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事竟不是個意外?那么彭城王的死,是不是也非意外?”
靈徽沒有著急反駁,
只對皇帝道:“臣有證人,亦有證物,
若有僭越無禮之處,還望陛下恕罪�!�
說罷,
在眾人的疑惑,長公主的怨毒和王愔的怔愣中,
吩咐楚楚將證物一一擺出。
一只酒盞,一枚玉佩,
一片帛書。
靈徽的聲音不徐不疾,
若不是臉上淚痕仍在,幾乎以為她說得是別人的事。是由她抽絲剝繭,一一查出。
“這是臣飲過酒的酒盞,盞中仍有殘酒,
里面尚有西域曼陀羅痕跡,可請醫(yī)士查驗(yàn)�!�
“此玉佩為彭城王之物,臣的侍婢從梅林中找到,若彭城王殿下未經(jīng)過梅林,怎會將此物遺失在那里。長主方才問臣,為何執(zhí)意要去往高樓,那臣也想問,為何那侍女非要將臣往梅林帶。臣不肯去,那侍女甚至還對臣動粗,手臂瘀痕尚在,亦可檢查�!�
“此帛書……”靈徽頓了頓,看向長公主,聲音略提了提,“臣不知為何人所寫,不過應(yīng)與此事關(guān)系密切。方才長主亦質(zhì)疑,為何王將軍會出現(xiàn)在附近,想必這便是答案�!�
內(nèi)侍將東西取過,送到皇帝案前。只見上面一行簪花小楷,寫道:“湖畔小徑,靜候九郎�!比欢o落款。
皇帝看了幾眼,交給了皇后,然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長公主。
長公主柳眉倒豎,含著怒氣辯解道:“陛下,我從未寫過這樣的東西,更沒有私約王將軍見面。此女刻意污蔑陷害于我,其心可誅,當(dāng)嚴(yán)懲�!�
“長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不可失禮。”謝后曼聲提醒,語氣依舊溫和,但說出的話卻有些咄咄,“方才宜城君未說帛書出自何人之手,也未說內(nèi)容是什么,你如何這般不打自招�!�
他們積怨甚深,皇帝也知道,但這一次他知道皇后所言有。
“帛書上的字,與季瑤的甚為相似。”皇帝眸色微冷,看著帛書,緩聲道。
蕭季瑤上前,想要將帛書拿在手中,卻被皇帝身邊的常侍阻攔:“長主準(zhǔn)備做什么?”
她一向恣意跋扈,何曾受過這份委屈,見奪帛書不成,氣血愈發(fā)上涌:“我與王九見面,何曾用過帛書。我不過是想看看,究竟何人敢假冒我的字跡。陛下,你怎能放任一個長公主,被如此欺辱!”
“那長主私會王將軍又以何種方式呢?”她將私會二字咬的重,一字一句,皆觸到了蕭祁的逆鱗。
“對啊,季瑤,朕已賜婚王氏和荀氏,你為何要私見于王愔?”蕭祁聲音愈沉,一向和煦的面容上,帶著肅殺的冷意。
蕭季瑤知道自己落入圈套,狠狠地等著靈徽,若非顧忌帝后在場,想來會將她活撕了。
靈徽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語調(diào)悲涼:“臣女自來建康后,一直謹(jǐn)小慎微,并不曾得罪長公主。況且人人皆知,臣于殿下有救命之恩。卻不知為什么,殿下會如此厭憎于臣女,不僅多次玷污臣女的聲名,這一次,還用這般手段對付……”
說罷,她的眼淚落得更兇了,但是偏垂著頭,不想讓人看到她的脆弱和悲傷。
“這又從何說起啊!”謝后心疼不已,吩咐身邊的女官崔氏去幫她拭淚,“若無證據(jù),萬不可污蔑長公主殿下,否則孤也要處罰你了�!�
“臣還有人證!”她仰頭,在眾人復(fù)雜的目光里,在暗流涌動卻故作平靜的水中,投下了一顆巨大的石塊。
緊緊捆住手腳的侍女被星臺帶到御前時,嘴里發(fā)出嗚嗚地聲音,一雙恐懼又不甘的眼睛看著靈徽,又看向長公主,最后落到一身朱紅色錦袍的皇帝身上。
“在陛下面前,你若如實(shí)說,尚有活命之機(jī)。若是欺君罔上,必有滅族之禍�!膘`徽的聲音柔柔的,并無凌厲地逼迫,更像是一種勸告。但長公主那邊,卻并無這樣的耐心,她眼神如刀,寸寸凌遲著侍女的神經(jīng)。
“彭城王的性命,你一個侍女,就算賠了九族也負(fù)擔(dān)不起。何況長公主是什么人,她有拿人命當(dāng)過人命嗎?哪個侍女能在她手中好好活著�!蹦莻抓她來的人曾這樣說�;蛟S她說得不錯,違逆長公主是死,順從便能得活嗎?
