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牧懌然的聲音,冷且極具質(zhì)感,是一種舒展的、深邃的、清涼并富有彈性的音質(zhì),聽他說話,柯尋覺得自己一大老爺們兒的耳朵都快懷孕了。
“我們這些人,沒人知道整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被畫吸進(jìn)來的,你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世界,就是畫中所繪的世界。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到‘簽名’,并且,保證自己能一直活下來�!蹦翍徽Z氣平淡,似乎對眼前的處境并不慌張。
“簽名是什么?怎么找?”柯尋問。
“畫作者的簽名,”牧懌然答,“一些畫家會把自己的名字或是名字的縮寫字母簽在畫上,而如果是中國畫,我們有可能需要找的就是畫者的鈴印。只有找到畫作者的簽名或是鈴印,才能夠離開這個畫中世界。”
“這也太抽象了,滿世界找一個簽名,跟大海撈針有什么兩樣?”衛(wèi)東在旁邊插嘴,“萬一這簽名就簽在房頂上哪塊兒瓦片的下面呢?難不成咱們還得把這個世界所有房頂上的瓦片都翻找一遍?”
“簽名所在的地方,和畫的內(nèi)容息息相關(guān),解讀畫作,得到線索,也就能找到簽名所在�!蹦翍徽f。
“……這怕不是要找個一年半載的�!毙l(wèi)東呆滯臉。
牧懌然淡淡看他一眼:“七天內(nèi)找不到的人,都會死�!�
“靠!”柯尋和衛(wèi)東齊齊震驚,“真的假的?!”
“你們不信那就試試唄,”小辮子劉宇飛在旁邊哂笑,“這七天你們可以啥都不干,看看七天后死不死�!�
“不是——怎么死?突然躺地上就斷氣兒了還是怎么著?”衛(wèi)東追問。
劉宇飛神經(jīng)質(zhì)地咧嘴一笑:“死法兒多著呢,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死不成的�!�
“臥槽,有人管沒人管啦?!”衛(wèi)東大驚。
“為什么會這樣?”柯尋仍然覺得不可思議,“誰制定的規(guī)則?誰有權(quán)力決定我們的生死?誰有這么詭異的本事,能把大活人弄進(jìn)畫里?哆啦A夢?”
牧懌然看他一眼,淡淡道:“不知道�!�
“哆啦A夢��!我是大雄啊!你不認(rèn)識我啦?快收了神通吧,放我們回去��!”衛(wèi)東仰天哀嚎。
“閉嘴!”劉宇飛急怒地給了他一拳,“你給我小點(diǎn)聲!想死自己去死,別連累我!”
說著十分緊張地左顧右探,似乎聲怕驚動了黑暗中的什么東西。
衛(wèi)東無故挨了一拳,正要反擊,一見他這副嚇到臉白的樣子不由跟著一哆嗦,也左右張望了一陣,卻見夜色好像比剛才更深更濃了,灰稠的夜霧已經(jīng)籠罩了整個村莊,朦朧混沌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蹲在那里,緩慢地張開了黑洞洞的嘴。
衛(wèi)東頓時不敢出聲,連呼吸都盡力屏住,拼命翻著眼睛給柯尋打眼色。
然而柯尋此刻根本就沒往他這兒看,正歪著腦袋繼續(xù)和牧懌然說話。
“你剛才說的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比如說只有找到簽名或鈐印才能出去,找不到的話七天后就會死,是誰告訴你的?”柯尋問。
牧懌然也不看他,目光淡然平靜地望著前方的濃霧:“沒人告訴,這是我進(jìn)的第三幅畫,已知的線索都是通過前兩幅畫總結(jié)出來的�!�
“第三幅?!”衛(wèi)東再次震驚,“什么意思?”
“意思是即便你僥幸從這幅畫里出去了,還會再一次進(jìn)入下一幅畫�!眲⒂铒w在旁邊語氣嘲弄地接話,仔細(xì)聽的話,這嘲弄里還帶著幾絲慘然的意味。
“為什么?!”衛(wèi)東忍不住驚問,“不是就從畫里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去了嗎?為什么還要進(jìn)畫?”
“不知道,”劉宇飛聳聳肩,抬手指了指天,“大BOSS強(qiáng)制的,必須要進(jìn),不進(jìn)也死�!�
“怎么死?難不成它連現(xiàn)實世界也能操控?”衛(wèi)東眼底浮上絕望。
“不知道,也許吧。”劉宇飛一臉麻木,“反正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世界還是在這個畫中世界,我們都是螻蟻,永遠(yuǎn)都只有被上層、上上層、上上上層的力量耍著玩而已,只不過俗話說螻蟻尚且偷生,就算明知逃不過上層力量,大多數(shù)人也總是會想方設(shè)法地活下去不是嗎。”
“可為什么是我�。�!”衛(wèi)東狠狠地扯著自己頭發(fā),“我就是一普通人啊,以前平平凡凡地過得挺好的啊,為什么會選中我來經(jīng)歷這么莫名其妙的事啊?!”
“怎么說呢,”劉宇飛嘲弄地歪歪嘴角,“活該你倒霉唄�!�
衛(wèi)東不再說話,如果說剛進(jìn)來時他還能本著自欺欺人的態(tài)度貧幾句嘴的話,現(xiàn)在則已經(jīng)徹底認(rèn)清了眼前的“現(xiàn)實”,他雙手抱著頭,拼命地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眼底和臉上溢滿了恐懼,不甘,和絕望。
“東子,”柯尋一把攬住他,用力在懷里摁了摁,“沒事,不是說可以回到現(xiàn)實世界去嗎,別緊張,提起精神來,咱們一定能回去,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就有因,我就不信找不到這件事的源頭,咱倆小時候任天堂游戲也不是白玩兒的,通關(guān)破局干老頭,那不都是咱拿手活嗎?”
