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侍奉左右，記下她們談?wù)摰膬?nèi)容，
學(xué)習(xí)、掌握、運用，腦子記不住了，回去就用筆寫下來，一遍一遍地翻。
每次從寶和香鋪回來，葉秋水都像是被抽空了精氣神似的，沒骨頭一般靠著江泠，走幾步就喊累，可若說累，也不見她第二日賴著不起床，每日早早起來洗漱，背書、練字，再去香鋪，雷打不動。
春末，沉香即將成熟，葉秋水深知品質(zhì)是生意長久之本，胡娘子一介女流，能使寶和香鋪穩(wěn)立多年，正是因為無論是何種原料，胡娘子都會親自把關(guān)，只選用上等香料，絕不摻雜。
葉秋水銘記于心，為此切身力行，時節(jié)一到，她暫時告別江泠，跟隨商隊先從就近的縣城開始跑，與香料產(chǎn)地的農(nóng)戶溝通，確保香料的來源豐富且品質(zhì)上乘。
葉秋水不在，江泠獨自吃飯，寫字，難免有些孤獨，但他可以忍受，想到葉秋水正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且不管她離開多久，終究會回到他身邊，江泠不會難過，只是覺得很想念。
暮春的一日，江泠從書局回來，走到北坊時，看到街邊亂糟糟的，路口被許多人擋住，爭吵聲幾乎快將狹窄的巷子掀翻。
老婦人撕心裂肺的哭求聲與小娘子的低泣交雜著傳來，中間伴隨著男人強勢刁蠻的謾罵。
許多人圍在巷子口看，堵住了江泠回去的路。
他瞥一眼，老婦人跪在地上，拉著男人的衣擺，涕淚滿面，“你不能帶人走啊，我根本沒有想要賣孩子�！�
“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寫著‘賣身契’三個字，你們自己畫的押忘了？”
男人拿著一張紙，拍了拍，這正是一張賣身契，買賣兩方的手印都在上面。
婦人直擺手，“我不知道這是賣身契，你和我說的分明是讓我孫女去你們繡房干活，我們簽的是學(xué)徒契約，不是賣身！”
“什么叫你不知道？”
男人橫眉怒目，“我當(dāng)初可是說得清清楚楚，你現(xiàn)在別抵賴啊，手印一旦按下去，這契約可就生效了�！�
婦人還要哭求，被他一腳踹開，男人一揮手，喝道：“把人帶走！”
身后幾個打手沖上前，一個個兇神惡煞，小娘子嚇得驚慌失措，又看到老婦人被踹倒在地，頓時涕淚滿面，哭道：“祖母！”
巷子里看熱鬧的人很多，見狀，只能嘆氣，“造孽啊，翁老婆子一家都不識字，先前與人說好是送蕙娘去繡坊學(xué)技藝，怎知簽下的文契竟然是賣身契，這下就算是鬧到官府也沒有用了，白底黑字，蕙娘算是完了�！�
老婦人倒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孫女被拖走。
忽然，一個少年走上前，推開人群，將癱倒的老婦人扶起。
一身粗麻衣，勾絲的布條纏著發(fā)，清瘦高挑，面容沉肅。
一旁的人群看呆，低聲交談，“這是誰家的孩子，好俊。”
因為不被北坊的人待見，江泠每次都走小路出門，不與鄰里接觸，鮮少出現(xiàn)在人前，許多人已經(jīng)大半年沒見過他了。
少年將老婦人扶到一邊，讓她在臺階上坐下，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他走路不平，剛剛還在張望感嘆的人霎時閉嘴了。
長得好看，但是腿瘸，只有那個從東門街搬來的江泠無疑。
“你們不能將人帶走�！�
江泠冷聲道。
大搖大擺就要離開的一群潑皮頓住，男人回頭，看到巷子口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肩背挺拔，眉眼鋒利。
幾人轉(zhuǎn)身，“你是什么人？”
