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果然只是夢��!
……
韓氏來看靈徽時,
見她眼底一片烏青,
神色懨懨,不由心疼不已:“產(chǎn)期將近,你是不是身子太重,總休息不好?”
靈徽笑得勉強,
只能將這些時日噩夢纏身的事告訴了韓道慧。
“阿慧,你當初懷孕時,也是這般么?”靈徽揉著太陽穴,懨懨地問道。
韓道慧先是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點頭:“似乎是有這個癥狀,也正常,你大概還是思慮過多�!�
靈徽沉吟了片刻,皺起了眉頭。
“你總是夢到趙都督,說不定是因為你心里還是放不下他,又或者是孩子想見阿父了,不愿意看到你們就這么鬧下去�!表n道慧看著靈徽,試探著說道。
她與趙纓的事情,窮極無聊時告訴過道慧,左右這些愛恨也不能帶進棺材,說出來心里也好受一些。她原本想著道慧能懂她,可她卻總幫著趙纓說話。
“我沒有和他鬧……”靈徽輕輕嘆息,“以前習慣了事事靠他,就算南歸后還是沒改得了這個習慣,那時總在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厭棄我,不肯幫我我又該如何是好。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自己太蠢太懶,誰離了誰不行呢,我如今不也好好的么�!�
“我須得將他從生命里割舍的干干凈凈,再也不要讓他影響到我的生活�!膘`徽低頭,笑著笑著卻有了淚意。她吸了吸鼻子,將那股酸澀強自壓下,再抬頭時又恢復了素日清冷恬淡的模樣。
韓氏不認同她的悲觀:“靈徽為何就篤定是趙都督心狠,說不定是一場誤會呢?他待你如何,我也是看在眼中的,若非愛到骨子里,一個堂堂大將軍如何會那樣殷勤周到,事事妥帖�!�
靈徽抬頭,梧桐樹葉已經(jīng)發(fā)黃,陽光曬著上面,透出金燦燦的光。當年有人因為她的一句話,費盡周折才在院中種了一株梧桐,若洛城未毀,想必今天已經(jīng)亭亭如蓋了吧。
“哪有什么誤會,又不是孩童。他有野心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我怎會不知道,只不過我沒想到他會將心思動在晉陽舊部身上。我盼著他能得償所愿,卻不想再與他一道了�!膘`徽將手放在眼睛上,阻擋著直入雙目的強光。
一個女郎若是口中喊打喊殺的,那說明還有余情,或許還能回心轉(zhuǎn)意,可若是這樣平靜又釋懷地劃清著界限,那就糟糕了。趙都督道阻且長,韓道慧都替他捏了把汗。
“說起來,趙都督的確是當世英豪,這才出手幾日,南陽軍就節(jié)節(jié)敗退,如今荊州大半收復,叛軍已退到了新野舞陰等地,想來奪回宛城也是指日可待。到時那南陽王必將無路可退,一敗涂地�!表n道慧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美人慕英雄,聽到趙纓如此了得,靈徽說不定也會心軟幾分。
她果然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卻并沒有按自己的想法走。
“不是還有王家么?弋陽那邊如何,建康可安穩(wěn)?”靈徽問道。
韓道慧確實不大清楚這些,偶爾關(guān)心一下荊州之事,也不過是擔憂丈夫的安危,擔心自己置下的產(chǎn)業(yè)是否安全。在她看來,天下已經(jīng)亂了這么多年了,能好好活一天就好好過一天的日子,管那么多只會徒增煩惱。
勉強從聽來的只言片語中撿了幾個或許有些價值的,緩緩道:“聽說沒什么異動,除了叛亂的那一支,王家似乎并未參與其中……王裕仍為宰輔,王冀在刺史任上也是頗有建樹,又是修水利又是減賦稅的,我家夫主說,他是在邀買民心,對,老狐貍一個!”