“廢話,魂斗羅能有三十條命,超級瑪麗還能頂出個小綠蘑菇獎一個人兒呢,這里頭有嗎?有嗎?”衛(wèi)東沮喪地低著頭,聲音聽起來倒是打起了幾分精神。
“需要嗎?”柯尋笑笑,“你忘了哥可是小白彈一條命帶你裝逼帶你飛、通關(guān)整部魂斗羅的斗士啊。”
“行吧,好歹先給我個小白彈讓我自衛(wèi)一下啊�!毙l(wèi)東說。
“行了,別瞎想,”柯尋說,“沒有武器也得有勇氣,就算我們是螻蟻,也要死在大象的尸體上。”
走在旁邊的牧懌然偏臉看了柯尋一眼,卻恰巧正對上柯尋無意間轉(zhuǎn)過來的目光。
兩個人的目光交匯,柯尋沖他一笑,唇角勾著一絲無謂,和無畏。
進(jìn)入畫里的,什么樣的人都有,但誰又能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呢。
牧懌然淡淡地挪開視線,重新望向前方。
前方灰濃的夜霧里,三株蟉虬盤屈的老槐樹,紋風(fēng)不動地立在一座破舊的屋院邊。
“李家到了�!眲⒂铒w吸了口氣,聲音里帶了幾分僵硬和緊張。
柯尋敏感地看向他:“有什么不對的嗎?”
劉宇飛不防他這么問,眼神閃爍不定地看了看他,歪了歪嘴角:“沒有,進(jìn)去吧。”
見他不想說,柯尋也就沒有再追問,
院子的門虛掩著,劉宇飛上前推門,發(fā)出“吱呀”地一聲響,然而這聲刺耳的響動并沒有在這寂靜的夜晚傳得多遠(yuǎn),才一擴(kuò)散開去,就立刻被吞噬在了濃霧里。
剛一邁進(jìn)院子,柯尋和衛(wèi)東就差點(diǎn)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脫口出聲,劉宇飛也禁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李家的院子不算小,四合院制式,院墻是破敗的籬笆圍起來的,四面都有屋子,而北面的三間正房外,此刻卻掛滿了白色幔布和長幡,門兩邊,吊著大串的紙錢,和黃白紙疊成的元寶,兩個紙糊的、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童男童女,眉目鮮明、喜眉笑眼地被擺在門口。
儼然,是個靈堂。
“臥槽!臥槽!臥槽!”重要的情緒罵三遍——衛(wèi)東整個人都哆嗦了,劉宇飛臉上的肉也直抽,柯尋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見四個人里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就是牧懌然了,然而仍能從他的眼神里察覺到一絲嚴(yán)肅和戒備。
“難怪給我們穿這種衣服�!眲⒂铒w低頭看了看身上。
這特么不就是喪服嗎。柯尋郁悶,有心一把脫下來扔地上,但考慮到衣服里頭就剩一浪里白條了,只好作罷。
“走吧�!蹦翍坏戳丝聦ひ谎�。
拿到“央”字布條的人看守李家糧倉。
柯尋四下看了一圈,見位于院子西邊的廂房門上,貼著張白紙,上頭黑字寫著個“糧”字。
而位于院子南邊的倒座房房門上,則同樣白紙黑字地寫著個“柴”字,抽到“辜”字布條的衛(wèi)東和劉宇飛要去柴房砍柴。
衛(wèi)東低聲碎碎罵——柴房門正對著北面正房靈堂的門,那兩個紙糊的童男童女就沖著柴房門笑。
“東子,千萬小心。”柯尋握了握衛(wèi)東的肩,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柴房里應(yīng)該有劈柴的斧子,你拿手里,警醒著點(diǎn)兒,別犯困,有情況你就叫我,實在不行就往院子外面跑�!�
“知、知道了……你也小心……”衛(wèi)東顫著聲音,百般不情愿地跟著劉宇飛走向柴房。
柯尋則跟著牧懌然去了西廂的糧倉,推門進(jìn)去,一股塵土和腐臭的糧食的混合味道撲鼻而至,柯尋險沒熏得嗆著,捏著鼻子在門口站住腳。
牧懌然卻好像聞不到一般,徑直走進(jìn)去,從兜里摸出手機(jī)來,劃亮屏幕,借著屏幕的光掃了一圈屋內(nèi),見屋角堆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麻袋,窗扇是實心木頭板做的,緊緊關(guān)著,一絲光也透不進(jìn)屋,當(dāng)然,在夜里就更沒有光亮了。
“進(jìn)來,門關(guān)上�!蹦翍晦D(zhuǎn)頭看了眼柯尋。
“先通通風(fēng),這味道連耗子在里頭都活不下去。”柯尋說。
“進(jìn)來,門關(guān)上。”牧懌然不為所動地冷冷重復(fù)。
“……你也復(fù)讀機(jī)精投胎��?”柯尋嘆氣,邁進(jìn)來把門關(guān)上。
“門閂插上�!蹦翍焕^續(xù)冷冷令道。
“帥哥,你又不是妹子,還怕半夜有人闖進(jìn)來非禮你嗎?插了門閂萬一有事跑都不好跑�!笨聦ね嶂^看他。
“你以為不會有?”牧懌然冷哂。
柯尋一愣,默默地回身把門上了閂。