江泠沒有回答，只道：“強迫賣人為奴乃律法明令禁止�！�
“強迫？”
為首的男人挑眉，“你可知她是自愿賣身的，這紙上還有她的手印�！�
被挾持的小娘子垂著目光，泣淚漣漣。
“她不識字，你與她簽字畫押時，應(yīng)當(dāng)說清楚文契內(nèi)容，不然便是哄騙�！�
“我怎么沒說清楚？我一條一條地講給她聽，是她自己簽下的，怎么會是哄騙，這上面就是她的手印，抵賴不得！先前按手印的時候多痛快，少在這里當(dāng)表.子還立牌坊�！�
男人地痞出身，做的就是這種買賣，他不怕將事情鬧大，反正文契在手里，他并不理虧。
這些人言行粗鄙，大多數(shù)窮苦人本就是為了謀生計才與人簽文契，怎知因為不識字，被哄騙簽下毫無人權(quán)的契約，根本無處說理，大多數(shù)人哭了鬧了，也就認(rèn)命了。
所以這種惡霸有恃無恐。
聽到他罵人，江泠眉頭皺了一下，說：“簽字時可有證人？律法有令，雙方簽訂契約時必須有證人在場，契約內(nèi)容是否屬實？是否經(jīng)得雙方同意？如果契約是在有所欺瞞或脅迫的情況下簽署，即使簽押完成，也是不作數(shù)的�！�
男人被他這一大段唬道，沒想到有人懂律法，還說得條條是道，像那么一回事，他梗起脖子，說：“有證人，我們都看見了！”
他身后的打手走出。
幾人氣勢洶洶。
江泠面不改色，搖頭，“只有無利害關(guān)系的第三者才可以作為見證人，顯然，你們不是，況且……”
他頓了頓，續(xù)道：“這張賣身契可有呈交官府審核過？是否經(jīng)確認(rèn)無誤后，由官府在契約上加蓋印章，作為契約生效的標(biāo)志？沒有，那么契約不作數(shù)，有，你確定上面是真的官�。咳绻羌俚�，偽造符寶，處斬監(jiān)候或絞監(jiān)候�！�
江泠抬手示意，說：“在這里作口舌之爭沒有用，我們不妨直接去衙門一驗真假�！�
少年聲音冷硬，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男人徹底呆住。
市井潑皮無賴，慣會欺負(fù)什么都不懂的窮苦人，仗著沒有人能拿他怎么樣，無所畏懼，壞事做盡。
他們欺軟怕硬，嘴上說著大不了鬧大了，誰怕誰，真鬧大了，又不敢了。
更何況那少年所說，偽造符寶，要被殺頭，極具有震懾力。
男人抖了抖，片刻后，將那女孩推出去，“這次算你們走運，老子心情好，不同你們計較，我們走！”
“祖母！”
小娘子踉蹌了一下，連忙逃離，撲到老婦人面前，劫后余生，兩個人相擁而泣。
惡霸們揚長而去，一路罵罵咧咧。
人群中，有人低聲吐氣，“他們走了走了，方才真是嚇?biāo)牢伊�，我真怕他們一氣之下打人，這群無賴，什么時候能有人懲治他們！”
江泠轉(zhuǎn)過身，那老婦人將孫女抱在懷里，摟得緊緊的，臉上還寫著后怕。
他走上前，蹲下。
大家都知道他是誰，貪官的兒子，誰見了63*00
都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出了這樣的事，又是他及時站出來，老婦人心里很復(fù)雜。
江泠低頭，解下腰間的荷包，他數(shù)了數(shù)，最后將錢全都倒出來，遞給老婦人。
“這……”
老婦人呆住，不敢接。
少年冷面寡語，那些人走后，他就一個字都沒再開口說過，四周交頭接耳，都是在聊他，江泠充耳不聞，老婦人不動，他就將錢放在她面前的石階上，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江家二房還沒落魄的時候，也有人在街上看到過陪母親出來置辦東西的三郎，素白衣裳，潔凈如新雪，長身玉立，沉穩(wěn)似松柏。