這很不合情,除非王裕打算割席�?扇粲写诵�,又為何會將最寵愛的女兒嫁給南陽王,就算當時王令華有孕的事情已經(jīng)人盡皆知,他也完全可以抵死不認,將女兒接回,誰敢質(zhì)疑。
越平靜越暗流洶涌,此次叛亂怎會如此簡單就平息了。
她沒將懷疑說出口,但韓道慧卻神秘兮兮地湊近了她,一副將她所思所想都了然于心的神情:“你是擔心趙都督呢,還是擔心小國舅?要說擔心小國舅,那倒也沒必要,人家姊姊是皇后,又是正經(jīng)的世家大族嫡子,走哪里不是前呼后擁的,誰敢讓他沖到最前線。不過是上個戰(zhàn)場鍍鍍金,到時候封侯拜相也有個借口。”
靈徽并不認同:“他秉性純直仁善,從不做這樣的事。入了行伍,想必也會身先士卒,絕不可能落人話柄的�!�
道慧用曖昧的眼神打量著靈徽:“你莫不是對小國舅……唉,這些話要是聽到趙都督耳中,他不一定多難受呢。雖說小國舅待你也算一往情深,可到底家世太煊赫,人也生得過于漂亮,喜歡他的女郎能繞建康城十圈。這樣的男子最無長性,今日喜歡你,明日就會喜歡別人,哪里比得上趙都督和你的情分�!�
靈徽不說話,狐疑地看著韓氏。
“怎么了?”韓道慧摸了摸鼻子,笑得尷尬。
“我怎么覺得你是來給趙纓當說客的?”靈徽臉色并不好看,“阿慧,我信賴你才投奔你而來,自是把性命都托付給了你。若你有什么,可千萬不要瞞著我才好。”
韓道慧僵了一下,忙擺手:“怎會是說客,你放心,你在此處的消息便是連我家夫主都不知道,趙都督怎會知曉�!�
靈徽垂了頭,不無失望的嘆氣:“我知他手眼通天,又能瞞得了幾時,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罷了。可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他,若不是被孩子所累,我定然遠走高飛,讓他此生此世都找不到�!�
“這話說得就孩子氣了,他是孩子的阿父,你們的糾葛這輩子都扯不斷。若真的恨極了他,何苦當初留著孩子。”韓氏握了靈徽的手,她的手很涼,微微發(fā)著抖。
靈徽的話說得心酸,她聽完心里跟著一起難受。
靈徽搖頭:“我舉目無親,這孩子或許是這世上我唯一的親人了,不管他的阿父是誰,我都不會舍棄。”
“都督也未曾娶妻,至今仍無子嗣,他想必也極看中這個孩子�!�
“那又如何,我便是死也不會讓他將孩子搶走的�!�
話題說到這里,已然有些傷感。孕期最忌憂思過度,韓道慧不忍心她這樣消沉,急忙說些俏皮話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靈徽知道她的苦心,陪著她故作展顏。
……
卻說靈徽的擔憂不無道,眼看著趙纓圍了宛城,準備全殲南陽軍時,建康卻出了事情。留守在歷陽的振武軍陡然嘩變,在內(nèi)史蔣舒的帶領(lǐng)下繞過韓昭和謝衍之后,直撲建康而去。
建康守軍充足,本可抵擋,誰知禁軍又生了亂。右軍將軍袁明率眾嘩變,直沖宮禁而去。
幸得皇帝身邊左右二衛(wèi)反應及時,將其阻擋于宮門之外。叛軍見宮門一時無法占領(lǐng),恐城內(nèi)駐守的其他軍隊得到消息,前來馳援,便匆匆撤往石頭城中。
石頭城里唯有趙纓當初留下的一千羽林,全然不是叛軍對手,抵抗不了多久就被攻下,成了叛軍的據(jù)點。
皇帝在太初殿里惶恐了整整三日,終于在常侍李雍的建議下,召韓昭與謝衍率眾返回,清剿叛軍,歷陽亂賊則交給馮籍處。
“陛下何必召阿彌匆匆回京,禁中守衛(wèi)十倍于叛軍,城外還有三部駐守,右軍之叛不足為患�!敝x后替皇帝揉著額角,溫聲道。
皇帝想必是被這次南陽叛亂嚇破了膽,近些天總是睡不安穩(wěn)。夜里聞聽風聲便疑心是叛軍攻城之聲,醒后冷汗涔涔,再難成眠。
聽到謝后之言,他疲憊的抬了抬眼睛,嘆道:“袁明為朕一手扶持,尚趁火打劫,朕竟不知再有誰敢信任。思來想去,只有阿彌可用。”
他說完,又似想到了什么,問謝后:“阿菩認為韓昭其人如何?”
