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泠臉還是白的,病中一直沒什么力氣,且一整日都在應(yīng)付知州夫人的壽宴,要見許多人,向許多長輩行禮,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樣會很失禮,也怕在宴會中露出一點病態(tài),壞了壽宴的喜慶。
等回到家中時,他已腳下虛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額頭,十分滾燙,衣服里襯也早已被冷汗浸濕,黏膩地貼在身上,他臉色蒼白,雖然本身膚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不對。
不過宋氏與江二爺沉浸在喜悅中,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所以他什么也沒說。
點心放到明日會壞,江泠想著將吃的送給她,詢問她父親的喪事有沒有處理完,再叮囑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覺。
江泠低下頭,將手帕仔細(xì)包裹的點心拿出來,白玉霜方糕與琵琶酥都是極易碎與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這幾枚卻完好無損。
“給你吃�!�
葉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過,這時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誰看了都覺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發(fā),戴著抹額,衣著規(guī)整,模樣清俊,一看就是出過門,去了什么重要的地方。
葉秋水一邊吃一邊好奇地問:“江寧,你病剛好就出門了嗎?”
“嗯�!苯稣f:“去給一位夫人祝壽�!�
“哦�!比~秋水點頭,仍問道:“你真的好了嗎?”
“真的�!�
但他說“真”,葉秋水的樣子看上去卻好似很不相信,她盯著江泠的臉,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腳,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額頭,寒冬臘月里,他的額頭卻燙得嚇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燒得暈乎乎的,看到她伸手過來,第一時竟然忘了躲。
等冰涼的觸感傳來,他才回神。
葉秋水皺眉,“江寧,你的額頭好燙,你在發(fā)熱�!�
“你的病沒有好。”葉秋水看著他,“你在生病,為什么不好好躺著,還要出去?”
江泠往后一步,避開她的手,“我沒有事,你快吃吧。”
葉秋水搖頭,“你騙人,你在生病�!�
江泠燒得很厲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會摸她的額頭,背著她去看病,葉秋水知道,如果一個人臉色很難看,額頭又很燙,那他就是發(fā)熱了,且病得很嚴(yán)重。
江泠垂著眸子,因為發(fā)熱,反應(yīng)遲緩,想一會兒才能回答她的問題,“有一些,不嚴(yán)重,回去吃藥,睡一覺就好了�!�
葉秋水將點心放下,轉(zhuǎn)過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只能夠到江泠的腰身,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說:“拍一拍,病痛飛走啦。”
小時候生病,阿娘就是這么抱著她哄她睡覺,拍一拍,第二天醒來,病痛就不見了。
葉秋水學(xué)著母親哄她那樣,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氣輕,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從小到大,宋氏與江二爺沒有這么同他說過話。
最開始生病時,他們還會擔(dān)憂地圍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癥狀,氣喘,咳嗽總不見好,一年到頭都在吃藥,后來漸漸的,他一哮喘,父母就會嘆氣,怕生病耽誤學(xué)業(yè),怕他會落后于別人,父母總是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書溫習(xí)。
甚至是吵架,當(dāng)著躺在病榻上的江泠的面歇斯底里地揭開那些舊事,宋氏斥責(zé)江二爺偷養(yǎng)外室,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早產(chǎn),不會生下一個先天不足的兒子,江二爺忍無可忍,痛訴宋氏的高傲,他忍氣吞聲這么多年,早就受夠了。
而后兩人不歡而散,獨留還在病中的江泠,他沉默地聽著爹娘吵架,不知道該怎么勸阻,聽多了,只能拉起被子,蒙住頭。
宋氏還會抽噎地對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她早就同江二爺和離回老家了,他一定要爭氣,不然就是對不起當(dāng)娘的受的委屈。
再之后,江泠生病就不會告訴任何人,再難受他都自己忍著,連近身的書童都不知道。
他已經(jīng)習(xí)慣與藥石相伴,心悸哮喘的時候,自己服下藥,睡一覺,難受的時候不會有人拍他的背,告訴他病痛很快就飛走了。
“我沒事的�!�
江泠輕聲開口,“真的,只是受了寒,有些頭痛,回去吃了藥,歇下就好了。”
葉秋水問:“真的?”
