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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

    黃色的警戒線將原本面積就不大的公會教堂完全圍住，封鎖線里面是正在守著崗位的倫敦警察，外面是三三兩兩的人群。這些人無聊地站在這里，陽光照在他們麻木的臉上，他們等待著從教堂里能傳出什么消息，可以讓他們腦中關于今天的記憶刺激起來。

    瑪麗站在警戒線之外，她聽到了從教堂里傳來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似乎來自一個受到了驚嚇的小孩。

    那像是艾琳的哭聲。

    “可以讓她進來嗎？”教堂的牧師對身邊的警察說。“或許艾琳在她的安慰下能夠平靜下來。艾琳非常喜歡世良瑪麗女士，雖然她們只見過四五次�！�

    警察同意了�，旣悘澭�越過警戒線，在周圍人晦暗的注視與窸窸窣窣的討論聲中，一步步向艾琳的方向走去。

    “瑪麗小姐。”艾琳抽著鼻子說。

    她坐在教堂間隙狹窄的座椅上，側著身子，抬頭看著站在一排兩條座椅之間步行區(qū)域的瑪麗。她纖細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膝蓋上，望向瑪麗的目光小心翼翼。

    她有一雙暗綠色的眼睛，顏色像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無人打理的草地，也像被雨水泡過的石縫里蔓出的青苔。

    “發(fā)生了什么？”瑪麗半蹲下去。

    “格蘭達姐姐死了。”艾琳的手指在膝蓋處的布料上攪成一團�！拔液煤ε隆！�

    格蘭達，這間小小教堂里唯一的修女，昨天傍晚還為瑪麗清潔了一只花瓶�？涩F(xiàn)在她卻死了。

    “她與我一起做完了今天的晨禱，就像過去的每一天一樣�！蹦翈煹吐曊f。“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直到艾琳在教堂的后面尖叫起來。我想艾琳一定受到了嚴重的驚嚇�！�

    “不要悲傷，孩子。”他對艾琳說。“她只是去往了天國，那是上帝為我們準備的最美好的國度�！�

    “我好害怕�！卑�琳用自己厚重的鼻音重復���！艾旣愋〗恪�…我好害��。”

    瑪麗伸出一只手，撫上艾琳柔軟的發(fā)頂，輕輕拍了幾下。

    “警察對你說什么了嗎？”她向一邊的牧師問道。

    “接下來的三天，或許更久，教堂需要暫時停止對任何人的接待，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牧師握起胸前的十字架，低語著進行禱告�，旣惖哪抗庖恢蓖Ｔ谀切┳邅碜呷サ膫惗鼐�察身��，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

    直到格蘭達修女的尸體被裝在黑色的裹尸袋里，被兩個人抬著從瑪麗的面前經過。她靜靜地看著尸體被運上停在教堂外的車，然后看那輛車用鳴笛驅趕走圍觀的路人，慢慢駛離這條狹窄的小巷。

    “那時格蘭達姐姐嗎？”艾琳問。

    瑪麗輕輕嗯了一聲，她終于松開捂在艾琳眼前的手掌。

    “瑪麗小姐喜歡那束花嗎？”

    瑪麗一頓，她收回落在外面的視線，低下頭看向艾琳。這個問題與上個問題之間太不相關了，瑪麗不知道艾琳為什么會突然問起它。

    但她看著艾琳小心翼翼的目光，還是輕輕嗯了一聲。

    “那就好。”艾琳的手指在褲子上摸了摸�！澳菢游揖筒粨�心���！�

    艾琳低垂下視線。

    她的腿還沒有成年人那么長，這使得她可以在間隙狹窄的座椅之間得到一個較為寬松的活動空間。但她依舊乖巧地坐著，幾乎沒怎么動過，即使現(xiàn)在并不是做禮拜的時候。

