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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楚昭笑了,“你若過得好,就行了�!�

    他繼續(xù)往前走去,應香頓了頓,也跟了上去。

    馬車就停在太子府邸門口,楚昭回頭看她,“回去吧,出來的太久,只怕殿下會心生不滿�!�

    應香揚起嘴角,朝他笑了笑,只是這笑意里,未免帶了幾分悲哀。

    楚昭起身上了馬車,馬車載著他漸漸遠去。應香沒有立刻回去,只是站在門口,望著馬車漸漸遠去的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見時,才慢慢的回過身,一步步的朝里走。

    殿中已經無人,伺候的婢子對她道:“應香姑娘,殿下讓您去寢殿�!�

    她身子微微一顫,嘴唇有些發(fā)白,頓了片刻,才提起裙角往寢殿的方向走去。

    甫一到寢殿,就見太子廣延靠在軟塌上,見應香進來,廣延玩味道道:“怎么去了這樣久?”

    應香不動聲色的走過去,揚起笑臉,“久嗎?不過半柱香功夫罷了,殿下可不能這樣挑奴婢的毛病。”

    她在廣延面前半跪下身,依偎在廣延膝頭,廣延過去極愛她這般伏在膝頭可憐可愛的模樣。只是今日,他的手撫過應香的發(fā)間,語氣是令人心悸的柔和,像是醞釀著風暴前的平靜,“半柱香的時間,做有些事情也夠了?比如,將本宮這太子府上的大小事宜,一并報給楚子蘭聽?”

    “殿下?”應香愕然的瞪大眼睛,“這是何意?”

    那雙溫柔撫著她發(fā)絲的手倏而收緊,勒住了她的喉嚨。應香的脖頸生的纖細潔白,瞧著就讓人心生憐愛,如今在這手掌之中,像是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無力又凄艷。

    “楚子蘭今日登門所謂何事,他又不是本宮肚子里的蛔蟲,本宮想什么他都知道?本宮昨日進宮,今日他就急匆匆的上門,應香啊應香,”廣延盯著她,惡狠狠道:“是本宮小瞧了你!”

    楚昭來得太過湊巧,當然,或許是因為,他太過于心急想要阻止自己,反而暴露了。廣延過去就是一個多疑的人,之所以先前一直沒有懷疑過應香,是因為這女人的外表,實在是很具有欺騙性。她看起來和這府上任何為了爭寵而拼命討好自己的女人沒什么不同。又因為是楚昭所送,身后并無人可仰仗,因此服侍自己便服侍的格外盡心。

    平心而論,廣延寵愛應香,也不是沒有理由。應香的容貌,就算是送到宮里,能與之相較的,也沒有幾人。只是如今一旦知道她在這太子府上,竟然暗中與楚子蘭傳遞消息,這點寵愛,就變成了被背叛的憤怒和羞辱來!

    “賤人!”他猛地松開手,一巴掌扇過去,直扇得眼前女子跌倒在地,半晌沒有爬起來。

    “本宮就說,你生的如此貌美,本宮向他要你,他也就舍得送了。這么多年,他居然都沒有碰你�!睆V延面上浮起一抹下流的笑,“這楚子蘭所圖非小,這樣養(yǎng)著你,不就是養(yǎng)一個工具,等時日到了,便將你送出去賣做人情。只是應香啊,”他在應香面前緩緩蹲下身,扯著應香的頭發(fā)迫使她抬頭看著自己,“難道本宮待你不好嗎?既然入了本宮的府邸,怎么還想著替他做事?你是不是忘了,你現在的主子是本宮,不是楚子蘭!”

    應香抬頭看著他,她的臉上被方才廣延那一巴掌,打的紅印深深,嘴角流出一點血跡,脖頸上更是一道青痕。然而神情未見半分憤怒與害怕,仍是如往常一般溫柔的,深情的盯著廣延,低聲道:“奴婢是殿下的人�!�

    很難想象,一個生的如此千嬌百媚,艷光四射的女人,卻沒有同樣驕橫跋扈、肆意張揚的個性,反而像是無助的白兔,永遠楚楚可憐,低眉順眼。

    廣延將手一松,她重新跌下去,又被一腳踹在心上。

    “都這個時候了,還在本宮面前裝模作樣,你倒是對楚子蘭忠心耿耿,情深義重。不過,他對你,好像不如你對他�!睆V延站起身,聲音陰測測的,“你說,本宮要是將你殺了,他會不會為你報仇?”

    “奴婢……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與楚四公子沒有半分干系�!睉闳崧暬卮�。

    “說得好�!碧愚哉拼髳偅骸斑@般會說話,也不怪本宮寵了你這樣長時間�!�

    “只是,賤人,你要知道,”他眼中閃過一絲陰鶩,“本宮此生最恨的就是不忠。你要與楚子蘭做一對奸夫**,本宮不攔你,不過,做了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價�!�

    他轉頭看向應香。

    應香抬起頭,對上他陰鶩暴戾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本宮不會殺你,但也不會讓你好過�!彼�。

    第二百五十二章

    父子

    立春后,朔京城不再下雪,細雨轉而落個不停,綿綿密密像是沒有盡頭。

    皇宮之中,卻并無新的一年的歡喜生機,文宣帝病的愈發(fā)嚴重,宮人們神情沉沉,連帶著春雨,也染出一層郁氣。

    寢殿門被打開,四皇子廣朔從里頭走了出來。

    這些日子,他來看文宣帝來的很勤。文宣帝本就寵愛這個兒子,內侍都見怪不怪,雖不敢明著議論,可宮人們私下里卻心中暗暗思忖,雖然如今是廣延為太子,可日后皇位究竟花落誰家,還真不好說。

