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書名:江南燕,江北雪
作者:明月含章
簡介:
小國舅謝衍于千秋節(jié)見一妙齡女冠,姿顏姝麗,絕異于眾,自此輾轉反側。
那女子之父孤守晉陽多年,為匈奴人所殺,自己又流亡了三年,才被救回了建康城�;实奂为勚页剂x士,將其封為宜城君。
聽聞她曾放言:北地不收復,血仇未報完,絕不出嫁。
神州陸沉,北地盡落敵手,天子立足未穩(wěn),仰仗世族鼻息,誰會輕言北伐之事?偏偏小國舅是個執(zhí)拗的,一個風雅的世家公子,自此投身行伍,立志北伐。
他心中也清楚,想要替她報仇的人,從來不是他一個。她糾纏在那么多的愛和恨中,是他們都握不住的月光。
終于,多方勢力齊聚洛水之畔,確認過眼神,都是愛過她的人�?上胩嫠龍蟪鸬娜四敲炊啵齾s誰都不愿依靠。
初階解:四個男子的雄競修羅場。
高階解:一個女子的亂世執(zhí)念。
頂級解:男人只會影響拔刀的速度
1.架空魏晉,女非C,介意勿入。
2.傳統(tǒng)古言,人物多少會有原型,無需對號入座。
3.女主是唯一主角,事業(yè)腦,外冷內熱,有大義,但性格并不完美。
4.CP線較多,站穩(wěn)自己的CP,千萬不要動搖哦!
內容標簽:
宮廷侯爵
情有獨鐘
正劇
美強慘
釣系
權謀
主角視角:楊靈徽、謝衍
配角:趙纓、慕容楨、令狐望
一句話簡介:她是皎潔的月,是吸人骨髓的妖
立意:山河破碎,何敢言愛。并肩攜手,共赴山河
第1章
一、千秋
好好的女郎,怎就入……
江南的冬日總是結束的突兀,不知哪一天開始,秦淮河邊的花陸陸續(xù)續(xù)都開了,一時競態(tài)爭艷,如云如霧,好不熱鬧。
自從南渡至此,好容易有了片刻安寧,無論是世族還是百姓,皆不愿意荒廢這大好春光,紛紛于晴好之日前來踏春。
皇帝蕭祁亦貪戀此間繁華,決定將皇后的千秋節(jié)慶典放在河邊新建成的凝華臺上辦。
如今的謝皇后,卻非蕭祁原配。蕭祁本來的妻子趙氏,不過是蜀中一小吏之女�;实凵形篡`祚時,其父受封成都王,其母郭氏是成都王府的一名侍妾,與趙家有些舊誼。一日趙氏隨母前來王府做客,郭氏一眼便相中了這個相貌美麗,端雅知禮的姑娘,不久后就稟告了成都王,給兩個孩子定了親。
婚后,年輕的蕭祁和趙氏感情甚篤,很快就誕下了第一個孩兒。若不是后來的中原大亂,成都王不得不出兵襄助皇帝平叛,自己又在平叛中被堂兄河間王誅殺,或許兩個人會一輩子都過著平淡卻安寧的日子。
蕭祁不想回想那些擔驚受怕的日子。他一步步被推上了帝位,回頭去看,過往是一團迷霧,迷霧中有金戈鐵馬的廝殺,有兵臨城下的恐慌,有權臣擁戴的迷惘……他本不是個有野心的人,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是他不忍回想的傷疤。
那些日子,只有他的妻子,無論是什么樣的困局,都陪著他,守著他,給他帶來無限的勇氣。然而她自己卻死在了丈夫功成名就,飛黃騰達之前。
如今的謝皇后,乃是陳郡謝氏之女。謝氏為世族翹楚,又有擁立之功,是蕭祁必須仰仗的力量。更何況她比蕭祁小了十幾歲,溫柔美貌,聰慧明禮,自然受盡寵愛。
這是他登上至尊位置后,給她過的第一個生辰。哪怕北地的軍隊步步逼近,朝野混亂不堪,天下哀鴻遍野。他就是想要為她好好慶賀一次生辰,越盛大越好。
廿四日很快到來,這一日便是千秋節(jié)的正日子。
這一日天氣甚為清朗,只有幾縷閑云漫卷在天際,被風吹著,舒作各種美麗的姿態(tài)。百姓聽說今日臺上會有錢幣散下,早早便聚在臺下,翹首張望著。