“嗯�!�
江泠點頭,“我沒有騙過你。”
他看著古板正經(jīng),不像是會撒謊的模樣,葉秋水猶豫地收回手。
“你不要給我送吃的啦,你好好休息,我有錢的�!�
葉秋水笑起來,眉眼彎彎,“你給我的錢,還有許多�!�
五兩銀子,葉大喪事只花去一點,葉秋水很寶貴自己的財產(chǎn)。
“好�!�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去了,你記得不要亂跑,我上次同你說過,年關(guān)時人牙子很多,別去人少的地方�!�
他說到后面,神情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
“知道啦�!�
葉秋水乖乖點頭,“你快回家吧,我看著你。”
“嗯�!�
江泠轉(zhuǎn)身要走,葉秋水又不知想起什么,拉住他,“等一下�!�
江泠疑惑地看向她。
葉秋水上前,再一次環(huán)住他,動作很輕,“拍拍拍,將病痛全都拍走�!�
她如同在撣去衣衫上的灰塵,拍動江泠的衣服,神情認(rèn)真,煞有其事。
結(jié)束后,葉秋水仰起頭,笑盈盈,“好啦�!�
她身上罩著江泠上次給她的兔絨外衫,將自己裹得圓圓胖胖,因為怕冷,所以只露出一顆腦袋,兩只手想要抱住江泠十分費勁,動作也笨拙,仰著臉,嘴角有淺淺的梨渦,笑起來甜甜的,像是冬日難得一見的暖光。
江泠垂下眸子,眼底靜靜的,點了點頭。
*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曲州開始下雪。
江家與知州府走得越來越近,隔三差五,宋氏就會與孫夫人和楊夫人人相約一起喝茶游玩。
江二爺也終于在府衙謀得一官半職,他已不是小小的主簿,仕途上更上一層樓,應(yīng)酬變多,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知州知縣有什么事情都帶著他在身側(cè),江二爺升遷,整個江氏都為此高興,同樣,他們也期盼著江泠能早些被舉薦入京,去國子監(jiān)讀書。
因此將要年關(guān)的時候,江泠能出門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他從早到晚都在看書,生病的時候,床頭也摞滿厚厚一疊課業(yè),常常還在發(fā)著燒,便被拖起來看書背經(jīng)史,眼前燒到發(fā)白,什么都看不清,也得等背完書才被允許躺下來休息。
沒有長輩,沒有縣衙的補(bǔ)貼,葉秋水開始學(xué)著做事情。
但她能做的不多,只有幫別人跑腿、端盤子,許多地方會覺得六七歲的孩子毛手毛腳,不如大人靈活,但也有的地方覺得孩子好壓榨,明明干著同樣的工作,報酬卻只有一小半。
葉秋水在一間酒肆替主人家端盤子,一日的報酬是兩文錢。
不識字,又沒有一技之長傍身的文盲,連糊口都困難。
店家是個摳搜的男人,舍不得花錢雇大人,專找一些半大的孩子,用低廉的報酬雇傭他們給自己干活。
兩文錢,不僅要跑腿端盤子,有時還要擇菜,洗碗。
葉秋水只干了幾天,腳底便長滿水泡。
店家看不得工人停下來歇息片刻,她只能不停地走動。
夜里酒肆打烊,葉秋水踮著腳,擦桌子,擦柜臺,一旁店家正在撥動算盤算賬,身邊站著他的小兒子,圓頭圓腦,胖得衣服都擠開,男人一邊伸著手在賬本上指指點點,一邊拎著兒子的后領(lǐng),教他怎么算。
可惜兒子是個豬頭豬腦的,撓著頭,撥動珠盤,算了幾遍,賬目都是一團(tuán)糟。
男人暴怒,“你把九歸口訣背來。”
小孩生不如死,嗡聲嘟囔:“逢一進(jìn)一,逢二進(jìn)二……逢三進(jìn)一,逢六進(jìn)二,逢九進(jìn)三,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他背得磕絆,男人手拿戒尺,錯一下,打一下,不一會兒,小孩涕淚連連,抹著眼淚撥弄算珠。
葉秋水在不遠(yuǎn)處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模仿起撥算珠的動作,低聲念叨:“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那小孩算術(shù)學(xué)得不精,長輩只能從頭教起。
許久,葉秋水擦完桌子,擦柜臺時,她刻意慢了些,盯著小孩寫字的動作。
等背完九歸口訣,男人問了一個簡單的算術(shù)題,小孩支支吾吾,在紙上涂涂畫畫,久久說不出答案。
一旁的葉秋水?dāng)Q了擰抹布,脫口而出,“是三十又七錢!”
