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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可憐紅素的阿姊不過十七的年紀(jì)就被劉泉那無賴瞧上,央著劉管事去王妃跟前將她討了過來做新婦。

    婚事辦得極快,當(dāng)月下旬,紅素的阿姊就匆匆過了門。

    那兩個媼婦還在閑話家常,黃蕊卻已繡好了大片花紋,不免有些眼酸腦脹,遂假托解手,出得門去,正巧撞見來尋她的辭楹。

    辭楹將人拉到假山后頭,特意帶了幾塊沈沅槿留給她的糕點(diǎn)送與黃蕊吃,黃蕊抬手接過,道了聲謝,言語間提及上回她送自己的重蓮綾,這兩日正要拿來畫些花樣子,制成上襦。

    說著話,忽又想起紅素阿姊的事,四下打量一番,并無他人,低聲說與辭楹聽。

    辭楹聽后,心內(nèi)暗忖:紅素不忍與她一母同胞的阿姊嫁與劉泉,可她不過是鄭孺人院里的粗使婢女,人微言輕,又能怎么著呢;如今想來,那日她會在雨哭里,便是因?yàn)橹獣粤擞H姊將要嫁與那樣一個品行不端的男郎卻又無能為力罷。

    同為女郎,這樣的事,叫人聽了如何不灰心。辭楹輕嘆口氣,聊了個輕松些的話題緩和緩和,怕耽誤她做工,不好多留,小一刻鐘后離了她跟前,自往園子里去賞景。

    回到泛月居后,辭楹糾結(jié)著該不該將此事說與自家娘子聽,娘子心慈面軟,若聽了這樣的事,怕是比她還要善感。

    沈沅槿目光如炬,不過數(shù)息便洞悉出她有心事,少不得問上一聲。

    辭楹沒在她面前扯過慌,經(jīng)她一問,終究沒有瞞她,將紅素阿姊的事如實(shí)說了。

    還不待她說完,沈沅槿便擰了眉,垂了目,再無半點(diǎn)閑適之態(tài)。

    這幾年來,她的生活太過于平順,平順到,竟讓她險些忘了自己所處的是怎樣一個尊卑有別、貴賤有等的時代;

    梁王和崔氏雖不曾處置過泛月居中的人,但不代表,他們在別處亦是如此,譬如這樁事,只需崔氏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可決定紅素阿姊的終身大事,且不容抗拒。

    莫說是崔氏,倘要她想,亦可如崔氏那樣,一句話決定辭楹的婚嫁和去留,只因在此間的人看來,她手中握著辭楹的身契,是她的“主子”……

    這樣的世道,上位者對低位者的傾軋和壓迫,實(shí)在太過容易。

    沈沅槿只覺心口悶得厲害,盯那案上置著的白釉燈臺愣神,久久靜不下心來。

    辭楹觀她這副模樣,便知她是動了憐憫之心,偏又幫不了紅素什么,這會子約莫又該胡思亂想了。

    心中懊悔自己不該嘴碎,可事已至此,再想什么都晚了,只得另尋法子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向她請教畫花樣子的筆觸和手法。

    一晃兩日過去,陳王府的媼婦乘車過來,下了帖子,乃是請沈沅槿去吃茶的。

    崔氏盯著那張大紅燙金封面的帖子良久,心中卻是納罕起來,暗道兩府從前也不是沒有往來過,宜陽縣主陸昭同府上的幾位堂兄弟素來關(guān)系平平,怎的這時候倒和沈氏的內(nèi)侄女熱絡(luò)起來。

    疑惑歸疑惑,既是陸昭特意差人送了帖子過來,豈可耽擱。

    崔氏招呼一個模樣周正的婢女過來跟前,令她即刻將那帖子送至泛月居,這才打發(fā)人送那媼婦出府。

    陸昭性子直爽,活潑開朗,沈沅槿對她印象甚好,這會子得了她的帖子,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

    沈蘊(yùn)姝很樂于見到沈沅槿與人結(jié)交,當(dāng)聽到下帖子的人是宜陽縣主時,越發(fā)替她感到高興,千叮嚀萬囑咐,叫她穿戴齊整些,莫要叫人輕看了去。

    未叫她安心,沈沅槿點(diǎn)頭應(yīng)下,“兒省得的,姑母著實(shí)無需掛心�!�

    到了吃茶這日,沈沅槿晨起梳妝,待用過早膳,已是辰時一刻,帖子上寫的時辰是巳正,時候還早,自不必急。

    崔氏為著府上的體面,特意命人備了需由兩匹馬拉的華麗馬車。

    沈沅槿上了車,便叫車夫啟程。

    陳王府也在興道坊中,是以不過小一刻鐘的時間,馬車便已行至正門外。

    沈沅槿下車時,恰逢東鄉(xiāng)侯家的兩位女郎也往這處來,互相見過禮后,由陳王府中的媼婦引著往府中的清風(fēng)榭而去。

    清風(fēng)榭坐落于水畔,周遭綠樹成蔭,修竹茂盛,風(fēng)兒自水上吹來,清涼宜人,便是伏天坐于此處,亦不會覺得炎熱。

    沈沅槿緩步踏入其中,頓覺涼爽不少。

    陸昭見她二人最先過來,拉著人說了好些話,直至下一位女郎進(jìn)來,這才招呼她們先坐下。

    每一張小案旁都置了小火爐和鐵釜,只消瞧上一眼便可知是用來烹茶的。

    沈沅槿的視線自案上移開,四下打量一番,很快便被雕花梨木窗邊長案處的山茶盆栽吸引去了目光。

    這幾日,天氣益發(fā)熱了起來,山茶也到了枯萎的時候,不承想,陳王府上竟還有這樣花色正濃的盆栽。

    忽而,窗外傳來一陣沉悶的沙沙聲,帶起水上道道波紋,那些無狀的風(fēng)兒涌入榭中,拂動花葉。

    那一瞬,沈沅槿恍然想起,那日陸昀曾說過的話。

    他原來,并不是隨口說說的。

    第16章

    阿娘覺得,沈三娘如何

    清眸凝于那盆花色正濃的山茶之上,有一瞬的心跳加快。

    沈沅槿看著那些緋色的花朵,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日與陸昀相見的情形。

    記不清他的原話,大意左不過是要將山茶送去陸昭院里供她們觀賞的話。

    茶會并未設(shè)在陸昭院中,他卻還是將花送到了此處,足可見他是重諾之人。

    大抵是因著陸昭與她結(jié)為好友的緣故,看在陸昭的面上,他方在她面前道出了那番話,且還留心記到了今日。

    思及此,沈沅槿沒再多想,心緒漸漸平復(fù)下來,坦然接受他們兄妹的一番好意,起身走到近處去觀賞那盆山茶。

    陸昭與崔三娘等人寒暄一陣,見她立在窗邊賞花,欲要過去同她說道兩句,就聽婢女打了簾子傳話:“王妃來了。”

