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她呈“大”字躺下,江泠卻還是坐著,久久未動,警惕地觀察四周。
葉秋水有些納罕,扭頭盯著他。
借著瀉進屋中的月光,待雙眼適應黑暗后,隱隱能看到江泠的臉色,霜白一般,他肩背繃直,定定地看著她,顯然還沒有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
葉秋水緩緩瞪大眼睛,“哥哥……”
“你在害怕嗎?”
葉秋水問道。
江泠回神,黑暗中,長長的睫羽閃了閃,“沒有。”
他躺下,連連否認,“只是躺累了,坐一會兒�!�
葉秋水湊上前,問:“那你怎么臉這么白,手還握得緊緊的。”
江泠立刻松開拳頭。
她輕輕一笑,“哥哥,你膽子好小哦,你怕老鼠�!�
“沒有�!�
江泠背對著她,仍道:“真的只是坐一會兒�!�
葉秋水話音里笑意不減,江泠抿緊唇,突然拉高被衾,蓋住她,“不準再說話了,亥時已過,睡覺!”
葉秋水悶悶的笑聲從被子中傳出。
古板嚴厲的江小官人原來也有害怕的東西,怕吱吱亂叫的老鼠與神出鬼沒的蟲蟻,一下子就從仙氣飄飄的云端上落下來了,沾染上了人氣。
第二日,葉秋水很早就去寶和香鋪了。
江泠自己吃完藥,拄著手杖,練習走路,從屋中走到屋檐下,十步的距離,他冷汗淋漓。
來回走三次,里衣被汗浸濕,他掀開衣領,里面青一塊紫一塊。
睡慣了柔軟的床榻,換上葉家這種土坑,細皮嫩肉的江泠被硌得整夜睡不著。
練完走路一身汗,換做從前,下人已經(jīng)燒好水放溫,沐浴的時候,丫鬟會將衣服掛在架子上,用香籠熨燙,穿在身上,走路時風都染上香氣。
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江泠用手帕擦拭掉額角的汗水,坐下來看了許久的書,而后站起,慢慢挪到廚房,學習做飯。
第一日,江泠將自己熏得滿臉炭灰,他腿腳不便,要不是葉秋水回來及時,他大概已經(jīng)僵了。
第二日,江泠把握不住火候,險些將鍋底燒穿。
第三日,江泠學會淘米,但不知道還要加水。
他有些挫敗,但是沒有停止學習。
沒過幾日,原本白白凈凈的江泠,手心手背長滿倒刺,多出許多繭子。
他學得很認真,甚至拜托葉秋水,去當鋪當?shù)羲囊屡�,換來的錢去書館買了菜譜,拿回來后,江泠鉆研許久,握筆在紙上寫下滿滿的批注。
看書時,他總是格外專注。
沒有多久,兩個半大的孩子,一個照顧另一個,各自自顧不暇,但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第38章
讀書,做飯,養(yǎng)芃芃。
初夏最后一場雨過去,
氣候開始悶熱難耐。
胡娘子隨商隊離開差不多小半年,至今未曾回曲州,也沒有音訊傳回來,
寶和香鋪中人心惶惶,
沒了主心骨后漸漸混亂,伙計們私下猜測,都說胡娘子回不來了。
暹羅靠海,
那里密林叢生,雖盛產(chǎn)香料,但氣候酷烈,
長有香草的地方也往往充滿瘴氣、毒蛇猛獸,險境環(huán)生,許多香商會雇傭廉價的工人進山林采集香草,
為此喪命的人很多,由于來源稀少,
采摘艱難,
自海上運輸,
帶進大梁境內(nèi)的香料價格便十分昂貴,
且數(shù)量稀少,只有王公貴族可以享用。
胡娘子有自己的商隊,她親自帶領,
乘船出海后途經(jīng)暹羅,
天竺等地,商隊帶回番邦香料,
在海上顛簸數(shù)月,
再返回境內(nèi)售賣。
她靠此積累家底,是曲州最大的香商。
海上九死一生,
常有商船沉沒,胡娘子經(jīng)驗豐富,但也不能完全規(guī)避危險。