牧懌然關(guān)掉了手機(jī)屏,屋內(nèi)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讓人喘不上氣的塵土和腐臭味,如有質(zhì)感地充斥在身邊。
“接下來干什么?”柯尋問。
“待著。”牧懌然的聲音在黑暗里聽起來更顯清冷深邃。
“就……待著?”柯尋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這黑暗實在太過深濃,讓人如同處于上下虛無的宇宙中,每一腳邁出去,都像將要猝不及防地墜落進(jìn)深無極限的黑洞里,分外沒有踏實感。
從兜里摸出手機(jī)劃亮屏幕,找到了牧懌然的位置,發(fā)現(xiàn)他竟然已經(jīng)坐到了屋角的麻袋上,靠在那兒閉目養(yǎng)起神來。
“就這么待著?什么也不用做?”柯尋走過去問他。
“你也可以睡覺�!蹦翍谎鄱疾槐�。
“咱們不用在這屋里找找簽名或是鈐印什么的嗎?”柯尋在他身邊蹲下,用手機(jī)屏照他的臉。
這么離近了看,這人的皮膚真是好得不像話,屏幕的光照下五官更加立體深邃,像是經(jīng)過了最精細(xì)打磨的雕刻藝術(shù)品。
“如果那么好找的話,這畫里就不會死人。”牧懌然被他用手機(jī)照得眉頭微微蹙起,“我奉勸你節(jié)省手機(jī)用電,留到必要時候再用,這畫里沒有充電的地方,而你還要在這兒待七天。當(dāng)然,如果你今晚就死了的話,大可以隨便用�!�
柯尋連忙把手機(jī)關(guān)了,一屁股坐到他旁邊的麻袋上:“你看你,多大仇,沒事兒咒我早死能給你補(bǔ)充壽命還是怎么?”
牧懌然沒再理會他。
柯尋靜默了半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耳里只能聽到牧懌然輕淺的呼吸聲,而糧倉外面的動靜卻是絲毫不聞。
他其實很想知道那三個抽到“民”字布條的人——按照那個老頭的安排,他們今晚要負(fù)責(zé)守夜。
既是要守夜,當(dāng)然要在靈堂里守。
那個掛滿了挽帳喪幡的正房里,不知道會不會……停著尸?
第5章
白事05┃《白事》。
黑暗和寂靜總是讓人感到心中難安。
柯尋擔(dān)心衛(wèi)東,想了想,問旁邊的牧懌然:“我現(xiàn)在如果去柴房看看,會不會有事?”
牧懌然的聲音過了片刻才響起來:“有沒有事我不確定,我只知道,上一個在夜里亂跑的人,死得只剩下了一個天靈蓋�!�
“……”柯尋靠回麻袋上,但不想再像剛才那樣繼續(xù)保持沉默——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等死,所以,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聊一聊死亡:“記得你說這是你進(jìn)的第三幅畫,前兩幅畫你是怎么找到簽名或鈐印的,能說說么?”
“沒興趣�!蹦翍缓敛唤o面兒。
“……你這也太沒組隊精神了,”柯尋說,“多一個幫手就多一分希望,你總不會樂意我拖你后腿吧�!�
又過了片刻,牧懌然才又開口:“沒有規(guī)律,說也沒用�!�
話音剛落,忽覺得耳際一熱,身邊這小子毫無彼此身為陌生人的自覺,特別自然地湊過來,在耳朵邊壓低了聲音,嚴(yán)肅地問:“那你覺得這幅畫的鈐印會在什么地方?有想法了么?”
牧懌然皺了皺眉頭,還真沒見過這么自來熟的人。
坐起身,冷冷回他:“如果你能保持安靜,或許很快就能有想法。”
“那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小子明顯是個厚臉皮,“咱們一晚上待在這屋里不出去的話,真的能沒有危險?”
牧懌然沉默了一會兒,見這小子老老實實地等著他的回答,終于開了口:“并不一定。要聯(lián)系畫的內(nèi)容和當(dāng)前的形勢。通常來說,最危險的地方是整個形勢的重點(diǎn)之處。就像一幅畫作,有側(cè)重表現(xiàn)的地方,也有做為背景或用來烘托重點(diǎn)的次要的地方,如果你我恰巧處在畫作里最重要的地方,那大概,今夜就會有死劫�!�
柯尋的聲音也過了一會兒才響起來:“我覺得吧,就眼下來看,重點(diǎn)應(yīng)該不是咱們這個糧倉,明眼人一看就是那啥……那個靈堂�!�
牧懌然語聲平緩:“按照人的慣性思維來看,大多人會認(rèn)為靈堂是整個院子的重點(diǎn)。但如果放在整幅畫作所展現(xiàn)的畫面來看,也許靈堂不見得是最重點(diǎn)突出的地方。能讓人一眼看出畫意的畫,只能算是‘好畫’,卻不見得是絕品。”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就算從畫上來看靈堂是重點(diǎn),但這幅畫所要表達(dá)的真正意圖并不見得就在靈堂這里,有可能是院子旁邊的那三棵老槐樹,也有可能是那老頭家里,或者還有可能是咱們這個糧倉,”柯尋若有所思,“真正的重點(diǎn)是要根據(jù)畫的意圖去揣測的,是不是?”
