媽也不敢得罪。
入云樓里的姑娘,不乏有被達(dá)官貴人看中帶回去做妾的。丁媽媽也樂得做人情,一來是那些姑娘自己也愿意,日后能免于做這些拋頭露面倚門賣笑之活總歸是件好事,二來是入云樓能在金陵屹立多年不倒,自也需要人情周旋。
但童丘石偏偏看中了花游仙。
花游仙一顆心全在王生身上,丁媽媽看的分明。又了解這個女兒看似長袖善舞,實則最有主意。如今和王生正是蜜里調(diào)油,情比金堅的時候,哪里會瞧得上童丘石。只怕到時候一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來個魚死網(wǎng)破。
丁媽媽便想去勸勸童丘石,沒想到這位童公子是個硬茬,當(dāng)夜就差人鬧了一場,險些一把火燒了入云樓。巡撫大人懼內(nèi),自然也向著這位小舅子,丁媽媽有苦難言,一邊氣恨童丘石不講道理,一邊無可奈何。入云樓雖也結(jié)識了不少官家富戶,可強(qiáng)龍壓不過地頭蛇,縱然花游仙再美貌,也不過是個花樓女子。為花樓女子得罪當(dāng)?shù)匮矒�,實在不是一樁很劃算的買賣。而且自打花游仙認(rèn)識王生后,便也只登臺彈琴,只做清倌賣藝。一來二去,能為她出頭的,少了許多。
童丘石拿了花游仙的身契,教人將花游仙軟禁起來,還挑了個好日子,打算將花游仙抬進(jìn)府里。這還不算,他還令人查出王生的下落,將王生囚禁在莊子上,日日折磨毒打。
這些事,還是入云樓的小姐妹們從旁人嘴里得知,偷偷告知花游仙的。花游仙擔(dān)憂王生傷勢,自己又無力自保,一來二去,還真如丁媽媽所說,憂思過剩,大病一場。
“如果小少爺們愿意幫忙,游仙也不求旁的,”花游仙懇切道:“奴家聽聞王公子被囚于城北莊戶上,煩請小少爺們將王公子救出,童丘石是沖著奴家來的,因我之過連累王公子,奴家夜不能寐。”
這不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惡霸強(qiáng)娶民女,棒打鴛鴦拆散一雙有情人的惡俗本子么?在座的少年們,個個心中便涌起了當(dāng)英雄的正義感。
“這也不難,不過是救個人而已。姑娘放心,那王公子,保管好好地給你帶出來�!�
花游仙眼睛一亮,感激的下拜:“多謝各位少爺!”
眾人連忙伸手扶起她。
倒是林雙鶴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開口問:“敢問游仙姑娘,救出了王公子以后又如何呢?”
花游仙一愣,隨即苦笑道:“倘若各位少爺能救出王公子,就請?zhí)媾肄D(zhuǎn)告一句,游仙與王公子此生有緣無分,先前連累了王公子,請王公子速速離開金陵,日后就將游仙忘了吧�!�
“你是不打算見他了嗎?”一邊乖乖坐著的禾晏終是開口問,“你自己打算如何?”
她一直藏在暗處,花游仙還沒主意,乍一眼瞧見一個戴面具的人說話,也驚了一驚,不過很快就回過神,搖頭道:“既是巡撫夫人的弟弟,奴家也沒有別的辦法,左右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倒不如早些認(rèn)清現(xiàn)實�!�
她說起自己的前程,倒是比說起王生的時候灑脫的多,可見是愛王生比愛自己多一點。
“游仙姑娘,你放心�!蹦莻最先翻窗爬進(jìn)來的少年道:“既然是我們撞見此事,必然要幫忙到底。沒想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有這樣惡心人心的畜生。狗官仗勢欺人,我們豈有坐視不管的道理。不管是王公子還是你,我們都必然保你們周全!”
