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江泠一遍一遍地順著她的背,輕拍安慰。
葉秋水漸漸平息下來。
“哥哥……”
“嗯,我在的�!�
葉秋水悶悶道:“我想回家�!�
“好�!�
“想吃你做的飯�!�
“好�!�
她餓了一天一夜,現(xiàn)在很想吃東西,在王家,縱然王夫人與吳娘子給她拿了許多精美的吃食,她也一點胃口都沒有。
江泠拉著她站起,牽住她。
葉秋水發(fā)現(xiàn)江泠走路似乎比從前更不穩(wěn)了。
“哥哥,你怎么了?受傷了嗎?”
江泠安慰她,“沒事,昨天有些著急,扭了一下�!�
“要緊嗎?”
“不要緊,歇兩天就好了�!�
葉秋水攙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哥哥,我扶你�!�
“嗯。”
等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用攢了許久的錢買下的年貨全都丟了,明明是年關,但他們卻必須過一段很拮據(jù)的日子。
江泠忍著痛,給葉秋水做完飯,昏暗的燈光下,他低頭檢查葉秋水身上的擦傷。
扎傷賊人時被踹了一腳,葉秋水的胸口有一塊很大的淤青,但江泠并不適合查看,他問道:“擦過藥油了嗎?”
“嗯……”葉秋水說:“在王宅的時候,有阿婆幫我看過傷了。”
“好�!�
江泠還是有些擔憂,“我不能幫你擦身上的傷口,你自己夠得到嗎?”
葉秋水點點頭,又搖搖頭,她不知道后腰的傷在哪兒。
江泠抿唇,他覺得,芃芃是個女孩,需要有一個女性長輩,有些東西,是他沒法顧及得到的。
他抬手,隔著衣服,指節(jié)輕觸葉秋水的后背,點一點,“這里疼嗎?”
“不疼�!�
“這里呢?”
“疼……”
“嗯�!苯隽巳�,“你記住了,后背的傷在這里�!�
頓了頓,又叮囑道:“若是有別的男子這樣,你要拒絕,要告訴大人,知道嗎?”
“知道了�!�
……
吳靖舒將想要收養(yǎng)女兒的事情告訴丈夫。
齊大人與她一樣,皆出身名門,夫妻二人志趣相投,舉案齊眉,唯一的憾事就是這么多年都沒有子嗣。
齊大人不愿意休妻或是納妾,族里一直為此爭執(zhí)與施壓。
吳靖舒認為,若丈夫見了那個女孩,也會喜歡。
“阿齊,前幾日救出來的那幾個孩子中有個女孩我很喜歡,我打聽過,她爹娘很早就死了,沒有其他長輩,我想收養(yǎng)她。”
丈夫自案前掀起目光,疑道:“什么樣的女孩,多大了。”
“快九歲了,聰明,機靈,你知道的,兩個游竄已久的賊人能被抓到,有她一半的功勞�!�
“竟是那個孩子!”
丈夫神色驚訝,一個小丫頭以己之力離間略賣人的事情已經(jīng)流傳開了。
小小年紀,有膽有謀,臨危不亂,能看出兩人不和,成功離間,還險些反殺其中一人的事跡齊大人這幾日早有耳聞。
他很欣賞,聽吳靖舒談起,說道:“你若喜歡,你自作主便是,對外就宣稱是我與旁人所生,年紀也對得上�!�
“只是我擔心一件事�!眳蔷甘嬗行┆q豫,“我怕她不愿意�!�
“怎么可能�!�
丈夫笑道:“你都說了,無父無母,又無長輩依靠,我們齊家雖不是什么皇親國戚,也并非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望族,但也不愁錦衣玉食,且她認下我們,不必擔心寵愛,我們自會將她視作親生女兒一樣對待,將來會為她挑個好郎君出嫁,她只要不是傻的,怎么可能會不愿意�!�
吳靖舒聽了,覺得他說得很在理。
齊家可并非曲州江氏這些小門小戶能比得上的,這樣的好事落在別人頭上,他們只會覺得求之不得,怎會拒絕。
吳靖舒放下心來。
她要找機會與那兩個孩子好好談一談,昨日送葉秋水離開的小廝回來稟報說,她很依賴那個男孩。