謝后聽此一問,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半晌后方道:“妾不過內(nèi)宮婦人,如何敢輕言朝堂之事�!�
蕭祁聽完,一哂:“但朕聽聞,阿菩與韓昭素有舊誼……”
他是個疑心深重的人,到了這般地步,更是連枕邊人都不大信任。
謝后卻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失態(tài),反而笑得依舊端莊得體:“妾家與韓將軍家卻是故交,可惜女子囿于深宅,并未見過幾面。這時間過去一久,竟是連他的樣貌都忘掉了�!�
“當真?”蕭祁繼續(xù)逼問。
謝后眼神明亮又堅定:“何須隱瞞,陛下切勿猜忌,畢竟韓氏一直為陛下守著邊地,可堪重用,陛下切莫寒了他們的心�!�
蕭祁的目光停在謝后面上,半晌后倏然站起,拂袖而去。
燈燭搖曳,闌珊處,謝后的臉色不辨悲喜,片刻后一行清淚寂然滑落。
“殿下何苦激怒陛下呢,好容易來一趟……如今楚美人已有身孕,聽陛下的意思,是要將她封為貴嬪了,殿下難道不怕……”道微上前,殷殷勸說。
謝后望著躍動的燭火,低聲道:“沒什么怕的,他如今能依仗的也只有謝家了,他哪敢廢后�!�
“殿下慎言……”道微環(huán)顧左右,驚慌不已。
“真有些想阿彌了,聽人說他在陣前甚是勇敢,孤竟然想不到他現(xiàn)在何模樣了�!敝x后彎了彎唇角,“若有當初韓家阿兄一般勇猛,孤也就放心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執(zhí)迷
我不愿將就,也不愿執(zhí)……
馬蹄踏秋葉,
寒光映月痕。
謝衍自從接了詔書,便匆匆往建康趕去,日夜兼程,
半刻也不敢耽擱。
圣旨來得過于倉促,
他與韓家阿兄一商議,須得趕在叛軍之前抵達。到時正好兵分兩路,一路做伏兵,
阻擊遠途奔襲的振武軍,
另一支則協(xié)同城中羽林虎賁,
將石頭城的叛軍一網(wǎng)打盡。
“陛下為何調(diào)遠軍去建康,揚州之兵不是更便宜些么?”韓昭手下的將領(lǐng)不解問道。
熊熊篝火旁,
韓昭搓著手取暖,
臉上帶著風霜之色。
彼時深秋,江邊濕冷,
寒風刺骨,再趕路下去人的身子該受不了了。于是韓昭下令暫時安營,
待第二日太陽出來再行趕路。
“圣意豈容我等妄自揣測,遵命便是。”韓昭聲音沉沉,
臉上那道長疤在說話間顯得愈發(fā)猙獰可怖。他一向內(nèi)斂穩(wěn)重,手下皆知他的性情,
不由將目光投在了一旁發(fā)呆的小國舅身上。
火光躍動中,那張臉分外昳麗,
若是生作女子也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嬌娘,
身為男子的話,就俊秀太過了。
因為這個緣由,他剛?cè)ボ娭袝r,韓家軍無人肯服,
時有輕慢之舉。但他毫無驕矜之氣,與將士們同飲同食,加之頭腦聰慧睿智,又肯身先士卒,很快就讓眾人心服口服起來。