    寢殿里,文宣帝躺在塌上,望著龍塌上明黃色的帳幔出神。

    近幾日,他讓蘭貴妃不必日日往這頭跑,倒不是別的,只怕落在外人眼中,傳些流言出去。人心難測,倘若是從前還無礙,只是如今他連上朝都困難,只怕也并不能如從前一般將蘭貴妃母子護的安好。

    想到廣朔,文宣帝心中又是一聲嘆息。

    廣朔極好,德才兼?zhèn)洌中㈨�,拋開其他來說,倘若再多一分果斷與冷情,就是大魏難得的英明帝王。不過正是因為他的仁慈與心軟,才讓文宣帝對他另眼相待——因為這樣的廣朔,才像自己的兒子。

    可惜的是,縱然如此,文宣帝也無法在這個關頭改立儲君,將皇位交到廣朔的手上。一旦他這么做,朝廷必然大亂,依照廣延的個性,只怕立刻就會上演皇室子弟操戈相對,血濺大殿的一幕。

    如若他正當壯年,就還能將這一切壓得下去,但他已經老了,這么些年,朝臣們追隨廣朔的追隨廣朔,追隨廣延的追隨廣延,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也根本控制不住。

    可是……終究還是要做一個結果。

    外頭的門發(fā)出輕微的響動,文宣帝一怔,以為是宮人,緊接著,廣延的聲音響了起來:“父皇……睡著了嗎?”

    來人竟是廣延。

    他手里提著一個紅木籃子,看見躺在塌上的文宣帝作勢要起身,連忙上前,扶著文宣帝起來,靠在床頭上,又叫了一聲“父皇”。

    “……你怎么來了?”文宣帝問,甫一說話,便驚覺自己嗓子沙啞的出奇。

    “聽聞父皇生病,兒臣心中惶恐……”廣延似是有些緊張,“思來想去,還是斗膽進宮來看看父皇,父皇龍體可康��?”

    廣延自來跋扈囂張,還是第一次露出這等惶恐無助的神情,文宣帝看著他,忽而嘆了口氣。

    自打徐敬甫出事后,廣延便不怎么來宮里了。文宣帝當然清楚,過去廣延同徐敬甫走得近,是怕自己被徐敬甫連累,刻意避開風頭。文宣帝心中亦是對廣延惱怒,也的確因為徐敬甫的關系,看他格外厭惡。

    但,廣延畢竟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兒子并不多。

    所以這就是廣延為何到現在,還安然無恙的原因。那是因為大理寺的人得了文宣帝的口諭,所有與徐敬甫相關的案子中,全都繞過了太子廣延。

    見文宣帝一直盯著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廣延有些不安,下意識的去揭紅木籃,從里面端出一小碗湯羹來。

    “父皇,這是兒臣去御膳房令人熬的參湯。”廣延惴惴開口,“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看著他,不知為何,忽然想起廣延小的時候,廣朔還沒有出生,他只有廣延這么一個嫡長子,也曾真心的愛護過。那時候廣延才四歲,也不如現在這般暴虐無情,還是個只有丁點高的小孩子。

    張皇后給了廣延一碗甜湯,廣延舍不得吃,巴巴的從坤寧宮抱著碗一路跑到了御書房,身后追來的乳母惶恐下跪求饒,文宣帝將廣延抱在膝頭,笑問:“你端著這碗來找朕做什么?”

    “父皇,”小孩子話都說不太清楚,有些含糊,將碗費力的往他嘴邊舉,“這個好喝,父皇喝一點吧!”

    文宣帝聞言,開懷大笑,“難為你小小年紀,倒還事事都想著朕,也算沒白疼你這小子!”

    那碗甜羹究竟是何滋味,文宣帝已經忘了,笑聲似乎還是昨日,但一轉眼,廣延就已經長得這樣大,同從前那個會捧著碗來伏在他膝頭撒嬌的小孩子再沒了相似之處。他亦是迷惘,這么多年,究竟是哪里做錯了,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

    文宣帝倏而深深吸了口氣,問:“廣延,徐敬甫一事,你可有何要說的?”

    就這一碗參湯,他到底還是心軟了,他仍想給廣延一個機會。

    廣延心中一跳,不知文宣帝突然問此話作何意義,只道:“沒想到徐敬甫身為丞相,竟然通敵叛國……這么多年,父皇對他信任有加,他居然有謀逆之心,此罪當誅!”

    文宣帝瞧見了他目光中的閃躲,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搖頭道:“朕少時讀書,書言人主治臣,如獵師治鷹,取其向背,制在饑飽。不可使長飽,也不可使長饑。饑則力不足,飽則背人飛。朝中如徐敬甫一類的老臣,恰似飽腹之鷹,厚顏無恥,尸位素餐,又安于富貴,朕賞之而不喜,罰之則不懼,不可為大魏趨使于無前。”

    廣延心不在焉的聽著,目光落在那碗參湯之上,嘴上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那徐敬甫著實可惡,兒臣都被他一并騙了,也都怪兒臣,如若能早些發(fā)現徐敬甫的不臣之心,也就不會讓那些烏托人得逞�!�

    文宣帝深深看著他,“廣延,罪己不如正己�!�

    帝王原本有些渾濁的眼光,到了此刻,竟然格外清明,像是能透過眼前看清人的靈魂。廣延猛地低頭,將那碗參湯端起來,送到文宣帝面前,笑道:“父皇說了這么多,一定累了。參湯再不喝就涼了,還是先喝完參湯再說�!�

    文宣帝見他神情殷切,到底不如過去那般輕狂,還以為徐敬甫的事終是讓廣延有了一點長進,便點了點頭。

    廣延就坐到文宣帝身邊,將碗端起,用銀勺舀了一點,湊到了文宣帝嘴邊。

    文宣帝一怔,“不試湯嗎?”

