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張內侍不好在這里多呆,當即行禮告退。
崔皇后看著張內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進前,壓低聲音耳語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著去做何事。”
別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會兒走一會兒,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環(huán)往復兩三回,可算把人給盼來。
只是他沒想到,來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還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親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宮中選妃嗎?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卻又不敢過問他的事,驚惶地迎上前。
此時的陸鎮(zhèn)薄唇緊抿,劍眉蹙起,足可用臉色鐵青來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氣壓,必定是動了極大的怒火。姜川心中驚懼,耷拉著腦袋不敢說話。
正這時,陸鎮(zhèn)率先開了口,聲線冰冷地道:“將事情的經過說給孤聽,事無巨細�!�
姜川聞言,直直朝著陸鎮(zhèn)跪了下去,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重又回憶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將昨日發(fā)生的事情向他一一道出。
陸鎮(zhèn)捕捉話里的重點和關鍵詞,細想一番,不難推測出她是早有預謀。
去金仙觀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間想法子從那處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藥,大抵是在他回到長安前就買來的,因她進了別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著,根本沒有機會在那時候明目張膽地弄來蒙汗藥。
在趙國的土地上,不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過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陸鎮(zhèn)不認為沈沅槿會明目張膽地用自己或是身邊人的身份去辦過過所,若要順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個假的身份。
戶籍。陸鎮(zhèn)很快聯想到這樣東西,揚起聲調喚了衛(wèi)延過來,令他速速領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來辦理假戶籍的情況,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黃蕊等人近來可有托關系幫人辦理過所。
馬廄里僅僅少了一匹馬,定然是她與那不會騎馬的婢女同乘,那么戶籍和過所上,會僅有她們主仆嗎?
陸鎮(zhèn)回想起蓮花巷的宅子里,曾給沈沅槿幫過工的那四人里,除開那兩個幫工的女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會拳腳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別處做活營生,而那女郎則是只收下一百兩銀子。
思及此,陸鎮(zhèn)忙又喚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現下可還在長安城中。
晌午,衛(wèi)延先行前來向陸鎮(zhèn)復命。
陸鎮(zhèn)看著那沓厚厚的紙,繼續(xù)等待姜川那處的消息遞進來。
結果與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兩個幫工的女郎在長安城中有耶娘親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則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獨那會些拳腳功夫的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處亦無甚特別的動向,近兩個月里,并未托人辦過什么過所。
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豈會輕易冒著巨大的風險帶上關系不熟的人。如此看來,她們應當是三人同行了。
陸鎮(zhèn)剔除掉無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過后,騎上馬親自往司門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著他,僅有兩人用假戶籍在近日辦了過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辦理,還未來取。另一人則是使了銀子加急辦理,于四日前取走。
答案顯而易見,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辦的。
據那冊子上所載,那份過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陸鎮(zhèn)將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況,同樣傾向于走水路。
傾向而非確定。陸鎮(zhèn)為求萬無一失,令衛(wèi)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則另領一隊人走鄠縣往鳳縣的方向去追。
午后的周至縣郊。官道兩旁佳木蔥蘢,鳥啼深樹,沈沅槿呼吸著林間的清新空氣,腦海里繃了許久的琴弦音這才得以松動些許。
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達眉縣。
沈沅槿掀開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陽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漸歸于寧靜。
酉時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攏韁繩,勒馬緩停,讓辭楹去訂兩間房,她則與縈塵將馬牽去馬廄,又拿出幾文錢向店家買來兩把草料喂給馬兒吃。
初夏的天,酉時的太陽還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溫水進房擦身沖涼,又將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曬干。
客舍里幫工的女郎送了熱騰騰的飯食上樓,沈沅槿笑著迎人進屋,幫著她布好膳。
三人圍坐在八仙桌執(zhí)箸用飯,總算可以暫時先松一口氣,靜心享受這段無需趕路的閑適時光。
后方的鄠縣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內,陸鎮(zhèn)領著親兵大步入內,詢問店家昨日傍晚過后,可有女郎牽馬前來投宿。
掌柜見他腰懸金魚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個個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員無疑,焉敢有半分欺瞞之言,忙不迭取來登記住客信息的冊子,如實稟明:“昨日戌時,確有三位女郎來小舍投宿,牽了兩匹馬...”
看來,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確是想乘船經嘉陵江匯入揚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
陸鎮(zhèn)看著冊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陰沉著臉問她三人是何時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間房,且又是最早下樓退房的,掌柜腦海里頗有幾分印象,細細回憶一番,顫聲答話:“約莫,是在卯正后�!�
陸鎮(zhèn)聞言,便在心內合計起來: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趕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現下應是在眉縣附近。
逃出囚籠野了一日的小獸,合該由他這位飼主親自追回,加以馴服,磨掉野性才是。
陸鎮(zhèn)問到有用的消息,當即領兵撤出客舍,躍上馬背,每至一處驛站便換乘一匹快馬,連夜奔至眉縣。
翌日,晨曦初露,東方漸白。
沈沅槿被樓下的響動吵醒,還不待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又聽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那道聲音由遠及近,在她的房門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門。
緊接著,一道男聲傳入耳中,“女郎醒醒,樓下來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來追捕長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間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論男女老少,都需驗明身份,還請女郎移步。”
是他追來了,竟這樣快,她精心策劃多時的這一切,就這般被他識破。似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砰的一聲炸開,耳邊全是的嗡鳴聲,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扭曲起來。
恐懼、焦急、不安、憤恨、無力……數種復雜的情緒交纏在心頭,沈沅槿如墜冰窟,忍不住地渾身顫栗。
“女郎?”門外的茶博士似是擔心她沒聽見,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喚了她一聲。
這道聲音讓她的思緒回籠了一些。沈沅槿極力保持平靜,站在門后答話:“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聽見沈沅槿的回音,方轉身走向下一間客房。
為今之計,唯有搏一搏陸鎮(zhèn)對她這副身子還有多少沉溺與留戀;或許,她還有機會可以為辭楹和縈塵拼出一條生路來。
沈沅槿雙手握成拳頭,暗自下定決心,堅毅的目光隨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邁開虛浮沉重的步伐,隨手執(zhí)起一只茶盞,再將其重重摔在地上,彎腰拾了一片鋒利的碎瓷藏進袖子里。
客房外的過道上,沈沅槿同辭楹和縈塵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將她二人引到過道盡頭,壓低聲:“回房去將你們的細軟和金銀帶上,我會想法子讓那人放你們走,你們騎馬改去西北,過段時日你們走遠后,我會伺機盡快從他的身邊逃離,屆時,我們再在約定好的地方匯合。”
辭楹一遇著在意之人的事情就容易感情用事、有失理智,即便沈沅槿親口向她二人保證會去沙州尋她們匯合,可陸鎮(zhèn)此人素來霸道執(zhí)拗,自是擔心沈沅槿的安危,故而頗為猶豫不決,倒是她身邊的縈塵是個拎得清的,當即便朝沈沅槿點了點頭。
沈沅槿瞧出辭楹的擔心和猶豫,故作輕松輕松地寬慰起她來:“阿楹,這件事,我們不是早就約定好了嗎。我會努力活下去,你們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離開這里,如此方能有我們再相見的那一日。”
說完,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子,走下樓去。
轉角處的樓梯遮住沈沅槿的身影�?M塵反應過來時下還不是她們悲傷難過的時候,忙不迭拉著辭楹原路返回房內,取來兩只包袱,將裝著細軟、輕的那只遞給辭楹。
辭楹還未從方才的那一幕里走出來,呆呆立在門框處,縈塵怕她想不明白,牽起她的手與她對視,輕聲問她:“這是我們三個先前就說好的,我們不能失信于二娘,不是嗎?”