“謝將軍似有心事?”韓昭的裨將鄧猛聲音洪亮,一說起話來連林中沉睡的鳥獸都能被驚醒。他拍了拍謝衍,問道。
謝衍被他拍得直咳嗽,神思卻也回了軀體,笑得寂寥:“不過是在想荊州之事……”
“荊州?”鄧猛哈哈大笑,直說他多慮,“荊州自有趙玄鑒,咱們何須擔心。說起來,陛下對趙都督頗有猜疑,逼著他辭官歸隱,可這亂局還不是得他出馬來收拾,他也什么都不說,當真仁德�!�
又有一人說道:“我征戰(zhàn)沙場這么多年,就只服過兩個人,一個就是咱們少將軍,另一個就是趙玄鑒。都說他出身寒微,但在我看來,英雄無問出身,他這樣了得的人才真正是國之棟梁�!�
“當初他在楊將軍麾下時,老將軍見過一面,回來后就說此子乃人中龍鳳,必不會久困池中。當時啊,少將軍還不服呢,哈哈……”須發(fā)皆白的老將鐘離越說起舊事,也激動不已,朗聲笑了起來。
韓昭聽到舊事,也不免莞爾:“當初年少氣盛,心里自然誰都不服氣,一直惦記著和趙玄鑒比試一場,可惜到現(xiàn)在都沒有實現(xiàn)。”
謝衍聽到大家談?wù)撢w纓,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人。心弦繚亂,顫動時微微的疼。
“少將軍勇武,幾人可敵?”手下的將軍們夸贊道,“趙纓勝在御下有方,治軍有道,若說武力,恐怕還是我們少將軍更勝一籌�!�
韓昭忙擺手說不敢:“當初被張仲符一刀劈在面門上,若不是躲得及,差點就死在他刀下了�?墒菑堉俜麉s被趙纓所殺,由此可見,還是他更厲害些。”
韓昭經(jīng)過那場惡戰(zhàn)后,傲氣減損了許多,隨著年歲見長,人變得越發(fā)沉穩(wěn)寡言,再不是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了。
“聽說趙纓擊敗張仲符,亦有楊將軍家的那個女郎相助。你們可知此女?聽聞生得頗為美貌……”黑臉無須的小將不知內(nèi)情,一下子又把話題引到了楊靈徽身上。
身旁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噤聲。
說起那個楊家女郎,誰不知道她和小國舅的糾葛。當初小國舅一心求娶,陛下也賜下了婚事�?烧l知她借彭城王之事毀了婚,回了封地宜城。再后來就聽人說,她與趙纓有了糾葛,二人同行同止,便如夫妻一般。
想必已經(jīng)成婚了吧,趙纓本為楊家所培養(yǎng),對于故人之女,自然是珍之愛之的。可惜小國舅一腔深情,流水落花,徒增憂愁。
“不過是個女子,聰慧些又能如何,玩意兒罷了!”鄧猛不屑道,他想不明白小國舅那些細膩的心思。明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存在,何須將自己放在求而不得的可憐境地。那楊家女再好,建康城就沒有第二個,天下就再找不到了?
誰知此言一出,就見小國舅直接站了起來,面色頗為惱怒:“望將軍慎言,楊將軍為國捐軀,靈徽亦是忠義之人,不可輕慢侮辱!”