吳靖舒認為,江泠對芃芃是很好的,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個好人,芃芃在他身邊,也許會被教壞,她不認為一個貪官的兒子能教會葉秋水什么。
……
略賣孩童的賊人被處死后,曲州城內仍舊風聲鶴唳,大人們都不準自己的孩子出門,害怕會被擄走。
江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葉秋水被他拘在家中許多日,一直到除夕這一天她才終于可以出門,上次買的年貨都沒了,江泠還剩一些錢,帶她去街上買東西。
江泠腳踝的傷疼了許多日才稍稍好轉,現(xiàn)在他比以往走路走得更慢,葉秋水經(jīng)常要停下來等他。
她最是活蹦亂跳,但是現(xiàn)在必須老老實實的,因為她要攙扶江泠。
除夕的時候,寶和香鋪里的生意很忙,葉秋水很想去幫忙,不過她要照顧江泠,大夫說了,他腳踝的扭傷要養(yǎng)許久,本來大腿的骨頭都已經(jīng)要長好了,上次一扭,險些又加重。
江泠現(xiàn)在的錢很少,他精打細算,又經(jīng)常討價還價,遇上不好說話的店家,還會被罵。
“愛買買,不買滾蛋,瞧著人模人樣的小官人怎么這么摳搜,滾滾滾�!�
為了一袋米,江泠與店家爭論很久,腆著臉一而再再而三地還價,差點被人拿掃帚趕出去。
他以前什么時候過過這樣的日子,會為了幾文錢的東西討價還價,江泠咬著唇,神情有些難堪,緊緊握著手里的錢,掙扎了片刻,還是道:“能不能再便宜些……”
米肉都要買,不然這年過得會很沒滋沒味。
但現(xiàn)實是江泠沒有辦法負擔起所有,他必須為一點柴米油鹽發(fā)愁。
好不容易買下一塊肉,手里只剩幾個銅板,江泠撥了撥,眉心輕皺,心里嘆氣,他得快些將腿養(yǎng)好,早些去書局抄書,若是再不去,也許掌柜就找其他人代替了。
江泠扭頭看一眼葉秋水,她沒有新裙子穿,還是一身舊衣服,因為那場驚嚇,她好幾日沒吃好飯,臉也瘦下許多,今日去買東西,她沒有撒嬌說想要吃糖。
因為她知道江泠沒有錢。
買完米糧,兩個人牽手回家,只是剛進巷子,就遠遠瞧見家門口已經(jīng)有人等著了。
狹窄的巷子,沒法停進那樣富麗寬敞的馬車,吳靖舒只能走進來。
她站在門檐下,打量這個破舊,比人高不了多少的門庭。
寒酸得令人發(fā)指,還不如富貴人家的茅房寬敞。
甚至不用打開門,她就知道院里是怎樣的落魄情形。
葉秋水率先看到她,笑著打招呼,“吳娘子,您怎么在這里呀?”
吳靖舒聽到聲音,喜笑顏開,走上前拉她。
“今兒個是除夕,芃芃,我來接你去我們府上吃年夜飯,對了,還有你哥哥,也一同去�!�
第48章
“你并非她的親生兄長�!�
王家是曲州大戶,
年關時,大日子一個接一個,王夫人從前在宮中做女官,
對這方面很講究,
很早就讓下人布置起來了。宴會位于水榭,進門入目的先是一段九曲回廊,水面上點著花燈,
廊下彩綢飛舞,光華流轉,美不勝收。
葉秋水以前雖然來過王宅,
知道府邸內奢華雅致,但今日是除夕夜,每個角落都打掃過數(shù)遍,
又換了裝飾,顯得比以往更加華貴,
葉秋水進來后有些迷路,
左看右看,
丫鬟笑著領她們上前。
花亭里搭著戲臺子,
王夫人正在與姑婆說話,笑聲傳來,回廊盡頭,
丫鬟打起簾子,
吳靖舒先走進,揚聲笑說:“聊什么呢,
我在大門外都聽見你們的笑聲了�!�
“正說我們以前在宮里的事呢。阿舒,
快來坐�!�
王夫人招手,她與吳靖舒雖是手帕交,
但身份到底不一樣,吳靖舒之高貴是她們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萬萬比不起的,所以她的位子在主座,與王家老太太靠在一起。
年輕的時候,王夫人通過女官的考核,在皇后身邊任掌衣典史,而吳靖舒出生貴重,被點進宮做公主伴讀,同在一座宮殿下,一來二去兩人就認識了。
“人我?guī)砹耍瑳]耽誤時辰吧?”