話是說的鏗鏘有力,不過這個如何“保周全”,卻要從長計議,正說話的時候,外頭自遠(yuǎn)而近傳來腳步聲,花游仙站起身道:“有人來了,我出去拖住他們,你們快些離開�!庇謱Ρ娙松钌钚辛艘欢Y,“王公子一事,就仰仗諸位少爺了�!�
她推門出去,與外頭人尋個由頭說話。剩下的少年便又如方才來時,從窗邊爬了下去。
在樓下等的惴惴不安的楊銘之將見眾人安然無恙的歸來,松了口氣,正想問他們里面發(fā)生了何事,一抬頭,就看見少年們皆是面色沉沉的模樣,奇道:“怎么了?你們臉色為何如此難看?”
林雙鶴嘆了口氣,搖頭道:“看人受苦,心中不好受罷了。”
小伙伴們將事情來龍去脈說給他聽,楊銘之也氣怒,“怎么這樣?官府難道就不管嗎?”
“干出這事兒的就是官府中人,”燕賀不以為然,“你還想他們大義滅親?”
眾人沉默。
半晌,又有人道:“既然我們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游仙姑娘,便先去將王公子救出來即可。然后再去找那可惡的童丘石,游仙姑娘的身契如今在他手上,咱們就讓他在身契上簽字,把身契還給游仙姑娘。這樣一來,游仙姑娘不就能和王公子雙宿雙飛回?fù)P州過日子了么?”
“救王公子出來簡單,拿回身契也不難,”禾晏小心翼翼的開口,“可咱們詩會一過,就要離開金陵。離開金陵后,王公子再找他們麻煩怎么辦?都說民不與官斗,王公子家中只是做生意的,這里的巡撫想要拿捏他們輕而易舉。我們看似是幫了他們,可說不準(zhǔn)之后童丘石會將氣全部發(fā)泄在王公子身上�!�
少年們逞一時意氣,她卻是姑娘,心中難免為花游仙考慮的多一些。想來花游仙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獨獨只讓救出王公子而不提自己。童丘石本就是沖著花游仙來的,他們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禾如非,你怎么滅自家威風(fēng)?”一人不滿的道。
“我看禾兄說的有道理,”林雙鶴握著扇柄,“得先想好之后的事才能動手腳。懷瑾,”他問正冷眼旁觀的肖玨,“你可有什么好辦法?”
眾少年都朝他看來,畢竟是賢昌館第一,天賦出眾,絕代聰明,指不定能想出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
肖玨看了他們一眼,哂道:“有啊�!�
林雙鶴眼睛一亮,贊道:“你果然有辦法!快跟我們說說,要怎么做?”
“一個應(yīng)天巡撫而已,”肖玨漫不經(jīng)心的開口,“亮出你們的身份,他自然知難而退�!�
禾晏心想,他倒是看的分明。所謂繞來繞去都忒麻煩,官大一級壓死人,這里的少年們各個出自官家,比應(yīng)天巡撫官大的大有人在。童丘石不就是仗勢欺人,只要有比他更大的勢,也就能欺負(fù)的了他。
惡人都是欺軟怕硬。
話音剛落,就有人連連搖頭:“不可不可,我家人要是知道我逛花樓,非得打斷我的腿不可。我怎么能亮出身份?”
“我也不可,懷瑾兄,你這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吶!”
“太粗暴了,當(dāng)委婉一些!”
肖玨抱劍倚著墻,懶洋洋的看他們,道:“你們慢慢想,我回去了�!�
他轉(zhuǎn)身要走,被林雙鶴一把扯住衣角,回頭,見林雙鶴似是下定壯士斷腕般的決心,一揮扇子,“亮就亮!你們怕,我不怕,就算回頭被打斷了腿,那我也救了游仙姑娘和王公子。”他還順帶激將了一下尚在猶豫的同窗,“還是不是男人,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姑娘家跳火坑?我林雙鶴不屑與你們這樣的膽小怕事之人為伍,都離我遠(yuǎn)點!我一人去救,一人去當(dāng)英雄!”
少年們忿忿不平,“說誰膽小怕事?誰不是男人了?”