經她如此一問,辭楹方回了些神,忍著眼淚接過她遞來的包袱,跟著她下樓。
彼時,客舍的一樓廳堂聚了不少人,人群正中,陸鎮(zhèn)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幽深的目光掃視著堂中驚惶不安的眾人。
沈沅槿的身形和五官早已深深印刻進陸鎮(zhèn)的腦海之中,任憑她如何偽裝,必定能辨出一二。
不是她,廳堂中的這些人都不是她。陸鎮(zhèn)漆黑的鳳眸里透出一絲不耐,沉聲質問店家:“人可都到齊了?”
掌柜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斜眼去看身側的茶博士。
那茶博士忙道:“三樓還有幾位客人�!�
陸鎮(zhèn)眉眼微折,循著聲看過去,正要叫茶博士上樓再去催人,眼尾的余光便瞥見了樓梯處一抹高挑的身影。
素衣女郎款款而來,高高梳起的墨色綢發(fā)中,僅有一支銀簪為飾;她的面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朵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在場眾人無不因她的姿容側目驚嘆,委實很難將她與朝廷緝拿的逃犯聯系在一處。
沈沅槿迎著眾人的目光徑直走向陰晴不定的陸鎮(zhèn),她的面上沒有表現出半分對陸鎮(zhèn)的恐懼之色,只是平靜地同他談判,“此事皆系我一人所為,與辭楹她們無關,你放她們走,我自會隨你回去�!�
她憑什么認為,她在膽敢背棄他后,他還會對她心生憐憫。
陸鎮(zhèn)的一雙鳳目死死盯著她,怒火和惱恨在胸□□織纏繞,折磨得他險些在人前失控,生生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壓下那股禁錮住她的沖動。
“區(qū)區(qū)一逃犯,有什么資格同某談條件?”陸鎮(zhèn)并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端坐在那兒,冷冷地反問她一句,卻又不給她回答的機會,讓店家疏散無干人等回房后,瞥一眼身側的親兵,面容冷峻地沉聲下令:“來人,速速將此三人拿下�!�
“不許動她們!”沈沅槿猛地將藏于袖中的右手抬起,亮出那塊鋒利的碎瓷,繼而抵在自己的脖頸上,神情鄭重道:“我說了,只要你放她們走,我就跟你回去。否則,我便血濺當場!我說到做到。”
為了兩個婢女,她竟會用自己的性命來威脅他。陸鎮(zhèn)胸中火氣更甚,然而眸底閃過一抹的慌亂之色卻又將他的在意暴露無遺。
別。他本能的反應是想說這個字的,可話到嘴邊,那句關切終究還是被憤恨所取代,“你當真以為,你能威脅得了某?要死就死得……”
干脆些三個大字還未出口,眼前的女郎驟然將碎瓷往里割了一些,皮肉劃開的那一瞬,立時便有殷紅的血珠順著瓷片涌出。
血液刺激著視覺神經,陸鎮(zhèn)清醒地認識到,他不想失去她。
再沒辦法自我欺騙,陸鎮(zhèn)額上青筋凸起,幾乎是嘶吼著喊沈沅槿停下,“住手!”
陸鎮(zhèn)急急起身,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緩緩走向沈沅槿,低聲下氣地穩(wěn)住她的情緒:“沅娘,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我現下就放她們走好不好?來人,速速去牽馬來�!�
沈沅槿信不過他,身護著才剛從樓上下來的辭楹和縈塵退到門外,再次堅定地向陸鎮(zhèn)言明,她此番定要親眼看著她二人離開此間方可罷手。
眼見沈沅槿的神情越發(fā)激動,那瓷片似又扎得深了些,陸鎮(zhèn)心中焦急萬分,連連點頭答允她的話,任由她護著辭楹和縈塵出了客舍,坐上馬背。
“安心去吧,我們都會平安無事的。”沈沅槿抬眸望向馬背上的二人,不舍地道出分別前的最后一句話。
辭楹的眼里早已蓄滿了淚,在縈塵催馬前行的那一瞬奪眶而出,淚落不止。
太子肯為二娘做到這個份上,定然不會舍得傷她,更遑論要她性命。
縈塵看得頗為透徹,并不過分擔心沈沅槿的生命安危,故而相比起辭楹的傷懷萬分,縈塵心里縱然也有不舍,到底沒有在沈沅槿的面前落下淚來,只是忍著鼻酸催馬前行。
馬兒跑得飛快,沈沅槿注視著她們離去的方向,衷心期盼她們能夠順利抵達千里之外的沙洲,過上無拘無束、安穩(wěn)自在的日子。
官道上的黑點越發(fā)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經由這件事,陸鎮(zhèn)對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心有了全新的認識,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一個小小的女郎拿捏,受她威脅,做下這樣荒唐的舉動,生生看著隨她出逃的從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
陸鎮(zhèn)不恥于這般沉迷美色的自己,心里很不得勁,不由暗暗與自己較勁,掙扎良久后,別扭又惱恨地來到沈沅槿身前,試圖去奪她手里的那塊碎瓷片,冷言冷語:“人已看不見了,沅娘也該信守承諾,適可而止,莫要太過失了分寸�!�
沈沅槿忍著痛感和無力感后退一步,拉遠她和陸鎮(zhèn)的距離,不卑不亢地道:“不許派人去追她們,殿下若是那樣做了,我定不會再茍延殘喘�!�
此女當真是得寸進尺!陸鎮(zhèn)氣又不打一處來,臉色鐵青,朝她厲聲呵道:“沈沅槿!”