侍女心頭漫上一層無望的悲傷,但卻越發(fā)想要掙扎。
當(dāng)口中的破布被取出,侍女的話便清晰傳到了所有人耳中:“是長公主,是長公主命奴婢將摻了曼陀羅的酒哄宜城君喝下,找尋機(jī)會將她帶到梅林后的客房中,將她交給彭城王。可是女君不愿去,奴只好現(xiàn)將她扶至樓上,又去通知了彭城王�!�
“胡言亂語!賤婢,你莫不是活膩了!”長公主再也坐不住,起身叱罵,將身邊的幾案拍得震天響。
“放肆!”天子雷霆之怒驟降,聲音不大,但威儀無限,“長主御前失儀,將她帶回府中禁足,無詔不得出�!�
宿衛(wèi)羽林本就守衛(wèi)在外,聽到此命令,不由分說便將人帶走了,沒有給她再多辯解的機(jī)會。
還有證人未說話,便這樣結(jié)束了嗎?
禁足,只是禁足而已……
長公主敢猖狂至此,不就是因?yàn)榛实塾罒o底線的包庇嗎?也是,皇帝并非先帝血脈,得國于亂世,若無奉正統(tǒng)之舉,便有得位不正的指摘。長公主再跋扈,也是先帝唯一的血脈,皇帝不會苛待。
因?yàn)樗有用。
而自己,除了散在各處的阿父舊部,沒有任何用處。受了侮辱又如何,沒有人會為她做主。費(fèi)心籌謀這么久,差點(diǎn)搭上自己的清白,在眾目睽睽下名譽(yù)蒙污……又如何!
不過她既然這么做了,便不會后悔。
“宜城君能在那般混亂之時,安排好所有的證人和證物,當(dāng)真厲害!”皇帝冷然,雖饒恕了長公主,但卻并不打算饒恕她。
早料到了,不是么?
靈徽輕笑,并不欺瞞,坦誠以對:“臣淺知醫(yī),早知酒有問題,所以選擇將計(jì)就計(jì)。”
“將人引至高樓也是將計(jì)就計(jì)?”蕭祁挑眉,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這個裝若無辜的女子,他從不認(rèn)為這是個心思單純的人。
安插在她身邊的人,第一次將她所為匯報到宮中時,他便篤定了這個想法。
“陛下,求生之舉,哪里會想太多。罪行昭彰的人尚未細(xì)審,為何要逼迫一個受害之人完美無缺?”
說完,她俯身又拜,沒有給對方看清楚她表情的機(jī)會。
第58章
五十八、噩夢
我不要變成這樣一頭嗜血……
靈徽在后山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何時,
又開始落雪了。似點(diǎn)點(diǎn)楊花,如片片碎玉,隨著寒意料峭的江風(fēng),
在蒼茫的山間盤旋飛舞。
這便是江南的雪,
柔麗輕曼,唯美綺麗,氤氳如水墨丹青。
美則美矣,
終是不如人意。她所念的,
從來不是此間的溫柔,
哪怕風(fēng)冷霜寒,雪滿關(guān)山,
她仍想回去,
回到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舊土,而不是隨著朝廷一起茍安在方寸之地。
江南再好,
也不是家。式微式微,胡不歸?