這次出海多月音訊全無,鋪子里人的猜測,她要么被瘴氣困在山林中,要么跌入浪潮,尸骨無存。
寶和香鋪基業(yè)深厚,多少同行眼紅,就連二當家也垂涎已久,胡娘子音訊全無,人心浮動,二當家暫時接管了胡娘子的位置,鋪子中的伙計與老師傅紛紛開始站隊,不管胡娘子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二當家?guī)е娜艘呀?jīng)開始漸漸將她架空。
這幾個月,葉秋水跟著寶和香鋪里的師傅們學會多種香的制法,她學東西很快,算盤打得也好,記賬時條理清晰,說話又甜,王夫人喜歡她喜歡得要緊,自幾個月前來買過一次熏陸香后,每月都要領著婆子過來一趟,攬著葉秋水說許久的話,給很多賞錢,要不是身份不匹配,更是恨不得將葉秋水收作義女。
二當家的人來問過幾次,若是葉秋水想跟著他們干,二當家愿意收她為學徒,親自教導她傳家的香譜。
葉秋水聽了,搖頭。
胡娘子是她的貴人,葉秋水不會背叛她。
不管胡娘子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轉頭去投靠一個覬覦胡娘子家產(chǎn)的人。
二當家只當她年紀小,拎不清,拍拍她的頭,讓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可以給葉秋水多算幾倍的工錢。
條件豐厚,任哪個伙計聽了都要心動。
他覺得葉秋水是一個可造之材,又討人喜歡,只要好好教導,等她再長大點,興許可以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商人。
二當家說完這些,葉秋水并沒有當一回事,她覺得胡娘子只是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絆住腳了,再過幾日就會回來,鋪子中的明爭暗斗,她太小,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二當家不安好心,想趁胡娘子不在,將寶和香鋪搶過去。
算了一日的賬本,葉秋水回到家中,剛推開院門,飯香味便飄過來。
江泠站在灶臺旁,神情專注,手邊的書頁上寫滿批注,修長的手指按在上面,時不時翻動。
做飯比讀書難很多,江泠學得很認真。
將精致的圓領袍與冠帶當?shù)糁螅瑩Q來的錢買了許多米糧,這樣他們可以不用每日都喝稀粥,甚至餓肚子。
江泠不得不穿上粗布麻衣,一開始渾身刺癢,長滿紅點子,就連后脖頸被衣領磨破了一層皮,江泠從前養(yǎng)尊處優(yōu),沒干過重活,這樣的衣服,只有江家最下等的仆人才會穿,他用了許久才漸漸適應。
煙霧繚繞中,少年靜默而立,烏黑纖長的頭發(fā)隨手用布條纏起,江泠挽起衣袖,盯著灶上火候,眉眼濃厲,面龐清秀端正,他薄唇輕抿,神態(tài)專注,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葉秋水貓著腰,從后撲過來,抱住他,“哥哥!”
腰上墜著兩條胳膊,葉秋水摟得緊緊的,江泠身子向前歪了歪,他站穩(wěn),伸手輕按葉秋水的手臂,但并沒有推開她。
“回來了�!�
少年嗓音清冷,語氣溫和。
江泠一手按著她的胳膊,一手掌勺,動作熟練。
鉆研廚藝多日,他已經(jīng)可以像模像樣地做飯。
要是許媽媽和小荷在,大概會驚掉下巴,才一個月,這還是她們金枝玉葉的三郎嗎?
葉秋水靠著他的后背,腦袋蹭了蹭,笑瞇瞇問:“哥哥,今日吃什么?”
“剁椒茄子�!�
江泠說:“凈手,一會兒就好了�!�
“好!”