“同樣的把戲用兩次,你就那樣自信自己在孤心里的分量,以為孤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你色令智昏?!”
他憑何要聽她的。陸鎮(zhèn)心有不甘得緊,更無法容忍自己竟真的為她鬼迷心竅至此,放走了助她脫身的兩個幫兇。
“衛(wèi)延,速速帶人去追!”陸鎮(zhèn)狠下心腸,揚起聲調。
“不行!”沈沅槿急忙出言阻止衛(wèi)延,繼而轉臉去看陸鎮(zhèn),紅著眼眶問他:“是不是只有我以命相抵,才能令你消氣,才能讓你放過她們?”
她不過是想借此試探他的底線和心意,妄圖拿捏他罷了。她那樣堅韌隱忍的一個人,陸鎮(zhèn)不信她會真的不要性命,加之尚還在氣頭上,一時口不擇言起來:“你若當真不惜命,當初失了貞潔時便該尋……”
貞潔,這個吃人的世道加注在女性身上,用來馴化和束縛女性的東西。
當初分明是他不顧禮義廉恥,用強權逼迫于她,讓她淪落為他身下見不得光的禁.臠一般的存在,真正臟的人是他,而非她。可他如今,竟還有臉提這兩個字,可還有心?可還有半點身為人的良知。
沈沅槿忽感悲從心來,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可一想到辭楹和縈塵還面臨著即將被追捕的困境,不得不堅強地重拾起活下去的信念,嘴里喃喃低語:“是啊,我早該去死的,我若再脆弱一些,當初早早地尋了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陸鎮(zhèn)聞聽此言,非但沒有半分憐憫,反是下意識地當她是在虛張聲勢,正欲出言嘲諷一番,然而下一瞬,沈沅槿手起瓷落,鋒利的瓷片劃破薄薄的皮膚,鮮血頓時泊泊而出,渾然不似先前那樣只是沁出細小的血珠。
她的脖頸很快便被鮮血染紅,陸鎮(zhèn)心下一緊,頓時慌了神,箭步上前摟抱住她的腰,右手死死按住她還在流血的傷口,似責備又似質問:“沈沅槿,你怎么敢!”
“怎么敢尋死?”沈沅槿能感覺到鮮血貼著肌膚流進衣里的感覺,忍著刻骨的痛楚勉強擠出一抹訕笑,有氣無力地拿話刺他的心窩子:“骯臟卑鄙的人從來都是你,不是我。若是她二人為我所牽累,我定會以命相抵。”
流出的鮮血像是將她的精氣神也一并帶走了,無力感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沅槿幾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若非強撐著一口氣,險些闔目栽倒下去。
一旁不知是該帶人去追,還是留在原地靜觀其變的衛(wèi)延看得呆若木雞,他從未想過,素來不近女色的殿下大費周章地領了親兵前來追捕的會是一位女郎,而非窮兇極惡的逃犯;這便罷了,竟還當著這么多親兵的面,與那女郎上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的戲碼。
懷中女郎的眼皮已經處于打架的狀態(tài),陸鎮(zhèn)害怕她睡過去便再醒不過來,滿臉焦急地打橫抱起她,緊緊摟在臂彎里。
此時此刻,他的心里縱有再大的怒火和恨意,這會子也暫且全都放下了,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地安撫她:“孤答應你,
孤不派人追她們了;沅娘乖,千萬別睡,孤這就帶你去城中看醫(yī)工,不會有事的�!�
“衛(wèi)延,進城后速去尋一輛寬敞的馬車來�!标戞�(zhèn)一面說,一面將人抱上馬背,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前方的城門。
第56章
娘子莫不是還想嘗一嘗下獄的滋味
晨間涼爽的清風吹動衛(wèi)延的衣擺,
初聽到陸鎮(zhèn)的這個命令之時,不禁有一瞬間的愣神,心中暗道:殿下此行該帶上的人是從前貼身伺候他的姜川才對。
眉縣。
看守城門的郎君盡職地攔下陸鎮(zhèn)一行人,
欲要查看過所。
陸鎮(zhèn)心急如焚,無心與那城門郎多言,直接亮出懸在蹀躞帶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在他跪地行禮前用眼神示意他不可聲張,
張口問他距離此間最近的醫(yī)館位置。
城門郎畢恭畢敬地給陸鎮(zhèn)指明了去醫(yī)館的大路,還未及向他問聲安,陸鎮(zhèn)便已催馬前行,
揚塵而去。
小半刻鐘后,
陸鎮(zhèn)勒停戰(zhàn)馬,
抱著沈沅槿步入醫(yī)館內,找來館里最好的醫(yī)工。
干凈整潔的診療房內,陸鎮(zhèn)憂心忡忡地看著中年醫(yī)工為沈沅槿的傷口止血。
那醫(yī)工為沈沅槿擦洗傷口時,
刺骨的痛意疼得她眼圈發(fā)紅,眼眶氤氳。
坐在一旁的陸鎮(zhèn)看不過去,起身坐到她沈沅槿,
大掌握住她的手,意在讓她掐他的手分散些注意力,以減輕她的痛楚。
沈沅槿方才流了不少血,
更兼一路奔波勞累,那里還有多余的力氣去掐陸鎮(zhèn),這會子就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困難,默默別過頭自己忍痛。
醫(yī)工仔細清理完沈沅槿的傷口,
又用細軟的紗布將其包扎好,取來紙筆開了消炎鎮(zhèn)痛的方子,
遞給陸鎮(zhèn)去外邊的柜臺處抓藥。
“幸而傷口不深,未傷及動脈,否則染紅的便不止衣襟了,也挺不了這好些時候�!�
醫(yī)工說完,陸鎮(zhèn)懸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這才落了地,當下長出一口氣后,破天荒地與人道聲謝,伸手接過那張方子遞給身側的侍從,令他去取藥,他則小心翼翼地抱起躺在榻上虛弱無力的沈沅槿。
沈沅槿傷口處抹了藥,緩過來許多,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痛難受,手上也漸漸恢復了一些氣力,輕輕攀住陸鎮(zhèn)的膀子維持身體重心的平衡。
醫(yī)工的話尚還回蕩在腦海中,陸鎮(zhèn)后知后覺得回過味來,旋即斂目沉眸,緊緊俯視著懷里的沈沅槿,意味深長地問她道:“沅娘是收著力道劃傷脖子,你其實,一早就算準了孤會心軟對不對?”