第18章
如今見面,確實很不方便。
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并沒有人注意,店家還在教兒子打算盤,無視了葉秋水的話,只當(dāng)她是胡言亂語。
倒是店家的兒子算術(shù)算的頭疼,聽到她的聲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連忙回63*00
答,“是三十七錢!”
聞言,男人哼了一聲,握著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她不識字,隨口亂說的你也信,你自己算,算不出來就跪在外面�!�
男孩愁眉苦臉,耷拉著肩,握著筆繼續(xù)在紙上圖畫。
葉秋水聽到父子倆的對話,咕噥道:“就是三十七錢�!�
半晌,男孩算出答案,“爹,我算出來了。”
男人接過紙張,看了兩眼,詫異,“還真是三十七錢�!�
方才那個丫頭隨口之言,居然是對的。
“水丫頭�!�
店家擱下算盤,喚道。
葉秋水放下抹布,小跑過去。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道題是三十七錢?”
葉秋水答道:“算的�!�
店家笑道:“你學(xué)過算術(shù)?”
“沒有。”她搖了搖頭。
“那你怎么會算?”
葉秋水說:“聽你們說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二二如四……逢一進(jìn)一,逢二進(jìn)二……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她開口,一字一頓,流利地將口訣背出,甚至還記住了幾句珠算的方法。
店家驚詫不已,小姑娘一字不錯,沒有人教過她算術(shù)識字,只聽著他們方才的交談聲,她就已經(jīng)背下,甚至能運用來解題。
“你過來�!�
男人招了招手,葉秋水走到柜臺后,聽他說道:“有商攜銅錢二十貫,購布十匹,每匹布價三貫,后售布七匹,每匹得錢四貫。又購絹二十匹,每匹價二貫,售絹十五匹,每匹得錢三貫。商盈虧幾許?”
這個算術(shù)題并不復(fù)雜,難得是要算許多步,還要考慮欠銀歸還,若是加上利息,又要難算許多,且葉秋水之前并無人教導(dǎo),只是聽他們說了一個時辰,背了算術(shù)口訣,男人沒指望她能解出。
但葉秋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比劃,口中念念有詞,“四七二十八,盈十八……欠銀四十……本金二十,盈……”
葉秋水眼睛一亮,說:“三貫!”
她算得不快,但勝在條理清晰,不會出錯。
反倒是一旁店家的兒子,抓耳撓腮,在紙上涂涂畫畫,支支吾吾。
一個是教了無數(shù)遍,但榆木腦袋不開竅的豬兒子,一個是在邊上擦桌子,只聽了片刻就背下口訣的孤兒,店家頭痛惱怒,不停嘆氣。
忍不住扭頭,吼道:“我教了你多少遍,給你送了多少束脩,你學(xué)的還不如人家聽了幾遍的小丫頭!”
柜臺后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嘟囔,“沒爹沒娘,算得快又有啥了不起的�!�
葉秋水聽到,并不在意。
店家又出了幾道題,她都一一解出。
算術(shù)并不難,但她現(xiàn)在只會最簡單的加減相乘,再復(fù)雜的就不會了。
夜里,店家給葉秋水拿了三枚鍋中沒有賣完的水晶餃,結(jié)算了今日的工錢,葉秋水歡天喜地地跑回家中,將兩枚銅錢存進(jìn)罐子里,藏在灶臺下。
隨后她爬上墻,黑燈瞎火中,一路摸到江泠院子旁。
院子里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小丫鬟蹲在廊下,搖動扇子,爐子上正煎著藥。
里面?zhèn)鱽碚f話聲,是宋氏的聲音。
“昨日知州夫人還同我問起你呢,說怎么三郎不來赴宴,我說你病了,知州夫人很關(guān)心你,你快些好起來,過幾日我們?nèi)グ菰L夫人�!�
壽宴過后,江家與知州府常走動,知州府闊綽,孫夫人隔三差五就辦些賞梅宴,清茶宴,請全曲州城的貴婦人們到家中游玩,宋氏是捧場最多的,喜歡與這群官家夫人們結(jié)交,對孫夫人與縣令夫人的喜好如數(shù)家珍。
江二爺攀上孫知州,如今在府衙任職,滿面春風(fēng),十分得意。
“這些書都看過了?”