吳靖舒在席位上坐下。
“真是湊巧,我們正要點戲�!�
葉秋水上前,給幾位夫人行禮。
“芃芃,快過來坐�!蓖醴蛉苏惺�。
“芃芃,你可算來了,我等你許久,一會兒我們去前面放煙花。”
王夫人的女兒緒娘過來拉她的手。
而葉秋水身側,少年身姿挺拔,因為曾是豪族子弟,自幼便學會待人接物,江泠俯身作揖,禮數(shù)周到,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緒娘小聲說:“芃芃,他是誰啊?”
“是我哥哥。”
緒娘看一眼,輕笑,“芃芃,你哥哥真好看�!�
葉秋水嘿嘿一笑。
方才來的時候,江泠一瘸一拐,堂上的夫人們見了,確信傳言不假,這個江家三郎進過一次天牢,被打傷腿,落下終身殘疾。
溫煦燈光下,少年長身玉立,眉眼疏朗俊秀,他個頭高,寡言少語,一眼看去,舉手投足間俱是沉穩(wěn)內斂的氣度。
就是可惜……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也無人喚他入座,江泠垂著眸,站了一會兒,王夫人才終于回過神,哂笑,“過來坐吧�!�
吳靖舒將葉秋水摟過去,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滿眼慈愛,低頭溫聲關懷。
吳娘子熱情得讓葉秋水有些錯愕,“前幾日我得了批新料子,我一看就知道適合小娘子穿,改日叫人給芃芃做身新裙子�!�
葉秋水惶恐拒絕,“不用的夫人�!�
“說什么不用。”吳靖舒摟著她,給她夾菜,“我就想要個女兒,又可人又貼心,我就樂意天天打扮她。”
王夫人狀似開玩笑地說:“既然如此,那就讓芃芃做你女兒可好?”
眾人都笑。
葉秋水呆愣愣的,吳靖舒回答:“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我的福氣了!”
大人們話里有話,年幼的孩子們聽不懂,還在樂呵呵地吃東西。
緒娘走過來拉葉秋水去放煙花,大人們則坐在水榭中,不遠處的戲臺子上敲鑼打鼓,唱音裊裊,整個王宅中,一片祥和之意。
葉秋水站起,想要拉江泠一起,不過他坐得離他很遠,還未等她來得及開口,緒娘就纏著她將她拉走了。
王夫人的兒子遞給她一只七彩花燈,“芃芃,給你�!�
他比葉秋水大兩歲,今日除夕宴佩革帶,戴玉冠,儼然是個小大人。
葉秋水接過,道:“謝謝聿章哥哥�!�
小官人羞紅了臉,磕絆道:“不用、不用客氣。”
三個孩子差不多大,關系又合得來,迎客亭中,他們站在闌干旁,一會兒放小煙花,一會兒喂鯉魚,清脆的歡笑聲頻頻傳來。
江泠側目看著那道身影,微風穿過回廊,掀起葉秋水垂在肩側的辮子,發(fā)尾綢帶飄揚。
她玩一會兒玩累了,臉頰紅撲撲的,額頭盈滿細汗,跑過來,江泠問她,“是不是渴了?”
“嗯嗯。”
江泠端起桌上的茶水,他提前倒好,放溫,遞給她,葉秋水咕咚咕咚喝下,江泠想給她擦一擦,但葉秋水急著去和王夫人的兒女捉迷藏,“不用了哥哥,我先走啦!”