沈沅槿聞言,不緊不慢地微抬起一雙清眸,神情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明知故問:“那么敢問殿下,我這是算準了嗎?”
陸鎮(zhèn)簡直要被她的這句話給氣笑,冷冷收回視線平視前方,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從今往后,孤不會再信你嘴里的半個字,你休想再騙孤。”
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無論陸鎮(zhèn)認或不認,是直面抑或逃避,傳達出來的意思表示并無太大分別。
沈沅槿身心俱疲,沒再去搭理陸鎮(zhèn)道出的話,而是靜默無聲地合上雙眼,休息養(yǎng)神。
陸鎮(zhèn)已然不在乎沈沅槿對他的態(tài)度,打橫抱起她穩(wěn)步踱出診療間,將方子拿與藥柜前的藥童抓藥,吩咐侍從付錢。
待藥童配好藥,拿黃紙包了,再將涂抹的藥膏一并包進去,交給陸鎮(zhèn)的侍從,衛(wèi)延那廂也已駕著馬車趕到此地。
陸鎮(zhèn)沒有片刻停留,抱沈沅槿上車,讓去近處的寬敞客舍內稍作休整,又命人熬藥喂沈沅槿吃下。
當日在城中用過午膳,稍作休整后,方啟程走官道返回周至縣。
因沈沅槿傷口未愈,每日都需吃藥換藥,陸鎮(zhèn)一行人來時僅用了不到一日,回到長安則是足足用了兩日半的時間。
這期間,他二人心里皆存著火氣,并不怎么同對方說話,是以馬車內大多時候都是寂靜無聲的;因陸鎮(zhèn)每日都會親自給沈沅槿換藥,監(jiān)督她吃藥,衛(wèi)延等人便極有眼色地沒有過問和提及任何有關于沈沅槿的事。
太子連著三日對外稱病,不見人,不早朝,不理事,加之選妃那日上晌,諸位貴女連他面都未見著,京中的權貴圈里免不了又是好一陣子的流言蜚語。
別院。
姜川因為沈沅槿出逃一事而擔驚受怕,已有三日不曾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熬到這日午后,眼皮沉重得厲害,便去榻上淺眠。
他方睡下不多時,忽被外頭一道略顯急促的拍門聲吵醒瞌睡。
“郎君,殿下歸來了。”進來傳話的乃是二門外的小廝。
姜川迷迷糊糊地聞聽此言,頓時清醒過來,睡意全無,整個人跟鯉魚打挺似的自榻上站起身來,失了慌張地整理好衣衫,忙不迭快步走出門來。
“殿下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是與沈娘子一道回來的?”姜川問出眼下于他而言最為緊要的問題,畢竟這將關乎到他待會兒該以什么樣的表情和情緒去迎接陸鎮(zhèn)的到來。
那小廝拿袖子擦去額上的細汗,氣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是抱著沈娘子進府的。”
福生無量天尊。殿下總算是將沈娘子給追了回來,他們這些池魚的性命暫時可保了。
姜川默默在心里將能想起的神官通通拜了一遍,接著腳下生風地朝上房走去,將將趕在陸鎮(zhèn)來到正房前趕到階下,靜候他與沈沅槿的到來。
陸鎮(zhèn)甫一踏進院門,姜川就瞧出他的臉色不大好,約莫是怒火未消;沈娘子的面上亦是一副死氣沉沉、悶悶不樂的樣子...
兩人間的氣氛太過壓抑沉悶,姜川緊張到手心發(fā)汗,只能佯裝鎮(zhèn)定,恭敬地朝人屈膝行禮:“殿下,沈娘子�!�
“速去將偏房的瓷具、尖銳物統(tǒng)統(tǒng)換掉,屋內不許出現一切可能傷到人東西,若她身上有半分損傷,孤決不輕饒。”陸鎮(zhèn)一面沉聲下達命令,一面拾階而上,他這會子沒什么耐心地一腳踹開偏房的門,抱著沈沅槿大步往里進。
陸鎮(zhèn)的這番話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然,姜川知道,他的面上越是表現得平靜如水,內里就越是驚濤駭浪。
姜川篤定,沈娘子此番出逃,殿下胸中的怒火斷然不會輕易平息,這往后的日子,沈娘子怕是還有得熬。
但愿沈娘子經此一事,能夠早日變得安分守己,安生過日子,也好少吃些苦頭。
姜川想到此處,暗暗嘆口氣,張口喚來瓊芳和嵐翠,吩咐她們撤去屋里的一應危險物件,就連銀針發(fā)簪這樣的小物件也不忘交代她們一并取走。
陸鎮(zhèn)將沈沅槿放到里間的床上,不發(fā)一言地退回外間,待瞧見嵐翠和瓊芳后,下令除解手沐浴外,不許沈沅槿踏出房門一步,不許與她說話,用膳也只能一個人在屋里。
“下晌會有太醫(yī)過來替她診治,在她傷好前,定要讓她好好吃藥擦藥。”陸鎮(zhèn)交代完瓊芳,頭也不回地踱出門去,離了別院。
姜川立在檐下目送陸鎮(zhèn)負手離開,萬分感激他沒有追究自己和那七名暗衛(wèi)的疏忽大意,心內的重壓卸下后,專心于工作,依照陸鎮(zhèn)的叮囑又調來一波人守在上房附近。
屋內的尖銳物和瓷器用具很快便被收拾一空,吃茶喝水用的碗盞亦換成了木質的,就連案上的銅鏡、妝奩等物也被撤走。
沈沅槿目光落在桌角上包裹著的厚實綢布,頓時感覺自己像極了一只被人困在囚籠里的鳥雀,就連生死都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好在辭楹和縈塵逃了出去,沒有同她一起落到這座死氣沉沉的牢籠里,她們的人生還有諸多希望。
此時此刻,沈沅槿心中祈愿的事,唯有她們能平安抵達沙州。
沈沅槿在心里默默祈禱一陣,眼皮越發(fā)沉重起來,橫豎她被關在這里也無事可做,索性褪去身上的外衫,穿著里衣躺進被窩里睡覺,放空自己的大腦不去想任何事。
這邊,陸鎮(zhèn)打馬回宮,他還未及踏足少陽院的范圍,便有黃門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地奔到他面前,神情急切:“稟殿下,圣上這兩日約莫每日都要派三撥人前來詢問殿下是否回宮,約莫是有要事等著殿下前去面見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權、年親力壯的太子,哪個有了年紀的老皇帝會不忌憚。此番他私自調動太子親兵追出城,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那老匹夫定是要向他興師問罪的。
陸鎮(zhèn)看清那黃門的樣子,不知他叫什么,只依稀想起他好似是張內侍的愛徒;陸鎮(zhèn)轉瞬調轉馬頭,嘴里撂下一句“孤知了”,徑直望紫宸殿而去。
外殿的書房內,陸淵手持朱筆批閱奏折,不知是何地的刺史奏了何事,看得他眉頭直皺,批復的筆力更添一絲躁意。
陸淵忍著火氣批完這張折子,猛地擱下狼毫,抬手揉了揉隱隱抽痛的額角。
正這時,殿門外侍立的內侍隔著門傳話,道是太子前來求見。
堂堂一國儲君,想要什么容色身段的女人沒有,竟為了一個已非完璧的婦人動用親兵,就連太子妃也顧不得選了...