    “謝謝您，瑪麗小姐�！卑�琳說�！暗�我是不是耽誤您去工作的時間了？對不起�！�

    現(xiàn)在大約上午十點，就像每一個在城市里努力工作的大人一樣，這并不是瑪麗應該出現(xiàn)在教堂里的時間。

    似乎沒什么繼續(xù)留在這里的必要了。

    瑪麗最后一次輕拍艾琳的發(fā)頂，轉身離開現(xiàn)在有點空蕩的教堂。

    *

    格蘭達死了。

    她的尸體暫時停放在附近醫(yī)院的停尸房，法醫(yī)已經來過。案件沒有偵破，也許格蘭達的尸體還要在停尸間待上一段時間。

    瑪麗掩上停尸間的門，隔斷里面散出的寒氣。她在一整面墻的停尸柜前尋找片刻，伸手拉出其中的一個抽屜。

    格蘭達躺在里面。

    她的眼眶只留下了兩個深深的血洞，左右耳各被削去形狀不規(guī)則的一塊。身前從頸下到恥骨爬著幾條漫長且扭曲的縫合線，而這是此前法醫(yī)的手筆。

    瑪麗不難想象格蘭達被艾琳發(fā)現(xiàn)時會是什么樣子。

    【“請原諒，我想到了開膛手杰克�！薄�

    她忽然想起咖啡店老板說過的話。

    一旁的法醫(yī)筆記上記錄著，格蘭達的所有器官都在，只是唯獨少了心臟�，旣悓⒁磺谢謴妥约簛頃r的樣子，悄悄離開。

    她脫去白大褂，從醫(yī)生偽裝成清潔工，再從清潔工偽裝成病人家屬，像來時一樣一路離開醫(yī)院。

    她即將走出醫(yī)院的大門，那頂黑色禮帽卻又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野里。男人正打算走進醫(yī)院。

    瑪麗停住腳步。

    可是對方沒停。

    男人捋著自己的鬢角，繼續(xù)低頭向前走著，與瑪麗擦肩而過。

    第250章

    黑色禮帽（四）

    “瑪麗小姐今天的工作結束了嗎？”

    像往常一樣在日落時分來到公會教堂的慈善箱前的世良瑪麗，并沒有想到迎接她的會是這樣的場景：縮手縮腳坐在慈善箱邊的艾琳抬頭望著她，她的手里端著一小杯水，但看起來她已經在這里坐了一整天。

    瑪麗將一卷比平日里少了一些的零錢塞進箱子里。

    “牧師現(xiàn)在沒在教堂里。”艾琳的聲音很小，但很清透，像是樹梢上嘰嘰喳喳的雀鳥。“她去處理格蘭達姐姐的后事了……他告訴我，如果等到了你，要記得代替他向你說聲謝謝�！�

    “你沒必要替他在這里看守教堂�！爆旣愓f。

    “我沒有在看守教堂。”艾琳搖了搖頭�！拔业倪@里就是為了等瑪麗小姐。”

    她那雙暗綠色的眼睛永遠霧蒙蒙透著水汽，瑪麗低頭打量著看上去比慈善箱還要瘦小的艾琳，慢慢蹲下與她平視。

    “還在害怕嗎？”

    艾琳猶豫了一會兒�！坝幸稽c……所以我不想回家�！�

    艾琳的家就在教堂的隔壁街，那里是英國有點錢的中產們居住的地方。但艾琳家早已經不是中產了，她的父親在艾琳出生后的第三年經歷破產，從此過上了與酒精為伴的日子。那個男人將自己僅有的財產——他的房子——的地上部分租出去，與艾琳居住在潮濕的半地下室里，然后拿著租金去買更多的酒。