“我也不怕,”燕賀把玩著自己的馬尾發(fā)梢,眸色亮的驚人,甚至瞧著還有些興奮,“挨打就挨打,又不是沒挨過,為救人挨打,值!”
這種事,本就是人越多越熱鬧,有兩個人起頭,念著“法不責(zé)眾,”少年們紛紛應(yīng)和,很快就表示無論如何,都要將王公子和游仙姑娘平安無事的救出來。
肖玨一直沒有過多參與他們的話,卻仍被少年們著拉著一道,眾人簇?fù)碇�,央求著:“懷瑾兄也與我們一起吧!有你看著,也不至于捅出什么漏子�!�
禾晏站在一邊,看的有趣,這雛鳥一般的模樣,是真將肖玨當(dāng)成爹了?肖玨瞧著也是一臉不耐,終是耐不住眾人輪流勸說,勉為其難的答應(yīng)下來。
于是眾人便一道回了客棧,想想計劃。
“我們既要亮出身份,不如就直接去巡撫府上吧�!币蝗说溃骸白屗麄兯偎侔延蜗晒媚锏纳砥踹來,再將王公子放了,如何?”
“不行�!睏钽懼p輕搖頭,“若按律令,身契在童丘石手上,若是咱們強(qiáng)逼,不占道理,指不定還會被惡人先告狀,讓那惡巡撫參家里人一本。且王公子在他手上,打草驚蛇不好,倘若童丘石一不做二不休將王公子殺了呢?”
他說的也有道理,林雙鶴誠懇的問:“銘之,你可有什么辦法?”
楊銘之想了想,“先去將王公子救出來吧,之后再想辦法拿回身契,這樣做之后,童丘石倘若找上門來,咱們再亮出身份。這時候一切塵埃落定,他們也只能自討苦吃。”
“妙啊,”小伙伴們眼前一亮,“這樣的話,那童丘石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雖然平日里大家并不喜歡仗勢欺人,但在這種時候,拿身份壓死人還是挺爽快的。
“與無賴打交道,就不必講究什么君子之道了,端看誰更無賴�!毖噘R挑眉,“那就這么說定了。兵分兩路,一路去找身契,一路人去救姓王的�!�
燕賀一錘定音,大家立刻開始分隊。肖玨和燕賀各帶一組人馬。巡撫府上戒備森嚴(yán),肖玨身手好,領(lǐng)著四人去巡撫府上找身契。燕賀則是帶著剩余幾人去城北莊戶上救人。
一切分好后,禾晏才從角落里舉起手來,弱弱的問:“……請問,我做什么?”
賢昌館一共點了十位少年到金陵,禾晏本就是被林雙鶴硬拉來的。十個人分成兩組正合適,十一個人卻不好分了。
“要不……就讓他留在客棧?反正去了也是拖后腿�!�
“不行,”燕賀皺眉,“在客棧未必不會拖后腿,萬一被官兵找到了將我們供出來,計劃就全亂了。禾如非,你跟著我走,你身手不好,到時候就在外面望風(fēng),知道嗎?”
禾晏:“好�!�
做擺設(shè)這件事,她已經(jīng)做的爐火純青了。倒是絲毫不介意,禾晏心里還有些許緊張,雖然賢昌館的少年們,身手在朔京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可這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縱然有身份護(hù)著,可在身份沒揭穿之前,對方未必會留情。
這是他們第一次獨當(dāng)一面,去面對所謂的“大人物”。
但愿一切順利吧。
……
夜幕四合的時候,兩路人出發(fā)了。
城北莊戶有一處是童家的莊子,很好找。那里時常有童家犯了錯的下人被丟到莊子上,不消多日就被折磨致死。燕賀令人買了幾匹馬,趁夜去到了莊戶上。
到了莊戶,天色已經(jīng)全然黑了下來。這里的位置很荒涼,四面都是荒野,不太好藏人,不過,想來童丘石也沒想過要“藏”。有個巡撫姐夫,做什么事都是大大方方的,并無后顧之憂。燕賀和眾少年翻身下馬,讓禾晏站在莊戶門口的野地里放哨,道:“你就在此處,若有人來,就吹響口哨,我們找到人就走。知道嗎?”