    眾人未料到陳王妃會過來,皆是心下一凜,忙不迭從矮凳上起身,齊齊屈膝行禮。

    今日并非休沐日,陳王與陸昀皆往署衙上值去了,獨(dú)陳王妃和陸昭在府上,約莫是閑來無事,又聞陸昭在此會客,過來湊個熱鬧,權(quán)當(dāng)打發(fā)時間。

    沈沅槿轉(zhuǎn)過身,隨旁人一道朝著陳王妃屈膝行禮。

    陳王妃緩緩?fù)O虏阶樱浑p美目溫柔地掃視在場的數(shù)位女郎一圈,淺笑道:“無需多禮,既是過來吃茶的,不必太過拘束。”

    眾女郎道聲是,各自坐了,沈沅槿亦回到方才的位置坐下。

    火爐中生著碳火,散出些許熱氣,婢女呈了茶餅進(jìn)前,另有媼婦提水進(jìn)來。

    沈沅槿略瞧小幾上的茶具一眼便知這茶不是隨便吃的,約莫是要自己炙茶候湯,以清水為筆墨在湯面上作畫。

    陳王妃出自邢國公府,乃國公嫡長女,自幼修習(xí)茶道插花,書畫焚香等雅藝,水丹青頗受時人推崇,她亦精通于此,且是個中翹楚。

    陸昭坐在她身側(cè),輕聲詢問她可也要作水丹青,陳王妃笑著搖頭,“阿娘這兩日身上懶得很,不大想動,只看你們畫就好�!�

    她的話音剛落,陸昭便挽著她的手撒起嬌來:“阿娘若真是懶,便不會巴巴往這里來了;想是一會兒不見兒,心里惦念得緊,特來陪著兒的罷�!�

    陳王妃被她哄得笑盈盈的,伸出食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額頭,打趣她道:“你這張嘴今日莫不是抹了石蜜,這樣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說頑話,不怕她們笑話�!�

    陸昭笑得極甜,朗聲道:“不怕。”

    母女二人笑聲清脆,沈沅槿忍不住偏頭去看,見陸昭與陳王妃皆是眉眼彎彎,溫情脈脈,不由憶起她的母親。

    未穿越前,她與母親撒嬌時,母親也會如陳王妃這般笑著回應(yīng)她,同她言笑。

    長安城中的貴女圈子,除開宗室,無非不就是些簪纓世家,說大也不大,尤其是能和陸昭成為好友的,陳王妃都曾見過,獨(dú)沈沅槿看著眼生,加之她剛才又是一個人站在那山茶盆栽旁,形單影只的,自是注意到她。

    陳王妃并未貿(mào)然開口直接去對著沈沅槿問話,而是選了穩(wěn)妥些的做法,壓低聲音問陸昭道:“右邊最末的那位女郎瞧著眼生,可是你近來新結(jié)識的?是哪家的娘子?”

    陸昭點(diǎn)點(diǎn)頭,將沈沅槿是梁王府孺人沈氏內(nèi)侄女的身份如實(shí)說了,卻是反問了陳王妃一句:“阿娘覺得,沈三娘生得如何?”

    陳王妃聞言,復(fù)又垂眸打量底下靜坐的沈沅槿數(shù)息,毫不吝惜贊美之詞,“雪膚玉面,神清骨秀,芳麗無比。”

    席上,本就在看她們的沈沅槿不偏不倚地對上陳王妃投來的目光。

    陳王妃笑起來時格外溫柔,歲月雖在她的面上留下了些許紋路,卻依舊可見年輕時的靈秀風(fēng)姿。

    她的目光極具親和力,叫人心生親切,想來是個好相與的。

    尤其她這會子面上還是含著笑的;沈沅槿很是禮貌地大方回她一個笑臉,而后就見她稍稍垂首同身旁的陸昭說了什么話。

    陸昭對陳王妃的評價深以為然,竟是沒來由地記起兄長陸昀還未娶妻的這樁頭痛事,過了好一陣子才在陳王妃的提醒下,夾了茶餅在火上炙烤。

    其余的幾位女郎也開始以文火烤茶餅。

    沈沅槿將烤好的茶餅放入缽中搗碎后,先將陶壺置于其上燒水,再以碾羅仔細(xì)碾過一遍,倒進(jìn)小篩子里濾去粗些的顆粒,待壺中泉水燒開,燙了茶碗,取濾好的茶末倒入碗中后注入水湯,以竹筅反復(fù)擊拂,直至其呈現(xiàn)膏面狀。

    水榭中不獨(dú)有山茶,墻角的高足花架上還置著茉莉、芍藥等花的盆栽,山茶花香清淺,不比茉莉芳香,微風(fēng)拂來,茉莉香味遠(yuǎn)蓋過山茶幽香。

    茉莉花香竄入鼻息,甚是好聞,沈沅槿嗅著那股清香,心神俱靜,不緊不慢地自清水碗盞里取來長柄茶勺,以勺為筆水為墨,悠悠然于茶湯上作畫。

    聞見的是茉莉,心中所想的則是山茶。

    沈沅槿聚精會神地盯著湯面,認(rèn)真又仔細(xì)地勾勒出每一片花瓣,將近半刻鐘后,一朵線條流暢、富有層次的山茶便躍然其上。

    她畫好后不多時,陸昭也擱了筆。

    陳王妃先瞧了陸昭的,映入眼簾的是一支荷花,總覺少了什么,陳王妃想了片刻,取來茶匙,往留白較大處另添了一支花苞。

    陸昭看后直夸阿娘厲害,哄得陳王妃面上笑意愈深。

    席上女郎接連停筆,陳王妃方起身,從左邊第一個女郎所作的水丹青看起。

    陳王妃將眾人的都看過一圈,稍加思量后便有了決算,淺然一笑,不偏不倚道:“諸位之作皆屬上乘,若要細(xì)論起來,終是崔沈二位女郎最佳�!�

    崔三娘才情斐然,有林下之風(fēng),京中貴女沒有不識得她的;而這位沈三娘,雖只與她玩過一回射鴨,但因她姿容出眾,另外幾人倒也記得她,紛紛向她和崔三娘投去贊許的眼光,繼而去瞧她們所作的圖畫。