她咬一口點心,悶一杯茶,風風火火地又沖出去。
沒人不喜歡這樣活潑開朗的女孩,吳靖舒眼底的慈愛都快要溢出來,視線一直黏在葉秋水身上,嘆道:“我真是越看越喜歡,我覺得芃芃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女兒�!�
江泠聽到這話,眉頭微微一動,一股異樣的情緒涌上心頭。
今日來之前,他很詫異為什么王家會允許他登門,甚至與王夫人交好的吳娘子會主動邀請他赴宴,一開始江泠想拒絕,但架不住吳靖舒堅持,這樣的反常讓江泠覺得很奇怪。
“哥哥,你和我們一起去看煙花�!�
葉秋水突然過來拉江泠,她覺得哥哥一個人坐在那里很孤單。
但江泠搖了搖頭,“你去吧,我坐在這里也能看到�!�
他不太想打擾葉秋水的興致,從小到大,同輩都不愛與他一起玩,只因江泠性子冷,不愛說話,他在哪里,哪里就會冷場。
下人們搬來煙花爆竹,一排排擺在湖中心的觀景臺上,三個孩子站在一起,煙花被點燃,升上夜空綻放的一瞬間,絢麗多彩的顏色照映在身上,孩子們激動地拍手。
葉秋水眼眸明亮,回頭,看著江泠,笑盈盈地指給他看,“哥哥,你看這個,好好看!”
江泠輕輕揚起唇角。
爆竹聲中一歲除,舊一年的壞運氣都在此刻終止。
吳靖舒一直觀察著兄妹倆,只要長了眼睛,都能看出來葉秋水有多么依賴江泠,那個男孩在這熱鬧的宴席上格格不入,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過來之后只向主家行了禮,之后就再也沒有開口說話過,他坐在角落,吃得也很少,幾乎不怎么動筷子,將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
若非特意去看他,根本注意不到同座還有這樣一個人。
本來也不是真心要請他過來的,吳靖舒抬起手,喝一口茶。
遠處,小孩子們在看煙花,喝屠蘇酒。
這是曲州的習俗,祛風送邪,百事從新。
“江小官人。”
吳靖舒在煙火聲中開口,孩子們顧著玩樂,注意不到這里的動靜。
江泠從遠處的葉秋水身上收回目光,循聲看過去。
“你同芃芃是怎么認識的?”
吳靖舒雖然不喜他,但她是個體面的婦人,不會將這種情緒表現(xiàn)在臉上,看上去還算是溫和。
江泠答道:“我隨母親去寶和香鋪買香時與她相識�!�
他沒有說實話,他知道名聲對一個人有多么重要,傳言可以怎樣輕易摧毀一個人,若是讓旁人知道,芃芃以前會爬墻,哪怕她那時還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懂禮法,也會受人非議。
吳靖舒又說:“芃芃很依賴你,將你視作兄長�!�
“我知道�!苯鲚p聲道:“她于晚輩亦是最重要的親人�!�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堅定,他的長相冷俊清肅,但說到葉秋水的時候,眉眼間會不自覺地變得柔和。
吳靖舒與王夫人對視一眼,她抬手,亭內侍奉的仆人紛紛退下。
江泠掀起目光,不解。
吳靖舒直視他,神情嚴肅,“我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今日咱們就敞開天窗說亮話,我與我夫君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我并不想從族里過繼一個孩子來分家業(yè),芃芃雖然與我非親非故,但相處這么久,我實在喜歡她,況且,芃芃也與我有緣,要不然,老天爺怎么會在我最為子嗣煩憂的時候將她送到我身邊?”
江泠手指蜷曲幾分,一個猜想浮現(xiàn)在他心頭,他神情有些驚訝。
“你猜的沒錯。”吳靖舒直截了當,落實他的猜想,“我就是想要收芃芃做女兒。”
江泠說:“夫人身份貴重,芃芃只是孤女�!�
“那又怎樣�!眳蔷甘娌⒉辉诤�,“做了我的女兒,她也是身份貴重的齊府千金,父親是鹽科老爺,母親出身于武寧伯府,有齊府與武寧伯府為她撐腰,誰會再說她是孤女,自然……”
她話音頓了頓,一字字沉聲道:“也不會有人嘲笑她有一個身懷罪名、又有殘疾的兄長,你說是不是,江小官人?”