葉秋水扭頭跑到門后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洗手。
江泠腿腳不便,走路很慢,葉秋水洗完手后就連忙過去幫他端東西。
搬來葉家后,江家就徹底對江泠不聞不問了,聽說族里為了二房的產(chǎn)業(yè)爭論得不可開交,大房與四房撕破臉,幾次大打出手,老夫人年事已高,本該兒孫繞膝,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子女卻因為爭奪家業(yè)鬧得兄弟鬩墻,紛爭不斷,她氣得整日流淚,病得越發(fā)糊涂,不省人事。
整個曲州都知道江家?guī)追吭隰[分家一事,江泠并不理會,就算他們鬧翻天,也與他無關。
讀書,做飯,養(yǎng)芃芃,這才是他現(xiàn)在每日必須要做的事情。
吃完飯,葉秋水回寶和香鋪了,江泠洗完碗筷,坐在屋檐下看書。
前幾日,他將書箱子里的墨錠賣了,換來幾兩錢,如今用不起那么昂貴的墨水,買的是巷子門口小攤販賣的五文一只的雞毛筆,與十文一大塊的墨錠,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聞起來有些臭,像七旬老漢的腋窩,江泠每次都得憋著氣寫字,寫完,紙張需放在窗臺上晾一晾,才能將味散干凈。
晌午后有些熱,但江泠仍舊衣著整齊,就連袖子都不會撩起,他額前已經(jīng)熱出一層細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筆在書上寫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過得沒有從前那么金貴,但江泠的身體反而變好許多,沒有連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練習很久走路,握著拐杖的手掌心長出一層薄繭,劈柴,打水,這些粗活他是不會讓葉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別人攙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攬了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會疼得睡不著,但是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北坊與東門街不同,矮舊民居參差不齊,違章房屋遍地都是,許多消息都是一傳十,十傳百,葉秋水將江泠帶回來這件事,激起許多人的不滿。
江二爺做下錯事,畏罪自盡,官府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懲戒他,這個結局不痛不癢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餓受凍的普通百姓,將這種仇恨轉移到江泠身上,他們?nèi)f分仇視這個曾經(jīng)享有過榮華富貴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門,一出門就會被不知何處竄出來的人推搡辱罵。
鄰家小兒罵他“跛子”,他站在門前,明明沒有擋住誰,卻會被路過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腳下踉蹌,摔在地上,抬頭,那人惡狠狠的,眼中下意識慌亂,他們對東門街的貴人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姿態(tài)卑微,但又夾雜著不甘仇恨。
慌亂完,才想起江泠已經(jīng)被宗族趕出,是個廢人,眼中慌亂頓時轉為惡毒,“罪臣之子,狗東西,雜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塵,轉身回屋,關上門。
北坊的人不喜歡他,看見他就又打又罵,連帶著也不理葉秋水,有時候她清早出門,會看到鄰里故意將穢物倒在葉家家門口。
葉秋水不知道是誰干的,出去理論還被罵,誰叫她犯傻把江泠帶回家。
江泠知道后,閉門不出,他只是更加擔心葉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門邊,書也看不進去,等遠遠可以看到巷口拐進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時,江泠才能放下心,若無其事地回屋看書。
葉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書,他比以前還要刻苦,就連吃飯的間隙,手上也要持一卷書,少年神情沉浸專注,有時候連她靠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盛夏時,胡娘子依舊沒有回來,寶和香鋪幾乎已是二當家的囊中之物。
有許多伙計很早就跟著胡娘子打拼,他們念舊,但二當家想獨占寶和香鋪,必須將這些不服他的人趕走,他找到葉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實是看中了她討貴婦人喜歡的特點,他們希望可以靠葉秋水招攬像王夫人那樣有錢的婦人。
而這么久過去,那些一開始不聽從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來的伙計,也頂不住連日的壓迫與排擠,倒戈向二當家。
剩下的人都被趕走了。
葉秋水依舊不肯低頭,她態(tài)度堅定,只認一個大當家,二當家明明居心叵測,搶占整個鋪子,霸占他人基業(yè)。
她一個小姑娘,再有天賦,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與他們作對,異想天開,二當家讓人將她趕出去了。
葉秋水很憤懣,握緊拳頭,但大人們顯然并不放在眼里。
葉秋水又一次失業(yè)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見到她就趕人。
葉秋水沒有告訴江泠外面發(fā)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門,回家,江泠閉門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寶和香鋪干活。
第39章
芃芃喜歡吃甜的。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寶和香鋪徹底被二當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認,胡娘子在海上喪生,
尸骨無存,
那些不服二當家的伙計悉數(shù)被趕出鋪子,寶和香鋪不少年有說有笑結伴出來時,江泠喊住其中一人的書童。
“阿金�!�
書童們背著書匣,遠遠跟在小官人們身后。
阿金回頭,驚訝道:“三郎!”