“看過了�!�
江泠回答。
“你將文章寫好,我讓人拿去書院給學(xué)究看,這些天病著,可不能將功課落下。”
“嗯。”
宋氏又叮囑幾句,在丫鬟婆子們的簇?fù)硐鲁鲩T,她神情張揚(yáng)喜悅,近來走路生風(fēng),出了門,停在廊下,叮囑角落的婢女道:“藥要煎好了,時辰,火候,分毫不能錯。”
“是,二娘子�!�
從里忙到外,叮囑完一群人,宋氏終于離開。
沒多久,丫鬟端著煎好的藥進(jìn)門,江泠面不改色地喝完,她們打掃好屋子,點上熏香,將炭火撥得旺些,紛紛離去。
只是院子里還有人守夜,外人沒法隨意進(jìn)出。
葉秋水繞到后面,像個猴子似的,順著垣墻靈活地滑下。
屋中,江泠靠著床榻,肩上披著薄衾,低頭,翻動書頁。
驀地,窗戶被敲響,聲音很細(xì),像是小貓爪子拍了拍,寒冬臘月里,很少有野貓會到處亂跑。
江泠眸色微動,抬起頭,盯著黑影晃動的窗戶。
“江寧!”
有人輕輕喚他,口齒不清。
江泠聽見,神色怔愣一瞬,反應(yīng)過來,立刻掀開被子下榻。
他快步跑到窗前,拉開,葉秋水站在窗戶外,踮著腳,費勁地探頭。
她個頭矮,只堪堪與江泠屋中的窗戶一樣高,要踮起腳才能看到他。
江泠驚道:“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看你呀�!�
葉秋水笑說,她膽子很大,又機(jī)靈,小小一個在黑夜中鉆來鉆去,江家的下人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
“你病好了嗎?”
小娘子仰起頭,語氣滿是關(guān)懷。
“快要好了。”江泠告訴她,“再喝兩天藥�!�
“我給你帶了吃的�!�
葉秋水有些興奮,她踮起腳,費勁地讓自己探出頭,高舉起手,將她帶來的食物放在窗臺上。
“我在酒肆擦桌子,一日兩錢,今天走的時候,店家給了我?guī)字凰э��!?br />
葉秋水將油紙包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快吃�!�
從前都是江泠投喂葉秋水,但葉秋水是個窮丫頭,她沒有東西可以給江泠。
這些精致的點心,她只在店里看別的客人吃過,每次她都走不動道,在旁邊要看上許久,今日店家給她幾只,葉秋水也好幾次差點私吞,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她想將好東西分享給江泠。
江泠剛喝完藥,嘴里發(fā)苦,吃不下任何東西,但葉秋水冒著被大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來到他這里,她仰頭期待地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江泠說不出拒絕她的話。
他不想她傷心。
江泠接過,拿起一枚咬下,葉秋水緊張又目含期盼地看他,她太單純,什么心思都寫在臉上,期待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江泠點頭,“好吃,我喜歡,多謝你�!�
葉秋水立刻開心得蹦起來,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兒,“不用客……呀!”
太激動了,“嘭”的一聲撞上窗欞。
屋外,婆子的聲音響起,“泠哥兒,怎么了?”
“無事!”
江泠揚(yáng)聲回答,葉秋水緊張得屏氣凝神,待糊弄完婆子,他回頭,看見她連頭發(fā)絲都是緊繃的模樣,突然輕輕一笑。
江泠模樣好,平時總神情嚴(yán)厲,沉默寡言,突然的笑讓人很驚訝,葉秋水呆呆地看著他。
“進(jìn)來�!�
他忽然說,而后伸手,將葉秋水從窗臺外撈了進(jìn)來。
江泠清瘦,雖然長年累月地病著,但抱起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對他來說實在太輕松。
屋中點著炭火,暖融融的,葉秋水一進(jìn)來就熱了,她好奇地打量著里面的布置,江泠住的地方很講究,墻角有架子,上面擺滿了書,“文盲”葉秋水一下子就看呆了。
她環(huán)顧四周,走來走去,臉上寫滿驚奇。
“江寧,你生病的時候還要看書嗎?”