    “試湯?”廣延望向他。

    “你或許是,許久沒有服侍朕用湯了,連試湯的規(guī)矩都不知道�!蔽男垭m然如此說,語氣卻還是寬容,“老四日日來送湯,都要先試過的�!�

    廣延面上有一瞬間的慌亂。

    他的確許久未曾服侍過文宣帝了,是以,也不知道如今文宣帝病成如此模樣,居然還記得要試毒。更沒有想到,就算是廣朔送來的吃食,亦不可得文宣帝十分之信任。

    可這參湯……

    他手指微微顫抖。

    文宣帝本來也只是玩笑之言,宮里規(guī)矩雖然多,但偶爾他也并不會事事瑾守。他本想說算了,可一抬眼,看見的就是廣延微微發(fā)白的臉色,和端著湯碗用力的泛白的手指。

    人在某些時候,是會有直覺的。

    那碗參湯熬得熱騰騰的,眼下放了一會兒,溫熱的剛好,可以聞到淡淡的香氣。但眼前人的模樣,未免太過緊張。

    帝王的目光瞬間變得深幽,他慢慢開口,語氣倏而莫測,“廣延,你先喝一口�!�

    “父皇……這里沒有別的銀勺……”

    “無礙,朕可以再去令人取,現在,你先試湯。”

    在這樣的情況下,廣延避無可避,只得端起湯來,用銀勺舀了一勺,慢吞吞的遞到了嘴邊,又遲遲不肯去碰。

    文宣帝看著看著,一顆心就沉了下去。

    過去他雖然知道廣朔暴虐無道,但也從來不敢對自己做什么。又是自己至親的骨肉,對廣延在外的德行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此次就算是徐敬甫出事,文宣帝仍舊想要保著他。哪怕是在剛才,遞上這碗湯之前,文宣帝還想著,給廣延一個機會,不到最后一刻,改立儲君一事,都不可輕易提起。

    但他萬萬沒料到,廣延竟然會做出殺父弒君之事。

    “你怎么不喝?”他沉聲開口,望著自己這個陌生的兒子。

    廣延咬了咬牙,就要低頭去喝勺中的參湯,卻又在最后一刻,如摸到烙鐵般的猛地將手中湯碗甩開,一下子站起身來。

    湯碗掉到塌前的絨毯之上,無聲的潑灑了整整一面。廣延猛地回過神,才知道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愚蠢,他顫抖著望向自己塌上的父親。

    文宣帝看著他的目光,失望、痛心,還有幾分從未有過的冰冷。

    “朕不知道,”帝王一字一頓的開口,“你今日前來的目的,原來是想要朕的命�!�

    “不,我沒有——”廣延下意識的否認,“我沒有這么做!”

    “朕只要找太醫(yī)來驗看,立即就知道是不是。”文宣帝神情冷漠,起身要下塌,喊道:“來人——”

    “父皇!”廣延撲過去,捂住他的嘴,緊張道:“兒臣沒有!”

    文宣帝這些日子以來,本就身體不好,被他這么一撲,直接仰躺在塌上,廣延順勢騎坐上去,他一眼瞥見塌上的棉枕,想也不想的一把抓起,死死捂住文宣帝的口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文宣帝說出去!

    身下的人在拼命掙扎,可一個年邁的病體,如何又與正值壯年的人相比。他掙扎的越是厲害,廣延的神情就越是猙獰。他幾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文宣帝身上,死死按著那只棉枕,如按著一尾瀕死的魚,嘴里短促的道:“別喊,都說了叫你別喊!”

    被從水澤里拋到沙漠的魚,拼命擺動身體渴望獲得一線生機,鱗片被甩的飛濺,直到烈日烤干魚目,徹底變的沒有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的掙扎漸漸停了下來,廣延滿頭大汗,猛地松開手,一下子揭開棉枕。

    文宣帝仰躺著,面目青紫,瞳孔散大,在寢殿暗色的燈火下,一眼望過去形如惡鬼。

    廣延嚇了一跳,從塌上跌坐在地,忍不住往后退了兩步,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明白文宣帝這一回,是真的被他悶死了。

    外頭的內侍早在之前就已經被他支走,廣延今日前來,本就是為了毒殺皇帝。只是沒想到那碗摻雜著鴆毒的參湯竟然會被文宣帝發(fā)現,到最后,竟然是被他親手悶死。

    寢殿里空蕩蕩的,風聲像是惡鬼的哭嚎,讓人脊背也忍不住生出一陣寒意。廣延忍著心中驚懼站起身來,走到文宣帝跟前,先是將地上的湯碗撿起,重新放進了紅木籃,又走到了文宣帝的龍塌前,將文宣帝重新扶到塌中躺下,撫平帝王睜大的眼,替他蓋上被子。

    看不到父親死不瞑目的眼,廣延的膽子大了一些,他眼里閃過一絲瘋狂,望著文宣帝的尸體,低聲急促的道:“父皇,千萬不要怪兒臣,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將皇位給我。如果不是你們逼我,我也不會這么做……皇位本就是我的,父皇……。你就看著兒臣如何坐上這個位置……就這樣看著好了……”

    他慢慢捏緊拳,猛地站起身,拿著那只紅木籃,轉身出了寢殿。

    ……

    夜里又下起了雨。

    禾晏在睡夢中迷迷糊糊的聽到外頭的雨聲,被吵醒后就睡不著了,翻了個身,攔腰將身側的人抱住。

    倒也不是她隨時隨地想占肖玨便宜,只是天氣冷,身旁抱著個人,要暖和的多。肖玨睡覺很安靜,睡相也好,同她四仰八叉的格外不同。

    她這么一動靜,將肖玨也吵醒了。肖玨低頭看一眼鉆進自己懷里,緊緊扒著他的人,低聲問:“怎么還不睡?”