臺上有裊裊樂聲傳來,熏風陣陣,香氣綿綿,聞著都讓人心情舒暢,可以想到那是何等富麗旖旎景象。
不一會兒,有人策馬而來,青色的駿馬肆意馳騁過街巷,后面跟著一隊亦步亦趨的親隨�?催@排場,便知是位貴人了。
那人快到臺下時,從馬上一躍而下,將馬鞭丟給了近旁的一位侍從,疾步向著那飄出香風的舞臺歌榭而去。眾人這才看清了他的長相,不由嘖嘖稱奇。
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一身絳色的袍服。他的眉眼出眾的冶艷華麗,生生將那明亮到艷麗的袍服都壓了下去,只讓人注意著他的樣貌,移都移不開眼睛。
“這位郎君好俊的樣貌,究竟是王家兒郎,還是謝家的子侄?”有人不禁問道。
一個長著絡腮胡的男子,不屑地哂了一下,擺了擺手,笑道:“好一個鄉(xiāng)巴佬,連他都不識得。這位郎君便是皇后殿下的胞弟謝衍,長房獨子,族中行七,小名叫阿彌的那位,今后尊稱一聲‘小國舅’就對了�!�
眾人默契地“哦”了一聲,看著那意氣風發(fā)的背影,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復雜難明的笑意。
正在眾人交頭接耳地聊著這位小國舅時,又一輛羊車款款停下。
這些年,建康城的貴人們越來越喜歡乘坐這穩(wěn)當輕便的羊車了,就連庶族也紛紛效仿起來,一時蔚然成風。
羊車自不如馬車闊大,但勝在輕巧閑適,很有安逸之態(tài)。富貴人家又喜裝飾,云母硨磲之類的貴重物品盡數(shù)點綴在羊車上,讓那小小的車架繁復華麗到無以復加,反而失了本意。
這輛羊車倒十分簡素,朱紅車壁上繪著鳳鳥的紋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正在大家不以為然,準備用目光迎接下一位貴人時,車上下來的人卻瞬間抓住了眾人的眼球。
那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冠,穿著一身青色的道袍,手上持著一柄麈尾,頭上頂著一個妙常冠,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墜飾。然而她的樣貌,卻生得極奪目,讓人只覺得再多墜飾于她而言都是枉然,都是冗余。
梨花初綻的皎潔,月華滿天的溫柔,明明五官很淡很淡,但整個人偏因此帶上了遺世獨立的感覺。
一時之間,人語遲遲,好半晌才有人慨嘆道:“想不到建康城有如此佳人……”
有人接了他的話,大呼可惜:“好好的女郎,怎就入了道!可惱可惱!”
那個絡腮胡的男子又有了發(fā)揮的空間,朗聲道:“這便是你們寡聞了,這女冠就是一月前從北地接回來的楊氏女,她的阿父便是那位守晉陽城而死的楊太尉。楊太尉忠勇節(jié)烈,守了那座孤城十幾年,若非他苦苦支撐,想必胡人的馬早就踏過大江了。可憐這女郎,城破后流亡了整整三年,如今才被救了回來。聽說陛下憐憫,封了她一個‘宜城君’,也算能告慰忠烈。”
建康百姓多由北地逃亡而來,見識過胡人的兇殘,內心也多存故土之思,所以對于楊太尉這般節(jié)烈之人,贊佩傾慕,對于那女郎的身世也頗多憐憫。
只是憐憫歸憐憫,該探究窺視的想法卻半分不減。
“既然封了女君,怎么又成了道姑模樣?”有人好奇追問。
“她不是與瑯琊王家的九郎有婚約么?聽說是她自己主動拒絕了這樁婚事,只說一心向道,不欲婚配。陛下只好又給了她個‘妙清真人’的封號,允她在雁回山上建了道觀,修行去了�!庇腥酥榔渲袃惹�,在嘈雜聲里,緩言解釋道。