阿金是五郎江暉的書童,認識江泠,不過上次見已經(jīng)是兩個月前了,少年變化并不大,只是穿得寒酸,阿金第一時間并沒有認出叫住他的是誰。
江泠伸手招他過來,“阿金,我有話同五郎說,你一會兒能不能讓他在前面的巷子等一等我。”
阿金回過神,忙不迭點頭,“好!”
他背著書匣快步跑上前。
等江泠艱難走到巷子里時,江暉已經(jīng)等許久了。
“三哥!”
江暉搓著手,等得焦急,看到他連忙上前攙扶。
一碰到他,江暉愣了一下。
兩月不見,怎么感覺三哥健碩了些,原本清秀的面龐竟隱隱透出幾分硬朗,他本就不茍言笑,如今看著便比從前更顯嚴厲。
江暉不知道,這幾個月,63*00
江泠砍柴,挑水,干的都是苦力活,掌心冒出許多繭,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傷痕,隨著身高抽條生長,肩背也寬闊幾分。
江泠直入正題,“五郎,四房是不是也做香料的生意?”
江暉怔怔點頭。
四房也做香料生意,但是一直被寶和香鋪壓一頭,江四爺經(jīng)常垂頭嘆氣。
“我記得每年七月,四叔會隨商隊出海,你將胡娘子的事情告訴他,托他幫忙找人,胡娘子常年與官府往來,宮中的娘娘都喜歡寶和香鋪的香,若是與胡娘子打好關系,她那么仗義,興許會幫你家的香鋪牽線,若是寶和香鋪淪為周二當家的掌中之物,以他的脾性,只怕你父母要關許多間鋪子了�!�
周二當家為人不如胡娘子爽朗,斤斤計較,十分跋扈,江四爺在他手底下吃過虧。
如今胡娘子音訊全無,江四爺過去也曾帶領商隊往來天竺暹羅等地,熟悉路線,更好找人。
江暉不由沉思。
前幾個月,四房與大房爭家產(chǎn)時落了下乘,這兩年,四房的生意做得很不景氣,接連關閉鋪子,所以江四爺與四夫人才會那么瘋狂地爭搶二房的產(chǎn)業(yè)。
既然做生意搶不過胡娘子,不若化敵為友,賣她一個人情,若是能救回人,皆大歡喜,若是只能找到尸體,也能賣一賣仗義的名聲。
確實是很劃算的買賣。
“我知道了�!�
江暉應下,復又抬起頭,疑道:“三哥找我就是說這件事嗎?”
“嗯�!�
江泠點頭,“我說完了,走了�!�
話音落下,他轉過身,毫不猶豫。
江暉這才發(fā)現(xiàn),三哥竟然穿著北坊那群窮人才會穿的衣服,他過得似乎很窘迫,一點也看不出曾經(jīng)出身于怎樣富奢的家族。
“三哥,我讓阿金送你回去�!�
“不必�!�
江泠與他說完要說的,便又恢復了那副冷淡的模樣,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方才江泠來找他,也沒有直接在書院前攔人,而是遠遠地叫住阿金,托他轉達,大概也是怕被人看見。
江暉想,三哥做事一直這么周全,避開書院眾人,是怕被熟人看見,給他帶來麻煩。
江暉沒有強留,目送江泠一瘸一拐,慢吞吞地從巷子里走出。
來來回回幾段路,江泠渾身汗透,臉頰曬得很紅。
街上行人越來越少了,路邊,賣飲子的店鋪生意興隆,進進出出的客人很多。
江泠走到路邊,在一家冰飲攤子前停下。
“小官人,來杯冰碗?”