牧懌然“嗯”了一聲。
“對了,這幅畫畫的是什么?”柯尋問。
“進(jìn)來之前你沒有看?”牧懌然反問。
“那時候正受驚呢,哪兒顧得上看,就是看見了這會兒也嚇忘了,”柯尋說,“就記得黑糊糊一片,中間夾著點(diǎn)灰灰白白的東西�!�
牧懌然又沉默了,柯尋覺得這家伙大概又在心里鄙視他,過了一會兒才聽他開口:“這幅畫的名字叫做《白事》,是一個叫李京浩的畫家所作。這個畫家偏好人文風(fēng)俗畫,青年時起就四處游歷,用畫筆記錄下不同地方的不同民俗。這幅畫就是其一,所繪的是一個偏遠(yuǎn)山村辦白事的畫面,整幅畫色調(diào)陰沉,極具張力,表現(xiàn)的是……”
說到這兒忽地戛然而止,柯尋正要追問,就覺一只手迅速地捂在了他的嘴上,掌心干燥微涼,還帶著點(diǎn)兒皂香。
柯尋本來條件反射地想躲,然而反應(yīng)過來后腦子一轉(zhuǎn),立刻放棄,一動不動地任他捂著。
屋子里再次陷入落針可聞的靜寂,也許在黑暗中人的五感會比平時更敏銳,柯尋隱約聽見幾聲不同尋常的響動,就傳自屋外的院中。
屏住呼吸豎耳細(xì)聽,聲音更加鮮明,喀喀喳喳,咯咯剝剝,像是……紙在響。
柯尋想起正房靈堂外掛著的那些紙錢和紙元寶。
響聲這么大,莫非是外面刮起了大風(fēng)?
不,不對,這個聲音在移動。
不緊不慢的,毫不掩飾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帶著嘩嘩啦啦的紙質(zhì)的聲音,向著糧倉這邊接近。
這感覺就像是有人抱著一大張硬皮子紙,很邋遢地拖著在地上走。
也像有人穿著紙做的衣服,四肢和軀干摩擦著,慢慢地走過來。
——紙衣服?!紙——紙人?!
柯尋一驚,想起了靈堂外擺著的那對彩紙糊的童男童女。
有人在挪動它們?
衛(wèi)東所在的柴房,就正對著靈堂!
柯尋扒開牧懌然的手,想要起身,突然被牧懌然伸手過來鉗住一根胳膊,再要掙脫,卻不知被這人怎么一擰一繞,硬是將他箍得動彈不得,身子向前傾著摁在那里。
“找死。”牧懌然的聲音細(xì)微地響在耳邊,帶著幾分凜冽的寒意。
“我……”柯尋剛要開口,卻被一個堅硬的膝蓋伸過來抵在了喉嚨口,直頂?shù)盟铧c(diǎn)嗆著,硬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媽的,還是個練家子。
識時務(wù)者為俊基�?聦げ辉賿陝�,老老實實讓人頂著摁著。
屋外的響動更加近了,悉悉喳喳地竟到了自己這間屋的窗邊,而后聲音忽地戛然而止,一點(diǎn)兒動靜都不再有。
柯尋下意識地抬眼看向窗口,窗扇是木板做的,密不透光,屋里一片漆黑,屋外也是深夜,沒有亮光,望過去自然也該是伸手不見五指。
一只眼睛突地出現(xiàn)在窗扇的位置,像是黑暗里裂開了一道縫,這只眼睛就從這道縫隙里向著屋內(nèi)窺視。
這不是一只活人的眼睛,或者說不是一只真人的眼睛。
它是畫在紙上的,白紙黑線,畫得十分簡單的一只眼睛,杏核形的眼廓,烏黑的瞳孔,眼睛上方還有一條又細(xì)又彎的眉毛。
柯尋慶幸自個兒喉嚨處還被牧懌然的膝蓋頂著,否則這驟然一嚇怕不是要脫口出聲。
他不知道這么黑的屋子里是怎么能把這只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的,里里外外沒有任何的光源,可這只眼睛就這么清晰分明地嵌在窗扇的縫隙里,此時此刻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一滴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柯尋屏住呼吸。
這只眼睛在看他,外頭的紙人在看著他。
身后的牧懌然也沒有任何動作,兩個人和屋外的紙人就這么定在原地,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
這種僵持不知持續(xù)了多久,時間也許很長,也許很短,就在柯尋覺得自己的思想都快要麻木掉的時候,那紙人的眼睛忽然一閃不見,眼前的畫面重新落入無窮的黑暗里。
柯尋正要松一口氣,就見那紙人眼睛消失的地方突然就伸進(jìn)一根手指來,皮膚慘白指甲烏黑,喀刺刺地刮劃著木質(zhì)的窗板,再細(xì)看這手指形狀古怪得很,方正且扁平——竟是一根紙糊的手指!
臥槽——柯尋心下驚得一聲大罵,什么時候一張紙也這么猖狂了?!
一念未完,那根手指突然開始用力,使勁地刮摳著窗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音。老舊的木頭板“咔叭叭”地響,似乎快要在這刮摳下碎裂開來。
——它要進(jìn)來!柯尋意識到這一可能后開始掙扎——不能讓它進(jìn)來,得阻止它!