他教養(yǎng)太過良好,即使怒氣縱橫,還是無法將粗鄙惡毒的詞說出,用在自己的同袍身上。只能憤然拂袖,離席而去。
鄧猛有些惶惑,指著謝衍離去的方向,嚷嚷道:“這……這怎么就惱了,我也沒說什么啊。不就是個女人么,至于……”
“元和動怒,并非為了私情。他一向崇敬楊刺史,頗慕其風姿。楊家女郎是楊將軍的獨女,元和自然不愿人輕慢她。子勇記著些,切莫傷了和氣�!表n昭寬慰道,從旁邊取了袍子披上,起身去尋謝衍。
深秋蕭瑟,草木寥落,謝衍獨自沿著河岸向前走。寒風自江上而來,吹得臉上一陣澀痛。他抬頭,見一輪明月高懸,仿佛冰雪鑄成,散著幽微的光芒。
忍不住嘆了口氣。
“元和對月出神,莫不是月中亦有佳人相邀?”身后一個聲音傳來,卻是韓昭。他身形魁偉高大,動作矯捷,不過幾步便追了上來。
謝衍面對韓昭,仍如兒時,十足的依賴和信任:“阿兄何必打趣我呢,我沒生氣,就想一個人走走�!�
“走得再遠就能排遣憂愁?”韓昭上前,攬住了謝衍的肩膀,“你小時候最喜歡玩香囊,我原以為你會長成一個流連花叢的風流公子,卻不想你竟然這般癡情,這般執(zhí)著。”
謝衍看著韓昭,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輪廓,那樣精致秀氣的輪廓,若沒有那道疤,該是怎樣出眾的容顏。
他不由替韓昭惋惜,不是為外在的皮囊,而是為他坎坷的遭遇。所有人都在質(zhì)疑他值不值得,唯有韓家阿兄卻從沒有問過。
畢竟他也至今未娶。
“她很好,比我見過的所有女郎都好�!敝x衍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眼中卻一片落寞,“若非她與趙玄鑒早就相識,我定然不會錯過她�!�
韓昭瞬了瞬眼眸,不由得也望向了那輪明月:“感情之事,從沒有什么先來后到,或許你只是沒有遇到有緣之人�!�
謝衍并不認同:“若說無緣,我們根本不會相見,也不會相識。感情的事情,我有時更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遇到她的時候太過幼稚,被許多虛名所累,沒有讓她看到我可堪托付,可以信任。當時若我能如她期待的一般,心懷天下大勢,那此時她早就在我身邊了�!�
謝衍對于感情異乎尋常的執(zhí)拗,讓韓昭不免想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那時他也篤信,一片真心足以撼天動地,可惜太多現(xiàn)實告訴他,絕非如此。
他不忍心打碎一個少年的純摯,也不希望任何人重蹈他的覆轍。
或許命運會眷顧眼前這個人,如他期待的一般。他無力給那個人幸福,但至少可以庇護她的幼弟,盡力幫他得到想要的東西。
“阿彌�!表n昭很少這樣叫謝衍,記憶中的乳名被翻出,意味著他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主帥,而只是一位兄長。
“我想讓你幫我?guī)東西給皇后殿下�!彼幻嬲f,一面從懷中掏出一枚玲瓏的玉玦,“替我將它還給阿菩,告訴她,我準備娶親了。”
謝衍不肯接過,神色狐疑:“阿兄當真要成親?為何我半點風聲都未聽到過。”
韓昭牽了牽唇角,笑得寂寥:“我年歲不小了,家父近來身體不好,總是嘮叨著讓我娶個妻室,安家立業(yè)。對方是小吏之女,家世不顯,不過聽說人很賢德。”
謝衍皺了皺眉,替他將東西掖回了懷中。
“還望阿兄三思,我雖能解老將軍之心,但阿兄若心里還放不下,就不該如此草率。別的不說,單對那個女郎就很不公平,對你自己也不公平�!�
“阿彌……”韓昭長長嘆了口氣,“你不懂!”