店家看著他滿頭大汗的模樣,殷勤詢問。
江泠低頭挑選。
桌上,有楊梅渴水、紫蘇飲、桂花冰酪等等。
他伸手,指了指,“要這個,多加糖。”
芃芃喜歡吃甜的。
江泠將掌心攥了一路的錢放在柜臺上。
第40章
“我哥哥不愛出門,他喜歡看書�!�
葉秋水醒來時已是兩個時辰之后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來,早晨被弄得臟兮兮的衣裙已經(jīng)被擦干凈,
一點也看不出粘黏過蘆薈的痕跡。
院子里沒有看見江泠的身影,
葉秋水跳下床,趿著木屐,噠噠跑到院外,
剛出門,一側便伸過來一只手,揪住她的頭發(fā),
葉秋水“啊”了一聲。
笑聲傳來。
她惱怒地轉過身,跺了跺腳。
幾個男孩捂著嘴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葉秋水越生氣,
他們越要捉弄她,長輩們都說,
男孩子欺負誰,
就是喜歡誰,
所以他們不會管教自己的孩子,
葉秋水告狀也沒有用。
這一兩年她長高長胖了,唇紅齒白,頭發(fā)濃密烏黑,
北坊這地方很少能出這么漂亮的女孩子。
經(jīng)常捉弄葉秋水的男孩笑說:“芃芃,
你又去哪兒,像你這樣老往外跑以后可嫁不出去的�!�
“走開。”
葉秋水將辮子扯回來,
不理會他的話,
她低下頭,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被揪下好幾根的頭發(fā)。
葉秋水腳下加快,
他們又追上來,跟著她,“芃芃,要是你給我做媳婦的話,我就不揪你頭發(fā),以后每個月都可以給你肉吃�!�
說話的男孩雖然住在北坊,但家里有長輩在大戶人家做長工,過得比其他窮人要富足一些。
葉秋水停了下來,覷他一眼,目光從上到下,鄙棄味十足,“你太丑了,離我遠點�!�
男孩愣了一下,回神,伸手又揪住她的頭發(fā)。
好好的辮子,被扯得亂七八糟,扎發(fā)的發(fā)帶也斷了。
葉秋水又氣又怒,看到她的模樣,幾人拍手叫好。
她作勢要沖上前,卻被人一把拉住,葉秋水抬起頭,江泠不知何時回來了,將她拉到身后。
他人雖清瘦,個頭卻高,眉眼鋒利冷俊,不笑的時候頗有威嚴,眼底積氳著怒氣,被他盯著,男孩霎時有些害怕。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叉著腰,“你是貪官的兒子,不要臉,臭跛子,你瞪我干什么,想打人?”
江泠巍然不動,只是冷冷地盯著他們,他瞳仁漆黑,寒光閃動,到底還是孩子,有些慫,不敢真的惹他,僵持片刻,幾人罵罵咧咧,一哄而散。
身后的葉秋水很生氣,聽到他們罵江泠,她咬牙切齒,擼起袖子,悶頭就要上去干。
江泠拉住她,沒說什么,手往下滑,牽住她的手,葉秋水頓時安靜下來。
“哥哥,你怎么才回來?”
城東的書肆并不遠,但江泠離開許久,葉秋水很擔心。
“遇到五郎,說了些話�!�
“噢……”
江泠撿起掉落在地的手杖,兩個人牽著手回家,將院門關緊,插上門閂。
回到屋中,江泠將一直提在右手的東西放到桌上,用竹筒裝著,一拿出來就陣陣冒著涼氣。
葉秋水兩眼放光。
那是一份酸梅冰飲,上面還灑了許多蜜漿,店家將它鎮(zhèn)在井里,剛撈出來不久,江泠放下衣袖,蓋在上面一路走回來,冰還沒有化。
江泠說道:“吃吧�!�
葉秋水笑盈盈仰起頭,“謝謝哥哥!”