他從前竟未發(fā)覺,他的這位長子竟還是個世所罕見的情種。陸淵想到此處,只覺好氣又好笑,停下按壓額頭的動作,令那內侍請人進殿。
內侍輕輕推開殿門,隨后退到一旁,請陸鎮(zhèn)入內。
陸鎮(zhèn)信步邁進殿中,站定后漫不經心地朝著陸淵施了一禮,“阿耶�!�
陸淵聞聲抬眸,凌厲的眸光落至陸鎮(zhèn)身上,眼底含著慍怒,板著臉令他跪下,擰眉沉聲喝問:“太子在擇妃之日私自調遣親兵奔出城去,眼里可還有朕這位阿耶?”
帝王的話音落下之后,陸鎮(zhèn)只是從容不迫地掀開衣袍的一間,面對著陸淵直勾勾地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立體的五官上無半分驚懼和追悔之色,張唇不卑不亢地道:“那日事發(fā)突然,情況緊急,未能提前過來親口知會阿耶一聲,還望阿耶海涵。”
不成器的孽障,他做下這等強拆夫妻、霸人身子的丑事,逼得人逃出城去,竟還有臉說是緊急之事。
陸淵氣得脖子漲紅,倏地自禪椅上立起身來到陸鎮(zhèn)跟前,鳳目里似要迸出火來:“大郎口中的情況緊急,竟是指沈氏女離京一事嗎?你莫要忘了,她曾是你的侄媳!”
“沈氏女?”陸鎮(zhèn)輕嗤一聲,望向陸淵的眉眼冷了幾分,當即反唇相譏:“阿耶的麗妃莫不是沈氏女?她在入王府前,難道不是二嫁之身?于此廂事上,阿耶與我并無分別。”
“逆子!”陸淵似是被陸鎮(zhèn)戳中了他的痛處,瞬間變得暴跳如雷,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哽了好一會兒才堪堪道出這么兩個字來。
陸鎮(zhèn)耐著性子聽他罵完,只面不改色地繼續(xù)跪著,以退為進,幽幽啟唇道:“阿耶還有什么不稱心的,不妨趁著這檔口一并說出來,兒子定會洗耳恭聽。”
若再說下去,倒顯得像是他這位做阿耶的在忌憚親子的權勢,借由此事發(fā)泄不滿似的。
陸淵強忍著怒火坐回龍椅上,終是選擇對此事睜只眼閉只眼,皺眉道:“起來吧,將事情善后得妥當些,萬不可落人口實。麗妃宮里,朕不希望有半點風言風語透進去�!�
“我省得,謝阿耶體諒。”陸鎮(zhèn)依言起身,抱拳又行一禮,而后一路疾行出了紫宸殿,親自去到太醫(yī)署請他用慣的心腹王太醫(yī)出宮為沈沅槿診治。
當天下晌,王太醫(yī)仔細看過沈沅槿脖子處的傷口,改進了先前那醫(yī)工開的方子,取出一罐新的藥膏給她用。
一晃數日過去,因每日都有人監(jiān)督沈沅槿用藥,是以她脖子上的傷口逐漸結了痂,形成一道細長的紅痕。
屋里沒有鏡子,沈沅槿已經許久沒有看過自己的臉了,那道傷的樣子,她亦不曾見過。
被關在這里的頭兩三天,她還能通過睡覺來緩解無趣和無人說話的寂寥感,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她只能掐著手指數著頭發(fā)絲勉強度過;待熬到第六日,整個人對于時間的感知都逐漸變得遲鈍起來,每日不知自己是睡的時間久,還是醒著傻坐發(fā)呆的時間久,這種籠中囚徒般的生活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唯有在看到瓊芳和嵐翠二人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一絲活人氣,感覺到她還是一個人,而非木石死物。
梅雨季將至,城中的天氣越發(fā)濕熱起來,沈沅槿這處沒有盤發(fā)的發(fā)簪,是以每日洗漱梳發(fā)過后,她的滿頭青絲便會被此間的媼婦僅用一條短小的發(fā)帶綁住,整把披在后背。
每當那媼婦走后,她都會在月牙凳上一個人枯坐好半晌,要么就是蜷身在羅漢床上,用手指沾水在小幾上胡亂寫字。
午夜夢回間,沈沅槿也會陷入沉沉的夢境,夢到她與辭楹、縈塵在月牙泉邊閑步賞景,在石窟里觀賞供養(yǎng)人壁畫,在鳴沙山上凝望滿天星河...