眾人不由慨嘆起來。雖說時下五斗米道盛行,朝臣多有信奉,連陛下都喜歡召道人入宮,談玄問道,但只身入道門的卻不多。不明白這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女郎為何就選了這條路。
“想起來了,”有人拍了拍腦門,忽然說道:“聽說晉陽城破后,這位女郎落到了鮮卑人手里,還曾當過奴婢。后來趙將軍北伐時,專門去尋她,費了好大功夫才將她找到帶了回來。還有人說,她不是當了奴婢,而是給鮮卑人當了侍妾……”
那個人壓低了聲音,臉上的神色曖昧又詭異。
“果真嗎?”有人大為驚奇,“那豈不是……怪不得年紀輕輕入了道,也是可憐呢。不過那王九也是癡情人,就這么等著,那得等到猴年馬月……”
說起這些緋聞軼事,大家自然興致勃勃。順著這個女冠的身份,眾人又聊了許多。一時說著王家九郎的風儀出眾,一會兒又說到荊州趙使君的豐功偉績,一會兒話題又拐到小國舅的散漫不羈上……
不知不覺,人越聚越多,臺下的熱鬧竟然分毫不比臺上差。負責治安的武侯怕出了岔子,急忙將人群疏散,卻見那些人剛離開這里,又去其他地方扎堆去了。
第2章
二、高臺
過往的人和事如煙塵般,在眼……
靈徽本不愿來這樣的場合,一個出了家的女冠,待在山上就很合事宜,不必在這里被迫接受著眾人目光的審判和凌遲�?墒�,皇后一番盛情,很早就遣了黃門上山相邀。她到底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寄人籬下而已,不答應只會顯得自己不識抬舉。
今日的慶典辦得盛大,足見圣上對皇后的重視,并不是虛言。可是,這樣的喧囂熱鬧,讓她覺得虛幻迷離,好像曾經(jīng)入目過的斷井殘垣,燒殺戮掠不過是一場噩夢。但分明不是啊……端坐在御座上言笑晏晏的人,是曾經(jīng)的成都王世子,不是那個身體肥胖卻面相慈愛的先帝。
她依稀記得幾年前,也是在相似的高臺之上,先帝握著阿父的手,笑言道:“子顯啊,你生了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好女兒,怨不得愛如珍寶。朕都不知道該給她指個什么樣的親事,才堪相配�!�
阿父為人忠誠謹慎,忙道不敢,只言:“圓月被臣驕縱太過,性子刁蠻,哪里能得陛下這般評價。只是臣久在邊關,無暇相顧,實在放心不下她。若得陛下體恤,給她指一門穩(wěn)妥的婚事,臣便再無后顧之憂,縱是死也無憾了�!�
先帝后來遵守承諾,為她挑中了瑯琊王家的九郎王愔。王家門第清貴,王愔本人年少有為,品貌出眾,那是一段洛陽城里人人都羨慕的婚事。可是那才過去幾年啊,晉陽城破,阿父殉國,緊接著胡馬南下,連洛陽城都化為了一片焦土。過往的人和事如煙塵般,在眼前聚了又散,時光流轉,仿佛不過是一段昨日故事,又仿佛已經(jīng)隔了半個人生。
不過幾個呼吸,她已經(jīng)從悲傷中抽離出來。平靜又緩慢地靠近御前,在宮人的帶領下,鄭重地行了個禮,用恭敬地語氣道:“臣見過陛下,見過娘娘。愿娘娘長樂無極,芳齡延永�!�
蕭祁聽到聲音,抬眼時恍惚了一下,大概想起了她的身份,勉強露出個笑容來:“宜城君雖然入了道,到底是朕親封的郡君,實在不宜過分簡素,否則被人認為受了苛待,恐會寒了前方將士的心。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訴皇后便是。”
靈徽低頭,應得謙卑,本就清麗裊娜的樣貌,因為這個舉動而顯得越發(fā)楚楚。
她的價值,本就是為了安撫人心。莫說軍中多為阿父舊部,就說那忠誠不屈之名,就足夠給偏安一隅的朝廷一份難得的體面。可皇帝終究是成都王一脈,和先帝并不親厚,自然也不會對他們這些先帝舊臣有多少感情。