    待吃完茶,略坐一會兒,婢女撤去火爐茶具等物,拾掇一番,另呈了洗凈的瓜果和新制的點(diǎn)心進(jìn)前。

    沈沅槿在盆中凈了手,拾起一塊玉露團(tuán)送至唇畔,輕咬一口,只覺那糕點(diǎn)制得清香軟糯,微微的甜,也不膩人,竟是外頭買的還要好吃一些。

    陸昭吃著果子,又有媼婦呈了曲目單子過來,陳王妃抬手接過,先點(diǎn)了兩曲。

    不多時,水榭對岸的亭臺上,身著寬衫的伶人正襟坐于矮凳之上,橫抱琵琶,撥動琴弦,另有一伶人吹洞簫相和,其聲典雅細(xì)膩,清幽婉轉(zhuǎn),絲絲縷縷,不絕于耳。

    沈沅槿雖不精通音律,卻也不失發(fā)現(xiàn)美的耳和眼,當(dāng)下聽得十分陶醉,可謂全神貫注。

    兩曲過后,陸昭點(diǎn)了一出參軍戲,陳王妃便叫沈沅槿等人也點(diǎn)些喜歡曲目和戲目。

    如此一來,大半個下晌過去,落日西斜,陸昭往更衣室去了一趟后,發(fā)覺園子里不熱,也不怎么曬人了,歸至席上,便邀眾人去玩步打球。

    沈沅槿坐了好半天,心說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好的,遂一口應(yīng)下,隨陸昭望園子里去了。

    有三位急著回府的女郎婉言謝絕后,辭別陳王妃和陸昭,自領(lǐng)著婢女離了此間。

    步打球頗有些像現(xiàn)代的曲棍球,沈沅槿在穿越前接觸過,只在穿越到趙國后玩過幾回,至多可算作還過得去。

    一行人來至球場上,各自拿了杖棒,領(lǐng)了數(shù)籌,按著順序依次擊球三次,三次內(nèi)將球擊入球門者勝出。

    沈沅槿連著三輪未進(jìn)一球,至第四輪時方擊中一球,贏了幾籌回來。

    不覺間,酉時已過,夕陽西下,滿天紅霞似火,直燒紅了半邊天。

    陸昀下值歸府,于府門前躍下馬背,踏著大步邁上石階。

    守門的護(hù)衛(wèi)迎上前來,屈膝下拜。

    陸昀心里存著事,打量離他近些的護(hù)衛(wèi)一眼,啟唇平聲問道:“今日縣主邀請女客來府上吃茶,是否皆已歸家?”

    那護(hù)衛(wèi)細(xì)細(xì)回想一陣,恭敬答道:“回郡王的話,早兩刻鐘前有三兩位女郎出來,這會子府上應(yīng)還有幾位女郎尚未歸。”

    陸昀淡淡嗯了一聲,不由加快腳下的步子,似要生出風(fēng)來,不多大會兒就已進(jìn)了園子。

    水榭里全是女郎,即便她這會子還未走,就這樣去那處尋她也是不妥當(dāng)?shù)�。陸昀暗暗思忖著,終是按捺住心思,沒有往水榭那邊去。

    這邊,沈沅槿玩過步打球,點(diǎn)過籌,雖非是前三名,倒也得了中上的名次,她自飲了些茶水解渴,由人引著望更衣室去小解。

    出了更衣室,那婢女便又領(lǐng)著她往水邊去凈手。

    沈沅槿立在水邊,抬眸遙遙看去,目之所及,但見樓殿重疊,飛閣流丹,碧瓦盈檐,小草名花,好一似富貴風(fēng)流。

    離了水邊,徐徐踏上石橋,步入一段游廊之中,復(fù)行百余步,忽見一小團(tuán)橘色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不遠(yuǎn)處的游廊盡頭。

    沈沅槿甚是喜愛貍奴等毛絨絨的小動物,不由加快腳下的步子,大有要去尋那橘貓的架勢。

    不知它是否已經(jīng)跑遠(yuǎn),沈沅槿喵喵叫了兩句,稍稍彎下腰,只管對著那些灌木草叢間去瞧。

    “枳奴�!倍蟼鱽硪坏缆杂袔追质煜さ哪新�,接著是貍奴軟糯糯的叫聲。

    沈沅槿甫一站直身子,眸光流轉(zhuǎn)間,陸昀的高挺身形便躍然眼前。

    第17章

    陸昀手心生熱

    彼時,道道金光映在他的面上,勾勒著他的五官和下頜,他的相貌本就出眾,此時竟好似又俊俏了些。

    沈沅槿向來喜愛美好的事物,雖心理年齡早過了雙十,這會子還是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臉上的神情卻是半分不顯,仍是一副大方從容的坦蕩模樣。

    因是在他府上,沈沅槿稍加思量后,與人見禮,稱呼他為“郡王”。

    陸昀沒想過到會在此處遇見她,方才他遠(yuǎn)遠(yuǎn)瞧見枳奴的身影便尋了過來,未料沈沅槿竟也在這邊。

    她的音容就那樣毫無預(yù)兆地闖入他的感官之中,令他有片刻的失神,直至她的話音落下,他方回過神來,呼喚假山后的枳奴。

    枳奴是一只聰明活潑的橘色貍奴,認(rèn)識歸家的路,故而陸昀鮮少會拘著它,素日里皆是由它往王府各處去野玩。

    “喵,喵�!辫着顷戧鲤B(yǎng)大,十分親他,也不怕生,仰著小腦袋在他腳邊撒嬌。

    陸昀眼見身前的女郎與他施禮,忙不迭回一禮,壓抑著心間的喜悅,佯裝鎮(zhèn)定道:“沈三娘�!�

    沈沅槿垂眸看著他腳邊的橘貓,莞爾一笑,因問:“枳奴是它的名字嗎?”