“嗯。”
江泠走到柜子旁,翻找藥油。
葉秋水跟上去,看到里面擺滿瓶瓶罐罐,江泠平日要吃的藥丸很多,都放在床邊的柜子里,一打開,一股濃烈的清苦味便傳出。
她驚訝地說:“江寧,你吃的藥好多啊,吃藥很苦的�!�
以前生病,阿娘讓她吃藥都要哄許久。
江泠找出藥油,走到她面前,掀開她額前的碎發(fā),低頭,將藥油在掌心捂熱了,擦在方才葉秋水撞到的地方。
他神情認(rèn)真,做事妥帖。
葉秋水話很多,一進(jìn)來便嘰嘰喳喳,“江寧,我會算數(shù)了�!�
她開口將算術(shù)口訣與九歸口訣背給他聽。
江泠問道:“哪里學(xué)的?”
“聽人說的�!比~秋水說:“但我還有許多不懂的地方�!�
“嗯�!苯鳇c頭,“我教你�!�
擦完藥,他領(lǐng)著葉秋水到書架前,從上面翻出《九章算術(shù)》,書中包含栗米,衰分,均輸?shù)阮}目,江泠拿出一張紙,從最簡單的數(shù)開始教她,個、拾、佰、仟、萬……葉秋水站在一旁,聽得聚精會神,頻頻點頭。
“珠算就同你背的口訣一樣,你記住它就好�!�
江泠提筆,在紙上畫出一個簡單的算盤,他講解時條理清晰,直擊重點,少年嗓音清冷,江泠垂著眸子,修長削白的手指在紙上點點畫畫,講片刻,停下來,側(cè)目看向葉秋水,“能聽懂嗎?”
“嗯嗯�!�
這些東西葉秋水學(xué)得很快,她在算學(xué)上似乎很有天賦,甚至可以舉一反三。
很快,她已經(jīng)可以解出九章算術(shù)上的幾道題目。
但葉秋水不認(rèn)字,所以題目都需要江泠讀給她聽。
深夜,江泠送她離開,還給她一本《九章算術(shù)》,看著她艱難地爬上墻,返回自己家中。
如今見面,確實很不方便,江泠看著高墻心想。
不久,他向母親提出要搬回原來的院子,宋氏一聽,先是驚詫,“如今的院子住著不好嗎?”
江泠平靜道:“南邊的房屋朝向不好,入冬后屋里總是昏暗,看書久了眼睛疼�!�
宋氏一聽,頓時打起精神,尋思一番,從前江泠住在北邊的院子,房屋坐北朝南,采光極好,江泠喜歡坐在窗戶邊看書,那時他們將要搬來這里,宋氏特地挑了那間房屋給江泠住,就是為了方便他看書。
后來要不是他與鄰家小女交好,宋氏也不會讓他搬到別的地方。
如今已經(jīng)三個月過去,江泠第一次提出要換回去。
宋氏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害怕江泠再重蹈覆轍,學(xué)壞。
但江泠面色如常,神態(tài)自若,只是在向她提建議。
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不會說謊,不會逾矩。
對于學(xué)業(yè)上的事情,宋氏很看重,如果熬壞了眼睛,以后會影響仕途。
她沉思一番,點頭,“就搬回原來的院子吧,叫下人將墻敲低些,不要擋到光。”
這幾個月,那個姓葉的孩子老老實實的,沒有再偷爬過江家的院子,她心中還算放心。
小雪時,江泠終于搬回原來的住處,那道矗立了三個月的高墻,轟然坍塌大半。
第19章
“孫知州下獄了!”