親眼看到他不良于行的模樣，才想起那已經(jīng)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葉秋水與江泠的家在北坊最末尾的巷子盡頭，江泠要越過眾人才能回家，以往他每次與北坊的人碰上，都要被譏諷數(shù)落一番，但今日沒有人開口，巷子里很平靜，眾人面面相覷。
江泠回到家，給窗臺上葉秋水種的花草澆水，做飯，吃飽后收拾碗筷，然后看書。
近來看的是《王禎農(nóng)書》，書里詳細(xì)記載了許多農(nóng)作物的播種與成熟時間，以及使用何種農(nóng)具更有利于播種，農(nóng)時知識融入了天文、氣象、地理。過去，江泠認(rèn)為想要做一個好官，必須了解百姓的需求，尊重農(nóng)時，如今雖然已經(jīng)做不了官了，但他仍舊學(xué)得很認(rèn)真。
白天將所有的錢都給那個老婦人了，江泠沒有錢買新衣服，入夜，他合上書，點起油燈，坐在燈下將舊衣服剪開，腰線放寬，還可以勉強再穿一段時間。
芃芃不在，很不習(xí)慣。
江泠依舊每日給她曬被褥，葉秋水的小被子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充滿了春日的味道，等她回來，一定很喜歡。
第二日，江泠起來梳洗，拿上要用的東西準(zhǔn)備出門，一推開門，一個老婦人帶著小娘子站在家門前，神色猶豫，大概是躊躇很久了，門前的草地都被踏平。
見他出來，二人愣住，有些想要逃跑，但腳下忍住，然后哂笑。
少年氣質(zhì)冷峻，不茍言笑，老婦人有些犯怵。
江泠問：“有什么事？”
老婦人嘴角扯了扯，孫女躲在她身后。
“小官人，這、這個……給你。”
老婦人鼓起勇氣，伸出手，掌心布巾層層疊疊，最中間躺著兩顆洗得很干凈，圓滾滾的雞蛋。
第53章
少年的謙遜，溫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江泠怔了一下，
拒絕：“不必�！�
少年聲音本就清冷寡淡，還以為他是不喜，老婦人神色頓時僵住，
雙手下意識摩挲，
看上去很局促。
這已經(jīng)是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了，老婦人家里養(yǎng)了兩只雞，只是因為窮，
又是冬天，母雞一直不生蛋，好不容易有兩顆，
老婦人立刻寶貝地存在罐子里，用布層層包裹起來，打算這兩日去街上賣掉，
雞蛋是很值錢的貨物，一顆可以換八文錢。
江泠說完，
祖孫倆卻不見動。
“還有事嗎？”
他問道。
“多謝小官人……昨日為我們解圍。”
老婦人聲音細(xì)弱蚊鳴，
她們有些怕他，
說話時縮著脖子，
不敢大聲。
她心里感激不假，但是也忌憚著少年的身份，怕他真像傳言中的那般無恥丑惡。
但經(jīng)昨日一事后，
老婦人又覺得，
他并不是那樣的人。
江泠聽了，說道：“不用，
無需客氣�！�
他天生長著一張冷臉，
眉眼清峻，看著生人勿近，
老婦人訕訕一笑，搓著衣擺，有些不知所措。
小娘子拉著祖母的衣袖，小聲問道：“祖母，他是不是看不上我們的東西�！�
聽人說，這個哥哥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雖然落魄了，但想必也是瞧不上這些的。
老婦人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這位小官人，佝僂著身軀，站在門邊。
江泠都走出去幾步了，又頓住，返回，“下次再要與人簽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給我看看，以免再被誆騙�！�
他神情認(rèn)真，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要報酬。”