卻不料牧懌然鉗制著他的雙手卻更加用力了,饒是柯尋本就力氣不小,在牧懌然手底下竟也全然沒用。
正要使出全身力量掙脫,忽覺牧懌然壓下身來,在耳邊聲音極低地說了一句:“別動!你擋不住它�!�
……那也不能就這么等死啊。柯尋扭著脖子想要讓牧懌然看他不認(rèn)同的眼神,結(jié)果沒等他把腦袋轉(zhuǎn)過去,牧懌然的第二句話又送進(jìn)了耳朵里:“聽著,一旦它進(jìn)來,絕對不要動,如果它離近,就屏住呼吸,除非你想送死�!�
柯尋放棄掙扎,牧懌然到底比他多兩幅畫的經(jīng)驗,當(dāng)然,武力值比他高也是重要因素之一,眼下仍然被他鉗制著,撅著屁股摁趴在地上,就是想動也動不了。
柯尋偏了偏頭,索性枕在了牧懌然支在旁邊的膝蓋上。
牧懌然:“……”
黑暗里,刮弄木頭窗板的聲音仍在持續(xù)作響,那種尖銳的紙鋒與皺鈍的木頭發(fā)出的摩擦聲,讓人聽得牙酸毛豎雞皮疙瘩泛。
正強(qiáng)自忍受、度秒如年中,突聽得身后“沙沙”一聲響,緊接著就是“咚”地一聲重響——堆在墻角的麻袋許是因為剛才兩人的坐靠產(chǎn)生了松動,竟在這個時候滾落在了地上。
重響過后,屋里屋外驟然陷入一片死寂,柯尋抬眼,見窗扇縫隙中的那根手指收了回去,下一秒,整個窗扇突地被重重砸響,聲音駭然,像是個百十來斤的大漢在掄著甕大的拳頭砸在窗板上。
——BOSS暴走了!柯尋腦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幾個字,抬頭想要問牧懌然這下怎么辦,只覺得他放松了對自己的鉗制,聲音再次低低地傳過來:“記住我剛才說的,不要動�!�
不讓動,這不是眼睜睜等死嗎?柯尋猶豫了片刻,最終一倒頭——再次躺回了牧懌然的膝上。
就信他一回,命先交他手上。
牧懌然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微微一僵,已經(jīng)伸出去想要把柯尋推開的手頓在半空,片刻后緩緩地收了回來。
破舊的木頭窗板終于禁不住那股力量的撞擊,“哐”地一聲四分五裂迸飛開去。
柯尋記著牧懌然的話,一動也不敢動,只能努力地翻著眼皮向上看。
窗口處,紙人扎成的童男像靜靜地立在那里,鮮明的五官帶著毫無生機(jī)的笑意,死氣沉沉地看著屋中的兩人。
第6章
白事06┃紙人。
穿著花花綠綠衣裳的紙童男,扒著窗臺慢慢地翻進(jìn)了屋中,發(fā)出喀喀嚓嚓的紙質(zhì)摩擦聲。
柯尋一動也不敢動,視線落在面前不遠(yuǎn)處的黑暗里。
耳里聽著紙質(zhì)摩擦的聲音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夾著從窗口處涼涔涔地卷過來的一陣寒意刺骨的風(fēng)。
聲音越來越近,那種刺入骨縫的寒意也越來越重,口鼻間忽然嗅到了一股濃重的煙灰的味道。
不是香煙灰,也不是香燭灰,帶著焦油味,帶著腐臭,帶著……尸骨成灰的悶嗆。
柯尋氣管一縮,險些咳出來,硬是狠狠一咬舌尖憋了回去,身體難免微微一顫,下一瞬間,視線所及處就出現(xiàn)了一條花花綠綠的紙褲子。
柯尋聽見腦袋上方的紙響,悉悉索索,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寒氣和煙灰味兒如有實質(zhì)般地擠壓下來,讓他胸口發(fā)悶,皮膚之下似乎被什么東西充斥著,全身有種腫脹欲爆的難受。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這紙人發(fā)出的響動顯得詭異非常。
柯尋感覺到身邊的牧懌然像塊石頭一樣紋絲不動,一時間忽然覺得自己和他像是被全世界給拋棄了一般,此時此刻,沒有人能來救他和他,沒有人幫得了他們,他們是如此的孤單和無助,眼睜睜地,絕望地,等待著恐怖的死亡降臨。
紙人的聲響已經(jīng)逼近到了柯尋的頭頂上方,柯尋不知道這個東西想要干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對它,絕對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視線里的一角,慢慢地出現(xiàn)了紙人被畫得殷紅的嘴,接著是墨線勾勒的鼻子,眼看那兩只杏核似的眼睛就要對上柯尋的視線,柯尋突然想起牧懌然剛才說的話,連忙屏住了呼吸。
紙人的臉整張出現(xiàn)在了視野里,艷粉的顏色涂就的紅臉蛋,又細(xì)又彎的眉毛之間還有一粒血紅的紅點(diǎn),兩只墨筆畫上去的眼睛就在柯尋的眼前,漆黑的瞳子和平時用黑筆胡亂的涂鴉并沒有什么兩樣,可此時此刻被這樣的一雙紙畫的眼睛看著,柯尋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被凍得快要乍裂出皮肉。
紙人就這么和柯尋近乎面貼面地對視著,屋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就好像這片黑暗靜寂里已經(jīng)沒有了活人,只剩下了三個一動不動的紙人一般。
——紙人?
原來如此!