秋末,江家老太爺病逝,各房的子子孫孫回家奔喪,又過了一段時間,臘月底老夫人七十大壽,子子孫孫又都齊聚在主宅,老人家喜歡熱鬧,疼愛晚輩,整個壽宴間笑語聲不斷。
孩子多的地方難免有比較,年關(guān)又將近,各個學(xué)舍書院都在考核評優(yōu),江泠江暉是堂兄弟,還是同齡,席上被比較最多的就是他們二人。
當(dāng)然,好話都不是說給江暉聽的。
“這次縣學(xué)的考核,聽說三郎又是第一呀,想必來年春就要去國子監(jiān)了吧,我先提前恭喜二爺與嫂夫人了�!�
按照大梁的人才選舉制度,各州府督辦的學(xué)校每兩年可以向京師舉薦三名學(xué)生,學(xué)生進(jìn)了國子監(jiān)后,將由朝廷最出色的先生教導(dǎo),可以選擇繼續(xù)求學(xué),將來參加會試,入朝為官,也可以被派遣到地方的官辦學(xué)校,教導(dǎo)別的學(xué)生。
基本上可以說,進(jìn)了國子監(jiān),便是一只腳踏進(jìn)仕途了。
而江泠每一次的考核都一騎絕塵,這名額不出意外他必然占一個,且如今江家水漲船高,家底豐厚,又與官員交好,江泠明年入國子監(jiān)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板上釘釘。
難怪眾人都在恭維,席上宋氏與江二爺臉都快要笑爛了。
江泠卻只是安安靜靜地吃著東西,不搭話。
另一邊,四夫人臉色難看,艱難地維持著笑容,大家的注意都放在另一邊,四夫人低著聲道:“得意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jīng)考上狀元了呢。”
她話語很酸,筷子下意識在碗里戳了戳。
一旁的江暉低著頭。
江四爺也看了他一眼,臉上很是不滿。
這次書院的考核,江暉的文章寫得很差,學(xué)究看在江家的面子上,沒有批評得太狠,席上客人笑語盈盈恭維江二爺夫婦,他們這里卻如烏云遮蔽,愁眉苦臉。
“你怎么還比不過一個藥罐子呢�!彼姆蛉苏f:“小時候,你比他先學(xué)會走路,也先開口說話,那時整個江家都喜歡你,說你將來肯定有出息�!�
“結(jié)果呢�!彼吡艘宦暎澳闶窃奖仍讲盍��!�
江暉頭都快埋進(jìn)碗里,“爹、娘,別說了……”
“我告訴你,人家明年可就要去京城了,而你連縣學(xué)都考不進(jìn),我看你什么時候能出頭�!苯臓攭褐暎Z氣不悅。
“三哥有出息,我們也能沾光,不是嗎?”
江暉抬起頭,猶豫地反駁,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呵�!彼姆蛉死湫Γ笆裁匆患胰�,人家當(dāng)了官后,還管得著你一個鄉(xiāng)下親戚?你不知道你二伯,只是個小官罷了,這些年他何時正眼瞧過其他兄弟?族中偏愛二房,將來江泠做了官,你看這個江家還能有多少家業(yè)落到你手上�!�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江暉聽得頭疼,別過頭。
晌午時,知州府與縣令府先后派人送來賀壽禮。
江家雖然有錢,但也只是商戶,官員卻專門讓人為老夫人祝壽,可見大官們對江家的重視。
老夫人受寵若驚,顫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由宋氏與江二爺扶著,親自前往前廳見客。
來的是知州大人的兒子,孫仲言一身錦衣,環(huán)玉佩帶,十分矜貴,他抬手作揖,“晚輩孫仲言,聽聞老夫人今日大壽,家中早早就備下賀禮,只可惜家父近來公務(wù)繁忙,母親又偶感風(fēng)寒,無法親自來向老夫人祝壽,特遣晚輩攜禮而來,愿夫人鶴壽千歲。”
話音落下,老夫人喜笑顏開,連忙上前將他攙扶起,“好孩子,老婆子我一把骨頭了,怎勞得你們這般費心,替我好好謝謝知州大人與夫人,改日定登門道謝�!�
孫仲言笑了笑,應(yīng)下。
江二爺立刻揚(yáng)聲,“仲言快坐,來人加一把椅子,碗筷!”