老婦人愣了愣，“這……太麻煩了�！�
“只是看文書，不費什么功夫�！�
江泠說：“不必給我送東西�！�
老婦人攥著兩顆雞蛋，溝壑縱橫的臉上寫滿了為難，“可昨日小官人給了我們許多錢，太貴重了�！�
祖孫倆實在過意不去，她們需要那些錢渡過眼下的難關(guān)，能用以報答少年的，只有那兩顆連自己都舍不得碰的雞蛋。
江泠道：“我不缺錢。”
老婦人背后的孫女探出頭，瞥了他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江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頓時尷尬地眨了眨眼。
說著不缺錢，結(jié)果穿得一點都不像闊綽的樣子，身上的衣服漿洗得都發(fā)白了，袖口還破了塊洞，江泠不會繡工，雖然嘗試將衣服改寬些，但穿著依舊不舒服。
老婦人見了，也知道，少年不會收她們的東西，于是改口道：“小官人若不嫌棄，就將衣服換下來，老婆子我會些粗笨的針線活，雖然沒有外面繡坊做得精細(xì)，但也能看�！�
江泠有些猶豫，覺得這樣很麻煩別人，他怕自己又連累老婦人，怕她們與他接觸多了引起四鄰非議。
正想著，老婦人已看出他心里的掙扎，笑起來，將雞蛋遞給身后的孫女，顫顫巍巍地上前，抓住江泠的衣袖，“沒事沒事，脫下來吧，老婆子我年紀(jì)大了，不中用，平日也就只能做做針線活打發(fā)時間�！�
江泠低聲道：“多謝……”
老婦人笑容質(zhì)樸，捧著他脫下來的外袍，“明日再拿給小官人。”
“好。”
江泠站在巷口，看著祖孫倆離去，揚聲，“您慢些！”
“欸。”
江泠只穿著中衣，沒辦法，回屋中拿了件夏衫套上，再出發(fā)去城東。
他將前幾日抄好的書還給掌柜，江泠第一次主動開口，問道：“請問店中可有《農(nóng)政全書》？”
他前幾日看了許多農(nóng)書，了解農(nóng)時，想更深入學(xué)習(xí)。
掌柜說：“有�！�
“我想借讀幾日，用工錢抵押，不知道可不可以�！�
江泠在百川書局抄書寫字，一直謹(jǐn)守本分，按規(guī)矩拿自己的工錢，鮮少與人起齟齬，做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這樣不會惹是生非的伙計，江泠第一次主動開口只是借書，他囊中羞澀，買不下整本。
這么久來，掌柜也漸漸注意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每日都坐在角落，性子文靜，字寫得也極好看，他喜歡看書，店里生意若是不忙的時候，就自己翻舊書溫習(xí)。
冬日，滴水成冰，伙計們都不大愛干活了，鋪子里有時冷得如冰窖，少年手上長出凍瘡，仍然一筆一劃不懈��；盛夏，暑氣蒸騰，連掌柜都在偷懶，但少年一絲不茍，哪怕鬢角早已被汗水浸濕。
他總能抓住一切機會去汲取知識。
掌柜回過神，掀開簾子去后面找書，扔給他，“忘了，這本書也要抄，工錢照常給，你抄認(rèn)真些，別出錯�！�
他丟下一句轉(zhuǎn)頭就走了。
江泠接住甩在面前的《農(nóng)政全書》，翻開。
他知道這是東家與掌柜的好意，這幾個人雖然嘴上沒有明說，但實際上關(guān)照他許多。
農(nóng)業(yè)其實與政治息息相關(guān)，書中說“富國必以本業(yè)”，若無農(nóng)業(yè)為基礎(chǔ)，繁榮與穩(wěn)定也必定搖搖欲墜。
江泠一邊抄書一邊背誦，他看得很用心，讀完水利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后，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他收拾好紙筆，起身離開書局。