這些,她無比清楚。
皇后見此情景,忙笑著打起了圓場,她起身走到靈徽跟前,親自扶起了她,一面握了她的手,一面笑道:“靈徽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肯輕易踏足紅塵的,還是妾身特地請她來的。陛下忘了嗎,妾亦好道,生辰之日,她肯來,是妾的榮幸�!�
謝皇后如此說,蕭祁自然不能再拂了面子,淡漠著寒暄了幾句,就不再她。
靈徽奉上自己的禮物,那是一副畫,山水清幽,意境悠遠,是皇后喜歡的風格。
還未等皇后夸贊,身后突兀地響起了一個聲音,清清朗朗的,很有少年意氣:“好脫俗的畫,這用墨,這意境,當真不凡�!�
帶著笑意的夸贊隨著一陣白檀氣息一道襲來,靈徽免不了側目。一身奪目的絳色首先闖入視野,接著,一張昳麗奪目的臉就突然落在了她的眼中。眉目如畫的少年有著艷奪桃李的容顏,這張臉就算是長在女子那里,也算得上出眾美麗。
她客氣地淺笑了一下,準備將自己慢慢躲在不起眼的地方,遠離這樣尷尬又無聊的場合�?墒悄请p眸子卻像是黏住了自己一般,即使她離開很遠,仍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身后傳來,讓她很不自在。
可這樣的不自在,并沒有隨著宴飲的開始而消弭。因為她又遇到了一個不想遇到的人,那個人偏偏就坐在自己不遠的地方,用一種自以為專注又深情的眼神盯著她。她做不到視而不見,只好抬起眸子,微微點頭,算作招呼。
王家長房最出眾的郎君,迎娶四世三公楊家的女兒,原本是世人眼中最絕佳的婚事�?蛇@婚事卻隨著天下動亂驟起,變成了一場笑話。擁立新帝的功勞讓王家在天下世族里脫穎而出,成了最炙手可熱的存在。王家人自然不允許他們最為驕傲的兒郎和一個失了家族依仗和清白名節(jié)的女子有什么瓜葛。
而且她也不愿意啊……
城破那日,她也等過他的,可無限期待的后果,只有無限失望。她就是個別扭的性子,一旦失望了,就不會再給彼此任何機會。
樂舞聲陣陣入耳,有些嘈雜,空氣里彌漫的酒肉氣息,一些不太好的記憶,隨著這樣的氣味涌入她的胸口,免不了又是一陣惡心。她扶著額,踉蹌著站了起來,迫切想要逃離�?上�,這里不是深宮,而是高臺。避無可避之下,只好躲過了人群,站在臺邊,俯身看著臺下的萬家燈火。
春夜的風還有些料峭,侍婢云閣將披風裹在她身上,擔憂地望著她。“女君,咱們可要先回去?”
靈徽搖頭,笑得寂寥:“沒看到陛下正在興頭上嗎?我們何必掃人興致�!闭f罷,見她擔憂,又笑道:“我的藥包落在席間了,你去取給我吧,我嗅一嗅便好了�!�
不知何時有了這個毛病,入道大約也有這層關系,雁回山的玉清真人最會制藥,嗅了她給的藥包,總能紓解些許�?上�,真人年初仙游去了,忘了把藥方留給她,手里存的藥包不多,她舍不得弄丟。
俯瞰塵世,這樣的熱鬧氣象,讓她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身后有腳步聲響起,沉穩(wěn)有力,想來不是云閣。她回頭,果然看見一個蕭肅清舉的身影站在不遠處,溫溫柔柔地看著自己。
年少時,她很喜歡這個目光,在一眾混著紅塵氣的眼神中,瑯琊王家的王愔,最是不卑不亢,不染纖塵。他生得俊朗,一言一行都合乎規(guī)范,是溫雅君子的典范,也是洛陽女子心中最中意的郎可是他骨子里是疏離的,越溫柔客氣,就越不可靠近。偏偏,那時她不懂。
如今只覺得諷刺。她停在枝頭時,尚且和他不親近,如今落入泥淖,更不想和他扯上關系。