禾晏點了點頭。
她話說的很少,臨走時,禾大夫人告訴她,多說多錯,記得慎言。
燕賀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原野里,禾晏蹲在田野里的雜草叢中,夏日蚊子多,衣裳被覆蓋的地方還好,露出來的脖頸手腕,不多時便被叮的到處都是紅腫的包。她也不敢撓,唯恐發(fā)出聲響引來旁人,將燕賀的計劃打亂,只得自己默默忍著。
又過了很久,里頭似乎有了動靜聲傳來,禾晏脖子一伸,果然,從里頭竄出來一行人,為首的正是燕賀。他個子高,背上還背著一人,應(yīng)當(dāng)就是那位王公子了。
禾晏心中一喜,救出來了!
她正想朝燕賀招手,又聽得外頭突然傳來震天響聲:“有賊人!抓賊!”
“姓王的搬救兵來了,抓住他們!”
這莊戶上上下下,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先前黑燈瞎火的,禾晏還只道是荒涼,這么一嗓子吼起來,便見四面八方都亮起火把,粗粗一瞧,怕是上了百。
計劃總是萬無一失,可要悄無聲息的救走一人,又何其艱難。她這頭倒是一聲不吭的望風(fēng)沒被人發(fā)現(xiàn),燕賀他們救人卻鬧出了大動靜。禾晏心中一急,這么多人,硬拼是拼不過的,只能跑了。她不再猶豫,站出來吹響口哨,示意他們快跑。
事實上,燕賀的確跑了。
幾個少年也被霎時間出現(xiàn)的人群弄得慌了神,不過到底有平日里的身手護(hù)著,二話不說就飛跑到牽馬的地方翻身上馬,直沖莊戶外而去。馬蹄聲自近而遠(yuǎn),一部分人追過去了,一部分人留在莊戶上。
禾晏目瞪口呆。
他們把她落下了。
她努力的想要跟上燕賀他們的腳步,但兩只腿哪里跑得過四條腿,盡管費力呼喊:“等等我,燕兄——”
聲音卻極快的被淹沒的人潮聲里。
她跑到精疲力竭,實在是追不動了,冷不防身后有人一鞭子甩來,禾晏只覺得背后一痛,薄薄的衣衫霎時間出現(xiàn)一條血痕,她踉蹌的摔倒在地,回過頭,看著涌上身前越來越近的人群。
外頭的人回來,罵了一聲:“老大,人跑了�!�
“不要緊,”那人盯著禾晏,神情猙獰,“這還抓了個小的。童公子要是要人,就把這小的送上去�!�
“喂,”那人抬著她的下巴,問:“剛才的人是你的同伙?都是什么人,說出他們的下落,我可以饒你不死�!�
禾晏抿著唇不說話。
還不到時候,得拿到身契事情已成定局之后才能說。待那時,亮出身份,他們也無可奈何。
但……燕賀他們還會回來救她的吧?
見她抵死不開口,對方也怒了,一腳踹過來,冷不防被禾晏一把抓住膝頭拖倒,她從地上翻身躍起,轉(zhuǎn)身要跑。
“嗬,還是個會打的。”對方一抹嘴邊血跡,“給我抓住他!”
長久的練習(xí)以來,她的身手,其實也沒有那么糟糕了。但是赤手空拳到底拼不過人多勢眾,倘若來的時候燕賀但凡給她一點防身的兵器,她也不止于此。
禾晏挨了揍,被拎著到了領(lǐng)頭人手里。領(lǐng)頭人看著她,“嘖”了一聲,道:“怎么還戴了塊面具?”
“是不是長得太丑了怕嚇著人?”身側(cè)有人惡意的猜測,“不如摘下來瞧瞧?”