第二日，那位老婦人并沒有來還衣服，又過了兩日，她才姍姍來遲，看上去很疲憊焦急，江泠立刻開門讓她進(jìn)來。
老婦人一臉汗水，抬手擦了擦臉，她將衣服折疊得整整齊齊，用布包著，還洗干凈了，聞起來滿是皂莢香。
她語氣有些歉疚，說道：“真對不住啊小官人，本打算昨日就送來的，只是這幾日恰好田里要播種，田主家催得緊，實在不好耽擱，所以晚了一日，衣服補好了，您瞧瞧�！�
她神情恭敬，小心翼翼。
江泠接過，放心地擱置在桌子上，轉(zhuǎn)身去給老婦人倒水，讓她先坐下歇歇。
老婦人年紀(jì)大了，身體佝僂，讓她坐，也只堪堪挨著邊緣。
“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耕田？”
“沒辦法呀。”老婦人扣著指節(jié)，低聲道：“家里要吃飯的，兒子兒媳都不在了，只能我干。”
地主才不管這些，他們只要田畝的收成，若沒有就要將田收回，那就更沒法賺錢了。
所以老婦人的孫女想去繡坊學(xué)手藝，尋一門謀生的手段，結(jié)果因為不識字，被人誆騙，險些被賣掉。
江泠聽完不由沉默，書與現(xiàn)實終究是不一樣的，書中所描寫的是一個極為理想的虛構(gòu)世界，而現(xiàn)實，通常都是血淚交織的，是不同階級的人一層一層向下踐踏。
“田里的事情忙完了嗎？”
“還沒有。”
老婦人愁容滿面，“還有許多，田主說，過兩日再不干完，就要將田收回去�！�
她抬手抹淚。
江泠站起來，“明日我?guī)湍プ��！?br />
老婦人愣住，反應(yīng)過來，擺手，“使不得使不得！”
“沒事，只是我看了許多書，學(xué)到的東西終究浮于表面，我想自己親眼見識見識�！�
何為農(nóng)時、水利、荒政……
老婦人很為難，“這……”
“其實是我麻煩您�！苯霭参克拔沂裁炊疾欢�，還需要您當(dāng)老師�！�
老婦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哎呀，我……老婆子我大字不識，能當(dāng)什么老師呀�！�
江泠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至少在農(nóng)耕一事上，您比我厲害得多，那就可以說是老師�！�
老婦人笑了，應(yīng)下。
翌日一早，江泠先去百川書局同掌柜說了一聲，再跟著老婦人去田里，他帶著紙筆，卷起褲腿，跟在老婦人身后，學(xué)如何耕田，播種。
田里的鄰里很多，見到江泠過來，嚇呆了。
誰能想到他會來這種地方。
壟頭泥濘，少年挽起衣袖褲腿，站在田間，神情專注，筆耕不輟。
寫完字，將紙筆放在籮筐里，跟著翁婆子下地播種。
邪門，太邪門了！
書上無法盡全寫出農(nóng)事的辛苦，這些看似簡單的事情也充滿學(xué)問，江泠會看書，寫文章，但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他拿著筆向田頭的人請教，低頭寫在紙上。
少年如何謙遜，溫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過幾日，江泠一推開門，院外已經(jīng)站著許多人，見他出來，大家神色各異，翁婆子也在其中。
大家都憋著神色，一群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江泠神情不解，以為自己莫名其妙又得罪了誰，被人找上門來。
“那個……”
好半會兒，才有人支支吾吾開口，“小官人能不能幫俺看看賬目，俺不識字，看不懂這上面寫的……”
他懷疑自己被田主誆騙，工錢少算許多。