    即便周遭的環(huán)境算不得安靜,陸昀還是異常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頷首道:“正是�!�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枳奴的毛色像極了熟透的枳果,名字既貼切又雅致,必定是郡王費(fèi)心為它起的了�!�

    她說這話時,就連嗓音里帶著笑意與柔和,想來也是喜歡枳奴這只橘色貍奴的。

    而枳奴這個名字的出處,亦如她所言。

    陸昀唇畔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枳奴頗有靈性,沈三娘贊它名字起得好,它聽了必定也是高興的�!�

    說話間,抱起枳奴,復(fù)又看向與他隔著些距離的沈沅槿,平聲問道:“它的性子極好,不撓人,沈三娘可想撫一撫它?”

    這便是邀請她擼貓了。

    沈沅槿一早就眼饞它了,焉能道出拒絕的話,啟唇同他確認(rèn):“可以嗎?”

    陸昀走近她,沖她點(diǎn)頭,“當(dāng)然可以�!�

    話畢,伸手將枳奴往她的手里送。

    沈沅槿滿心滿眼皆是那橘色的貍奴,伸手去接,一時不察,右手食指指尖觸及陸昀的手背,雖僅有一瞬,且還是蜻蜓點(diǎn)水般地輕輕掃過,然,陸昀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霎時間,陸昀手心生熱,似乎就連感官都變得遲鈍,那道柔軟的觸感仿佛也還在,令他心跳加速,耳面生熱。

    枳奴似是感受到了女郎對它的親近之意,并未掙扎,而是乖乖地由她抱著,在她輕撓它的腮時,還會舒服地仰起頭。

    陸昀始終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靜立著看她撫摸貍奴,觀她手法嫻熟,嘴里問道:“沈三娘從前是否養(yǎng)過貍奴?”

    她只在現(xiàn)代養(yǎng)過一只三花貓,穿越到此間后,因沈蘊(yùn)姝有些怕貓,就沒再養(yǎng)過。

    “妾在京中雖不曾自己養(yǎng)過,卻極為喜愛;梁王府的廚房里也養(yǎng)著一只如淮南這樣可愛的貍奴,妾常去那處看它,有時也會在園子里遇見它�!�

    “可也是枳奴這樣的毛色?”陸昀積極制造話題。

    沈沅槿搖頭,垂眸凝了凝懷里發(fā)腮圓滾的貍奴,“那貍奴通體金色,雖與枳奴的金背白肚不大一樣,卻也惹人喜愛得緊�!�

    陸昀聞言,依稀間記起梁王府上好似是有那樣一只貍奴,先前去那處赴宴的時候,約莫也曾在園子里見過它。

    “沈三娘口中的那只貍奴,某亦見過。”

    正說著話,陸昭突然從假山后竄出來,“二兄,沈三娘�!贝辞迳蜚溟葢牙锉е呢偱�,很快便又將這句話拋至腦后,伸手就去撫摸它的小腦袋,“呀,枳奴也在這兒,幾日不見,越發(fā)圓滾可愛了�!�

    沈沅槿抽空望了眼天邊的紅霞,驚覺天快晚了,忙將枳奴交給身側(cè)的陸昭,告辭作別:“郡王,陸二娘,天色將晚,妾若回去得晚了,家中長輩就該憂心了�!�

    陸昀將右手負(fù)在身后,尚還維持著手指微張的動作,語調(diào)溫和:“沈三娘自便就是�!�

    陸昭順了會兒枳奴的毛,小心翼翼地送還給陸昀,湊近沈沅槿道:“今兒還沒怎么同你說過話呢,我去送送你吧。”

    知她是個閑不住的熱心腸,沈沅槿到底沒有拒絕,與她并肩而行。

    枳奴顯是還未野玩夠,不想回去,扭著身子,陸昀那廂索性松開手,任由它一溜煙地跑開了。

    陸昀傻站在原地,眼中那抹清瘦高挑的背影逐漸變小,穿過屏門,再也看不見后,他方斂目垂首,盯了右手手背良久,轉(zhuǎn)身離開。

    陳王府雖不及梁王府占地面廣,比之尋常的國公府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以沈沅槿隨著陸昭走了半刻鐘,方得以出了園子。

    府門口近在眼前,陸昭腦海里浮現(xiàn)出陸綏白里透紅的小臉來,頓了頓腳下的步子,囑托道:“轉(zhuǎn)眼一月過去,永穆皇姑約莫又長高了些吧。倒要勞煩沈三娘代我向沈孺人和永穆皇姑問聲好�!�

    沈沅槿點(diǎn)頭應(yīng)下,問起水榭中的山茶。

    陸昭想起這茬兒事,眼底的笑意愈深:“非是原本就在那處的,是昨日我二兄聽說我在那處會客,特意差人先送了過來的�!�

    沈沅槿聽后,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眸,旋即拾階而上,跨過門檻。

    別府的馬車皆已走遠(yuǎn),獨(dú)梁王府的還外頭侯著,那媼婦見她和辭楹出來,大步迎上前來,沈沅槿同陸昭揮手告別后,自個兒上了車,招呼那媼婦一起坐進(jìn)來,這才吩咐車夫啟程回府。

    沈沅槿歸至府上,天還未暗,傍晚的清風(fēng)吹在身上很是涼爽,陸綏在庭中的花架下蹴鞠,一見著她便顧不得踢球了,小大人似的問她話。

    “阿姊在茶湯上作畫,聽了曲,玩了步打球,還遇見了一只金背白肚的貍奴...”