    “像個窮人一樣長大吧�！卑�琳的父親這么對艾琳說�！拔覜]什么可以給你的了�！�

    那個永遠潮濕的地下室即使在白天也十分黑暗，所以艾琳不想回家。她在教堂門口坐了幾個小時，但現(xiàn)在天色漸黑，教堂門口也不會有她想要的光線了。

    “我馬上就會回家的�！卑�琳略微糾結�！暗任覍δ阏f完我想說的話�！�

    “想告訴我什么？”瑪麗問。

    她對小孩子耐心十足，對待像艾琳一樣乖巧的小孩子更是如此。但這并不意味著瑪麗會認真關注小孩子的一切話語。兒童的世界總是沒有邏輯的，而瑪麗的時間非常寶貴。

    她看著艾琳，余光卻在打量周圍。

    公會教堂的大門被警戒線攔著，最高處的圣十字架在遠處的地面落下一道傾斜的投影。這個投影在早晨會落入教堂的后院內，牧師與修女進行晨禱時，上帝的影子與他們同在。

    “我看見兇手了�！�

    瑪麗的思路僵了一瞬。

    “對不起�！卑�琳道歉，她的手指緊緊擰著一次性紙杯�！拔姨�害怕了……所以上午沒辦法告訴警察先生們�，旣愋〗憧梢詭臀乙粋�忙嗎？幫我告訴警察先生們……發(fā)現(xiàn)格蘭達姐姐之前，我在教堂里看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有……”

    艾琳慢慢放下手中的半杯水。

    她在自己的頭上比劃了一下。

    *

    天色漸暗，小孩子們數(shù)著星星沉沉睡去。

    艾琳最終還是回了家�，旣惔饝獣�把她看到的轉告蘇格蘭場，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回饋給艾琳知道。小孩子的任務結束了，接下來是大人的時間。

    “警察先生們會相信我的話嗎？”艾琳在離開教堂門口之前問。

    她站起來，抬著頭仰望瑪麗，一只手還攥著那只杯子，似乎想把它帶回家里。

    “我應該一早就說出來的，格蘭達姐姐一定要討厭我了。”

    瑪麗拍拍艾琳的腦袋，沒有對這句話做出評價。

    她帶著艾琳提供的線索來到夜里的酒吧。這是小孩子不知道的世界，集成束的燈光各種明明滅滅，但周圍總是籠罩著一層霧一樣的昏黑。她在酒吧里打量一圈，然后走到一個人面前坐下。

    “我懷疑你就是連續(xù)犯下圣母教堂案與公會教堂案的兇手�！爆旣愰_門見山。

    她與那人之間隔著一張小小的圓桌，桌子的中央擺著一杯紅葡萄酒。瑪麗從它的氣息與色澤分辨出那是一杯頂級的勃艮第，比起這間酒吧，它或許更應該出現(xiàn)在某場高級宴會的長餐桌。

    這杯酒甚至并不是用來喝的，沒有人會把自己要喝的酒擺在那么遠的位置。高腳酒杯完美地立在圓桌的中央，就像是一顆嵌在靶心的子彈。

    “你認錯人了�！蹦腥苏f。

    對面的男人坐在與瑪麗身下相同的單人沙發(fā)椅上，右腿壓著左腿，略闊的褲腳與尖頭皮鞋之間露出一截細腳踝。他上身微微側向左邊，手指輕輕搭在黑色禮帽的帽檐上，沒有抬頭。

    “你是突然出現(xiàn)在英國的�！爆旣惱^續(xù)說�！澳愕耐馓资鞘ァぢ謇实漠敿拘缕罚�目前只在法國銷售了兩個星期，這說明你前往英國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月。威斯敏斯特周圍的教堂多如天上繁星，你不信教，卻在昨天突然造訪公會教堂。大多數(shù)殺人者會在行兇后返回現(xiàn)場，而你出現(xiàn)在了臨時保存兩名被害者尸體的醫(yī)院�！�

    “你認錯人了�！蹦腥擞终f了一次。

    他還是沒有抬頭，用細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捋著打理精致的鬢角，大半張臉都籠罩在禮帽圍成的陰影里。

    “在圣母教堂的案發(fā)現(xiàn)場，今天早上，格蘭達修女的死亡時間，我們在咖啡館偶遇的半小時前�！爆旣愐贿B串說出了三個不同的時間狀語�！坝腥丝梢蕴峁┠繐糇C詞，對方看見了你�！�

    男人指尖的動作一頓。他略微抬了抬眼，讓自己的視線如醫(yī)院里的X光那樣掃過瑪麗的臉。

    他的下頜有著銳利的線條。

    “是誰看到了我？”

    “這不重要。”瑪麗回答。“重要的是你擁有很大的嫌疑。我有權力調查你，以蘇格蘭場高級顧問的名義�！�

    “這很重要�！�

    男人的語氣依舊從容得如同古老的貴族，但說話的內容充滿了嘲諷，就像昨日瑪麗在教堂里聽到的一樣�！白蛱炫c我打過交道的，只有那個擁有軍情六處工作證明的牧師�！�

    他發(fā)現(xiàn)了。

    瑪麗并不特別意外。

    英國陸軍情報六局，簡稱軍情六處，世良瑪麗在為這樣的機構工作著，當然，那位牧師也是。每周前往公會教堂進行禮拜的附近居民并不會知道，這個在威斯敏斯特區(qū)毫不起眼的小小教堂，其實是軍情六處的設立在倫敦的聯(lián)絡站之一。

    盡管牧師只是一個普通的牧師，需要他來處理的與軍情六處相關的工作，只有充當瑪麗與另一個軍情六處特工之間的“信鴿”。但他依然是瑪麗的同事，就像男人說的，擁有軍情六處的“工作證明”。

    “原來軍情六處與倫敦警察一樣無能�！蹦腥死^續(xù)說。

    “第一位遇害者是誰？”瑪麗聲音平靜地轉移了話題�！八�被發(fā)現(xiàn)在另一座教堂的后巷，雙眼被戳瞎，雙耳被切下，腹部的皮肉被層層撥開，心臟丟失，尸體狀態(tài)與格蘭達修女一模一樣。但是蘇格蘭場至今沒有調查出她的身份。”

    男人再次垂下視線，從喉嚨里擠出一聲譏笑。

    “祝你早日調查出真相，時間可不等人�！�

    看來他并不打算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他放下翹起的腿，從瑪麗面前站起身，掌心輕壓自己的禮帽。他轉過身，留給瑪麗一個高瘦的背影。

    “好運，軍情六處的世良瑪麗探員�！�

    “我猜，你現(xiàn)在要去找真正的兇手了�！爆旣悓χ�男人的背影說�！昂苓z憾，你找不到她�！�

    男人腳步一停。他回過頭，凌冽的視線落在瑪麗的眼睛里。

    “其實我對你撒了一個謊�！爆旣愐舱酒饋怼！按_實有目擊者看到了你，不過那人也看到了真正的兇手：今早出現(xiàn)在咖啡館里的那個金色長發(fā)女人，卡羅爾·懷特。而在此之前，我已經對你撒了另一個謊�！�

    “……她的目的地不是這間酒吧�！蹦腥寺龡l斯理地回應。

    “當然不是�！爆旣愋α诵��！皳�軍情六處相當高效的調查，我們已經得知了她會在哪里出現(xiàn)。而我的同事們已經與蘇格蘭場的警察們一起早早埋伏在了那里。這個案件會及時告破�！�

    “但我非常好奇，私自跟蹤犯下兩起案件的連環(huán)殺手卡羅爾·懷特的你——”

    “——究竟是什么人？”

    酒吧光線昏黑，桌子中央的勃艮第向外暈著血液一樣顏色的漣漪�，旣愒谝缓粢晃�之間切換好自己的工作狀態(tài)，她拿出身為軍情六處高級特工的信念與壓迫力，微微仰視著距離她三米之外，那頂黑色禮帽下男人細微的表情。

    兩人沉默地對視著。

    那是世良瑪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這個男人的臉上看到那樣陰沉、壓抑又夾雜著幾分不安的表情。他純粹的墨色的眼睛里像是藏著深淵。

    那也是世良瑪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可以離“死亡”那么近。

    “去聯(lián)絡你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