她盤腿坐在簟席上,用湯匙挖一勺,“哥哥吃。”
江泠搖頭,“我不愛吃甜,你吃,記得要漱口,不然會牙疼�!�
“知道啦�!�
葉秋水坐回去,梅子入口甜絲絲的,又冰又爽口,她忍不住晃了晃腦袋,一臉滿足。
江泠坐在一旁,除了那份冰飲外,他并沒有帶回其他東西。
葉秋水見狀,疑道:“哥哥,你不是去買書了嗎?怎么沒見你帶回來。”
“沒有看到合適的。”
江泠說道:“家里的書我還沒有讀透徹,還需再看幾遍�!�
葉秋水笑著挨著他,“哥哥好認真�!�
江泠坐在她身后,撩起她亂糟糟的頭發(fā),拆開發(fā)帶,他動作輕柔,小心翼翼,葉秋水不太會打扮,大部分歸結于沒有條件的緣故,她只有一條發(fā)帶,比不得旁人家的小娘子簪金戴玉的,就這么一條,還被人扯斷,她很愛惜她的頭發(fā),睡覺都會刻意撥開,以免壓到,結果方才被惡意揪掉好幾根,葉秋水心疼許久。
“哥哥,明日我去王府給王夫人送薔薇花露。”
“嗯。”江泠給她梳頭,“不是不能去寶和香鋪了?怎么還要送香�!�
“雖然二當家將我趕出來了,但我答應王夫人的事不能忘呀,前陣子我和她說,如今正是薔薇花開的時候,我新學了一種制作花露的方法,將天仙藤、艾草碾碎了加進去,滴在衣服上,可以驅蚊,味道聞起來不會嗆鼻,我已經(jīng)做好了,明日給王夫人送去�!�
江泠點點頭,說:“我陪你去�!�
他怕葉秋水又會像今日一樣被欺負,今日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但她從來都沒有主動提起過。
“不用的,我認識路�!�
葉秋水怕他會累到。
江泠說:“沒事,多走走也是好的�!�
葉秋水想起,先前大夫說過,經(jīng)常練習走路的話,也許可以好得快一點,不用常年借助拐杖走路。
她點點頭,吃完東西,跑出去洗干凈手,坐在江泠身邊,靠著他開始背書。
江泠的書很多,他自己每本都看過許多遍,爛熟于心,教會葉秋水識字后,也開始教她看書,在每一頁都寫上清晰易懂的批注,這樣葉秋水讀起來可以很輕松。
“我什么時候可以寫出像這樣好看的字。”
葉秋水握著筆,唉聲嘆氣。
她開蒙晚,江泠就是她的老師,滿打滿算,葉秋水也才剛剛識字不到一年罷了,她的字很難看,沒有正形,先前在寶和香鋪,掌柜嫌棄她的字丑,只讓她幫忙核算,若是寫字好看些,工錢可以多不少。
江泠抬手,拍一拍小姑娘喪氣的腦袋,“多練�!�
葉秋水趴在案前,無奈嘆氣,認命地動筆抄寫。
天黑后,為了省錢,家中不會點燈,江泠將紙筆收好,臨近中秋,月亮很亮,葉秋水將碗筷搬到屋檐下,吃完飯再回屋休息。
半開著窗,晚風徐來,衣擺微微卷起。
江泠躺下,等了一會兒身旁都沒有動靜。
葉秋水睡相不老實,四仰八叉,要么抓著江泠的頭發(fā),要么將腿翹到他身上,總之從來沒有端端正正地睡覺過。
江泠日日糾正,告訴她,睡著了也要守禮,不能亂動,不然很有可能半夜從榻上翻下來摔傷。
葉秋水觀察過一次,不禁感慨,江泠連睡覺都這么嚴肅板正,正躺著,雙手交疊置于腹前,呼吸清淺,一動不動。
她聽了,但沒聽見心里去,江泠只好等她睡著后將她的手臂與腦袋推開。
雖然第二日醒來,身上總是沉甸甸的,懷里會鉆進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衣衫也被壓得皺巴巴,褶皺怎么都撫不平。
時間一久,江泠認命了,隨她去了。
但今日,葉秋水翻到一邊,離他遠遠的。
江泠等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芃芃�!�
“嗯?”