“圓月,”他輕輕叫起那個頗為親密的稱呼,卻站在一個極有分寸的位置,保持著似乎親近,又不能讓人指摘的距離。如他的為人,周到極了,冷漠極了。
經(jīng)歷了太多,已經(jīng)不會再生出不諳世事的悸動。她不明白今時今日,他想做什么,保持陌路不好么,就讓所以人都忘掉曾經(jīng)的婚約,各走各的路,權當不認識。
“將軍�!彼了一個禮,稱呼他的官職,如他一樣,客氣卻疏離。
站了半晌,冷風逐漸凌冽起來,靈徽不想多待,準備離開時,他卻上前了幾步,有些唐突地站在呼吸可聞的地方,低聲道:“我一直在等你……”
幽微的嘆息,夾帶著身上沉水的香氣,拂過她的耳朵。靈徽的心,悲傷的顫動了一下,不是為他,而是為自己人生錯位的那三年。三年,滄海桑田,人事全非。她并不奢望誰會等著她。
“什么?”她揚起眸子,幽黑清亮的眼眸,狀若懵懂地看著對方,似乎不明白他說什么,又似乎在誘惑著他將話說得更透徹。
王愔看著她,眸光微沉:“聘禮我早已準備好,你為何寧愿入了道門,也不肯給我一個機會�!�
這樣的語氣,好像她是個踐踏別人心意的惡人。
“將軍還是忘了吧�!彼郎\笑,微微瞬了瞬眸子,越發(fā)顯得清冷,“忘了這場婚約,對于將軍,對于王家,對于我,皆是好事�!�
第3章
三、回山
也不知這位小國舅是任性習慣……
云閣來得很快,沒有給她太多悲春傷秋的機會。靈徽從她手中接過藥包,放在鼻下深嗅了幾口,才覺得自己的呼吸微微順暢了幾分。
“這段婚事是先帝親賜,你阿父也很滿意,你為何……為何不愿?”王愔不忍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匆匆相見,多看一眼都困難重重。
他自小被培養(yǎng)的知規(guī)守禮,從不逾矩,唯一的一次沖動,就是跪著求阿父,讓他為自己出面,求娶弘農楊家的靈徽,那個美麗爛漫,如桃花灼灼的姑娘。求娶楊家女意味著什么,他自然明白,阿父對于他的這個決定十分無奈,卻也還是答允了下來。
彼時朝局暗昧,大亂已起,蕭家各地藩王狼子野心,手握重兵而爭戰(zhàn)不休,皇帝依仗的唯有楊家,也只有楊家將自己的滿門生死都捆綁在奄奄一息的朝廷上。就算是賜婚,也無人甘愿陪著他們共進退,更何況主動求娶,還是瑯琊王氏。
皇帝激動不已,賜婚的旨意都沒有經(jīng)過中書門下,倉促慌張,其意不言自明。
可惜,他們尚未完婚,洛陽便已陷落,她落入敵手,三年音訊全無。
王愔知道她的顧慮,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當初沒有帶你一起離開。”
靈徽放下了手里的藥包,握住了云閣的手,并不想多和他糾纏過去的事情。
“沒什么后悔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你我無緣,不用介懷。”她說話的語調和相貌一樣冷若冰霜。
王愔想不明白,是什么讓一個明媚的姑娘,變得如此面目全非。她看上去楚楚纖弱,可說出的話卻像是刀劍般鋒利傷人。明明她是溫柔可人的,會甜甜的笑,會羞怯地躲在樹后偷偷看他。
“你當真是圓月嗎?”他聲音不大,帶著悵惘地語調。那年,當從她的族兄楊臨的口中知道這個名字時,他就想過,待她過了門,他一定不會生分地喊她靈徽。他會叫她“圓月”,如她所有親近的人一般。
她愣了一瞬,繼而仰頭看著他,聲音有些尖刻:“還請將軍慎言,你我尚未親近到這般程度,過去沒有,以后也不會有。我無心于將軍,還請將軍莫要糾纏。”
王愔仍要說什么,忽然聽得身后有低笑聲傳來。
回頭而望,來人絳衣鮮艷,笑意融融:“方才到處找尋王將軍不見,卻原來是躲在此處,莫不是怕大家給你灌酒?”