柯尋驟然明白了牧懌然的意思。
不動,不呼吸,不就和紙人沒什么兩樣了嗎?所以面前這個紙人也就分辨不出他們兩個是活人還是同類,也正因此才遲遲沒有對他們做出什么難以想象的事來。
然而,柯尋剛才屏住呼吸憋住的這一口氣,已經(jīng)到了將要用盡的時候,就算他肺活量比一般人大點(diǎn)兒,也憋不了太久的時間,只盼望著這個紙人趕緊走開,否則……
這口氣用到了尾聲,紙人卻仍然一動不動地定在他的眼前,兩只死氣沉沉的黑眼珠看著他的臉。
不行了……柯尋痛苦萬分,腦子因缺氧而一陣陣地發(fā)懵,額上的血管都快要憋得崩掉。
專家說人不可能靠憋氣把自己憋死。
柯尋說專家說得對。
再牛逼的意志力也干不過生理機(jī)能。
就在柯尋的意志將要輸給生理機(jī)能的前一瞬間,突然聽得北面正房的方向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緊接著又是兩三聲發(fā)自不同人口中的叫聲,那聲音凄厲得簡直不像是人類能發(fā)出的音質(zhì),直讓人聽得連皮下的血肉里都涌出無窮的雞皮疙瘩來。
柯尋面前的紙人在那慘叫聲響起的一瞬直起了身體,那張油墨涂畫上去的臉消失在了柯尋的視野中,緊接著是一陣紙響,花花綠綠的褲子挪動著,一步一步走進(jìn)了黑暗里。
聽著聲音移動的方向,紙人似乎從窗口爬了出去,隨后一切的動靜都被掩蓋在了正房那邊不斷傳出的凄慘的叫聲里。
柯尋渾身汗?ji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br />
仍然難以相信,就在剛剛,自己真正地直面了那詭異的超自然的東西,并且真的,差點(diǎn)被它殺死。
他這一回,真的信了。
察覺牧懌然在垂眸看他,柯尋粗喘著抬手,比了個OK。
牧懌然用看一個神奇物種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自己剛才都差點(diǎn)死了,這會兒還有心思告訴別人“我還OK,別擔(dān)心”。
不知是缺根對死亡恐懼的筋,還是心太大。
沒有理他,牧懌然站起了身。
柯尋也從地上爬起來,謹(jǐn)慎地從窗口向著外面望。
外面的院子仍是漆黑一片,但也隱約能看清正房的輪廓,而就在正房的門前,那一對紙扎的童男童女正背身站著,面朝著正房房門,似乎在聽著正房內(nèi)的動靜。
正房里那讓人聽得心驚肉跳的慘叫聲已經(jīng)漸漸低了下去,柯尋記得那里頭是三個拿了寫有“民”字布條的人,一個是啤酒肚的中年大叔,腦滿腸肥的樣子,像是個事業(yè)成功的有錢人,另一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臉認(rèn)了命的木然,還一個就是晚于他和衛(wèi)東進(jìn)畫的那三人之一,一直處于非常惶張恐懼的情緒里。
從叫聲的慘烈程度可以推知,這三人十有八九已是兇多吉少。
柯尋一時不知心下是個什么滋味兒,幾個小時前還活生生的三個人,此刻就在幾步之遙的那間可怕的房屋中,被一些非正常的、難以解釋的恐怖力量,奪去了生存的權(quán)利。
柯尋不是沒有見過死亡,但是這樣毫無原由地在非自然力量操控之下的死亡,讓他感到相當(dāng)不適。
說不清這是不甘,是憤怒,是恐懼,還是茫然。
牧懌然在旁邊冷眼看著這個初次入畫的新人。
在上一幅畫,一個被別人的死亡嚇破膽的新人,崩潰到屎尿失禁嚎啕大哭,險些連累得他跟著一起送命。
還有一個新人,直接選擇了自殺逃避。
除此之外,嚇傻的,嚇瘋的,自以為可以戰(zhàn)勝一切而莽撞沖出去送掉性命的,比比皆是。
眼前這個人,此刻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緒,和之前那些初入畫的新人,并沒有什么不同。
在畫的世界里,脆弱和膽怯,就意味著必死無疑。
牧懌然正要移開冷淡的目光,卻見這個人忽然抬手抹了把臉,然后用最快的速度鎮(zhèn)靜了下來,舔了舔天生帶著點(diǎn)散漫的嘴角,有著些許不羈的目光里,就透上了幾分硬氣。
有些人不是不怕死,但就是死,他也要以螻蟻之軀,死在大象的尸體上。
牧懌然收回目光,卻見柯尋退到自己身邊,壓低聲音和他商量:“一會兒靈堂里沒了聲音,你說那兩個紙人會不會還回來?”
再讓他憋一次氣,他怕是再沒剛才那樣好的運(yùn)氣了。
牧懌然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而后也壓低了聲音:“通過剛才來看,我的思路應(yīng)該是對的,只要我們不動不呼吸,紙人就不會攻擊我們。另外,也許它們看不到我們,就不會走到我們的面前進(jìn)行試探。”
柯尋覺得有道理,一開始那個紙人只是不緊不慢地在外面走,走到窗外向里看了一眼,對上他的視線后才開始撓窗戶,而直到聽見麻袋掉落的聲響后,紙人才真正暴走砸窗爬了進(jìn)來。
所以,如果不讓它們看到有“人”的“形狀”在屋里,是不是就不會進(jìn)到屋里來?