    陸綏十分喜愛小動物,當(dāng)下聽了這話,纏著沈沅槿反復(fù)問那貍奴的樣子,央告她將其畫下來。

    沈沅槿疼愛陸綏,豈會拒絕,看著她那張粉撲撲的小臉,抱她進(jìn)到屋中,命人取來筆墨紙硯。

    細(xì)細(xì)回憶那貍奴的長相,不禁想起陸昀那句喚它“枳奴”的舒朗男聲,接著便是他那張五官分明的臉。

    枳夏用清水化開染料,取來紫毫筆,見她沒有動作,低低喚了她一聲。

    思緒因她的話語戛然而止,沈沅槿同她道了聲謝,接過畫筆,沾了石黃染料,勾勒出貍奴的頭部和背部。

    約莫小半個時辰后,一只栩栩如生的貍奴便躍然紙上。

    陸綏對著紙上的貍奴看了看,心中很是歡喜,若非阿娘害怕貍奴,她還真想向阿耶要來一只放在院里養(yǎng)著。

    沈沅槿瞧出她的心思,親昵地?fù)崃藫崴陌l(fā)頂,“綏綏既喜歡這畫,過些日子阿姊出府尋人拿框子裱好了,放在你屋里可好?”

    陸綏是個極為乖巧懂事的小女郎,聽了這話,高興之余,也不忘道聲謝:“好,謝謝阿姊�!�

    夜里作畫極為費(fèi)眼費(fèi)神,她又在外頭玩了那大半日。沈蘊(yùn)姝恐她累著,叫她先回去歇著,又叫盈袖去熬一碗安神湯給她送去。

    許是飲了安神湯的緣故,沈沅槿睡得香甜,直睡到辰正方醒。

    晨間的陽光透過窗子的鏤空圖案篩進(jìn)來,落至屋內(nèi)的青磚上,照得滿室明亮。

    沈沅槿穿衣洗漱,梳好發(fā)后,用了一碗餛飩馎饦。

    趙國并沒有這樣的吃法,乃是沈沅槿自個兒按著在現(xiàn)代時的喜好,讓廚房的人做給她吃的。

    昨日實(shí)在有些疲累,今日還未緩過來,忽而一整個上晌,沈沅槿皆是在羅漢床看會兒書,做會兒針線,歪在引枕處瞇上一陣子,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時候。

    沈沅槿自做自的,辭楹便也無甚事做,待陪著她用過午膳,服侍她睡午覺,自去外面的涼榻上睡了。

    過得兩刻鐘,辭楹先醒了過來,見沈沅槿還熟睡著,因前兩日便有媼婦送了夏衫過來,料想針線房這段時間應(yīng)不太忙,遂去尋黃蕊說會兒話。

    辭楹往針線房里瞧了一圈,沒見著人,少不得問邊上裁剪修邊的媼婦一句。

    那媼婦忖度片刻,壓低了聲音道:“辭楹娘子還不知呢,前兒鄭侍妾的屋里少了一縷銀線和半匹重蓮綾,與黃蕊同住的香杏不知聽來的消息,昨兒下晌尋到劉管面前告發(fā),道是在屋里見過黃蕊拿重蓮綾縫制衣物,劉管事家的夜里就伙著人提了燈去黃蕊屋里翻找,果在柜里找見了銀線和重蓮綾。劉管事家的拿著贓物連夜稟告了王妃,將人看管了起來。”

    那重蓮綾原是她給黃蕊的,緣何就成了偷的;至于那縷銀線,辭楹信得過她,斷不會是她偷來的,這其中必定存著冤屈。

    辭楹心下著急,快步邁出門去,徑直朝著泛月居飛奔而去。

    她來時,沈沅槿正巧睡醒,觀她神情慌張,翕張丹唇,問她這是怎么了。

    辭楹也不瞞她,如實(shí)告知她知曉。

    同為女郎,沈沅槿與黃蕊雖接觸不多,但因時常聽辭楹說起她,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好感,加之黃蕊愿為她說話,沈沅槿亦選擇了相信她。

    “那重蓮綾我既給了你,你送與黃蕊并無不妥;事不宜遲,咱們即刻便去同王妃稟明罷。”話畢,對著穿衣鏡略整了整儀容,攜辭楹奔出門去。

    她二人走得極快,不出半刻鐘便到了梁王妃崔氏所在的楓林苑。

    沈沅槿領(lǐng)著辭楹一道入內(nèi),卻見陸淵和崔氏一左一右坐于羅漢床,陸淵下首位置的禪椅上,陸鎮(zhèn)坐得筆直端正,面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冷著一張臉,神情淡漠。

    第18章

    嗣王待沈三娘,似乎格外關(guān)注些

    時人喜香,崔氏亦不例外,但見那紫檀長案上置著鎏金蓮花紋五足熏爐,內(nèi)燃名貴的蘇合香,縷縷青煙徐徐而升,熏得滿屋清香。

    沈蘊(yùn)姝不常熏香,沈沅槿也只在赴宴前才會用香熏一熏衣裳,故而對于各種香料的味道并不熟悉,當(dāng)下嗅著那蘇合香,雖覺好聞,終究不知其喚作何香。

    此時此刻,她也無心去理會那熏香的味道,因陸淵與陸鎮(zhèn)都在,方才她想告知崔氏的話就不便說了。

    “兒見過梁王,王妃,嗣王�!鄙蜚溟瘸艘灰恍羞^禮,目光投至陸鎮(zhèn)身上時,訝然發(fā)現(xiàn),他那一雙幽深的眼眸正靜看著她,除審視外,亦有打量,似在看她的臉面和發(fā)上的通草花。

    她今日本無外出的心思,是以晨間未曾上妝,只素著一張臉;疏完發(fā)后,不過隨手取來一支銀簪往發(fā)上簪了,那朵通草花亦是她隨手拿的,著實(shí)不知是山茶、牡丹抑或是蟹爪菊,若要用概率學(xué)的角度分析,后兩者加起亦不比前者數(shù)量多,應(yīng)是山茶的幾率要大一些,至于顏色,就更不得而知了。