那些場景,都是她生活在現代時,曾經親眼見到過的。
偶有一日,沈沅槿甚至還在夢中見到了闊別已久的陸昀;即便只是在夢境里,他待她還是那樣地溫柔體貼,悉心地為她簪花描眉,研墨洗筆,陪她逗貓串花,游玩采風。
倘若沒有陸鎮(zhèn),他們本該是一對令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她也不會被困于此,不得自由。
她好恨。沈沅槿幾乎是紅著眼自夢中醒來,雙手抱膝坐在床上,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垂下頭崩潰大哭。
彼時天還未亮,嵐翠自更衣室出來,打窗下路過,聽見沈沅槿的抽泣聲,不由眉頭一蹙,很想進去瞧一瞧她,可鑰匙并不在她手里,姜郎君也曾親口交代過此間眾人,不許同她說無關的閑話。
嵐翠做不到當作沒聽見,怕她做什么傻事,安靜地立在窗邊聽了好一會兒,直到掌事的媼婦起身出房,里頭的哭聲方漸漸停歇。
沈沅槿來到門框處扣門,告知屋外的人她要去更衣室解手。
嵐翠忙走到門邊朝內答話:“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尋李媼取鑰匙�!�
“嗯。”沈沅槿似乎漸漸習慣了不說話的生活,每每張口,都跟惜字如金似的。
不多時,嵐翠取來鑰匙,開了門上的鎖,放沈沅槿出屋解手。
沈沅槿面容憔悴地緩步而出,就見李媼站在嵐翠身后,隨嵐翠一道跟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她。
陸鎮(zhèn)為了困住她還真是煞費苦心,院里院外各一撥人,各府門處必定也增派了人手。她是什么神通廣大、能夠上天入地的能人異士不成,值當他費這樣大的功夫。
沈沅槿自嘲般地想了想,勉強加快步伐朝更衣室去。
嵐翠暗暗凝眸打量沈沅槿,觀她身形消瘦,行動間似弱柳扶風,活像一盞骨架單薄的美人燈,似乎一場狂風驟雨便足以毀去她。
殿下那樣的身量體格,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大半邊腰,若是強迫娘子行那事...光是想想就怪讓人心驚膽寒的。
嵐翠不忍再往下深想,趕忙打住紛亂的思緒,耐心等待沈沅槿出來后,攙扶她回房。
至早膳時分,沈沅槿依舊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半個豆腐包,午膳稍微好些,用了半碗飯,晚膳則是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大抵是有些食欲不振。
嵐翠憂心忡忡地同姜川說過幾回,姜川聽后,也曾命人出府請醫(yī)工前來瞧過,醫(yī)工開了補氣固本的方子,姜川叫人每日煎藥給沈沅槿腹下,奈何收效甚微。
約莫那湯藥的苦味苦到了心窩子里,娘子愈發(fā)不愛吃東西,也不愛表露自己的情緒,都快不成活人樣了。嵐翠得看越發(fā)揪心,每日都會仔細留心沈沅槿的狀態(tài)。
似這般熬油的日子又過了幾日,沈沅槿傷口處結起的血痂開始掉落,露出內里新長出的粉肉和稍稍凸起的疤痕。
姜川便又叮囑嵐翠每日的早中晚都要替沈娘子涂抹去疤的藥膏,嵐翠點頭應下,勤勤懇懇地抹了兩三日,這天傍晚,陸鎮(zhèn)來到別院,一進門令她退下。
然,她才心神不寧地從沈娘子屋里出來不到一刻鐘,忽聽那邊傳來女郎摔打物件和喊人滾出去的尖銳聲音。
無人敢靠近那處的門窗去聽究竟發(fā)生了何事。想也知道,殿下特意在這時候過來別院,總不會是為了坐在床榻上與沈娘子夜聊。
瓊芳面上沒什么表情,嵐翠則是滿臉的愁色
地看著案上的燭臺,眉頭緊鎖,約莫是在擔心房中女郎的處境和將要面對的事情。
里間,陸鎮(zhèn)傾下身強勢地制住沈沅槿的雙手,將她的手腕交疊在一處高舉過頭頂,單只手按在被子上,讓她整個人都被他的身影所籠罩。
“孤已忍了十數日不碰你,使小性也該有個限度,讓孤滾出去?你怕是忘了,這里究竟是誰的地屆,你又是什么身份!”
陸鎮(zhèn)橫眉立目,沉聲說話間,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帶,全然不顧沈沅槿的掙扎和反抗,用那帶子輕而易舉地縛住她的手腕。
他眼里的滿是不加掩飾的欲念和怒意,沈沅槿驚恐地扭動身軀,垂死掙扎般地咒罵道:“陸鎮(zhèn),你放開我!你不是丈夫,你不是人,你不能這樣對我,滾開!”
女郎激動的話語在耳畔響起,陸鎮(zhèn)不為所動地俯視著她,像是在欣賞獵物瀕臨死亡時的恐懼,待欣賞夠了,便粗.暴野蠻地將其禁錮住,隨時準備飽餐一頓。
“告訴孤,你為何想去岳州?”陸鎮(zhèn)無事沈沅槿對他的抗拒,指尖觸上她的衣襟,惹得她渾身止不住的顫栗。
千年后的岳州是她家鄉(xiāng),陸鎮(zhèn)還不配知曉這件事。
沈沅槿惱恨至極,多看他一眼也嫌臟,厭惡地別過頭,謊話脫口而出:“并未特別的原因,我喜歡杜工部的那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加之汴州去不得,隨心在辦理過所時上填了岳州�!�
她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何況洞庭湖畔乃魚米之鄉(xiāng),亦是江南水鄉(xiāng),陸鎮(zhèn)雖未全信,卻也不是半分不信,幽深的鳳目如鷹隼般死死盯住她,追問:“你的理由就這般簡單?”
沈沅槿偏頭注視著床帳,語氣堅定:“殿下便是再問百遍千遍,我的回答依舊如此,我喜歡前朝詩人口中的岳州,在不敢冒險返回家鄉(xiāng)、且又不知該去何處之時選擇了岳州,于殿下而言很難理解?”