回到觀中時,
夜色沉沉,宮中的黃門想來已等了很久,
跺著腳,伸出手,
在火爐邊取暖。
云閣急的都要哭了,一看到靈徽,
忙將手爐遞了上去,
問:“女君去了哪里,怎么不說一聲,快要把奴婢擔(dān)心死了�!�
靈徽的手有些僵,木木然接過,
然后向內(nèi)侍走過去。
“中貴人夤夜至此,有何要事?”她溫和又沉靜,全然不似那晚,口齒利落,脾氣剛毅,直言犯上時都毫無懼色。
內(nèi)侍弓著身子,叫了聲“女君”,恭謹(jǐn)?shù)溃骸暗钕轮琅芰宋贿^茲事體大,便是她也無法動搖陛下的決定。殿下命奴前來,是替她給女君帶句話。殿下說,她欠女君一個人情,若有機(jī)會自當(dāng)相報。謝家非忘恩之輩,只要女君愿意,謝家婚約仍作數(shù)。若女君另有選擇,她也不強(qiáng)求�!�
靈徽聽聞此言,伏地叩首,對內(nèi)侍道:“也煩請中貴人將我之言帶給殿下。此去宜城路途千里,不知會不會有再見之日。不過時局動蕩,宮闈深深,還請她務(wù)必擅自保重,照拂好小皇子。若是見到小國舅,煩請殿下代為寬慰,他一腔赤誠,是靈徽沒有福氣。”
內(nèi)侍領(lǐng)命,臨走時將一匹駿馬牽到她面前:“殿下說,女君心有鴻鵠之志,當(dāng)喜歡這個禮物�!�
汗血寶馬,日行千里,若洛城得復(fù),朝夕便可回鄉(xiāng),怎會不喜歡呢?
她俯身再拜,這一次,眼角忽然起了淚痕。利用也好,交換也罷,總還是有人不那么冷漠殘忍。
目送那內(nèi)侍離開后,靈徽便帶著云閣她們開始收拾行李。原以為區(qū)區(qū)半年時間,東西不會太多,可事實(shí)并非如此。
看到堆滿半間屋子的包裹,靈徽皺了皺眉,對云閣道:“除了錢帛和貼身之物,其他的都不帶了。路途遙遠(yuǎn),過分招搖,難免招惹是非�!�
星臺對于宮中關(guān)于此事的處,很有怨言,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吧嗒吧嗒掉淚,聽靈徽這樣說,帶著哭腔道:“明明女君受了天大的委屈,憑什么將您遣回封地?連王將軍也受了貶謫,而長公主卻只是禁足�!�
“星臺慎言!怎可質(zhì)疑陛下,妄議圣旨!”云閣是謹(jǐn)慎的性子,聽星臺這樣說,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不安地向窗外看了幾眼。
靈徽卻寡言,只說道:“建康如今流言四起,去宜城也沒什么不好的。”
哪怕結(jié)果不如人意,至少也不算徒勞無功。王家最引以為豪的子弟背負(fù)了誤殺親王之罪,貶謫為合浦太守,交州千里之遙,地貧瘠而民彪悍,瘴氣彌漫,前途未卜。長公主雖只是禁足,但彭城王身死,裴府亦受了牽連,暫時無法折騰。她因?yàn)榱餮裕c謝家的婚事被擱淺,此去宜城,再難有牽連。
無非犧牲了名聲罷了,這些于她,不過身外之物,她或許曾經(jīng)在意過,但現(xiàn)在一點(diǎn)都不會放在心上。
“若是我們守在女君身邊,不被人支開,那日便不會出事了。”星臺還在哭,對于那天的失職,自責(zé)不已。
云閣聽到這一句,也難受地低了頭,手上的動作變得遲滯:“對啊,我們只要留一個人,便不會……”
說完,她用衣袖揾了揾淚,看了眼靈徽,又努力將悲傷藏起,換了個嘆惋的語氣:“若是使君在就好了……”
若是趙纓在,會如何呢?