“不了世叔。”孫仲言說:“家中還有事,不便久留,禮既然送到晚輩就先走了�!�
江二爺略帶失望地嘆了聲氣。
孫仲言轉(zhuǎn)身,忽然停下,目光落在江二爺身后的江泠身上,笑道:“嘉玉,過幾日一起打馬球�!�
江泠心里覺得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會打馬球,也同孫仲言不熟,但是不好拒絕,面上仍是點了點頭。
遠(yuǎn)處,一看到孫仲言出現(xiàn),江暉的眼睛便亮了起來,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抬頭張望。
在書院里,他與孫仲言玩得好,江暉想,雖然他別的地方比不過三哥,但三哥孤僻寡言,沒有朋友,不比他與曲州的小官人們玩得好,尤其是孫仲言。
聽到孫仲言喊江泠,他涌上前,怕孫仲言沒看到他,大聲喊道:“仲言,仲言!”
如此突兀的一聲,周圍的人都扭頭看向他,江暉頓時訕訕,聲音也弱了下去,他期盼地看向?qū)O仲言,希望他也邀請他去打馬球,最好比方才喊江泠時更熱情熟絡(luò)些。
但孫仲言聞聲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卻什么都沒說,徑直就離開了。
江暉待在原地,愣住。
*
今年冬日嚴(yán)寒,街上很早就有人背著炭簍走動,每日早上,葉秋水都要里三層外三層地將自己裹嚴(yán)實,冒著雪去酒肆端盤子。
店家昨日說,冬天生意不景氣,客人少,所以工錢要減半,還要裁去幾名伙計,但他覺得葉秋水干活麻利,所以決定留下她,工錢照舊,但是要干兩份活。
葉秋水年紀(jì)小,傻傻地以為別人對她好,擦桌子擦得更加賣力,葉秋水渴望錢,她把每天賺的錢都攢著,攢得越來越多,她再不怕挨餓,或是被人賣掉。
白天,她在酒肆端盤子洗碗,夜里找江泠學(xué)算術(shù)。
曲州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江泠被允許回到最初的院落起居,宋氏對他很放心,院子里沒有人管著他,葉秋水可以肆意地爬上爬下。
江泠教她算術(shù),還教她識字,以免她被人誆騙,隨隨便便在什么契紙上畫押。
出身于一個富奢的家族,又有一個當(dāng)官的父親,江泠見過許多因為不識字,被人哄騙簽下賣身契的例子。
葉秋水幾乎每日都去找江泠,除了他回江家主宅為祖母賀壽的那幾日,等他終于回來時,葉秋水因為一連干了幾天,腳踝腫脹,累得不愿起身,也沒有精力再去找他。
江泠遲遲等不到人,最后拿著食物去找她,他熟稔地滑下墻,敲門,喊她的名字,“怎么不過來?”
葉秋水趴在榻上,光著腳,腳跟被磨得通紅,長了許多水泡,她累得不想動彈,聽見江泠的聲音,也沒有起來開門,只應(yīng)答一聲。
江泠推門進(jìn)來,看到她的模樣,怔了一下,“今日下大雪,你還去酒肆了?”
“是呀�!�
外面積雪深厚,沒到腳踝。
葉秋水臉埋在被衾里的嘟囔,“一日不去,店家就不要我了,我太小,很多地方不會要小孩子�!�
小孩子貪玩,貪吃,且毛手毛腳,一不小心就會碰壞東西,許多地方招工人只要大人。
但葉秋水不一樣,她做事情認(rèn)真,不會小偷小摸,不屬于她的東西絕不亂拿,酒肆的店家對此很滿意。
江泠問:“你一日工錢多少?”
“兩文�!�
江泠想了想,他不管內(nèi)務(wù),但也依稀記得宋氏曾提起過,家中最下等的婢女月例也有五百錢,一日就是十七文。
葉秋水干的都是粗活,跑來跑去不得歇,但店家卻欺她年幼,用如此低廉的價格去雇傭工人。
江泠想到什么,說:“今年大雪,縣衙應(yīng)當(dāng)會發(fā)放米糧,你可以去領(lǐng)�!�
聽聞這話,葉秋水卻疑惑地看向他,“為什么會送米糧?”