    “被吵醒了�!焙剃虗灺暤溃骸坝悬c睡不著�!�

    這有些稀奇,雖然多年的行伍生活,令她在睡夢中也能保持警覺,但自打到了肖家以來的日子,她夜里還是睡得香甜,如今夜這般失眠的情況還是罕見。不知為何,禾晏總覺得有些不安,像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似的。

    她這點不安被肖玨察覺到了,肖玨頓了頓,將下巴抵在她發(fā)頂,問:“要不要起來去屋頂坐坐?”

    禾晏:“……”

    她道:“外面在下雨。”

    肖玨:“玩笑罷了�!�

    禾晏欲言又止。

    她總覺得,徐敬甫死后,事情還沒結束,關于廣延和四皇子的爭斗,才剛剛開始。肖玨也好,肖家也罷,在其中處于的位置微妙,只怕沒有那么輕易解決。只是,這大晚上的,說起這些令人心煩的事,似乎有點掃興。

    禾晏正想著,外頭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音,飛奴的聲音在外響起,“少爺,有要事稟告�!�。

    她一怔,三更半夜的,飛奴這么急匆匆的,是出了哪門子事。

    這一下,倒是真的睡意全無了。肖玨起身下榻,將屋里的油燈點上,禾晏也披著衣服爬起來。門一打開,外頭的風雨飄了進來,屋子里頓時冷了許多。

    飛奴走了進來,衣裳都被打濕了,神情有些凝重。

    肖玨問他:“何事?”

    “宮中傳來消息,皇上駕崩了�!�

    此話一出,禾晏與肖玨同時一震。肖玨擰眉:“何時?”

    “就在剛才傳來的消息。”飛奴道:“少爺,您看著是不是要進宮一趟�!�

    肖玨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去備車,我立刻進宮。”

    飛奴應了一聲,離開了。

    禾晏端著油燈往前走了兩步,神情難掩驚訝,“皇上……”

    她沒料到文宣帝會突然駕崩,雖然這些日子外頭一直傳言文宣帝身子不好,可這消息未免也太過突然。她心中一時復雜難明,對于文宣帝,外頭傳言他有諸多不好,可在禾晏看來,他雖然算不上一個明君,可也絕對不是一個昏肖玨正在穿衣,禾晏問:“要不要我同你一道進宮?”

    飛奴的話說的簡單,現在宮里是個什么情況誰也不知道。

    “不用,你留在府中�!毙かk道:“我先進宮去看看究竟如何�!�

    禾晏點了點頭,心中雖然著急,卻也知道肖玨這話說的沒錯。她的官職,目前還沒有到這種情況第一時間進宮去的地步,而作為肖家的少夫人,亦沒有理由。只是……

    肖玨見她神情擔憂,轉身來拍了拍她的肩:“不必擔心,我去看過后,會立刻回府�!�

    “肖玨,萬事小心。”她囑咐道。

    肖玨穿好衣裳,拿起佩劍就出了門。禾晏沒了心思再繼續(xù)睡,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細密的雨水順著外頭的風斜斜飄進了屋里,桌上霎時蒙上一層薄薄的水珠,風吹的禾晏臉龐微涼,朦朧睡意不翼而飛,腦中清醒無比。

    雖然在這時候不應該想這種事,但是,一件事發(fā)生了,很多事情都要緊接著發(fā)生。文宣帝駕崩前,沒有提出要改立儲君一事,縱然朝堂之上議論紛紛,可若沒有,按現在來算,當是太子繼位。

    可是太子廣延是個什么人,眾人心里都清楚。雖然徐敬甫一案中,廣延并沒有受到牽連,可禾晏問過肖玨,大理寺那頭是得了文宣帝的意思,暗中保護太子廣延。文宣帝不忍心動太子,是因為太子是他嫡親的血脈,然而作為大魏未來的帝王,一個能夠為了爭權奪利而引狼入室的小人,根本不配為雨像是沒有盡頭,夜幕也是。

    第二百五十三章

    混亂

    第二日一早,肖玨沒有回來。

    肖璟也進了宮,白容微與禾晏留在府上。白容微有了身子,禾晏也不敢讓她操心,沒與她多說宮里的事。等婢子扶著白容微去屋里休息后,她便自己坐在院子里,等著肖玨回來。

    肖玨回來的時候,是晚上了。

    天色全然暗了下來,院子里已經亮起了燈籠,禾晏正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看書,見他從外面回來,帶著一身的風露,神情有些冷凝,忙起身走近,問:“怎么樣了?”

    肖玨將飲秋放到桌上,脫下外裳,默了一下才道:“三日后國喪。”

    “這么快?”禾晏訝然。

    “不僅如此,皇上死前留下遺詔,宮中四名妃子,二十名宮女殉葬。”

    禾晏脫口而出:“不可能!”

    有關皇帝去世,女子殉葬一事,前史中的確記載有為。但這規(guī)矩早在先皇登基前就被廢止,因當時的和宗帝以為,殉葬一事太過殘忍,即被廢止。這本就是被廢止的規(guī)矩,更何況文宣帝雖然政事上無甚建樹,但到底還算是仁德寬容,絕不會下此等遺詔。

    “殉葬的四名妃子中,有蘭貴妃�!毙かk冷道。

    禾晏頓時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這遺詔是假的?”