江泠心口一緊,啞然。
“你看,她小小年紀要忙于生計,還要照顧你,可作為齊府的小娘子,她會是我們的掌上明珠,會受盡寵愛,不會再吃一丁點的苦,我會將她視作我的親生女兒,給她我能給的一切,她不需要辛苦賺錢,我們齊家有的是錢,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泠抿了抿唇,說:“可芃芃不是這樣的人,她去寶和香鋪并非全然為了生計,而是她想要學會更多本領,她想要走南闖北,去見識更多東西�!�
“是啊,所以我欣賞她,可不能因為這樣,你就完全不管她�!眳蔷甘嫣袅颂裘�,說出來的話鞭辟入里,“芃芃是個女孩,需要長輩的關懷與寵愛,而你并非她的親生兄長,你們兩個天天在一起,外人該怎么看待她,小的時候還能說是孩子之間感情好,長大之后呢?”
“她是聰明,有能力,有自己的想法,可是若非不得已,誰會讓自己家的女兒去外面吃苦,最該享樂,最該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年紀,卻整日在外面風餐露宿,你自稱是她的兄長,難道你不心疼?”
江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手握得很緊。
吳靖舒慢條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喝一口,觀察著少年的神色,她沒有說什么重話,只是在實事求是地分析利害,江泠的臉色在她的話音下變得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掙扎難堪。
吳靖舒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爭不贏。
“我也看得出來,你與芃芃感情很好�!眳蔷甘鎸⒈臃畔�,語氣緩和幾分,“她依賴你,將你當做親生哥哥一樣,你愛護她,愿意給她你現(xiàn)在能給的一切,不過,江小官人,我還是要說,現(xiàn)在的你,能給她的實在微不足道�!�
“我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因為我知道芃芃這個孩子重情義,我若與她直說,讓她跟我走,她一定會因為你留下,不過,你比她大好幾歲,我相信江小官人是個心如明鏡的人,你若真的珍視芃芃,為她著想,你知道該怎么選擇的。”
江泠沒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不語,桌面下,一雙手扣在一起,無措地絞緊。
他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
吳靖舒說得句句在理,他想不出反駁的話。
他根本沒有辦法抉擇。
第49章
能與芃芃認識,已是上天開恩。
王府的除夕宴一直持續(xù)到深夜,
葉秋水與緒娘他們玩鬧了一晚上,結束的時候困得眼皮都睜不開。
葉秋水昏昏沉沉地走回亭子中,仆人在收拾碗筷,
大家都有些累了。
江泠孤零零站在月臺下,
大半張臉都陷在陰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
葉秋水走過去,喊他一聲。
江泠大概是沒聽到,
她又喊好幾聲,走過去拉他的手,“哥哥�!�
江泠回過神,
葉秋水沒骨頭似的,倚在他身側,哼哼唧唧,
“好困,好累。”
她今夜瘋了很久,
跑跑跳跳,
一刻沒歇,
一會兒放煙花,
一會兒喂鯉魚,同緒娘他們一起捉迷藏,玩游戲。
江泠扶住她。
“哥哥,
我想回家睡覺�!�
葉秋水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遠處,
吳靖舒見了,上前柔聲道:“芃芃,
今夜在這里留下吧,
我叫人給你準備房間,鋪上又香又軟的被褥好不好?”
葉秋水搖搖頭,
“多謝娘子好意,不過我想同哥哥回家,家里還要有人守歲呢。”
在曲州,除夕夜里一定要有人守歲,這是習俗。
吳靖舒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江泠。
江泠垂下目光,不語。
方才的話她已經(jīng)說得夠清楚了,沒必要繼續(xù)逼迫。
“那好吧。”
吳靖舒抬手,揉了揉葉秋水的臉,瞥見她昏昏欲睡的模樣,勾唇輕笑,指節(jié)輕輕一刮她的鼻尖。
她揚聲道:“叫人送他們回去�!�
葉秋水拜別王家的幾位夫人,轉身拉著江泠的手離開。
仆人做事利索,走到門前時馬車已經(jīng)停在臺階下了。
吳靖舒既然認定要收葉秋水做女兒,給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數(shù)九隆冬時,馬車里鋪了毯子,點上熏香、暖爐,坐進里面后,甚至熱得有些冒汗。
葉秋水撓撓頭,有些不解,小聲地對江泠說:“哥哥,我們會不會走錯了��?”
也許車輛馬車是安排給其他什么人的呢?