這般奪目的人物,不刻意打聽都會知道身份。皇后胞弟謝衍,人稱“小國舅”,如今在御前任秘書郎,顯然前途無量。
王愔看著來人,很快就恢復了往日端穩(wěn)的樣子,微笑著拱手道:“原來是元和,我與宜城君有些私事要談,倒讓你見笑了。
靈徽反感他這些言語細微處透出的曖昧,尚未等他引薦,便淡漠地行了禮,扶著云閣轉身離開。
那人的聲音在身后朗朗響起,仍舊帶著笑,話里話外卻有些意有所指:“聽聞令堂已經(jīng)為將軍求婚于龍亢桓氏,那桓氏文君咱們也都見過,自是品貌皆嘉,想來很快便能喝到將軍的喜酒了吧�!�
王愔惱他沒有眼色,卻也不能貿然否認,只能含糊著,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元和消息這般靈通嗎?”
“瑯琊王□□儀出眾,這一定親,能令多少建康女郎夢碎,連家中小妹都不住抱怨,在下就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隔得遠了,仍有只言片語傳入耳中。靈徽彎了彎唇角,萍水相逢,仍仗義執(zhí)言,也不知這位小國舅是任性習慣了,還是未經(jīng)世事滄桑,仍有一腔赤子心腸。
回山時,天色已晚�;屎笤仕羲迣m中,卻被靈徽婉言拒絕。如來時一樣,一人一仆一個車夫,她的羊車行走在宵禁后空蕩蕩的街面上,有些孤零零的凄涼。
“女君不該拒絕侍衛(wèi)相送的,一會兒出了城,路上實在不安全。若是有人沖撞,那可怎生是好?”云閣膽子小,眼看著夜色深沉,四周寂靜,不免心里發(fā)慌。
“無需害怕�!膘`徽靠在車壁上,神色怏怏,“這里是京畿之地,草寇惡徒不敢造次,更何況聽說那個新上任的領軍將軍能力十分出眾,這建康城的治安比當初的洛陽城要好了許多。你看……”她指了指不遠處巡邏的武侯,“這下放心了吧!”
城里不用害怕,但是她們要出城,城外會發(fā)生什么,誰能預料。
雁回山離城不遠,山勢也算不得奇險,山中多有道觀伽藍,香火皆盛。靈徽選的清都觀位于山腰處,不甚起眼,勝在幽靜。羊車上山有些吃力,走得甚是緩慢,夜風里松聲陣陣,聽著如同波濤浩蕩,在這空蕩蕩的夜里猶顯蒼寂。
忽然,身后有馬蹄聲響起,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徐不疾的,仿佛是準備捕食獵物的猛獸,在坐著耐心的周旋。
靈徽心頭一緊,不由得戒備起來,后背的冷汗慢慢浸出,提醒著她曾經(jīng)受過的痛苦和折磨。她以為自己什么都不怕,經(jīng)歷過生死,會看得比別人更開。可是記憶就是記憶,開心的未必刻骨,難過的總是銘心。
她伸手,自車中的小屜里拿出一把銀刀。那柄刀不大,刀鞘上綴著幾顆寶石,十分精巧。但是抽出后,刀身卻如一抹雪痕,光芒冰涼刺目,一看就是利器。
“這是……女君隨身帶著刀?”云閣驚奇,又覺得這個刀帶得很有必要。若是三年前,女君大概不會操心這些,可是三年不見,她早已不是那個任性爛漫的小女郎。
云閣不知道這三年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但從她越來越寡言清冷的性子,便能猜出,那段經(jīng)歷并不愉快。
“與其哭哭啼啼的等人施以援手,不如持刀自救。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付出,蒙人恩惠,總是負累。”
看著刀,難免想到故人。真是奇怪,明明那樣恨他,為何會記得他說過的話,保留著與他有關的東西。
握刀的手有些抖,但是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怕什么呢?她不害怕,什么都不怕……