    文宣帝寵愛蘭貴妃寵愛多年,而今文宣帝死后,沒人護得住蘭貴妃,大可用一句假的遺詔來除去這根眼中釘。

    “如果遺詔都是假的……”禾晏抬頭看向肖玨,眸光微動,“你可曾見到了陛下……”

    肖玨望著她,“沒有�!�

    禾晏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若是沒有親眼見到陛下,便不能知道文宣帝是否真的是病逝,倘若是別的……

    “問過當時寢殿的內侍,皇上安寢之前,曾見過四皇子�!�

    “這么巧?”禾晏眉頭微皺,可若說是四皇子對皇上下手,根本找不到理由。

    “國喪過后,就是登基大典。”肖玨在椅子上坐下,“太子要登基了。”

    禾晏聲音沉下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沒有改立儲君的傳位詔書出現之前,文宣帝宮車晏駕,太子登基,且不說太子能不能坐穩(wěn)這個位置,只怕一旦太子登基,肖家面臨的處境,也不容樂觀。

    見禾晏眉頭緊鎖的模樣,肖玨反而扯了下嘴角,寬慰她道:“不必擔心,我明日去一趟四皇子府上�!�

    “你……”

    他沒有說話,只平靜的看著禾晏,一瞬間,禾晏明白過來,她低下頭,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她重新抬起頭來,伸手覆上肖玨的手背,聲音堅定,“去吧。”

    ……

    文宣帝駕崩,國喪二十七日,國喪期間朝臣禁宴請、飲酒、作樂。擇定日期,三日后入皇陵。

    朝中因文宣帝那封“殉葬”的遺詔爭吵不休,其中反對最激烈的,自然是四皇子廣朔與五皇子廣吉,只因蘭貴妃與倪貴人都在殉葬一列。廣吉還小,只知道哭鬧不休,廣朔帶著御史持言反對,被廣延以“遺詔畢遵”駁回。

    眼下看著,似乎是廣延奪得江山大位了,不過世上之事,暫且也說不清楚,只要一日沒有登基大典,一日就不能算塵埃落定�?v然真的登基做了皇帝,前史里做了皇帝又被拉下來取而代之的,也不是沒有過。

    朝中人人自危,一時風聲鶴唳。

    在文宣帝駕崩后,廣延作為太子,暫且代辦了朝中一切事宜。而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先前那些被軟禁起來的烏托使者放出來。且下令準允烏托國求和一事,并有意允許烏托人在大魏開立榷場。

    此令一出,朝中上上下下都炸了鍋。

    倘若之前他要這么辦,群臣中雖有反對之意,卻也不會這般強烈。而在天星臺一事后,明知道烏托人狼子野心,廣延還要堅持主和,實在是令人寒心。

    御史的折子一封一封的往太子案頭飛,全被丟進了廢紙堆里,廣延在這件事上似乎下定決心,誰說都不理。朔京城百姓們還不曉得其中利害,文臣們又大多主張中庸,唯有武將們,各個不忿,卻又無可奈何——早在多年前,徐敬甫就已經縱著文宣帝重用文臣,而今武將的位置,遠遠不如文臣來的重要。

    石晉伯府上,楚昭看著手中的長信。

    片刻后,他將信攥在手中,信紙被揉皺成一團,昭示著他此刻復雜又微怒的心情。

    他鮮少有這般的時候,心腹見狀,小心的問:“四公子……”

    楚昭將信丟進火盆里,按了按額心。

    雖然早就知道廣延是個沒腦子的蠢貨,但他沒想到,沒腦子便罷了,竟然可以膽大包天到如此地步。他明明已經提醒過廣延,弒君之舉不可取,可廣延還是這樣做了。只怕張皇后和她的娘家也在背后出過力,否則一切不可能順利成如此模樣。

    “四公子,再過三日皇上入皇陵,太子殿下很快就登基了,對四公子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嗎?”畢竟現在徐敬甫不在了,徐敬甫的一部分人都歸了楚昭手下,從某種方面來說,楚昭也是太子的人。一朝得勢雞犬升天,只要太子做了皇帝,自家的四公子只會前程越來越好。

    楚昭笑了一聲,眼中一點溫度也無,“他當不了皇上�!�

    心腹抬起頭望向他:“這……”

    “他太急不可待了,倘若沒有那封遺詔,或許此事還有翻身的機會,但那封殉葬的遺詔一出,只不過是讓他加快了自己的死路。”他嘴里說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眼中卻并未有半點怯意,像是談論的并非皇家尊貴的之人。

    “那封遺詔必然是假的,只是不知道是太子所為,還是四皇子所為。倘若是太子所為,那他不僅愚蠢,還自作聰明的可笑。倘若是四皇子……”楚昭微微一笑,“那么無論如何,太子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您的意思是,在入皇陵之前……”

    “蘭貴妃要殉葬,四皇子一定不會容許這件事情發(fā)生。入皇陵在登基之前,只怕還沒有登基,這位置,就保不住了。”

    縱然到現在,他說的話雖然字字驚心,神情卻未見多大波瀾,似乎早已預料到眼前的一切。

    心腹心中不安:“四公子,倘若太子不值得追隨,如今當如何?”