陸鎮(zhèn)聽后沒有答話,而是沉默著剝去沈沅槿的外衣,也不知是否信了她口中的話。
“第二個問題�!标戞�(zhèn)話鋒一轉,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線條柔和的側臉上,“隨辭楹一同離去的女郎是否是陸昀送與你的武婢�!�
送。沈沅槿不喜歡這個字被用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縈塵她不是沒有生命和思想的物件,不是可以被隨意送來送去的。
沈沅槿對他這番充滿冒犯的話充滿了憎惡,“殿下心里早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問�!�
“好一個明知故問�!标戞�(zhèn)心中窩火,扳正沈沅槿的臉要她與他對視,捏著她的下巴冷聲道:“為了逃出去,你還真是費盡心思,只可惜,你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輕看了孤的能耐。如今被孤追回,你可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
陸鎮(zhèn)口中的那句看輕了他的能耐,沈沅槿著實無法反駁,只能牢牢記在心里時時誡勉自己。
十余日過去,想必辭楹和縈塵已經走遠,沈沅槿料想,該是她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
“自古成王敗寇,于此事上,我無話可說�!鄙蜚溟茸龀鲆桓甭淦钦J命的樣子,語氣沉沉地道。
她連騙取他的信任逃出城的事都敢做,與野性難馴的山貍奴無異,陸鎮(zhèn)不認為她會這樣輕易跟人服軟,旋即凝眸緊緊盯住她的雙眸,輕車熟路地摸到她訶子上的系帶處,“現下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想看到的,無非是她對出逃一事的后悔之色和懼意。沈沅槿大腦飛速運轉,揣摩他的心思,反應極為迅速地換了副表情,伸手去抵他壓下來的膀子,眼眸微濕,輕聲問他:“殿下便只會用這樣的事來折磨我?”
陸鎮(zhèn)動作粗.暴地扯開訶子的衣帶,沉眸下看,但見雪白一片,又有粉梅點綴其上。
“不用這樣的事,娘子莫不是還想嘗一嘗下獄的滋味?”陸鎮(zhèn)呼吸發(fā)重,反問。
下獄也好過承受他的獸行。沈沅槿心中這般想,口中卻不能這樣說,佯裝驚懼地輕輕搖頭,眸子里的晶瑩越聚越多。
陸鎮(zhèn)對上她盈淚的清眸,終究還是心軟,并未懷疑她此時的恐懼和害怕是裝出來騙他的,“不想下獄?知錯了?”
沈沅槿先是點頭,再又是搖頭,倒叫陸鎮(zhèn)的情緒跟著起伏不定來。
“不想下獄,可是出逃一事,我并無錯�!鄙蜚溟炔捎玫牟呗匀允峭f半真半假的話。
陸鎮(zhèn)聽了這話,不由心生好奇,撂下一句“愿聞其詳”,目光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沈沅槿看來,此刻的陸鎮(zhèn)同花樓內欺辱女郎的瓢客無異,簡直惡心到想吐,強忍著反胃緩緩開口陳述他的罪行:“我本是陸昀的正妻,是堂堂正正的臨淄郡王妃,然而殿下卻趁人之危,先是逼迫我與夫郎和離,強占我的身子,后又毀約欲那我為妾,叫我如何不恨?我之所求并非富貴榮華,而是可以隨心而活,離開你,我可以憑著自己的雙手過得很好�!�
陸鎮(zhèn)偏執(zhí)地將一切的原因簡單歸為她想要太子妃之位,在他的認知中,無人會真的不喜權勢富貴,自然意識不到,沈沅槿話里話外之意,乃是不愿出賣身體和靈魂去換取這兩樣東西,她更想要的是身體的支配權和自由權。
“娘子瞧不上良娣的位份,所求又并非富貴榮華,既如此,孤便讓你好生嘗一嘗貧苦無依的滋味�!标戞�(zhèn)克制著原始的欲.望,滾了滾喉結自她身上起開,“孤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等你幾時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不再肖想太子妃之位,低頭服軟,孤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予你錦衣玉食,寶物香車。”
沈沅槿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雞同鴨講的無力感,橫豎“服軟”的時機未到,越性閉上眼不去看他,勾了被子過來將自己蓋個嚴實。
陸鎮(zhèn)壓著怒火又看被中的女郎,終究不舍將她關至不見天日的牢獄中,臉色鐵青地奔出房去,喚了姜川進前。
“另外收拾出一間屋子,除開床榻和條案外,無需擺放旁的物件,一日三餐不必見葷腥,亦不用派人伺候她起居,只用貧苦人家的份例待她即可。”
姜川摸不透他這又是在和沈娘子鬧得哪一出,但因知曉他的脾性和手短,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忙點頭恭敬應下。
陸鎮(zhèn)眉頭緊皺,未看姜川一眼,不讓任何人跟著,獨自負手離去,騎馬返回宮中。
姜川辦事效率極快,當日下晌便已按照陸鎮(zhèn)的要求收拾出一間不甚寬敞的屋子出來,在沈沅槿用過晚膳后便讓人挪了過去。
步入房中的那一瞬,沈沅槿看著眼前幾近家徒四壁的環(huán)境,不禁被氣笑了,不知他是怎么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的;他憑什么認為,她不能用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而是要依靠男人才能平安富足。
且耐心熬過這段時日,若他還割舍不下她,必定會再來主動尋她,屆時她再適當服軟取信于他想法子逃出去;如若割舍下了,時間一長,姜川等人有了新主子,必定會對她這一沒名沒分的外室放松戒備。
沈沅槿數著手指過日子,至小半個月后,久不見葷腥的她便有些吃不消了,越發(fā)感覺身體虛乏,整個人都懨懨的。
陶壺里粗茶泡成的茶水已經放涼,沈沅槿往碗里滿上一小半,輕抿一口解渴后繼續(xù)盯著窗外光禿禿的庭院發(fā)呆,心中計量著辭楹她們走到了何處。
彼時,距離長安千里之外的會州。
官道旁的一座五層樓高的客舍內,皎潔如練的月色爬上紅木窗臺,映得滿窗清泠的白,寧靜恬淡。