想起雪中那個熾熱的吻,靈徽的胸口泛起酸苦的悸動,他原來也是那樣霸道無禮的人,原來他也有不聽自己話的時候……他變了那么多,究竟有幾分曾經(jīng)的模樣?她依戀的究竟是他,還是他帶給自己的那種安心又穩(wěn)定的感覺?
若是他在,自己便不會受欺負(fù)了嗎?他會為了自己,和長公主作對,為自己討公道嗎?或許會,可是她已經(jīng)不需要了。
她自己的公道自己討,就像這次,雖然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是她做到了,不是嗎?
宜城也沒什么不好,那是她的封地,里洛城比這里要近很多……天高地闊,自由自在,何必在這里勾心斗角。
“我給過他兩個月的時間,可是時間到了,他卻不在……我沒有耐心等一個人太久……”她喃喃,像是解釋,也像是只說給自己聽。
她會放下這里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
……
是夜,靈徽噩夢連連。
在夢里,蕭邡蠕動著肥胖的身體,向她爬了過來。他的肢體已經(jīng)殘損,扭曲出一個詭異又可怕的姿勢,缺損的半顆頭顱處有殷紅的血汩汩地往外冒,臉色青白交加,眼神怨毒幽怨:“楊氏,是你害死孤的,對不對?”
她想反駁,卻怎么都開不了口,喉嚨被一只手扼住,她拼命掙扎,終究無果。
不是她害死的嗎?
被支走的侍衛(wèi),被引來的救星,提前留足的證據(jù),提前做過手腳的欄桿……
慕容楨,我又殺人了!如你所說,這件事有了開始,便不會有結(jié)束。當(dāng)一個人對于鮮血變得麻木,對于生命變得漠視,他就會在殺戮這條路上一去不復(fù)返。我不要變成這樣一頭嗜血的怪獸,我只是迫不得已!
慕容楨,我該不該恨你!
……
從噩夢中驚醒時,天光仍暗,幽暗又寂靜的黎明中,唯有滿院的雪色偷來幾分月的殘影,折出幾絲幽微的光。
額上的汗不停地往下落,仿佛不是數(shù)九寒天,而是身處烈日酷暑。
靈徽伸出手,那里好像還殘存著粘膩的血,腥甜的味道直沖鼻端,是她厭惡的氣息和感覺。
忍不住披衣起身,點(diǎn)燃了殘存的燈燭,就著浴房的一些殘水,一邊又一邊地清洗雙手�?墒悄呐孪吹诫p手發(fā)皺,仍覺不夠。
靈徽頹然地垂下手,望著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落下一行淚來。
第59章
五十九、封賞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第二日,
晨曦微露時,幾駕馬車緩緩離開了清都觀,下了雁回山,
向著官道駛?cè)ァ9俚郎蠚堁┪慈冢?br />
一路蜿蜒向遠(yuǎn)方,遠(yuǎn)方霧靄蒙蒙,模糊了方向。
如來時一樣,
孤零零的幾個人,
再無其他。
“我們真的不用寫信給趙將軍嗎?”星臺嘟囔著,
依依不舍地望著遠(yuǎn)去的城垣。高大的城樓慢慢縮成小小一點(diǎn),最終什么也看到。
城樓處,
亦有一人駐足遠(yuǎn)望,
見馬車杳杳而去,眸中浮出一絲悵惘。
“郎君為何不去送送女君?”庚寅見他站在那里好幾個時辰,
一動不動,像是要把自己站成一方石雕般。也只有見到馬車的那一刻,
才微微露出一絲笑意,然而也是轉(zhuǎn)瞬即逝,
很快就被濃厚的哀傷所取代。
庚寅以前從未在自家郎君眼中看到過這樣的表情。他這一次,被傷得太深,
恐怕要很久才能走出來。
那楊家女郎也真是的,出了這么大的事,
郎君還沒說什么,