    現在追隨四皇子,只怕也來不及了,更何況,他們的籌碼太少,根本沒有與四皇子做交易的本錢。

    楚昭看向窗外。

    明明已經是春日了,天氣卻還是冷得出奇,他原先跟著徐敬甫,若無肖玨,有徐敬甫看著的廣延,未必不能坐穩(wěn)九五之尊的位置�?蓻]有徐敬甫的廣延,不論多久,都不是廣朔的對手。

    一日縱敵,患在數世。有時候楚昭會覺得,自己應當感謝肖玨。正因為有了肖玨,他才得到了自由。

    但同時,他也失去了一切。

    如今跟著廣延,就真的是一條道走到黑了。但若現在去追隨廣朔……他至多至多,也只能茍延殘喘的活著,因徐敬甫而得到的一切,也會在轉瞬失去。

    命運對他的殘忍在于,與黑暗相對的另一條路,并不是光明。兩相比較,并非拋棄一條,就能選擇另一條璀璨的大道,不過是,衡量失去的多寡罷了。

    他站起身來,“我去四皇子府上一趟�!�

    ……

    金陵的夜晚,依舊如往日一般繁華。

    入云樓里,因著國喪,沒幾個人來。姑娘們早早的歇了琴音,只在樓里坐著。

    花游仙也換了素服,雖如今國喪并不強求百姓著素衣,不過這個關頭,還是不要出岔子的好。

    天已經黑了,到了傍晚,原先停了的雨又重新下了起來,花游仙抱著剛從廣福齋里買到的最后一包紅豆酥,躲到秦淮河畔的一處茶坊房檐下躲雨。剛剛站定,就瞥見一邊的拐角處,走來一個熟悉的影子。

    “楊大人?”花游仙忍不住叫道。

    男子側頭看來,檀色長衫,容貌儒雅,正是金陵巡撫楊銘之。

    楊銘之瞧見花游仙,亦是一怔,他應當也是從外歸來,沒有帶傘,衣裳都被淋濕了大半,稍稍躊躇一下,才走了過來,到花游仙身邊站定,道:“游仙姑娘�!�

    花游仙一笑,望了望外頭:“這雨一時半會兒想來也不會停,要不,就坐下來在此喝杯茶,等雨停了再走吧�!�

    楊銘之稍一思忖,就點了點頭。

    如今國喪期間,他有官職在身,也不能飲酒,就叫了一壺清茶,一點點心。茶坊就挨著秦淮河邊,打開窗,能看見秦淮河上的船舫燈火明滅,在這雨幕中,如黑夜中的一點暗星。

    “似乎每次見楊大人時,都是一個人�!被ㄓ蜗尚Φ�。

    楊銘之雖是金陵巡撫,卻同上一個巡撫不同,出行并不喜排場,以至于他做這個金陵巡撫做了幾年,金陵城里的百姓也并非人人都認識他。

    楊銘之低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花游仙有些好奇。當年在入云樓見到這一干少年時,因著一同經歷世事,她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雖然楊銘之不如那位肖都督容色驚艷,也不如燕小公子意氣瀟灑,更不如楊少爺左右逢源,但在一眾少年里,也是清俊出挑,頗有幾分不俗之氣。而再相逢后,雖然他已經是金陵巡撫,看著卻沉默了許多,不如當年飛揚。

    “楊大人可知,前不久肖少爺大婚。”花游仙捧起茶來抿了一口,“奴家同采蓮讓人送去了賀禮。楊大人公務繁忙,應當也沒有時間去瞧。說起來,肖少爺看著冷漠不近人情,待那位禾姑娘卻極好�!�

    想到此處,花游仙也有些感慨,當時她看出禾晏是女兒身,肖玨對禾晏諸多照顧,卻也沒想到這兩人會在這么快喜結連理�?磥砭壏质钦娴暮芷婷睿羰菍Φ娜�,不必十年八年,就足以試出真心了。

    楊銘之垂眸看向面前的茶盞,頓了頓,才道:“是啊。”

    心中卻不如看上去的那般平靜。

    事實上,肖玨并沒有邀請他。當然,他也并不認為自己會接到肖玨的邀請。早在多年前,他同肖玨的兄弟情義,大抵就已經煙消云散了。

    當年……

    楊銘之側頭,看向窗外的河水,河水纏綿而冰冷,載著水面的船只,緩緩流向許多年前。

    許多年前,那時候他尚且還是賢昌館的學生,不知人間險惡,也不識世間疾苦。他有真心欣賞的朋友,志同道合,慷慨仗義。他也一度認為少年人的友誼,合該地久天長。

    直到肖家出事。

    他心急如焚,答應幫忙,回家找到自己的父親,可沒想到,一向總是在他面前贊揚肖玨的父親,竟一口回絕了他的懇求。

    那時候楊銘之極為不解,跪下央求,大抵是看他的態(tài)度太過堅決,楊大人最后終究拗不過,終于同他吐露了實情。

    直到那個時候楊銘之才知道,原來父親,一直都是徐敬甫的人。整個楊家上上下下,都受徐敬甫的照拂。

    “你若是幫了他,就是害了楊家�!备赣H站在他面前,搖頭道:“你自己選吧�!�

    少年伏倒在地,滿目茫然。他不明白口口聲聲教導自己人該活的正氣風骨的父親,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倘若他自小學到的家訓都不過是紙上之言,那他這些年堅持的,究竟又是什么?