    目光相及的那一瞬,陸鎮(zhèn)從她的眼中看到了驚訝和不自在,像極了上月在水邊,她瞧見他時的眼神。

    她似乎不怎么待見他,甚至心內(nèi)還存著幾分隱隱的避諱之意。

    今日一見,陸鎮(zhèn)加深了這樣的認(rèn)知。

    她的穿戴打扮倒是素凈,好似一朵純白的玉蘭,又似一枝清泠的菡萏。

    無端想起那日在城郊的高臺上,她自他身邊小步走過,裙擺掃過他的鞋面,風(fēng)兒送來縷縷輕淺的郁金香。

    他對香料雖說不上討厭,卻也著實(shí)算不得喜歡,便是圣人賜予的龍涎香,他亦用得不多,只在難眠時用些安神助眠的安息香。

    郁金香的味道,他從前并非沒有聞到過,那日不知是何緣故,女郎衣上淡淡的郁金香卻讓他覺得舒心極了,即便是價值千金的極品龍涎香亦及不上其半分。

    那日下晌回府后,陸鎮(zhèn)也曾命人焚過此香,明明是全然重合的香味,卻始終覺得有何處不一樣,合不上他的心意。

    屋內(nèi)的蘇合香過于濃郁,蓋過旁的味道,不知她今日是否熏了那香。

    陸鎮(zhèn)靜靜注視著她,目光如炬,似是想要洞悉她前來此處的意圖。

    沈沅槿錯開視線,沒再看他,只凝望著羅漢床上的崔氏。

    她從前來時,大抵都是為著出府的事,獨(dú)今日有些忙里忙慌的,倒像是有什么要緊的事。崔氏暗暗忖度一番,擱了手中的白釉蓮瓣茶碗,眉眼含笑,“三娘這時候過來,可是有事?”

    沈沅槿聞言,垂下眼簾,又拜了拜,平聲道:“王妃既有事,兒先去外頭侯著,晚些時候再說也不妨事的�!�

    后宅女眷間的事,陸淵亦不好多言,念她是沈氏的內(nèi)侄女,竟是破天荒地生出幾分細(xì)心來,“外邊日頭大,就去偏房里侯著吧�!痹捯粑唇K,轉(zhuǎn)而去看身側(cè)的崔氏:“差人送些瓜果飲子過去�!�

    梁王妃點(diǎn)頭道聲是,喚了婢女進(jìn)前,令她送沈沅槿往偏房去,又吩咐人去切瓜果。

    “兒告退�!鄙蜚溟扔质┮欢Y,退出去。

    夏日的風(fēng)帶著些許熱意,吹得那簾子微微搖晃,女郎的衣裙亦隨風(fēng)微揚(yáng),陸鎮(zhèn)不動聲色地端詳著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食指指尖輕輕扣在案面上,眸色深深。

    陸鎮(zhèn)已是二十又一的年紀(jì),著實(shí)年紀(jì)算不得輕,旁的男郎到他這般大,怕早就是兩個孩子的耶耶了,鮮少有那等未成婚的;況他又是長子,如今既已回了長安,陸淵豈有不上心的。

    那陣風(fēng)兒經(jīng)久不歇,正正簾子打在門上,發(fā)出悶悶的啪嗒聲。

    陸淵沉眸睨了陸鎮(zhèn)一眼,觀他仍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淡漠模樣,不免心生煩悶,命令似的口吻:“此番你母親為你的婚事費(fèi)了不少心思,邢國公府、長平侯府、張相公家的幾位女郎就甚好,皆是和順守禮,品貌俱佳的,你早些擇個合心意出來,也好叫你母親替你操持張羅一二�!�

    他雖說了這一大段話,陸鎮(zhèn)其實(shí)并未聽進(jìn)去幾句,極敷衍地低低嗯了一聲,倏的收回?cái)R在案上的右手,冷不丁立起身來,隨意尋了個由頭,也不待陸淵做出反應(yīng),兀自大步踱出門去。

    崔氏見狀,不由捏緊了手里的帕子,屏著一口氣暗暗拿眼去瞧陸淵,觀他面上果有慍怒之色,卻是擠出一抹淺淺的笑來。

    “大郎素來是個有主意的,方才既然應(yīng)了聲,想來王爺口中的話,他是聽進(jìn)了心里的,娶妻乃是終身的大事,王爺也該給大郎些思量的時日,不必操之過急�!�

    她說這話時語調(diào)極輕極緩,叫人聽著舒服,陸淵心間的火氣不多時便散去一些。

    腦海中浮現(xiàn)出沈氏溫柔的臉龐。陸淵的情緒才又平復(fù)了些,臨去前交代崔氏道:“沈氏的內(nèi)侄女過來尋你辦的事,不出格的,你只應(yīng)下就是�!�

    他待他與沈氏的女兒甚是親厚寵愛便罷了,對沈氏的內(nèi)侄女竟也能做到這個份上。

    愛屋及烏,大抵就是如此的罷。崔氏勾了勾唇,眸色深深,似笑非笑。

    “去請沈三娘過來�!�

    偏房內(nèi),沈沅槿侯了不到一刻鐘,那楊梅汁飲子和切好的林檎才剛呈上來,她還未及嘗上兩口,已有婢女打了簾子請她過去。

    崔氏生了一張極大氣的鵝蛋臉,彼時面上存著柔和的笑意,頗具親和力。

    “三娘鮮少往我這里來,今日過來,可是有什么事?”

    沈沅槿聞言,便也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巴蹂莘A:昨兒夜里,劉管事家的以在針線房的黃蕊屋中尋到銀線和重蓮綾為由將人關(guān)了起來,那重蓮綾實(shí)非偷盜而來,乃是兒在永穆生辰前買來與她縫制衣裙,因未用完,便將余下的布料送予辭楹處置,后辭楹轉(zhuǎn)贈給了黃蕊�!�

    崔氏耐心聽她說完,末了方搭話道:“即便那重蓮綾不是她偷來的,銀線的來頭又該作何解釋?我身邊的楊媼今日上晌已過去問過話了,黃蕊未能解釋清那銀線是從何得來的,一味地悶聲不響,倒像是默認(rèn)了�!�

    沈沅槿被她說得一時沒了話,沉吟十?dāng)?shù)息后,低聲詢問道:“王妃可否準(zhǔn)許兒去見黃蕊一面?”