她倒好,一走了之,連一個招呼都不打。若不是宮中內(nèi)侍傳了一句話,兩個人連一個告別的機(jī)會都沒有。她這一走,
那本就只是口頭上的婚約肯定作廢。郎君一片癡情,到底錯付了。
謝衍從腰間拿出玉笛,橫在唇邊,悠悠樂聲緩緩而起,卻是一曲《折楊柳》。曲調(diào)憂傷婉轉(zhuǎn),裊裊向遠(yuǎn)方飄蕩,不知那個人能否聽到。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一曲罷,他也像是放下了心事,緩緩對庚寅道:“她的性子,既然決定了離開,便是不想讓任何人挽留,我又何苦勉強(qiáng)她。她一直想要擺脫與我的婚事,我豈能不知。有時想想,既然勉強(qiáng)無果,何必要苦苦執(zhí)著,既傷害了她,也困住了我。”
“鴻雁于飛,何必困在樊籠�!敝x衍低低嘆了一聲,閉上眼,將滿腔酸澀都壓在了心底。過了這個冬天,他也要去南陽赴任。聽說匈奴扔已磨刀霍霍,做好渡江而戰(zhàn)的準(zhǔn)備,南陽位置重要,他此去名為國相,其實(shí)便是監(jiān)軍。
本信誓旦旦,說好絕不入軍營,卻還是免不了要為國為家而戰(zhàn)。
她說得對,誰不想過安定的日子,但若無人挺身而出,只怕江南終有一日會和江北一樣,變成白骨遍野的人間煉獄。
若是有一日替她報了仇,她會不會待他有一絲不同……
……
謝衍于立春之日離開建康,前往南陽。
那一日,正逢趙纓凱旋。他此次平叛十分利落,不但收復(fù)了所有淪陷的州郡,還勸降了流民將領(lǐng)馮籍�;实埤堫伌髳偅瑑苑夂唾p賜還未及他返回建康,早早就等在路上。
可惜并未如他所愿,得封揚(yáng)州刺史,而是在荊州刺史之職上,加封了征西將軍,都督荊湘司梁四州諸軍事。
“誰為揚(yáng)州刺史?”他問前來封賞的常侍李雍。
李雍雖謹(jǐn)慎,但對趙纓卻知無不言,低聲在他耳邊道:“應(yīng)是謝淵,不過尚未降職�!�
趙纓了然,命心腹純鈞將一張琴交給了李雍,道:“素聞中貴人雅好音樂,此次徐州平叛,偶然得此琴,聽聞是鐘夫人遺物。趙纓是粗人,不懂這些,還是交給中貴人才算物得其所。”
李雍一面說著不敢,一面將琴接到手中。
琴身古樸卻極有光澤,桐木的紋細(xì)膩緊致,琴弦如冰玉,輕輕一撥,聲音鏗然。果然是極品。
他不覺嘖嘖,自然是千恩萬謝,也就投桃報李地說了更多。
趙纓聽完,便知自己又被王裕老匹夫擺了一道。皇帝性子本就多疑,王裕將他要娶王家女之事傳得人人皆知,難免不讓皇帝疑心他們私下勾結(jié),達(dá)成了什么默契。思來想去,還是后族更可靠些,所以有了這個決定。
他回荊州,王冀南下廣州為刺史。如此,王家與他,兩敗俱傷。
皇帝利用自己將江東的軍力盡數(shù)握到了手中,他忙碌一場,不過替人作嫁罷了。若說謀算深沉,誰能比得過這個看似溫和的當(dāng)今圣上呢。
但現(xiàn)下的處境,容不得他計(jì)較這些。他接下來唯一能做的,是收斂鋒芒,忍耐蟄伏。
“玄鑒,為何立了大功,卻又這般心事重重?”馮籍比趙纓年歲略長,本就交好,這次交手后更加敬佩對方才華謀略,于是結(jié)為莫逆之交。
算起來,此次叛亂,馮籍當(dāng)為禍?zhǔn)�。可是皇帝卻因賞識馮籍才華,不僅饒恕了他叛亂之罪,還將他封為淮南太守,整編流民軍,駐扎壽陽,護(hù)衛(wèi)江南。
此次回建康,馮籍亦隨之而來。
趙纓搖了搖頭,并無打算將自己的憂慮放在這里說。何況他的憂思中,有多少是朝政軍務(wù),有多少是兒女之情,他也說不清楚。