“也是,這么個玩意兒戴著,都看不到他的臉了。摘了摘了�!�
禾晏大駭,拼命掙扎起來,她此來金陵,禾大夫人千叮嚀萬囑咐不可被人發(fā)現(xiàn)身份,若是在此摘了面具,這些人不會再還給她,就算日后與同窗們再見,他們看到的也只會是“禾晏”的臉,那么“禾晏”,就只能一輩子做“禾如非”了。
而且……他們未必不會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子。
禾晏打了個寒顫,試圖擺脫桎梏。
“咦?他害怕了?”有人道:“這啞巴,看來還是個愛美的。一聽摘面具就急了�!�
“你這么一說,我就更想摘了�!鳖I(lǐng)頭人好整以暇的看著禾晏的掙扎,陰測測道:“給我摘了!”
禾晏被直接按倒在地上,有人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抬起頭來,用力去撬她臉上的面具。然而面具上裝了機(jī)關(guān),若非她自己,無人能打開。那人搗鼓了半天,面具紋絲不動,自己反累了一身大汗,便看向領(lǐng)頭人,“頭兒,這不對呀,這面具我取不下來�!�
“怎么可能取不下來?”領(lǐng)頭人破口大罵,“我來!”
他掐住禾晏的脖子,死命去摘,然而根本不可能為他摘下來。
禾晏亦是痛苦,面具上有機(jī)關(guān),如果被人強(qiáng)摘,越是用力,她就越難受。這里的人本就對她沒有半分善意,絲毫不顧她會疼不疼,禾晏只覺得腦仁快要裂開了。
她想,燕賀怎么還沒來?他們怎么還沒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
領(lǐng)頭人一把將她的臉按在地上,泥腥氣泛進(jìn)嘴巴。大概是因為面具遮住臉,看不到禾晏哭泣慌亂的模樣,這人心情更不好了。只吩咐身側(cè)兩人道:“把他給我抓好,不讓他嘗點苦頭怕是不知道我的厲害,我就不信世上有我撬不開的嘴巴�!�
一陣“乒乒乓乓的”的聲音,像是去找“刑具”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些私下用刑之事,禾晏以前也聽人說過不少。
“臭小子,”領(lǐng)頭人拿鞋拱一拱她的臉,“還不說嗎?你該不會還在等你的同伙來救你吧?別等了,他們不會回來的,你還是識相點,乖乖交代清楚誰帶走了王生,還能少吃點苦頭�!�
禾晏被踩得動彈不得,心中苦澀的想,燕賀他們果真是將她忘了。
曠野中一片沉沉夜色,望不到頭,只聽得叢林間蟲鳴和鳥叫。
似乎有馬蹄聲傳來。
她耳朵貼地,聽得清楚,心中先是一怔,隨即漸漸生出希望,費力的稍稍側(cè)了一下頭,看向原野的盡頭。
似乎有人駕馬而來。
他們來了?他們果然不會拋下她!禾晏心中頓時狂喜。
馬蹄聲越來越近,莊戶上的人也聽到了,眾人先是一愣,隨即紛紛高舉火把看向來人�;鸢延痴障�,一人一騎越來越近,到最后,便見如風(fēng)少年,白袍銀冠,匹馬踏星而來。
不是燕賀,是肖玨。
禾晏的笑意一愣,面具遮住了她愕然的神情。
肖玨在距離禾晏十來步的地方勒繩下馬,他腰佩長劍,姿態(tài)挺拔,白袍上絲線繡勒的巨蟒銀光璀璨,從夜色中走來,如一道暖日明霞,燦爛明亮了整個長空。
少年目光清清淡淡掠過莊戶上兇神惡煞的眾人,最后落在被壓倒在地的禾晏身上。
“抱歉,來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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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賀出來挨打(。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同行
禾晏沒想到來的人會是肖玨。
她想著燕賀他們可能在很久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見了,掉頭來尋自己。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確實沒料到會是肖玨趕來。
他不是帶著另一人去巡撫府上找賣身契了嗎?
那領(lǐng)頭的人見肖玨前來,亦是震動。這少年與方才帶面具的小子不同,容貌衣飾都不像是普通人家。他猶豫之下,心里念著童丘石,便也顧不得其他,吼道:“這小子的同伙來了,把他給我抓起來!”