她還沒有睡。
江泠停頓片刻,問:“怎么離那么遠?”
葉秋水哼唧兩聲,“太熱啦�!�
夏天,人身上幾乎在冒熱氣,靠近了,更像兩個火爐,遠不如趴在簟席上涼快。
江泠沉默,半晌,“哦�!�
他往邊上挪一挪,起身,將窗戶完全打開,涼風襲來,葉秋水漸漸睡去。
江泠睜著眼睛,了無睡意。
沒人貼著,不太習慣。
但沒心沒肺的葉秋水卻睡得很香。
他扭頭看了她幾眼,眸光幽靜。
良久,睡熟了的葉秋水又滾了過來,八爪魚一般,扒住江泠半邊身子。
他推拒兩下,推不動,索性由著她去了。
小窗吱吱地響著,帶來絲絲涼意,江泠閉上眼,很快睡著。
翌日,江泠用舊衣服剪下的布條給葉秋水編好頭發(fā),拿好東西,將門關緊,兩個人慢慢向王府走去。
出門時,葉家院門前還有幾個探頭探腦的男孩,看到葉秋水出來,笑嘻嘻地要往她身上丟石頭。
江泠跟著她一起出來,抬手,衣袖罩住她,人站在她身后,葉秋水一點也沒有被打到。
王府看門的小廝認識葉秋水,招呼府里的丫鬟進去通傳,江泠停在遠處,目送葉秋水一個人上前。
“哥哥,我們一起進去,王夫人可好了�!�
江泠搖頭,“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那里有家書局,我一會兒要進去看看�!�
“好吧。”
葉秋水知道他愛看書,“那哥哥你就在這附近,我一會兒就來找你�!�
“嗯�!�
不一會兒就有人笑著過來,“走吧,前幾日夫人還念叨你,說你好久不曾來了�!�
葉秋水笑盈盈跟上,“前幾日有事情絆住啦,一忙完我就過來了。”
丫鬟領著她,想起什么,又問道:“芃芃,方才與你一起過來的小郎君是誰?”
“我哥哥!”
“以前沒見過呢,未聽你說起你有一個哥哥�!�
“我哥哥不愛出門,他喜歡看書。”
丫鬟道:“難怪,瞧著便很斯文�!�
說話間已經(jīng)走到后院,兩邊的侍女挑起簾子,丫鬟先走進,笑說,“大娘子,人來了�!�
葉秋水迎上前,江泠教過她禮儀,她學得很認真,知道來了達官貴人的府邸,要收起那些玩性,葉秋水低眉斂目,端莊大方地彎腰行禮,“夫人萬安�!�
王夫人的笑聲傳來,“快起來,好孩子�!�
葉秋水抬起頭。
一旁,一個陌生的女聲響起。
“難怪你總念叨,今日見了,才知道是個怎樣伶俐可人的丫頭,果然叫人喜愛�!�
葉秋水這才發(fā)現(xiàn),堂上還坐著另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氣度不凡,眉宇間盡是英氣,身份比起王夫人,怕是只高不下。
第41章
少年牽著小娘子。
婦人二十三四的模樣,
氣質(zhì)威嚴,頭頂?shù)拟O搖微微晃動,珠玉上凝著日耀般絢麗奪目的光澤,
衣著沉穩(wěn)精致,
刺繡端莊大氣,彰顯著她身份的貴重。
婦人目光幽深,說著玩笑的話,
可神情卻不見松弛,上下打量的目光俱是威懾。
葉秋水喉頭滾了滾,有些不安,
但她并沒有慌亂,上前一步,朝這位陌生的婦人款款道:“芃芃拜見夫人。”
小丫頭一身粗布衣裙,
瞧著便知出身普通,衣裙都漿洗得有些發(fā)白了,
略顯窮酸,
但她舉止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