    崔氏面色從容地頷了頷首,命人領(lǐng)她去看管黃蕊的地方。

    偏僻破舊的宅院中,沈沅槿邁進(jìn)那間光線昏暗的屋子,見到了眼睛紅腫的黃蕊。

    “辭楹信你,我也信你。你不必怕,只管告訴我那銀線究竟是何處來的,我也好替你說話沉冤�!�

    黃蕊眼神躲閃,囁嚅著想要說些什么,可話到喉嚨里還是咽了下去,帶著些隱隱的哭腔:“婢子謝娘子和辭楹阿姊肯信婢子,只是對于此事,婢子...屬實(shí)無話可說。”

    沈沅槿觀她神情,自是不信,還欲再問,黃蕊卻說什么都不肯言語一句,沈沅槿沒奈何,只能滿腹疑惑地離開。

    滄濯居。

    姜川覺出自家主子陰晴不定,心情似好又似壞,不敢妄加開口,只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交代底下的小子和婢女們也細(xì)心著些。

    陸鎮(zhèn)練了好一陣子的字,至掌燈時分方擱了筆,立在燈輪旁,看那窗紙上縱橫交錯的數(shù)道花枝剪影。

    下晌陸淵和崔氏提起的婚事令人厭煩。陸鎮(zhèn)凝著那些花影,想起了些別的,譬如女郎墨色的發(fā),清澈的眼,盈潤的唇,還有那因?yàn)榧残羞^后微微泛紅的臉頰。

    沉默許久方平復(fù)心緒,沉聲吩咐姜川:“去查查府上近來有何不尋常的事,沈三娘去崔氏屋里又是所為何事。”

    嗣王待沈三娘,相比起旁人,似乎格外關(guān)注些。姜川垂了垂眼,心中有了計(jì)較,恭敬應(yīng)下。

    短短兩日后,黃蕊的事便有了定論,重蓮綾非是偷盜而來,銀線卻是人臟俱在。

    當(dāng)日晌午,黃蕊被人拉扯著攆了出去,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神情憔悴。

    辭楹見了她那副的樣子,幾乎一整晚都沒怎么合眼,她對黃蕊的情意,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翌日晨間,沈沅槿陪著她往黃蕊家中去了一遭,特意帶了好些日常需用到的小物件。

    大理難得這兩日事務(wù)不多,陸昀并未外出辦案,坐于案前翻看去歲青州的案件卷宗。

    其中一樁縣衙小吏與其妻相爭,失手將其殺死的案子引起了陸昀的注意。

    從卷宗所載的文書來看,那小吏薛琚自述其妻蠻橫無狀,�?诔鰫貉�,事發(fā)當(dāng)日,夫妻二人發(fā)生口角,其妻以棍相擊,薛琚氣急,遂奪棍反擊,爭斗間一時亂了力道,失手將妻子打死。

    然仵作驗(yàn)傷,薛琚身上并無明顯的傷痕,反是其妻傷痕累累,且致命傷在頭部。

    薛琚那廝年近三旬,又豈會不知頭部乃是可致命之處,若非有意,那致命傷緣何會在脖頸以上。

    此案最終由縣丞定為斗殺,那薛琚不過被判入獄兩年,著實(shí)有失公允。

    陸昀看后只覺薛琚之妻死得實(shí)在冤屈,胸中義憤填膺,自提筆蘸墨,寫了折子,上呈圣人。

    隔天此事便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沈沅槿亦有所耳聞。

    然,朝中透出的聲音以一派老臣的態(tài)度為主流,認(rèn)為縣丞的判決正當(dāng),婦人無德,擊打其夫,夫還手管束并無不妥,言此案確為突發(fā)無意的斗殺無疑。

    “這世上如臨淄郡王這般肯為女郎鳴冤的男郎,約莫沒幾個罷。”辭楹坐在月牙凳上做針線,凝眉感慨道。

    沈沅槿聽她說完,擱下手里手卷,抬眸望向窗上搖曳的樹影,腦海中浮現(xiàn)出初見陸昀時的場景。

    第19章

    她似乎從未戴過耳墜

    因端午將至,天氣越發(fā)炎熱,便是沒怎么動亦會叫人生出些許熱意來。

    沈沅槿坐在涼榻上,打著團(tuán)扇扇風(fēng)祛熱,那扇面上刺了一朵山茶和玉色蝴蝶,乃是經(jīng)她親手繪就,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辭楹的話語縈繞在耳畔,不由令她想起時人稱贊陸昀:清正端方,謙和守信。

    謙和守信,先前幾回與他的接觸中,沈沅槿已見證過了,毫不質(zhì)疑;而那清正端方四字,沈沅槿如今聽聞此事,方有了深刻的體會。

    沈沅槿看來,封建社會對人的壓迫主要體現(xiàn)在階級和性別之上,陸昀出自宗室,卻能超脫這兩者、不顧朝中其他同僚的眼光,為出身貧寒的女郎鳴冤,莫說是在這樣的時代,便是放在現(xiàn)代,亦極為難得。

    辭楹觀她長睫微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下便知她必定是將自己的話聽進(jìn)了耳里,這會子正思量著臨淄郡王的這樁事呢。

    這幾日因?yàn)辄S蕊的事,辭楹的心情不大好,已有許久沒有顯露過笑顏,今日聽了這樁冤案,越發(fā)心情低落,也沒什么話去勸沈沅槿,只靜坐著陪她發(fā)呆,沒再言語。

    至酉時一刻,盈袖過來請沈沅槿去正房陪沈蘊(yùn)姝和陸綏一道用晚膳。

    暗自忖度過后,方記起今日是初一,依照慣例,陸淵要去王妃崔氏處安寢。

    沈沅槿和沈蘊(yùn)姝一左一右地坐在陸綏身邊,辭楹和盈袖、枳夏等人則在一邊的小幾處用膳。

    沈蘊(yùn)姝自幼接受的思想與旁的士族宦官之家并無不同,主仆不可同桌而食,能做到現(xiàn)下這樣,相比尋常主子待下人的態(tài)度,已有極大的不同。

    “我瞧著你和辭楹這兩日都有些悶悶不樂的,可是出了什么事?”飯畢,沈蘊(yùn)姝端了漱口的清茶過來,溫聲問出心中的疑惑。

    沈沅槿才剛擱了筷子,伸手往盆中盥洗,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眸,黛眉輕蹙,“辭楹原先在針線房交好的一位女郎被攆了出去,偏又病了一場,不免為她懸心。”

    針線房攆了位繡娘出去,沈蘊(yùn)姝亦有所耳聞,好似還是針線房管事楊媼悉心栽培的,倘若沒有這樁事,將來?xiàng)顙嬆隁q再大些,針線房大抵是要由她接管的。

    經(jīng)此一事,楊媼亦受了牽連,丟了針線房管事的差事,叫王妃打發(fā)到二門外做些粗使活計(jì)去了。

    楊媼乃是先王妃離世后王孺人一手提拔上來的,在針線房理事多年,而那新提上來管事的媼婦則與劉管事沾著些親緣關(guān)系,如此看來,這樁事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來得那樣簡單。