禾晏一驚,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懷瑾兄,他們?nèi)硕�,你快跑!�?br />
肖玨縱然身手出色,但這里人太多了,他一個人怎么應(yīng)付的來,看樣子燕賀他們也沒跟來,只怕不妙。
她是心里著急,倒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肖玨此刻也跑了,她又如何?
肖玨目光掠過她,只彎了彎唇,禾晏尚且還沒意識到他這個笑是什么意思,就又聽得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馬蹄聲,在夜里分外明亮。
燕賀他們來了?
這回卻是禾晏猜錯了,來人并非是燕賀,而是十來個侍衛(wèi)。他們來金陵之前,家人擔(dān)心路途遙遠(yuǎn)出了差錯,便各自挑了府上出色的侍衛(wèi)貼身保護(hù)。這群少年們雖然逛花樓沒有隱瞞侍衛(wèi),卻到底不敢將救人這件事和盤托出。畢竟這事太危險,告訴侍衛(wèi)們,十有八九都會被攔住。
不過……眼下,這群侍衛(wèi)出現(xiàn)的倒是妙。
肖玨連劍都懶得拔,身后的侍衛(wèi)們就已經(jīng)不等他吩咐動手了,莊戶上的人都是童丘石豢養(yǎng)的狗腿子打手,又哪里比得過朔京城里經(jīng)過重重選拔挑出來的近侍。一時間,鬼哭狼嚎,一片狼藉。
倒是沒有人去關(guān)注被按趴在地上的禾晏了。
禾晏用手撐著地,正打算自己爬起來,就見一雙靴子停在自己面前,她抬起頭,少年正瞧著她,對她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修長潔白,骨節(jié)分明,干干凈凈,讓人想起上好的玉雕。而她的手方才在打斗中,濺滿了泥濘。禾晏猶豫著沒有伸手。
少年似有不耐,片刻后,一手抓住她的手肘,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謝謝�!彼÷暤馈�
肖玨目光落在她背后的鞭痕上,沒有說話。不過片刻功夫,侍衛(wèi)們已經(jīng)將這里的人全部撂倒,橫七豎八捆豬似的捆了一地。
“剛剛誰用鞭子打了你?”他問。
禾晏側(cè)頭看向他。
不等她說話,那個領(lǐng)頭人已經(jīng)叫起來,“少爺饒命,少爺饒命,小的不是故意的!”
“原來是你啊�!毙かk漠然開口。
他不緊不慢的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根被踩在泥土里的鞭子,就是這只鞭子,方才抽在了禾晏的背上。
他將鞭子遞給禾晏:“打吧�!�
“……什么?”禾晏不明白。
“他怎么對你,你就怎么對他�!毙かk一撩袍角,懶洋洋的在正對這群人的椅子上坐下來,看好戲似的對禾晏伸手,“請。”
禾晏看著鞭子陷入沉思,遲遲沒有動手。
那領(lǐng)頭人又開始鬼哭狼嚎,涕泗橫流的求饒起來。
“怎么,”少年玩味的看著她,揚(yáng)眉道:“不敢?”
領(lǐng)頭人心中一喜,只想著這個戴面具的小子看起來瘦弱年幼,說不準(zhǔn)心軟,便又是一番苦苦哀求。
“不是,”禾晏聽見自己的聲音,小小的,堅定地,“我可以多打幾下嗎?”