江泠眉眼低垂,輕聲道:“沒有別的客人,就是這輛�!�
葉秋水嘻嘻笑,靠著他,閉眼小憩,嘴里念叨:“吳娘子可真好。”
江泠不語,塌下肩膀,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他心里很惆悵,無法明說。
吳靖舒乃伯爵府出身,丈夫又是朝廷重臣,江泠聽說過他們夫妻二人,齊大人為人正直,受官家器重,又出身大族,家底豐韻,吳靖舒做過公主伴讀,性子雖矜傲,但為人端莊坦蕩,亦素有令名。
若生育兒女,必然也是一對極慈愛,明事理的父母,葉秋水被他們收養(yǎng)后,一輩子不愁吃穿,在京城,可以見識更多事物,她的光芒不會被掩蓋,可以盡展所長,她是千恩萬寵的齊府千金,不會再連買一條喜愛的發(fā)帶,一件新裙子都要猶豫許久。
江泠攥緊了拳頭。
回到家,江泠搖醒葉秋水,“到了�!�
葉秋水睜開眼,打了個哈欠,夜里下了許久的雪,門庭前滿是厚厚一層積雪,葉秋水踩了踩,她清醒了,又開始玩,臺階上留下一排排腳印。
江泠推開門,葉秋水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留下的腳印上,自娛自樂。
她的腳很小,踩下去后還留下很大一塊空隙,葉秋水忽然說:“哥哥,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江泠走在前面,“哪句?”
“要是踩著另一個人的腳印走,就永遠不會和他分開了,像影子一樣,親密無間�!�
她的聲音甜甜的,江泠聽了,卻抿緊唇,眸光幽靜黯淡。
“芃芃�!�
江泠去拉她,葉秋水被她拉到屋檐下,他聲音沙啞,“外面冷,別踩雪了�!�
“噢……”
葉秋水乖乖跟著他進屋。
吳靖舒讓人送來許多銀炭,葉秋水看著滿滿一筐的炭,驚喜道:“哥哥,我們可以不用受凍啦,嘿嘿,這個冬天肯定很暖和�!�
她立刻搬來從前幾乎沒派上用場過的炭盆,有些笨手笨腳地點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暖融融的了,葉秋水坐在炭火前,盤算道:“哥哥,我今日聽到他們說吳娘子的夫君年后就要回京述職了,吳娘子也會離開,她對我們幫襯許多,我也沒什么能回報她的,吳娘子總是頭痛,這幾日我要加緊做許多安神香,在她離開之前送給她。”
“嗯�!�
江泠低聲應道,他坐在炭盆前,身體很暖和,心里卻很冰涼。
火星子在他眼底跳動,像是閃爍的光。
一旁的葉秋水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泠回過神,眼底的情緒來不及掩藏,葉秋水見了,擔憂地問:“哥哥,你不舒服嗎?”
“沒有。”
江泠搖頭,“只是炭火有些熏眼睛�!�
葉秋水咯咯地笑起來,她賊兮兮地,從布包里掏出一物,用帕子仔仔細細裹了好幾層。
“哥哥,給你�!�
葉秋水把東西放在他掌心。
江泠看她一眼,揭開,目光頓住。
紙張中包裹的,是一塊栗子糕。
“今夜在王宅,我看到你沒怎么動筷子,我覺得你夜里肯定會餓,所以走之前我從桌上拿了一塊點心�!�
“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第一次給我吃的點心就是栗子糕�!�
葉秋水抱住江泠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緩緩道:“我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甜甜的,但是吃起來一點也不膩,哥哥,那個時候我就覺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江泠睫羽輕顫。
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讓葉秋水吃到喜歡的點心了,爹爹說的沒錯,離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他賺不到錢,無法保護想要保護的人,也沒有能力讓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
“今天席面上居然有栗子糕,吃起來和那時你給我的一樣甜!”
葉秋水舔了舔嘴巴,有些想念那些點心的味道,以前江泠都變著花似的給她帶好吃的,不過這一年已經(jīng)漸漸沒有了。
她說完,發(fā)現(xiàn)江泠沒有動,手肘拱了拱他,催促道:“哥哥你快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江泠低低“嗯”一聲,抬手,咬一口,他吃相很斯文,慢慢地,安靜地吃完一整塊點心。
“芃芃。”
江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問道:“你喜歡吳娘子嗎?”