一有人開口，其他人也跟著道：“小官人能不能也幫我看看這份文契？”
“還有我，我男人在外面做長工，他寄回來的信小官人能不能幫我看看寫的是什么？”
一群人爭先擁后開口，江泠都來不及聽清楚上一個人說的什么，大家都擠在門口，他只好揚聲道：“都進(jìn)來都進(jìn)來，大家挨個兒和我說，一個一個來。”
院子里坐滿了人，都是這附近的窮苦人家，讀不起書，不認(rèn)識字，先前就算被人欺騙也無處說理，只能認(rèn)下啞巴虧，小郎君識字，前幾日幫翁婆子趕走無賴，又幫她播種，翁婆子坐在田間，逢人就夸，大家便都來了。
日頭漸起，江泠又托人去百川書局說了一聲，安心坐在家中，一個接一個地問他們有什么需求。
傍晚，大家都相繼離去，有人捧著清晰的賬本笑著離開，有人放心地拿著文契去畫押，有人知道遠(yuǎn)在外鄉(xiāng)的家人即將歸來時，又哭又笑。
門前，幾人交談，說道：“我就說，傳言都是放屁！江小官人看著就不像那種人！”
“是啊是啊，難道你們沒聽說，其實是江家族人想霸占二房產(chǎn)業(yè)，合伙把小官人趕出來了！”
“肯定是這樣，呸，欺負(fù)人家還是個孩子，又沒了爹娘，還是長輩呢，真不是個東西�！�
“就是就是！”
第54章
“葉小東家�！�
已經(jīng)快要入夏了，
大多數(shù)香料到了成熟的時候，臨州府的香料市場上擠滿了香商，還有許多攜帶貨物，
遠(yuǎn)渡重洋而來的番邦商人，
此地魚龍混雜，來自四面八方的商賈云集，各色香料琳瑯滿目，
空氣中彌漫著異域的芬芳與神秘。
葉秋水走在前面，這次是她第一次獨立嘗試出來采購原材料，只有幾個伙計陪同，
胡娘子認(rèn)為教導(dǎo)弟子不能事無巨細(xì)，只有適當(dāng)放手，讓她自己領(lǐng)悟才行，
先前跟著胡娘子跑了一些地方，這次就輪到她自己一個人了。
跟著她的伙計也沒什么本事，
起不了指導(dǎo)的作用，
葉秋水來到香會市場，
看到這里人群密集，
每個人都是一副經(jīng)驗老道的樣子，葉秋水手心緊張地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她緩緩吁出一口氣，
走上前去。
不久前，
胡娘子與一位香販邀約在此地拿貨，只不過臨到約定的日期，
胡娘子有事去了其他地方，
這件差事就落到了葉秋水頭上。
“小當(dāng)家，別緊張，
前面就到了�！�
伙計看出她第一次來這里，有些緊張的模樣，溫聲寬慰。
葉秋水環(huán)視四周，人來人往，她的眼睛幾乎快要看不過來。
到了約定的地方，一名中年香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長相憨厚，看著很老實，身后的大木箱里裝滿了沉香木，看到有人過來，搓了搓手，一扭頭卻見為首的是個小丫頭片子，頓時錯愕，猶豫問道：“三……東家？”
胡大當(dāng)家先前遣人來知會過，說這次與他談生意的是鋪子新入股的三東家，他沒見過，怕是個不好惹的，十分警惕。
葉秋水頷首，揚唇示意，“姚伯是吧，晚輩替胡娘子過來談生意�！�
小娘子年紀(jì)尚小，臉頰稚嫩，粉雕玉琢，本是應(yīng)該在父母身邊承歡膝下的年紀(jì)，但她雙眸明亮，透著一股子機靈。
姚商微微蹙眉，心底異樣，不知道要不要給她看貨。
也不知胡大當(dāng)家是怎么想的，竟遣這樣一個孩子過來。
香市魚龍混雜，就連經(jīng)驗老道的商人過來也會吃虧，胡娘子雷厲風(fēng)行，說一不二，旁人不敢以次充好，拿劣質(zhì)的香料糊弄她，但遇上個一看就沒什么經(jīng)驗的小姑娘，原本的警惕心消散，只成了敷衍逗弄。
女孩唇紅齒白，聲音脆生生的，不像是來做生意，倒像是過來玩樂，所謂的東家名頭，怕也只是父母弄給她玩玩的，那么便無需認(rèn)真應(yīng)對。