領(lǐng)頭人呆住了。
肖玨也是一愣,片刻后,他饒有興致的開口,“隨意。”
禾晏舉起了鞭子。
老實說,她雖然挨了揍,但鞭子只挨了一下。說的多打幾下,其實也是想發(fā)泄。此番來金陵,本就不是她所愿,不過是被林雙鶴一行人架著一道罷了。來就來了,偏還受了這么一場無妄之災(zāi),心中實在委屈的很。既然一個出氣筒送到面前來了,不打白不大,何況這也不是什么好人,狗仗人勢的東西,她多打幾下,權(quán)當(dāng)是為那位王公子和花游仙報仇了。
“啪——”
鞭子的清脆響聲回響在空曠的夜里,方才還吵吵鬧鬧哭泣的狗腿子們霎時間再也不敢說話,只有領(lǐng)頭人的慘叫應(yīng)和交繞。
禾晏其實下手很有分寸,沒有傷到他的骨頭,疼是疼了點,都是皮外傷。
她一共抽了十下。
十下之后,方才氣焰囂張的人已經(jīng)滿臉是淚,奄奄一息,連慘叫都沒力氣了。偏這戴面具的小子還乖乖巧巧的把鞭子放在他面前,甚至溫聲道了一句:“得罪了�!�
直接將領(lǐng)頭人給氣暈了過去。
禾晏走到肖玨身邊,肖玨瞥了她一眼:“好了?”
“好了�!�
他點點頭,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往外走:“好了就走吧�!�
領(lǐng)頭人挨了這么一頓揍,暈了過去,人群里不知是誰壯著膽子吼了一聲:“你、你們是誰啊?這么張狂,不怕巡撫大人知道了找你們麻煩嗎?巡撫大人不會放過你們的!”
白袍少年聞言,轉(zhuǎn)過身來,袍角的銀蟒美麗邪氣,而他眼神微涼,頗諷刺的笑了一聲:“我就怕他不來�!�
“記得來入云樓找我,隨時恭候。”
說完這么一句,他就不再理會那些人,兀自往前走,跟著那些侍衛(wèi)走到了來的地方。禾晏一直跟在他身邊,到了馬匹邊,肖玨問她:“能不能上去?”
禾晏點頭,費力的爬了上去,剛坐穩(wěn),就感覺身后又有人,她驚了一驚,沒料到肖玨與她上了一匹馬,一時間心緒難平。
一是肖玨平日里最愛潔,她此刻渾身都是泥巴,又臟又狼狽,偏偏他居然沒有嫌棄。二來是因著身份的關(guān)系,禾晏許久都沒人這般親密的接觸過了。
侍衛(wèi)們一同往莊子外駕馬離去,肖玨的馬卻走得慢,大抵是念著她身上有傷,顛簸厲害了難免疼痛難忍,便特意照顧了一些。禾晏心中微暖,那些侍衛(wèi)倒是沒有等他們,不知不覺,就剩他們兩人一騎落在后面。
禾晏見此刻沒人了,小聲問:“懷瑾兄,你怎么來了?”
“順路�!�
順路?這都不是一個方向,順的是哪門子路。她正想開口,聽得肖玨問:“倘若我不出現(xiàn),你又如何?”
“……那我就供出你們。”禾晏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道:“你爹是光武將軍,童丘石也不敢造次�!�
肖玨被她這句話氣的笑了:“你倒盤算的好。”
“我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焙剃堂娌桓纳牡馈�
肖玨嗤了一聲,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了。
禾晏抿著唇想,其實肖玨不來的話,她大概也不會供出他們,能多撐一刻就多撐一刻。只是倘若這樣說出來的話,豈不是顯得她很好欺負(fù),要讓燕賀他們知道,她很兇的,對于這種拋棄朋友的事,也非常的憤怒和譴責(zé)。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路不再是原野,變得繁華熱鬧起來。他們來到了城內(nèi),那些侍衛(wèi)大抵得了肖玨的招呼,已經(jīng)自行離去了。肖玨找了一處客棧,與禾晏下馬,走進(jìn)了客棧里。
“等等,”禾晏抓住他的袖子,“懷瑾兄,我們不是去和南光兄他們會合嗎?這是要怎樣?住店?”
肖玨打量了她一眼,“你確定,要這個樣子去見燕南光他們?”
禾晏一愣,這才想起方才在莊戶上挨揍,且不說傷勢,衣裳都被污的亂七八糟。她訥訥道:“原來如此,多謝懷瑾兄。”
肖玨叫了一間房,讓客棧的伙計去打熱水,禾晏又緊張起來,對他道:“懷瑾兄,我沐浴的時候,不喜有旁人在,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肖玨匪夷所思的看著她:“我是你的仆人?”