    先時沈沅槿不知道這里頭錯綜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自然沒有往這一層上想,只當(dāng)是個簡單的失竊偷盜事件,前日知曉了這些后,自是明白了這件事背后牽扯著的,又何嘗不是崔氏與鄭氏之間的明爭暗斗。

    黃蕊因著家貧才來梁王府當(dāng)差,原也不是府上的家生奴,現(xiàn)今既被攆了出去,怕是再難回來……

    幸而以她的針線功夫,還可去繡坊里另尋活計(jì);她若的確未行那偷盜之事,因有苦衷而不能為自己辯駁,待將來她的成衣鋪開業(yè),她亦可請她去鋪里當(dāng)繡娘,定會給她和其他繡娘、伙計(jì)開出不錯的薪資,斷不會行壓榨之舉。

    沈沅槿想得入神,竟未發(fā)覺沈蘊(yùn)姝亦跟著擰了眉,就聽沈蘊(yùn)姝輕嘆口氣,垂眸嘆息道:“人活一世,誰還沒個有苦不能言的時候,辭楹是個實(shí)心眼的,她既肯這樣念著那繡娘,想來那繡娘必不會是旁人口中的那等人�!�

    “姑母說得是�!鄙蜚溟人季w回籠,附和她的話,“這幾日辭楹去瞧過她兩回,病得不重,只是精神頭不大好,約莫是心中存著事罷。”

    辭楹與沈沅槿心內(nèi)覺著那事必定與那銀線的來歷脫不開干系,偏黃蕊不肯透出半句話來,又在病中,怎好多問。

    陸綏年歲尚小,不大聽得懂沈沅槿和沈蘊(yùn)姝在說些什么,索性就認(rèn)認(rèn)真真地將手?jǐn)R在陸淵送給她當(dāng)生辰禮的金盆上,聚精會神地看那些做工精細(xì)的魚龜隨著水流而動。

    一晃三日過去,刑部和大理寺因薛琚殺妻案爭論得不可開交,就連圣人陸臨的眼耳都飽受此案之苦,每日下了朝,不是有官員求見他面敘此案,便是折子中有朝臣上書自己對于此案之見。

    幸而到了五月初五端陽這日,趙國上下舉國同慶,共迎佳節(jié),休假一日,頭痛不已的陸臨的耳根子方得了清凈。

    梁王府中,蒲艾簪門,張燈結(jié)彩,膳房眾人天未亮而動,準(zhǔn)備府上大小主子的吃食和祭品,其余各處的小廝、婢女媼婦皆是忙忙碌碌的。

    正廳內(nèi)設(shè)了家宴,崔氏打發(fā)人來請。

    沈沅槿卯正起身穿衣,梳發(fā)的時候尚還哈欠連連,崔氏院里的婢女過來時,她才剛跨過門檻欲要往沈蘊(yùn)姝屋里去。

    行至廊下,照見那婢女出得門來。

    那婢女眼尖,一眼認(rèn)出是她,叉手施了一禮。

    饒是穿越來此間已有數(shù)年,沈沅槿還是不能適應(yīng)和習(xí)慣旁人以“奴才”的姿態(tài)向她行禮,心里矛盾糾結(jié),終是循著這里的“規(guī)矩”沒有回禮,而是回她一笑。

    還未進(jìn)屋,又見枳夏出來,似是要去尋她,一見著她,旋即喜笑顏開,屈膝下拜后握了她的手,眉眼含笑:“這可不是說曹操曹操到么,孺人才剛叫我去叫你過來呢。娘子不必進(jìn)去,孺人和縣主很快就來�!�

    話還未落,陸綏便已循聲著跑了出來,沈蘊(yùn)姝跟在她身后,面上含著淺淺的笑意。

    “姑母。”

    沈蘊(yùn)姝停下步子,細(xì)細(xì)打量她,觀她今日妝面極淡,穿一身妃色的齊胸襦裙,外罩豆綠色大袖寬衫,既不失喜氣,又不至喧賓奪主,單螺髻上簪著四蝶銀步搖釵,斜插一朵緋色的通草山茶便再無其他。

    “妃色稱你,我瞧著很好;快些過去,莫要晚了時辰�!鄙蛱N(yùn)姝笑著說完,轉(zhuǎn)而去牽陸綏的小手,讓陸綏走在中間。

    正廳內(nèi),王孺人和鄭侍妾最先過來。

    沈蘊(yùn)姝領(lǐng)著陸綏和沈沅槿先與她們互相見過,這才挑了靠后的位置坐下。

    過得小半刻鐘,陸禹和陸則先后前來。

    直至陸淵與崔氏一齊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中,落了座,陸鎮(zhèn)方姍姍來遲,神情淡漠。

    崔氏叫傳膳后,不多時便有提著食盒、捧著托盤的青衣婢女魚貫而入,悉心布菜。

    陸淵先動了筷子。

    而后整個過程,沈沅槿都在埋頭用膳,可謂專心致志;她愛吃紅燒鱖魚,剔刺的時候極為認(rèn)真。

    陸鎮(zhèn)幼時被魚噎著過,加之嫌魚腥,鮮少吃魚,見沈沅槿夾了一些在碟子里剔刺,暗想她倒是有閑心。

    一時用過早膳,崔氏命人撤下杯盤碗碟,桌子收拾干凈后,又有婢女另呈上瓜果糕點(diǎn)和熱茶飲子。

    沈沅槿吃著一盞茶解膩,略坐一會兒,崔氏院中的媼婦送了彩色絲線編成的五色縷進(jìn)前,陸淵伸出手由著崔氏給他系上,然而雙眼卻是直勾勾地看向了沈蘊(yùn)姝。

    這樣的場合該是王妃送彩縷給他。

    沈蘊(yùn)姝畢竟與他共枕多年,又豈會瞧不出他眼神中的暗示意味,幸而她也替他編了一條,待會兒他便是差人去取,也不用手忙腳亂地趕了。

    沈沅槿和陸綏手上的五彩縷皆是沈蘊(yùn)姝親手編的,作為回禮,她們母女戴的也是由她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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