鄭叟揮著手中的鞭子,恨不得羊車變成馬車,能夠疾馳而去。可惜任他怎么折騰,還是徒勞無功,后面跟隨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很快就逼近了他們。
第4章
四、相識
令月嘉辰,相逢有緣
就在靈徽糾結是要棄車奔逃,亦或是出其不意攻擊賊首換取偷生之機時,馬上之人終于出了聲:“莫要害怕,是我�!�
那個聲音雖然陌生,卻很是清澈干凈,聽在這樣空寂的夜里,無端讓人心安。
靈徽示意鄭叟停車,車簾掀開時,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火光繚繞,可見跟隨的人數(shù)不少。青驄上下來一個人,站在她的車前。
謝家七郎生得昳麗,燈火照耀下更顯灼灼。
沒想到會是他,靈徽愣了一下,并未行禮,淡淡的客氣道:“原來是小國舅啊,方才失禮了�!�
男子似乎并不喜歡這個稱呼,皺了皺眉,笑容卻依舊溫暖和煦:“女君不必如此稱呼,你想叫在下謝衍也好,元和也行。‘小國舅’三個字卻是當不起的�!�
靈徽聽他這樣說,不置可否,只是點了點頭。
這樣的舉動,可以說得上傲慢,謝衍身邊的侍從庚寅有些不滿,嘀咕道:“女君好生無禮,我家郎君見你獨自出城,實在不放心,便緊緊跟隨保護……”
“庚寅!”謝衍制止了他的話,有些赧然,“近日京郊不大太平,你獨自出城,恐有危險。我剛好出城有事,不過順路罷了�!�
這個年歲的人,最藏不住心事。越是解釋,越顯得刻意。
“多謝郎君大恩�!彼K于露出一絲笑容,這個笑容清淺如湖上之風,漫不經(jīng)心拂過,卻足夠吹皺滿池春水。
明知道她不過是敷衍,嘴上說著感謝大恩,其實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他還是為她的笑容觸動,忍不住想要靠近。
驚鴻一瞥,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感覺。
他一向不羈,也習慣了被追捧著,奉承著,夸贊著,乍然受了冷落,反而多出了幾分別樣情腸。她越是疏淡,他便越想去靠近。就像是有人告訴他,前方山勢陡峭,有野獸出沒,他便越想去闖一闖,好讓平淡到無趣的日子里多一些新奇的體驗。何況她那樣美,讓自己魂牽夢縈,愛慕難舍,讓他渾渾噩噩,手足無措。
并不熟稔,自然也沒有更多話聊,靈徽顧忌著面子,半闔車門,依稀能看到策馬在旁的俊秀身影。到底是世家公子,雖說風流了些,到底不算孟浪,一路上話也不多,只時不時地側首看靈徽。
羊車上懸著青色的簾幕,隱在簾幕后的容顏,如溶溶月色下的梨花,有皎潔寧靜的美好。
終于看到了山門,一雙手矜持地自簾后伸出,搭在侍婢的腕上,略借了些力后,人便輕盈盈地落在了地上。謝衍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蒼白,襯得那雙眸子點漆一般,黑得發(fā)亮。乍然一看,竟如夜間山林里勾魂攝魄的妖物一般。
她沒有點醒正在發(fā)怔的人,含著淡笑看著對方,似乎也在細細打量著這個京中有名的世家貴公子,想要弄懂他此番殷勤相送的意圖。
謝衍被她看得不自在,驟然清醒了過來,俊臉一時通紅,踟躕地看了看不遠處的道觀,訥訥道:“還好一路平安,也算沒有辜負皇后殿下的重托�!�
這個由找的勉強,就算皇后托付護送,也斷不會讓自己尚未婚配的親弟弟大費周章,特地出城相送。然而靈徽卻不拆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曼聲道:“郎君可要進去坐坐?”
謝衍是知禮的人,忙道不必,卻在觸到她眼神的剎那,又局促緊張了起來,鼓起勇氣開了口:“令月嘉辰,相逢有緣,還請女君告知芳名。”
“哦?”她挑眉,掩袖笑道,“郎君竟不知么?”