    沒有人能回答他。

    他同肖玨斷義,他選擇了家人,同樣,也認為自己不再有資格做肖玨的“朋友”。

    后來他再科考,入仕,沒有留在朔京,故意去了金陵,他沒辦法面對楊家人,也沒辦法面對自己。只能在這里,在當初與賢昌館同窗一同游歷過的故地,假裝自己還是當初心懷天下,善惡分明的少年。

    可一直到再與肖玨他們相逢,楊銘之才突然發(fā)現,肖玨、林雙鶴、燕賀他們都沒變,變的只有自己一人。他們仍舊一同到了入云樓,喝酒說話,卻再不似舊時心情。

    舊時啊……

    舊時如在平地里緩緩隆起的一處巨大山岳,不知不覺中,早已無法逾越,兩廂茫茫。

    花游仙似是看出了他眼中一瞬而過的哀傷,頓了頓,終是換了話頭,道:“如今陛下駕崩,太子殿下卻準允烏托人在大魏開立榷場,金陵繁華,若是榷場有意在金陵……”

    楊銘之回過神,搖頭道:“榷場不會設在金陵�!�

    “大人……”

    “我會阻止�!睏钽懼皖^一笑,“如果我還是金陵巡撫的話�!�

    事實上,自打徐敬甫出事后,楊家就給他傳了信來。教楊銘之去尋肖玨,看在肖玨與他舊時情誼上,請求肖玨手下留情,楊銘之并沒有理會。每一個人都應當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正如當年他選擇了家人,楊家選擇了徐敬甫,一樣。

    等后來見他沒有理會,文宣帝又駕崩,想來留在京城的家人們,應當已經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了新的選擇。

    可他不行。

    這幾年,楊銘之留在金陵,是在還自己的債。如今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不打算再繼續(xù)違背自己的本心做事了。

    開設榷場一事,對大魏百姓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那些烏托人狼子野心,一旦進入金陵,誰知道會對百姓做出什么樣的事來。這是引狼入室。朝中臣子們高高在上,自認為這把火燒不到自己身上,便無動于衷。

    可火一旦撩起來,哪里管是高官還是百姓,自然一視同仁。

    他很清楚,眼下朔京城里,除了幾個膽大的御史,應當沒有幾個文臣敢在這個時候提出異議。楊銘之也很明白,當他的奏章出現在廣延的殿頭,他這個金陵巡撫的仕途,應該也就到頭了。

    或許還會丟了性命?或許還會連累家人?但那又如何?

    少時讀書,讀到“正以處心,廉以律己,忠以事君,恭以事長,信以接物,寬以待下,敬以洽事,此居官之七要也”,那時候賢昌館的少年們躍躍欲試,人人皆認為自己可以做到,能為好官,可多年下來,又有幾人堅持?

    少年們有與世間所有不公頑抗的勇氣,總認為山重水復,終會柳暗花明,可待天長日久,也就漸漸束手無策,隨波逐流了。

    就如他自己一樣。

    少懷壯志,長而無聞,終與草木同朽。

    “小少爺,”花游仙笑著叫他。

    楊銘之抬起頭來。

    “倘若是金陵巡撫,就是楊大人,倘若不做金陵巡撫,就是小楊少爺�!鼻鼗春优系拿廊艘蝗缬洃浿械娘L情萬種,端起眼前的茶盞,“在奴家看來,無論小少爺身居何位,都是當年在入云樓里嫉惡如仇,仗義執(zhí)言的英雄�!�

    “金陵城會越來越好的,所以,小少爺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庇讶说穆曇羧彳�,如舊時歲月,寬容的包含了他過去的掙扎與不堪,如秦淮河上的漫天大霧,霧散過后,仍是一池春水,絲竹輕歌。

    他低頭,過了許久,倏而笑了,跟著舉起面前的茶盞,同身前故人的茶盞虛虛一碰。

    “你說得對,”他低聲道:“都會越來越好的�!�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文正

    太子廣延要同意烏托人的求和,在朔京城里掀起風浪。御史的折子并未讓廣延改變主意,先前被文宣帝軟禁的烏托使者,重新出現在皇宮附近。雖是笑瞇瞇的語氣謙卑的與朝臣說話,目光里,卻是掩不住的得意。

    下朝后,朝臣們心思各異,人人都將心思藏在深處,已經過了兩日了,明日就是入皇陵的日子,皇陵一入,太子登基,今后的日子,只怕越來越不好過。

    剛出了乘樂宮,就聽見前方傳來陣陣書聲,朝官們抬眼望去,就見不知何時,乘樂宮前的空曠長地里,坐了數十名青衫學子。

    這些學子全都席地而坐,為首的人長須白發(fā),穿著官服,已經老邁,神情冷凝,正是賢昌館館主魏玄章。

    魏玄章其實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只是他性格太過倔強固執(zhí),年輕時候得罪了不少人,后來就被打發(fā)去做賢昌館館主了。這個館主倒是極適合他動不動就愛說教的個性,雖沒什么實權,這些年倒也自得其樂。此次太子廣延答應烏托人求和與在大魏開設榷場一事,魏玄章極力反對,除了那些御史,就屬他折子上的最多。只是他如今的官職低微,連讓廣延多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那些字字嘔心的肺腑之言,也不過是在廢紙堆里多增加了一張而已。

    “魏館長?”有認識的朝臣就問,“您在這里做什么?”又湊近小聲道:“先生,快回去吧,殿下如今不可能改變主意了�!�

    這還是與他相熟的曾經的學生,不愿意見他開罪了未來君王,才好心提醒。

    魏玄章卻不為所動,只看向乘樂宮的方向,長聲道:“微臣,冒死進諫。請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讓烏托人在大魏開設榷場!”

    乘樂宮里,并無任何動靜。

    日頭靜靜的灑在宮殿外頭的長地上,如灑了一層細碎的金子。年輕的學生們朝氣蓬勃,眼中黑白分明,年邁的老官如即將落山的夕陽,帶著殘余的一點燦爛,立在春日的風中。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向來硬朗的身子,如今已經顯出些老態(tài),有些踉蹌。待站定后,突然朗聲誦道:“天氣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何岳,上則為日新。于人曰浩然,沛乎塞倉冥……”

    他身側的學生們頓了頓,也跟著這位老邁的館長,一同長誦起來。

    “……黃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

    一一垂丹青!

    魏玄章誦的是《正氣歌》。

    乘樂宮里,太子廣延猛地將手中杯子砸到地上,“那個老東西在外頭說的什么?本宮要砍了他的腦袋!”