“我怎會不懂?我比任何人都懂!”謝衍低聲道,“你與我阿姊的情分我懂,你的放不下我也懂。她如今身為皇后之尊,你們的確再無可能,我阻撓你成親卻是不該。但是阿兄,我希望你能真心實意的放下,如你勸我一般。若有一日你遇到一個女子,能讓你忘掉這些,你便好好地與她開始,好好地過一生。我不希望你心有不甘,誤人誤己�!�
“你呢?你自己分明也放不下,何苦勸我�!�
“我一直在嘗試著放下,但在我心里還有那個人時,我也絕不會去接納別人。我不愿將就,也不愿執(zhí)迷。順其自然也好,盡力而為也罷,終究是我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guān)�!�
韓昭拿出那枚玉玦,覺得它孤零零的,又硬又冷。
“陛下多疑,我絕不能給她惹麻煩�!彼K于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所想,卻覺得胸口處翻江倒海的難受。
放不下,舍不得,不忍心……
第110章
一百一十、招搖
再這么笑下去,準備毀……
立冬那日,
謝衍在建康城外截住了歷陽振武軍的先頭部隊。振武軍本來準備以距離優(yōu)勢策應石頭城中叛軍,里外夾擊,但卻算錯了韓昭和謝衍的進軍速度。
趙纓率兵伏于道旁,
在夜色掩蔽之下,
先以輕騎將對方的先鋒引開,又派步兵五百劫掠糧草輜重,后自己親自率領(lǐng)主力將對方已被截為數(shù)段的隊伍一一擊潰。
不過數(shù)個時辰,
敵軍丟盔棄甲,
損失慘重。當白衣銀甲的少年將軍持長槍追擊而來時,
他們根本不敢相信這就是幾日前他們還滿心都瞧不起的紈绔膏腴。
謝衍并不打算擊潰先頭部隊就收手,戰(zhàn)場之上須得一鼓作氣。
振武軍雖戰(zhàn)力強盛,
但蔣舒新接手,
在軍中并無威望。此次叛亂,他以利相誘,
讓軍中的一些將領(lǐng)以為趁亂殺入建康,便能效仿前朝舊事,
在這動蕩的世道裂土稱王。
可事實卻顯然并不如他們所想那般順利,豫州之兵的忽然召回,
確實出乎他們的預料,這支一直在邊境和匈奴對抗的勁旅,
是他們不敢硬碰的存在。
于是一些人就有了退縮之意,也正是利用這一點,
謝衍早就安插了人在振武軍中散播流言,
引得人心惶惶,軍心潰散。
于是,謝衍帶著自己手中的五千兵馬,一路追殺敗軍,
來到了駐扎在建康城外六十里的叛軍大營。
蔣舒太過自信,將主力盡數(shù)派出,根本沒給自己身邊剩多少人。
他以為得了建康那邊的消息,此次揚州軍按兵不動,他必能與城中之人里應外合,直接將皇帝掌握于手中。卻沒想到皇帝竟然會調(diào)用還在壽陽附近的豫州援軍,而這些人還來得這樣快。
所以當白衣銀甲的少年將軍帶兵洶洶而來時,他嚇破了膽子,幾乎連半點抵抗都沒有,直接換了一身百姓的衣物,妄圖趁亂逃竄。
可惜,謝衍帶來的旨意是被脅迫者,不明真相者,及時投降者皆不追究。所以振武軍將士紛紛投降,轉(zhuǎn)而幫著謝衍去尋罪魁禍首。
沒出半日,蔣舒被帶回了軍營中,這次他的身份卻變成了階下囚。手上的繩索捆得結(jié)實,蔣舒狼狽地望向坐在案前的謝家七郎,眼里翻涌著不甘,憤恨和恐懼。
“想不到是你……”他嘆氣,臉上透著古怪的神色,“當初我去謝府拜見你阿父時,你才不過十歲,我還以為是是個女郎……”
謝衍并不會他言語中的嘲諷,微微斂著眸,語調(diào)輕緩:“我也未曾想到,我阿父一力舉薦之人,不過是狼子野心之輩。”
“謝公門下之人何其多,他何曾記得還有我這樣一個人。我不過一介布衣,屢立軍功也得不到升遷,若非王相,我恐怕一輩子都到不了這個職位。哪像小國舅,小小年級便拜了太守,封了左將軍。”蔣舒笑得蒼涼,退下恐懼,只剩激憤。
“王相提攜你,可沒讓你自尋死路啊�!敝x衍起身,踱到他面前,嘆道。
他的眼眸里帶著一種類似于憐憫的情感,靜靜地落在蔣舒面上,澄澈的像一汪湖水。
眼前這個世家公子過于皎潔,帶著不合時宜的善良�?蛇@種純摯,刺痛了蔣舒的眼睛。憑什么他在污泥里掙扎求活,卻有人可以活得纖塵不染。
“與你何干!”蔣舒扭過頭去,不打算再和謝衍多言。
“陛下的旨意你也聽到了,若是受了蠱惑,只管將實情說出,或可逃過一死�!敝x衍聲音依舊溫和,俯身與眼前人保持著平視。
蔣舒卻不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當我是三歲孩童?謀反之罪,禍及三族,不過可惜,我家族人死絕了,你們便是想要懲處也無法了�!�
謝衍搖頭,悲憫地看著對方,輕聲道:“可我記得,你有個外室,去歲剛為你誕下一子。你莫不是把這件事忘了?”