辭楹和縈塵跟隨一支胡人商隊在此地落腳一眼,明日繼續(xù)啟程沿肅州、甘州前往沙洲。
這支商隊乃是她二人在鳳翔城中苦等了兩日,精心考察挑選后,向商隊的東家兼領隊請求同行,并許以豐厚的報酬方尋得庇護。
領隊的東家魏二娘是一位有著胡人和漢人血統(tǒng)的高挑女郎,她雖是偏漢人的長相,卻也保留了胡人高鼻大眼、身量高挑的特點。
縈塵觀她腰上懸著一柄嵌寶石的短匕,舉手投足間頗具英氣和力量感,就連幫著搬動大宗物件上樓亦不在話下,必是練家子無疑了,且除她外,另有兩位魁梧健壯的郎君保護商隊貨物和人員的安全;加之她待手底下的男郎女郎皆是和善有禮的,縈塵對她頗有好感,跟在她的商隊后頭走了足有兩三日。
那魏二娘一早就覺出后面有人跟著,但因是兩個手無寸鐵且又面善的女郎,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并未出言驅趕。
縈塵由此認定魏二娘是值得信任之人,辭楹亦不欲白享商隊的庇護,于第四日的清晨,早早在客舍一樓侯著她與商隊的人下來用早膳,言明自己的用意。
魏二娘年過三旬,因出身微寒,更兼是女兒身,為養(yǎng)下這樣一只商隊往返于西北和長安、洛陽等地販賣貨物營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和虧,這世上人情冷暖,她經歷的夠多了,是以素日里頗有能幫就幫,量力而行的善心,與人方便。
她因見辭楹和縈塵同為女兒身,誠心尋求庇護同往沙洲去,又這樣信得過她,甚至不惜以重金為酬,必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緣故,自是不忍拒絕,稍作思索后便答允了她們的請求。
此番去往西北的路上,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如今日這般順利投宿,且還不用三五個人擠在一處,可以擦身和換洗衣物,委實算是很不錯的境遇了。
這段時日以來,辭楹經過縈塵為期十幾日的手把手親身教導,她已大致學會了騎馬,只要不是疾跑的狀態(tài),她都能輕松應對,是以在前來會州的途中,縈塵另為她挑了一匹性格溫順的馬兒買下。
西北的夏日天氣干燥,風沙較大,白日趕路的時候,她二人都會學著魏二娘等人用紗巾裹住發(fā)頂和面部,防止皮膚曬傷和刮傷。
縈塵在客舍后院沖完涼,胡亂洗了里衣晾在庭院里,上樓回到房中。
一推門,就見辭楹正癡坐在燈下發(fā)呆,目光無神,約莫是有心事。
“累了一日,既洗漱完了,怎的還不睡?”縈塵執(zhí)起茶壺倒上一碗涼茶,溫聲問她道。
辭楹收回思緒,支起下巴望向縈塵,愁眉苦臉:“這段日子,我的心里總是不能安定。一晃二十余日過去,也不知二娘她如何了,她現下孤身一人,如何斗得過那人,我擔心...”
擔心她會吃苦受罪。辭楹擔心的,亦是縈塵心中所憂,然而眼下絕不是她們該灰心喪氣的時候,因勸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眼下我們能做的,唯有不辜負二娘的付出和期盼,平安抵達沙洲。二娘心性堅韌,聰慧隱忍,必定會想法子保全自己,尋得良機脫身出來。再者,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說不準二娘她也會如咱們這般,遇到貴人相助呢。”
那人是當朝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么樣的貴人才能助得了娘子?辭楹得不出結論,為著能讓縈塵安心,也讓自己心里好受些,只能勉強將她的話聽進耳里,寬慰自己莫再多想。
“夜色深了,吹燈睡下罷,明日還要早起�!鞭o楹稍稍舒展眉頭,起身執(zhí)了燭臺,與縈塵一道走向床榻,而后吹滅燭火,伸手擱在床邊的矮凳上。
此間的夜里不似白日那般干熱,涼爽晚風透過窗子的縫隙吹進來,甚至還帶了些微微的冷意,需得在膝蓋和腹部處蓋上一條薄薄的毯子防止受涼。
縈塵應是連日趕路累極了,不多時便沉沉睡去;睡在她身側的辭楹雖也累,終究放心不下沈沅槿,臨近子時方勉強入睡,偏又做了噩夢,睡得并不安穩(wěn)。
翌日晨間,她二人起身后匆匆用過早膳,去樓下收了晾干的衣物裝進包袱里,騎上馬背隨商隊繼續(xù)向前趕路。
沈沅槿渾渾噩噩地睡到日上三竿,嵐翠怕她餓著,輕輕叩響房門,揚起些聲調喚她起身,確認她已醒來后,叫來李媼拿了鑰匙,送水進去。
不過短短十幾日,沈娘子瞧著似是又瘦了一圈。嵐翠擔心長此以往,她的身體會吃不消,是以用過早膳后,往姜川跟前走了一遭,言明此事。
姜川那廂并不敢貿然叫廚房添些葷菜,恰逢明日休沐,便打算差人傳話至東宮討個示下。
酉時二刻,陸鎮(zhèn)處理完公務,自左春坊而出,行至少陽院外,張內侍領著兩個黃門迎上前,道是晚膳已經備下,可要傳膳。
陸鎮(zhèn)近來悶悶不樂,似乎恨不能時時刻刻忙于政務才好,是以張內侍同他說話時十分小心謹慎,待聽得他應聲后,忙扭頭給身后的黃門遞了眼神過去。
張內侍默聲跟在陸鎮(zhèn)身后,推了殿門便叫宮娥去沏明前的紫陽茶送進來。
宮娥奉了熱茶進來,又有宮人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布好菜后,張內侍便在陸鎮(zhèn)的示意下領人出去,退守在殿外。
案上的碟盤內皆是美食珍饈,陸鎮(zhèn)看著那道沈沅槿愛吃的葫蘆雞和粉蒸排骨,先夾了兩塊放進碗里,再是他自己常吃的炙羊肉和四寶燒鱸魚。
明明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肉菜,陸鎮(zhèn)卻覺得食之無味,腦海里再次浮現出從前在別院里陪她一起用膳時的景象。
她本就生得瘦弱,每日粗茶淡飯,天長日久,如何經受得住。思及此,陸鎮(zhèn)越發(fā)心神不寧,胡亂用了一碗飯?zhí)铒柖亲�,擱下筷子漱口凈手,便令張內侍叫人去牽馬。
陸鎮(zhèn)躍上馬背,一路疾馳出宮,來到別院時,天已麻麻黑了。
姜川走在前面引路,心驚膽戰(zhàn)地詢問陸鎮(zhèn)可要在沈娘子屋里留宿。
陸鎮(zhèn)面沉如水,目視前方僅僅燃了一盞昏黃燭火的陋室,沉聲道:“不必,孤只是來看看她過得如何。”
窗紙上并無半道人影,陸鎮(zhèn)料想她約莫是無事可以打發(fā)時間,早早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