“我們把屋角的麻袋挪一挪,然后躲到麻袋后面去�!蹦翍坏穆曇魳O輕地響在耳畔,“注意,動作要輕,盡量不要發(fā)出一丁點(diǎn)動靜�!�
“好�!�
兩個人摸著黑,一點(diǎn)一點(diǎn)輕輕悄悄地向著屋角移動,好在距離并不遠(yuǎn),然后貓著腰摸索著搬起麻袋,小心翼翼地轉(zhuǎn)移位置。
麻袋的數(shù)量并不多,不足以壘出一個能夠遮住兩個人并排而坐大小的堡壘,兩人試了幾種排列方式,最終只有并排側(cè)身躺好才能夠勉強(qiáng)從頭遮到腳,連同身體上方也能用麻袋一起擋住。
雖說這么一擋能徹底遮住紙人的視線,但也會把兩人向外窺視的縫隙全都遮住,完全無法再監(jiān)視紙人的動向,如此一來,一旦紙人在麻袋外面發(fā)動攻擊,兩個人根本沒有辦法預(yù)先抵擋或是躲避。
可但凡露出一點(diǎn)兒縫隙的話,又怕成為紙人的突破口。
兩個人最終決定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這個方法都擋不住紙人的話,那其它方法同樣沒用,左右都是一個死,只好認(rèn)命。
兩個人在麻袋堆成的小小堡壘中側(cè)身躺好。
空間很小,即便側(cè)著身也相當(dāng)擁擠。牧懌然不肯和柯尋面對面躺著,就轉(zhuǎn)了個身面向著外,柯尋沒心思顧慮太多,緊緊貼在牧懌然背后。
麻袋堆成的屏障將世界一分為二,兩個人的小世界雖然擁擠,但也因著這擁擠而多少有著一點(diǎn)安全感。
然而在外面的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之后,兩個世界砰然合二為一,連那僅有的一絲安全感都跟著蕩然無存。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側(cè)躺著,盡量放輕呼吸,片刻過后,黑暗中的一切聲響都開始逐漸清晰起來,深夜?jié)忪F涌動的聲音,風(fēng)呻吟嗚咽的聲音,以及,紙在颯颯索索四處擦動的聲音。
柯尋不知道這一夜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他甚至覺得后半夜自己睡著了不是因為困的,而是神經(jīng)過度緊繃導(dǎo)致失去了意識。
在黎明陰沉灰澀的晨光里從糧倉走出來時,正房門口的情形和昨天來時的情形竟然沒什么兩樣,那紙扎的童男童女又站回了原來的位置,喜眉笑眼地面向著院子。
第7章
白事07┃守靈人之死。
正房的門窗緊緊關(guān)著,讓人難以想象此刻屋中的境況,柯尋卻也顧不上正房,大步奔著柴房去,大力砸門:“東子!東子!你怎么樣?東子!”
越砸越是心驚,這柴房里,竟是半天也沒有一丁點(diǎn)兒動靜。
柯尋一陣心驚肉跳,甩開旁邊上來似是要攔阻他的牧懌然的胳膊,抬起腳狠狠踹在柴房門上。
“哐”地一聲巨響,門在煙塵飛揚(yáng)中被撞得拍在屋內(nèi)的墻上,柯尋大步?jīng)_進(jìn)去,就見衛(wèi)東和那個小辮子劉宇飛一人懷里抱著一柄斧頭,頭靠頭地縮坐在墻角的柴堆里,一動不動。
“東子——”柯尋叫了一聲,聲音里是連自己都沒察覺出的顫抖。
衛(wèi)東吧唧了兩下嘴,換了個姿勢。
柯尋:“……”
睡著呢。
這貨真特么心大。
走上前一腳踹在衛(wèi)東大腿上,衛(wèi)東噌地睜開眼一陣慌亂地摸索懷里的斧子,定睛一看是柯尋,這才如釋重負(fù)地喘了口氣,大聲道:“怎么了?你過來干嘛?出事了?”
“喊什么,”柯尋又踹他一腳,“你怎么睡這么死,我在外面快把屋子砸塌了都砸不醒你�!�
衛(wèi)東從左右耳里各揪出個布團(tuán)來:“你說什么?”
“……你塞著耳朵干嘛?”柯尋無語。
“臥槽我怕�。 毙l(wèi)東臉色發(fā)青地站起身,“昨兒晚上你沒聽見啊?那屋里的慘叫聲險沒把我嚇尿,我倆又不敢出去,干聽著那叫聲又心驚膽顫的,索性把耳朵堵上,反正也是個死,還不如死得清靜點(diǎn)兒�!�
他這兒說著,旁邊劉宇飛也醒了,臉色看上去也十分的不好,眼睛望向站在門口的牧懌然:“死了幾個?”
牧懌然淡淡搖頭:“不知�!�
“去看看。”劉宇飛扔下斧子往外走。
“喂——你瘋了?那屋里不定有什么鬼東西,你還要去看看?”衛(wèi)東拽住他。
“我昨晚怎么跟你說的?”劉宇飛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即便是在畫中世界,異�,F(xiàn)象也是符合畫作表現(xiàn)出的邏輯的。這幅畫畫的是中國民間辦白事的某種場景,這種背景下的‘鬼東西’就通常不會出現(xiàn)在白天。”
“……有道理,”衛(wèi)東若有所思,看向柯尋,“你怎么看?”
“我也想去看看�!笨聦ふf。
人的恐懼大多源于未知,知道得越多,恐懼大概就能越少吧。
從柴房出來,見東邊房間里也走出幾個人來,臉色都不怎么好看,默不作聲地站在院子里,望著正面的靈堂。
柯尋看見煎餅攤老板也在其中,臉白得跟紙似的,兩條腿不住地哆嗦,走到他附近時,一股子尿臊味兒從他身上傳了過來。
不過這個時候沒人會笑話他。
一個三十來歲,聲音醇厚的男人看了大家一眼,指了指正房門:“進(jìn)去看看?”