姚商盤算完，眼珠一轉(zhuǎn)，笑得狡黠，不似方才那般憨厚，“可算等到小娘子了，貨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這就拿來給您瞧一瞧。”
他轉(zhuǎn)身開箱，葉秋水走上前去，姚商打開箱子后，一股馥郁的沉香氣息撲面而來，他殷勤介紹，說這是市面上最好的貨物，香農(nóng)九死一生從西南密林中帶回來的，還沒有給別人看過，早就知道寶和香鋪要過來采買，因此特地留下。
葉秋水蹲下身，仔細(xì)打量，姚商蹲在一邊，笑容滿面，看著很熱切。
她捻起一塊，在指尖碾了碾，鼻尖微動。
姚商在一旁滔滔不絕，將他的貨物夸得天花亂墜。
葉秋水偏頭，笑問，“不知姚伯這批貨怎么賣？”
“小娘子也知道，沉香木難以覓得，采摘艱辛�！�
姚商開始娓娓道來，說起他此次上山尋找原木的困難重重，葉秋水似笑非笑，靜靜聽他從天南說到地北，最后又道一句：“我與胡大當(dāng)家是舊相識了，這價錢自然好說�！�
他抬手，比了個數(shù)。
葉秋水身后的伙計們紛紛瞪大眼睛，有人先道：“怎么這么貴？你該不是看我們東家年紀(jì)小就故意坑騙吧？”
“話怎么能這么說！”
姚商站起身，生氣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我這批貨只有價無市，我這是與你們大當(dāng)家相識才把這貨給你們看的，想要與我做買賣的人多了去了，你們不要，有的是人要！”
他神情慍怒，煞有其事般，伙計們被唬住，抿緊唇，怕這貨當(dāng)真價值不菲，自己攪亂了鋪子里的生意。
葉秋水笑了笑，掀起目光，直視他，冷不丁問道：“姚伯可是誠心與晚輩做生意？”
“這是自然�！�
姚商又換了副笑臉面對她，“我瞧小娘子面善，誠心將這貨賣給你�！�
“是嗎？”
葉秋水直起身，冷笑，“姚伯不要因為我是個孩子，就覺得我好欺負(fù)，能任你拿捏�！�
她從木箱中拿出一小塊香料，沉聲道：“你這批貨物并沒有天然沉香的紋理與色澤，真正的沉香，氣味醇厚綿長，層次分明，你自己聞聞，你給我的這一批，香氣單一，還有雜味。”
葉秋水抬手，將香木丟在水中，清水浸潤全部，卻不見其下沉，而是浮于表面，姚商的臉色變得很難堪。
她又叫伙計遞來燃香的工具，點燃香料，霎時間，濃重的煙霧升起，飄動的速度緩慢而笨拙，殘留的灰燼與真品實在大相徑庭，姚商一開始從容不迫的表情終于徹底維持不下去了。
“這……我、我……”
“姚伯，你若還想與我們寶和香鋪繼續(xù)做生意，就拿出你的誠意來。要是我將你今日耍的把戲告知胡娘子，這生意以后可就都做不成了�！�
姚商滿頭是汗，連忙道歉：“小東家，我是糊涂了，方才只是與你開個玩笑，您不要與我這個老東西計較�！�
“姚伯言重了，晚輩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還要姚伯指教�！�
葉秋水收起冷笑，彎腰，行了個禮，轉(zhuǎn)而甜甜道。
姚商哂笑，認(rèn)真起來，將次品收好，重新給她介紹貨物。
談完生意已是傍晚了，一行人動身回曲州，路途遙遠(yuǎn)，又經(jīng)過一片森林，隨行的人建議在此處扎營留宿，天亮后再動身。
葉秋水沒有睡，點著火把，清點貨物。
“小東家，休息會兒吧，今日走一天了�！�
有伙計勸道。
葉秋水神情凝重，搖頭，“深山老林，興許有盜匪出沒�！�
她環(huán)視四周，揚聲道：“大家辛苦一下，以防萬一，今夜便都不要睡得太沉，回去之后，我的工錢分給大家。”
“好！”
營地燃著篝火，大家都沒有休息，一身戒備。
然而，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夜半，遠(yuǎn)處草叢中忽地傳來響聲，葉秋水坐了起來，警惕地看過去兩眼。