見謝衍的臉越發(fā)紅了,未再為難,大方地自報了姓名:“弘農楊氏,靈徽,已故太尉忠獻公之女�!�
楊尚犧牲后,被朝廷追贈為太尉,謚號“忠獻”,故而她這般自稱。謝衍聽到由她親口報出的閨名,慢慢重復了一遍,胸口蕩漾起一抹柔情,只覺得她的名字如人一般,精妙無雙。
“陳郡謝氏,謝衍謝元和,暫領秘書郎一職。得遇女郎,平生之幸也�!彼坪跬耍约阂讶唤榻B過自己的身份,這般鄭重其事的樣子,惹得身旁的庚寅都震驚不已。何時何事,能讓一向風流瀟灑,落拓不羈的小國舅古板端嚴成這樣。眼前這個美人,的確很不一般。
她確然不一般,見了謝衍這般,半分羞怯也無,只是微微屈膝行了個禮,然后旁若無人地轉身離開。夜風輕拂過她身上的襦裙,風里便帶上了幽幽的香氣,那是一種微微發(fā)苦的清冷香氣。恰如她,明明在笑,卻總讓人覺得若即若離。
“改日正式前來拜會女君,可否?”謝衍追著月華下那一抹孤清的背影,問道。
眼見著那人如梨花般風露寂寞,款款消失在視線中,心頭升起一絲悵惘。想著得遇美人,無功而返的遺憾,一步跨到了馬上,調轉馬頭預備回城。
這時,風中送來那個悅耳的聲音,沒有調笑的意味,但說得話卻引得他浮想聯(lián)翩。
“我喜歡吃櫻桃,將軍記得帶些�!�
謝衍執(zhí)著韁繩的手凝了半晌,直到那馬兒都失去了耐心,在原地轉起了圈圈,他才如夢初醒般綻開了一個笑容。
“庚寅,她真有趣,不是么?”謝衍撫了撫自己的愛駒,對身邊的侍從說道。見侍從也在愣愣地看著靈徽消失的地方,不耐地踢了他一下,想要從別人的口中亦得出同樣讓他愉快的結論。
然而庚寅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囁喏道:“奴倒是覺得她很奇怪,哪有人初見面就討要禮物的,雖說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但哪里像個世家千金的做派……”
“那算什么禮物!”謝衍的笑意更深了,“率真直爽,神秘美麗,當真奇女子……這樣的女郎,哪里是哪些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俗人可以相比的。”
……
回到屋中,星臺已經(jīng)準備好了熱水,隨著云閣一起幫靈徽拆頭發(fā)。她今日的發(fā)飾衣著皆簡素,于是三兩下便弄好了。然而靈徽卻一動未動,怔怔看著菱花鏡出神,銅鏡照不出她蒼白的臉色,但分明又將愁緒捕捉的清清楚楚。
半晌,聽到她長長“唉”了一聲,自顧自嘆息道:“真無趣�。 �
星臺不知道今日發(fā)生了什么,只一個勁兒地看向云閣。云閣瞅了瞅靈徽的臉色,踟躕片刻后,問道:“女君對那謝家郎君,似乎很有好感……”
靈徽沒有指責她的越界,晉陽府里的侍婢們死的死,散的散,能留下這兩個,受盡千辛萬苦也要找到自己,她很感激,自然也將其視為親人。親人之間,沒什么不能問的。
她用手遮住自己半張臉,露出一雙水波盈盈的眸子:“他姓謝。”
這個回答,簡短又有說服力,云閣和星臺了然,但仍覺悵然:“女郎何必自苦,報仇也非一日之功,等趙將軍回京了,咱們再同他商量商量吧�!�
“荊州是要地,哪能說回來便回來的。玄鑒阿兄已經(jīng)為我做了那么多,我若一味挾恩圖報,會讓阿父失望的�!�
第5章
五、梅雨
兩情相悅,悅的是心性志趣,……
時間似乎過得飛快,一轉眼便到了梅雨時節(jié)。連綿的雨下了許多天,絲毫不見放晴的趨勢。烏沉沉的云壓在屋宇之上,盡管開著門窗,室內還是昏黑一片,悶得厲害。
屋中的靈徽螓首低垂,對著燈盞縫著衣袍。燈火被風搖曳著,忽明忽暗,云閣見狀忙要走過去將窗戶闔上。
“莫要關窗,太悶了些�!膘`徽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沒有抬頭,十分專注。
云閣頓了一下,趨了幾步過來,皺眉道:“觀中自有仆婦,何須女君親自動手縫制衣物。這般傷眼,趙將軍若是知道了,怎會安心接受�!�
靈徽聽聞此言,慢慢抬眸,望著窗外一片霧蒙蒙的天地,笑得恬淡:“你不知道,荊州那地方冬日里料峭的很。官制的衣物粗苯厚重,阿兄定然不愛穿。可若是骨頭受了寒,也是大麻煩�!�
云閣看著看著,莞爾道:“女君大可以吩咐下去啊,或者將方法交給奴婢。奴婢的女紅也不差,又何必親自動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