    身側的心腹忙跪下拉住他的袍角,“殿下,萬萬不可!至少登基大典之前絕對不行!魏玄章并無別的罪名,又是賢昌館館主,輕言下罪,只怕惹得朝臣和百姓議論……”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本宮想殺就殺了,誰敢議論?”廣延大怒,“怎么沒有罪名,他這是根本沒將本宮放在眼里,藐視皇族!在外面是什么意思,威脅本宮?笑話!本宮豈能被他一個老東西威脅?信不信本宮立刻就讓人將他那些學生全都抓進牢里,看誰還敢在此事上多嘴!”

    “是是是�!毙母共林沟溃骸翱煽v然是要教訓,也請殿下忍耐幾日。這魏玄章本就性情古怪,當初陛下還在時,就時時出言不遜……”

    “本宮可不是父皇那等仁慈心腸,”廣延咬牙,“他要是以為本宮會跟父皇一樣寬容他,就大錯特錯了!”

    “那是自然。”心腹忙道:“只是眼下,殿下還是不要出面的好。任他在外吵鬧,等登基大典一過,殿下再算賬也不遲�!�

    廣延哼了一聲,一腳踹開面前破碎的茶盞杯蓋,“那就再容他多活兩日�!�

    外頭,魏玄章仍在高聲長誦,蒼老干癟的身子,在風中立的筆直挺拔。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驗槌鰩煴�,鬼神泣壯烈……”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

    身后年輕的學生跟著老先生一道念誦,仿佛并非在乘樂宮前,諸位朝官的眼皮底下,而是在賢昌館的學堂里,春日中,讀書聽義。

    “顧此耿耿存,仰視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

    “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一首誦完,乘樂宮里,并無半分反應。

    魏玄章停了下來,看向眼前的朝臣們。

    朝臣們或躲避他的目光,或充滿憐憫,魏玄章上前一步,顫巍巍的走上了臺階,一邊走,一邊脫下頭上官帽。

    他聲音平穩(wěn),如洪鐘清亮,只道:“為將者,忠烈斷金,精貫白日,荷戈俟奮,志在畢命�!�

    又將手中的木笏放下,“文官不比武將,圣人言,文是道德博聞,正是靖共其位,文正是謚之極美,無以復加�!�

    他走到最后一道臺階上,慢慢跪下身去,將脫下來的官帽與木笏放至一邊,望著乘樂宮無人的大殿,聲音蒼涼而堅定。

    “微臣雖無操戈之勇,亦無汗馬功勞,唯有一顆忠義之心,光明磊落。賢昌館教導學生讀遍圣賢書,如今眼見殿下誤入歧途,若不規(guī)勸,是臣之過�!�

    “武死戰(zhàn),文死諫,生死與我如浮云,老臣今日,就斗膽用微臣一條性命,來勸殿下懸崖勒馬,切勿釀成大錯�!�

    “老臣,請殿下收回成命,不可讓烏托人踏足大魏國土,不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

    說完此話,他突然朝著乘樂宮前的朱紅大柱上一頭撞去。

    血,霎時間濺了一地。

    站在身側的朝臣們先是一頓,隨即驚叫起來。賢昌館的學子們一哄而上,將魏玄章圍在中央,被放到一邊的木笏和官帽在一片混亂中被人踩得粉碎稀爛,乘樂宮前,霎時間亂成一團。

    ……

    清瀾宮中。

    蘭貴妃安靜的坐著看書,在她身邊不遠處,倪貴人看著銅爐里緩緩升起的青煙,神情有些焦躁。

    明日,就是文宣帝入皇陵的日子,也是她們殉葬的日子。倘若廣延仁慈些,還能一壺毒藥來個痛快,倘若這小子刻意一些,她們就會生生封死在皇陵,活活悶死。

    “姐姐,你還有心思看書!”倪貴人終是忍不住,站起身走到蘭貴妃身前,一把將書奪走,“明日就是你我的死期,我不信,你就真如此坦然?”

    沒有人能將生死置之度外,倪貴人當年與蘭貴妃爭寵,自持年輕貌美,以為必然能將蘭貴妃取而代之,沒料到惹得文宣帝大怒。那之后還將廣吉交給了蘭貴妃撫養(yǎng),有廣吉在蘭貴妃手上,倪貴人收斂了許多,不敢做的過分,可心中究竟是不痛快的。

    然而如今,她與蘭貴妃突然就一同成了殉葬品,和文宣帝陪葬的那些個花瓶擺設沒什么兩樣,于是過去的恩怨便統統可以拋之腦后。至少在眼前這一刻,他們是一邊的。

    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朋友。倪貴人沖動驕縱,入了宮后,并無什么知心人,如今能為她出謀劃策的,一人也無,想來想去,能依靠的,竟然只有昔日的這位眼中釘。

    蘭貴妃抬眼看向她,語氣仍如從前一般和緩,“明日是明日,你今日何必擔憂?”

    “何必擔憂?”倪貴人道:“我自然擔憂!難道你看不出來,這遺詔根本就有蹊蹺嗎?皇上素日里心軟的很,旁人便罷了,怎么會讓你我二人殉葬?我看根本就是廣延那個混賬公報私仇�!彼龔陀挚聪蛱m貴妃,嘲諷的開口,“我知道姐姐隨心隨性,也不在乎生死,但姐姐難道不想想四皇子?我的廣吉還這樣小,太子是個什么性子,你我心知肚明,現在對付的是你我,等太子登基后,下一個就該輪到廣朔和廣吉。難道你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去死嗎?”

    聞言,蘭貴妃平靜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輕微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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