一旁的護(hù)衛(wèi)也看向她，眾人對視幾眼，葉秋水小聲問道：“是不是有人？”
隨行的是胡娘子請來的鏢局護(hù)衛(wèi)，經(jīng)驗豐富，見狀判斷，“是匪盜！”
這片山林常有匪盜出沒，劫掠路過的商隊，為首的護(hù)衛(wèi)長摸向腰間佩刀，手緊了緊。
一旦碰上這群人，想要不弄丟貨物，那必然會有死傷。
葉秋水說道：“還是不要正面起沖突吧？”
那怎么辦？
伙計擔(dān)憂地看向她。葉秋水想了想，說：“放火，將馬匹都牽出來�！�
護(hù)衛(wèi)長看了看她，反應(yīng)過來，“我知道了，你們跟我走�！�
眾人站起身，拿著火把，圍著營地一圈點燃，運送貨物的馬匹被牽出，繞著營地快步奔走，大家拿起刀戟，作出喊殺狀，火光中，黑影綽綽，人聲滔天，借助山谷的回響，聲勢極為浩大，對面的盜賊不敢再往前，眼見著有人沖過來，盜賊怕商隊真的人多勢眾，連忙撤退。
“他們跑了！”
伙計激動道。
葉秋水神情依舊沒有緩和，跑去抱起行李，說：“這里不能久待，盜匪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一定會惱羞成怒，返回此地，我們現(xiàn)在必須撤到別的地方�！�
“對，大家會兒將貨物拿好，我們現(xiàn)在便撤！”
眾人搬起貨物，很快收整行禮，馬不停蹄向別的地方躲藏。
換了個藏身之處后也沒有掉以輕心，萬幸后半夜安然無恙，天一亮，商隊便趕忙下山進(jìn)城了。
一路顛簸，又耗時數(shù)日才到曲州城，葉秋水回到寶和香鋪，指揮大家將貨物從馬車上搬下。
胡娘子上前查看，打開箱子，名貴沉香的濃郁香氣縈繞鼻尖，她不禁欣慰一笑。
一起回來的伙計問道：“小東家怎么知道應(yīng)對盜賊的方法？”
葉秋水笑著回答：“上個月同胡娘子一起去泉州府做生意時就碰到過兩次，有經(jīng)驗了，依葫蘆畫瓢我總會的�！�
“難怪難怪。”鋪子里的老師傅豎起大拇指，“小東家真是后起之秀，以后更是了不得啊�！�
大家都在夸贊，葉秋水有些不好意思，鉆進(jìn)簾子后算賬去了。
她工錢比以前多很多，談完生意，還有許多分紅，葉秋水名下現(xiàn)在有一大筆進(jìn)賬，她清算時，笑得合不攏嘴。
忙完香鋪的事情，葉秋水終于能休息幾日，她拿了一筆錢回家，這次一走就是兩三月，都是夏天了，也不知哥哥如今怎么樣了。
走到北坊，剛進(jìn)巷子，就看到自家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都是人。
葉秋水心中頓時警鈴大作。
北坊的人向來是不待見江泠的，背地里時常議論他，鄰里也不與他們兄妹倆接觸，平時大家都是繞著走，什么時候登門過，必然是有人上門找麻煩了！
葉秋水心里驚慌，怕自己不在江泠會受欺負(fù)，他腿腳不好，被人追著打都躲不過。
她咬牙，擼起袖子，從角落里撿起一塊磚頭，悶頭沖上前就是干。
“啊啊啊啊啊啊啊……欸？”
葉秋水舉著磚頭，喊叫聲卡住，愣在門口。
江泠站在院子里，一群人蹲在他面前，他彎腰，在墻上用石頭一筆一劃刻下字，揚聲說：“‘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瑏�，跟我念�！�
第55章
我哥哥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官人！
話音落下，
院里的動靜頓住，大家齊刷刷地扭頭看過來，葉秋水呆愣愣地站在門前，
手里還握著一塊磚頭，
模樣兇狠。
江泠看到她，目光微漾。
“芃芃回來了！”
有人站起，笑說，
大家都圍過來，問她這些天的經(jīng)歷。