禾晏:“�。俊�
“未免想得太多�!彼暗溃骸般逶∧憧梢宰约簛�,上藥怎么辦?”
“那些都是小傷,不礙事的�!焙剃痰�。
“你很奇怪,”他盯著禾晏的眼睛,上前一步,禾晏抬頭,有些緊張的回望他,只聽肖玨若有所思道:“你的侍衛(wèi)對你,也冷淡的過分。”
此次來金陵,眾少年身邊都帶有府上安排的侍衛(wèi)。這些少年們身份貴重,得家人看重,侍衛(wèi)必然也是隨時擔(dān)心著�?蛇@一路上,唯獨禾如非的侍衛(wèi)們看起來格外冷淡,也不能說冷淡,只是不是很親近。譬如今夜,如果換做是林雙鶴的侍衛(wèi),得知林雙鶴受了傷,只怕早就四處叫大夫親自給林雙鶴上藥了。
可禾如非的侍衛(wèi),甚至都沒怎么過問。
若要說禾如非在禾家多受冷待,可禾如非是禾元盛的嫡長子,不至于此。
禾晏的心提了起來,她沒料到肖玨竟會注意到這個。但這要如何解釋,她是女子的事情,禾家知道的人都不多。那些侍衛(wèi)也是得了禾元盛的囑咐,不會過分靠近她。
但卻成了致命的漏洞。
禾晏竭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我性情冷硬,不喜與人過多接觸。是我讓他們不準(zhǔn)靠近我的。”
這話哄小孩子,小孩子都不會信。
肖玨垂著眼睛看她,過了一會兒,點頭道:“好�!�
他吩咐店家送干凈的衣裳和傷藥進(jìn)來,自己出去了,將屋子留給了禾晏。待肖玨走后,禾晏才松了口氣。
與肖玨打交道,總是讓人格外緊張。大抵是他本就敏銳,相貌又俊美的過分,就如他袍角繡著的泛著銀鱗的巨蟒,美麗而危險,淡然又冷酷。
熱水浸泡過全身,溫暖的感覺漸漸熨帖了她方才慌張的心情,想著今夜發(fā)生的事,這才漸漸地回味出一點隱秘的興奮來。
到底是十來歲的孩子,縱然平日里再如何乖巧,內(nèi)心總也渴望冒險一回。雖然挨揍的時候是慘了些,不過想來燕賀他們已經(jīng)將王公子救了出來。肖玨既然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身契的事也進(jìn)行的很順利。
游花仙子的托付,就快要成功一半了。
就算是再過許多年,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是足夠令人自得的快意。
她洗干凈身子,對著鏡子艱難的給自己背上灑了一層金瘡藥,又換上了店家送來的衣服。才小心翼翼的摘下了面具。
方才莊戶上的人來強(qiáng)行摘掉她面具,雖然沒能得逞,卻讓面具勒的深了些,臉上都出現(xiàn)了痕印,嘴角也有隱隱的淤青。
禾晏嘆了口氣。
她用帕子擦了把臉,聽見有人在門外敲門,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戴好面具,道了一聲“來了”,才去開門。
門開了,肖玨走了進(jìn)來,瞧了她一眼,道:“好了?”
禾晏點了點頭。
他目光落在禾晏身上,忽然扯了下嘴角:“有件事我很好奇。”
禾晏下意識的回道:“什么事?”
“你真的是因為相貌丑陋,才戴上面具的嗎?”他慢悠悠的開口。
明亮燈火下,少年輪廓優(yōu)美,一雙眼睛如秋水動人,卻有著洞悉一切的明亮。禾晏剎那間都差點叫出聲來,然而馬上,她就守住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當(dāng)然�!彼踔翆W(xué)著肖玨的樣子冷笑了一聲,“不是人人都生的如懷瑾兄一般風(fēng)儀俊美。”
被向來默默做事的禾大少爺突然炸毛般的回敬了一句,肖二公子也噎了一噎。緊接著,他微微揚(yáng)眉,漫不經(jīng)心道:“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