“喜歡啊。”
葉秋水毫不猶豫地回答,“一開始我以為吳娘子對人很兇,可是后來我又覺得她人特別特別好�!�
“那……”
江泠轉頭,看著她,“如果有機會,你想讓她當你娘嗎?”
葉秋水愣了愣,笑道:“哪有這樣的機會呀,吳娘子是何許人,我不敢肖想,不過……若吳娘子有孩子,我覺得她一定會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母親,就像我阿娘一樣�!�
江泠收回目光,盯著炭盆中閃爍的火點。
他冷得瑟縮了一下。
過完年,葉秋水去給王夫人、吳靖舒、還有寶和香鋪的眾人拜年,她做了許多安神香,每日都在研究香譜,有時候江泠喊她休息,她也不會停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齊大人完成了朝廷派遣的任務,決定過完元宵后再啟程。
安神香配好的那一日,江泠很早就將葉秋水喊起來,他從柜子里挑了一件最好看的衣服給葉秋水穿上,出門前,給她編了許久的頭發(fā)。
他現(xiàn)在的手很巧,什么事情都能做,從買首飾的婆婆那里學來梳發(fā)髻的手法,給葉秋水扎了一個雙環(huán)髻,綁上發(fā)帶,簪上頭花,葉秋水上身穿一件杏色褙子,下.身是粉紅色繡海棠百迭裙,玉湖色頭花別在鬢邊,活脫脫是一個畫里走出來的仙童。
江泠領著葉秋水去王宅,門房的仆人似乎早就預料到他們要來,門早早地開著,丫鬟笑說:“終于來了,夫人都等許久了�!�
葉秋水小聲地對江泠說:“哥哥,她們怎么知道我們今日要來啊�!�
江泠沒有回答,進門前,理一理她的衣襟,撥開額前的碎發(fā),檢查發(fā)髻有沒有歪,他蹲下身,拂了拂她的鞋面,用自己的衣袖擦掉鞋上沾著的污泥,再牽她進去。
吳靖舒已經(jīng)等許久了。
葉秋水上前將安神香遞給她,說了用法,用量,吳靖舒將葉秋水摟在懷里,含笑:“芃芃當真是貼心,哎呀,實在辛苦了,忙壞了吧。”
葉秋水搖頭,“只要能為娘子解憂,這點辛苦算得了什么。”
吳靖舒喜笑顏開,對她喜愛得不得了。
王夫人直道:“阿舒,你真是好福氣�!�
“可不是嘛�!�
吳靖舒眉眼彎彎,拉著葉秋水的手,越看越喜歡,她叫丫鬟端來茶水點心,都是葉秋水最愛吃的,后院里婆子們正在收拾行李,今日是給吳靖舒踐行的日子,迎客亭里設了宴。
寒暄幾句后,眾人相繼走過去。
席間,吳靖舒一直拉著葉秋水,親自給她夾菜。
喝酒踐行時,王夫人哭了,吳靖舒回京后,二人還不知何時能敘。
江泠目光始終黏在葉秋水身上,看著她靠在吳靖舒懷中,兩個人很親昵,小姑娘嬌俏可愛,婦人慈眉善目,外人眼里,就是一對親母女無疑。
他沒有胃口,有時坐著坐著就開始發(fā)呆。
今早出門前,江泠想到了一件事。
年前,芃芃被人牙子當街拐走,江泠目睹這一切,只是因為殘疾,他追不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葉秋水被帶走。
如果沒有吳靖舒出面,他不敢想象葉秋水會受到怎樣的傷害。
雖然之后的許久,江泠一直很警惕,對葉秋水寸步不離,可是這樣并不是長久之計,她終究要長大的,他沒辦法永遠跟在她身后,況且,若是再遇到這樣的事,江泠依舊沒有辦法抓住壞人。
他是芃芃的兄長,但他沒有辦法保護好芃芃。
只會拖累他,成為她的負擔。
大夫說,他年輕的時候還可以行走站立,等再過十幾二十年,也許就不能自理了,到那個時候,難道讓葉秋水照顧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