有兩三個點(diǎn)頭的,這幾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進(jìn)到這畫中世界。
煎餅攤老板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哀吟:“別——別打開那門!你們瘋了?!那門里有鬼!有鬼!你們會把鬼放出來的!你們找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嗷——”
忽然間崩潰了一般,轉(zhuǎn)頭就沖出了院子,消失在了灰沉沉的晨霧中。
“……他不會有事兒吧?”衛(wèi)東連忙又去拽劉宇飛。
他吃過那老板家好幾回煎餅了,味道不錯量又足,實在不忍心這老板出點(diǎn)兒什么事。
“我昨晚怎么跟你說的?!”劉宇飛狠狠甩開衛(wèi)東的手,根本不想再搭理他,跟著那醇厚聲音的男人和之前那幾個點(diǎn)過頭的,一起往正房屋走去。
“他昨晚怎么跟你說的?”柯尋就問衛(wèi)東。
“我哪兒還記得,早嚇忘了�!毙l(wèi)東皺著臉。
“先進(jìn)去看看再說�!笨聦ぶ钢课荨�
經(jīng)過那對兒紙扎的童男童女身邊時,柯尋頓了頓腳。
這會子倒裝著跟沒事兒人似的,昨晚它倆的表現(xiàn)可不是這樣。
柯尋飛快地在那童男的臉上掃了一眼,這張畫工粗糙的臉和昨晚貼在他面前的那張臉毫無二致,還是那副彎月眉小紅嘴的笑容,還是那雙死氣木訥的杏核眼。
越過這對兒紙人,柯尋正要邁進(jìn)門去,卻見站在門口的牧懌然偏頭看了他一眼:“里面不太好看,想好了再進(jìn)�!�
柯尋眉尖微挑,看向身邊的衛(wèi)東:“你要看嗎?”
衛(wèi)東拼命搖頭:“不看!我怕做噩夢�!�
柯尋抽了抽嘴角:“咱們現(xiàn)在這處境跟噩夢也差不了多少了。不看閃邊兒去�!�
“你要進(jìn)去看啊?”衛(wèi)東吃驚。
柯尋點(diǎn)頭:“我得看看,就算是死也得死個明明白白,否則我不甘心�!�
“那……那要不……我陪你進(jìn)去?”衛(wèi)東一臉舍命陪君子的苦相。
“用不著,”柯尋推開他,“這好幾個人都在里面呢,你閃遠(yuǎn)點(diǎn)兒。早起撒尿了嗎?”
衛(wèi)東:“……沒�!�
柯尋:“去撒吧�!�
衛(wèi)東:“哦�!�
看著衛(wèi)東走遠(yuǎn)了幾步,柯尋才轉(zhuǎn)回頭來,正接住牧懌然望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見他要將視線移開,柯尋走上前,忽然笑了笑:“剛才你攔著我,不讓我第一個進(jìn)入東子他們的柴房,是怕我猛地看見讓自己接受不了的事受到刺激吧?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面冷心熱?”
牧懌然沒有理會,邁步往屋中走,柯尋伸臂,在他肩上輕拍了一把:“謝謝�!�
話的尾音在他看見屋中情形時,戛然而止。
正房的確是停靈的靈堂,掛滿了布幔幡帳和紙錢元寶,正中是黑底白字,寫著大大的“奠”字。
黑漆的棺槨就擺放在屋中央,棺前設(shè)有香燭供品,供案前兩個蒲團(tuán),還有個供燒紙祭奠用的銅盆。
腰間系著寫有“民”字布條的那三個人,倒在屋中不同的位置。
三個人身上的麻袍完整如初,沒有破損,不見傷處,然而再看向這三人的臉,每一個人臉上的眼睛位置,都已成了兩個血洞,濃暗的血水爬滿了肌肉扭曲猙獰的慘白面孔,不知是因驚懼還是慘叫而張大到極致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喉口和一口青白的、滲透著血絲的牙齒。
有兩三個人因為這樣一副可怕的臉而驚到脫口而出一聲低吼,還有一個直接扭頭就出了正房門。
柯尋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卻見那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反而走到尸體近前,蹲下身仔細(xì)查看起來。
柯尋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口棺材上。
雖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早已施行了火葬,不過他也從電視上見過棺材這種東西,打量之下目光突然一頓,拉了旁邊牧懌然的胳膊一把,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你看這棺材——竟然沒釘釘子�!�
牧懌然眼皮兒一動,不露聲色地慢步走過去,圍著棺材繞了半圈,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甚至伸手摸了棺材一把。
柯尋看著他,等他走回來,低聲問:“怎么樣,有什么發(fā)現(xiàn)?”
牧懌然沒理他。
柯尋嘆了口氣:“你要是不說,我可就過去掀棺材板兒了�!�
“你找死�!蹦翍焕溲劭此�。
“更正一下,是死里求生�!笨聦ぢN了翹嘴角,微微揚(yáng)起個沒有笑意的笑來,“被動挨打就是等死,這不是我的習(xí)慣,我得找到答案,沒有答案就找問題,找出問題再解決問題,我不想死成這三個人的樣子,你看見了么,這三個人身上的衣服還算整齊,屋里這些東西也沒有被動過的跡象,這說明什么?”
牧懌然不答,只是淡淡地看著他。
“說明這三個人死得毫無還手之力,連基本的反抗都沒有,”柯尋的聲音冷下來,“他們除了慘叫什么都沒干,我不想死得這么窩囊。就算殺死人的是一種完全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也要在死前知道這力量到底是什么東西,我也要做出一切盡我所能做出的抵抗,就算最終難逃一死,好歹我也算對得起自個兒這條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