朝政之事太過敏感,兒女私情卻不是不能為外人道,于是嘆息一句:“君夫妻和美,如何能知相思之苦�!�
馮籍自詡過來人,知他有個牽腸掛肚的女子,于是朗聲笑道:“人都回了建康,待會兒面見完圣上,直接去找不就結(jié)了。不過也是奇怪,如你這般年歲,身邊連個妾侍都沒有。在徐州時,那么多美人,你也看都不看一眼。那女郎生得究竟什么模樣,讓你癡情至此,說實(shí)話,我還真想見見�!�
趙纓聽完他的話,這才有了一絲笑顏。
“會有機(jī)會的�!彼f。
輕輕揚(yáng)鞭,二人打馬過了街巷,向著宮城而去。
太初殿內(nèi),皇帝龍顏大悅。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數(shù)月前此人曾給他帶來過多大的麻煩�,F(xiàn)在的他只為趙纓平叛功成,還為他帶回一員虎將而興奮。
“早聽玄鑒說過,將軍悍勇且足智多謀,今日一件,果然名不虛傳。朕有你這樣的良將相助,何愁社稷不固,江山不寧�。 笔捚顚ρ矍案叽笥⑽涞哪凶邮中蕾p,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但更深的意思,他沒有說。
此番徐州之亂,王家受挫,但并不能動搖世家掣肘之根本。他太需要像馮籍這樣的人與之抗衡。哪怕他們毫無根基,哪怕他們來路不明。
馮籍是個進(jìn)退有度的人,口道惶恐,不愿領(lǐng)受皇帝賞賜的財(cái)帛之物,只說他身負(fù)罪責(zé),愿以功來報答天子之恩。
蕭祁愈發(fā)看重他,特賜宴宮中,只道不醉不歸。
此次宮宴,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但作為頭功的趙纓卻顯得魂不守舍。肩上的傷口疼痛入骨,心口那里也悶痛不已,他不由地尋了個借口離席,茫然走在太液池邊。
一輪明月高懸,清輝倒映在水中,隨著水波蕩漾,仿佛碎成了一池的星子。
他被這月色喚起了滿懷的惆悵,勾起了心底的相思。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圓月嗎?”
“因?yàn)槟闵谕眨瑢Σ粚�?�?br />
“阿兄好聰明啊,我阿父說,我出生的那一天,月亮特別圓,他亦希望我如天上的圓月一般,圓圓滿滿,人生沒有任何遺憾……”
他的圓月,本該擁有圓滿無缺的人生啊,到底是他無能,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所以她才選擇獨(dú)自面對一切,把愧疚和悔恨都留給他,獨(dú)自承擔(dān)。
望日:農(nóng)歷每月的十五日
第50章
六十、悔意
想起她坐在燈下飛針走線的……
一陣枯枝輕響,
有腳步聲緩緩趨近。
趙纓警覺,向后望去,只見樹影婆娑處站著一個清瘦嬌小的女子。那女子碰到他犀利地目光,
瑟縮了一下,
還是選擇向前走了幾步。
月色明亮,將來人的臉映照的清晰,原來是自己送給靈徽的那個醫(yī)女。聽說靈徽給她改了名字,
喚作“楚楚”。這個名字倒也貼切,
眼前之人微垂著眸子,
看著確實(shí)溫順又羞澀。
“見過使君。”她俯身行禮。
“怎么沒有陪女君一起去宜城?”趙纓開口,態(tài)度冷淡。
“奴以為,
使君更關(guān)心的是,
女君為何會突然回了宜城?”她說話聲音也小小的,原以為是個怯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