此言一出,蔣舒再也無法平靜應對,他瞪著雙目,眼珠幾乎都要奪眶而出:“你……你怎知?你們未免太卑鄙了些!”
他自以為隱藏的很好,根本無人知曉。很早便將財物都轉(zhuǎn)到了幼子手中,一心想著若事成,就將他們母子公之于眾,若不成好歹留了血脈在世間,也不算虧。他乃庶族,可這孩子將來卻前途無量。
那個人答應過的。
但謝衍又從何得知?
謝衍失望地嘆了口氣:“你以為一死便能讓他們安然度日么?你有沒有想過,孤兒寡母生活在這世上有多艱難,何況她連名分都沒有。你領(lǐng)兵多年,竟然還會相信毫無依據(jù)的許諾。那人會指使你做出謀逆之舉,便知不是忠善之輩,你怎知他不會殺人滅口,永絕后患?”
說罷,謝衍不再多言。
話到這里,多說只會激起逆反,蔣舒分明懼死,不如給些時間,讓他好好想想吧。
……
謝衍回城已到三日后,右衛(wèi)之亂也被韓昭迅速平定。二人立下如此大功,皇帝自然下詔讓其入宮厚賞。
建康依舊,秦淮東流,風中帶著柔軟的香氣,飄散著裊裊的樂聲。
謝衍帶親衛(wèi)打馬走過朱雀街時,忽見街巷中涌出無數(shù)男女,人聲鼎沸里,有人喊著他的名字,音色尖利,顯然很興奮。
他尚未回過神來,一大束花就向著他的面門砸來。猝不及防間,馬匹受了驚,帶著他左搖右晃,差點將他跌下馬來。
“七郎!七郎!”有女子尖叫,這個聲音也讓她身旁的同伴激動不已,陪著她一起叫。
“七郎凱旋,英雄少年!”又有一老者振臂高呼,其余人也跟著附和。
謝衍勉強穩(wěn)住身體,尚未從剛才的驚慌中回過神來,就見又一捧花砸了過來。這次他有了經(jīng)驗,手忙腳亂的躲著,頭上的盔甲都有些歪斜。
“哈哈,擲果盈車?我今日算是親眼看見了!”韓昭在身旁策馬,開口揶揄道。
謝衍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有些赧然:“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該招搖過市……”
“你如今是建康人心中的英雄,他們追捧你也是自然的。”韓昭道,一面替他擋了擋左邊“襲擊”而來的不明之物。
謝衍并不自滿,只是淺淺笑了一下:“此戰(zhàn)乃阿兄和諸位將士之功,我如何敢當。不過生在建康,他們對我比較熟悉罷了�!�
“非也!”韓昭笑聲更大了,“七郎難道從不照鏡子么?你這樣的兒郎,實數(shù)妖孽,再這么笑下去,準備毀多少女郎的姻緣?”
謝衍擋了擋臉,局促地皺眉,吩咐身后的侍衛(wèi)道:“走快些吧,莫讓陛下久等了�!闭f罷,幾乎是落荒而逃,是戰(zhàn)場上從未有過的狼狽。
韓昭策馬,緊隨其后,笑聲一直持續(xù)到宮門口。
宮門外,皇帝身邊的馮常侍等候已久,一見他們下馬,便上前諂笑道:“陛下念叨了好幾個時辰,心想怎么也該到了。小國舅,韓將軍,快隨老奴進宮吧�!�
“中貴人辛苦,何敢勞你等在宮門之外。”謝衍和馮常侍十分熟稔,但即使如此,他仍舊客氣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