“書上是這么說的,太.祖在時立下規(guī)矩,每逢大旱、大雪、大水,朝廷都會撥錢下來,各地的貧民能領(lǐng)到糧食,不至餓死。”
像曲州這種經(jīng)常發(fā)生水災(zāi)旱災(zāi)的地方,朝廷每年的撥款都很多。
“你每月不是去領(lǐng)過嗎?”
每個縣的赤貧戶都可以領(lǐng)取米糧,用以生存,葉大還在的時候,葉秋水曾經(jīng)領(lǐng)過,雖然規(guī)矩是這么說的,但時常領(lǐng)不到,還經(jīng)�?丝�,后來葉大死了,葉秋水成了孤兒,她又小又好欺負(fù),更加領(lǐng)不到糧食。
他說了這么多,見葉秋水仍是一副困惑的模樣,江泠神色驚疑地問:“你沒有領(lǐng)過糧嗎?”
“領(lǐng)過,很少�!比~秋水回答他,“不及你所說的這么多,有幾個月去,他們都將我趕走,說沒有糧了�!�
江泠沉默。
他給葉秋水留下擦拭水泡的藥,心緒沉重地回到家中。
接下來的幾日,江家上下都在為了新年做準(zhǔn)備,江泠隨宋氏去過知州府幾次,也隨父親去拜訪過幾名官員,他向他們提出,朝廷的撥款并沒有及時送到貧民手中,曲州城內(nèi)孤兒很多,也有許多人領(lǐng)不到按規(guī)定會發(fā)放的米糧,他希望在場的官員知道這個問題后能出手解決。
為此,江泠甚至特地寫了一篇文章,詳細(xì)地指出了幾個漏洞,但被江二爺看到后沒收。
他問出問題,氣氛卻僵住,幾個官員哈哈一笑,將話題岔開,沒有人回答他。
回到家,父親警告他,以后不要再胡言亂語。
江泠不明白,這怎么算是胡言亂語。
除夕前,宋氏帶著他去成衣鋪看料子,同他說起要去給孫知州與楊知縣送禮拜年的事情。
孫夫人,楊夫人等等官眷的喜好宋氏打聽得很清楚,她從這間鋪子,忙到另一間鋪子。
除了給大人物們備禮外,還要給江泠量新衣,將來去了京城,吃穿用度得比現(xiàn)在還要好,不然會被人瞧不起,正好,江家不差錢。
江泠在布鋪里陪宋氏忙活,百無聊賴地看著門外,忽然,一個衣衫襤褸,背著重重一筐炭的老翁經(jīng)過,聲音微弱地吆喝。
江泠連忙上前,將自己的壓祟錢給他,“老伯,這個給你�!�
賣炭的老翁呆呆地看向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這……”
“拿著吧�!苯稣f:“氣候寒冷,您衣衫單薄,這些炭留著自己過冬,下雪了,快回家吧�!�
他壓祟錢很多,隨便拿一些都夠一個普通人家過完整個冬天。
老翁惶恐接下,連聲道謝,一聲又一聲小善人地叫他。
江泠目送他步履蹣跚地遠(yuǎn)去,大雪紛飛的冬日,賣炭為生的老翁卻飽受嚴(yán)寒之苦,他心情很復(fù)雜。
買完東西,江泠一路上沒有說話,隨宋氏回家。
聽她又在孫夫人長,孫夫人短,教導(dǎo)他過幾日去給孫知州拜年,一定要說喜慶話,要多笑。
江泠不喜歡聽這些,但他不會忤逆父母,只能自己扭過頭,看著馬車外出神。
驀地,他瞥見街邊,那個被他贈過銀子的老翁仍然背著籮筐,一聲接一聲吆喝,他仍舊穿得單薄,瑟瑟發(fā)抖,筐中炭賣出一些,他沒有回家。
江泠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有了錢,他們還要在外挨餓受凍呢?
但他片刻后又想明白了,他們是舍不得讓自己享福的,這些炭,那個老翁再冷也不會用的。
他有些頹喪地塌下肩膀。
回到家,宋氏開始整理新年的賀禮,她做事有條不紊,又吩咐其他人裝飾宅院,掛上紅燈籠,貼上春聯(lián)。
忽然,有丫鬟沖了進(jìn)來,神色慌亂,腳下甚至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趕著投胎嗎,急急慌慌地做什么?”
宋氏見狀,斥了一聲。
“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